第六章 三人成眾衣裳會 易牙媚獻九珍湯

春天二月,遍野生出新綠,無數隻紫燕歡叫著,飛掠在淄河之上。臨淄城中和往年大不相同,城裏大街小巷都擠滿了人,車水馬龍,好不熱鬧。趕車的人從衣著上看,有魯人、宋人、曹人、鄭人、衛人,也有離得較遠的燕人、晉人、楚人、吳人、越人,甚至還有山戎、北戎、白狄、赤狄等蠻夷之族。車上裝滿陶器、青銅器、帛麻、果、粟、油、鹽、魚、雞等物,看得人眼花繚亂。各國之人將滿車貨物推進東、西市中,互為交易,每賺十錢,便納一錢與監市官吏。待到天晚,各國商人又紛紛住進大街中的館驛之中,年紀較大些的便飲酒賭博,年輕些的便換了新衣,帶著黃金美玉和成捆的銅錢,爭先恐後地擠進遍街林立的女閭中。

有穿著紅袍的官吏乘著輕車在各女閭之間巡遊,不論是那他國的年輕商人,還是齊國的嬌女豔婦,見到車來,就將銅錢恭恭敬敬地奉到車上。車中銅錢裝滿,紅袍官吏便趕著車,馳進朝堂旁的府庫之中。守庫的禁卒在府吏的監視下,將一捆捆的銅錢整齊地碼放在庫房裏。

庫房中的銅錢,幾乎堆成了山。每天都有綠袍官吏來庫中取出這些銅錢,至楚地買來犀甲,至吳地買來長戈,至秦地買來硬弓,送至兵庫中收藏。不時還有黃袍太監取出府庫中的銅錢,至鄭國、衛國買來輕若柳絮、豔若雲霞的羅紗絲絹,送至國君的後宮。國君最寵愛的衛姬穿上那羅紗絲絹裁成的長裙,登上繪著彩鳳金龍、垂著雙重帷幔的高車,與國君同往北杏而去。

在護衛禁卒的護擁下,高車很快馳出臨淄,行在城外的大道上。齊桓公拉開一角帷幔,向道旁的桑林中望過去。桑林中靜悄悄的,隻穿行著屈指可數的幾個農人,再也見不到那嬌聲嬌氣唱著《猗嗟曲》的少女。

到底還是仲父有辦法,把我齊國流傳了幾百年的“**奔”之風說滅就滅了。齊桓公滿意地想著。當初,他很擔心這“**奔”之風不能滅掉,使公室失了威信,以致他富民強兵、稱霸天下的“新法”無法實行下去。

開始時,一些男男女女的確不將新法放在眼裏,依舊成群結隊去城外“**奔”。管仲命令兵卒們將那些男男女女捉拿至城內,施以鞭刑,然後放出。不料有些男女挨了鞭刑,仍是不思悔改,又一次奔到了城外。而這次管仲則施以嚴刑,一捉到那些男女,立刻斬殺,毫不遲疑。那些男女人等中,既有公室貴族,亦有巨富子弟。齊國上上下下大為震駭,人人聞“仲父”而色變,再也沒有人敢犯禁行那“**奔”之事。

“主公,你在看什麽?”一雙嫩藕般的手臂從後麵伸過來,繞在齊桓公的脖子上。

齊桓公回過頭,看見了一張燦若桃花的嬌美麵容,更看見兩粒烏黑的眼珠就似是滾圓的墨玉,掉落在桃花瓣上,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美人!”齊桓公心中大動,一把將衛姬抱到胸前,手忙腳亂地撕扯著那豔若雲霞的長裙。這輛高車長有丈二,寬有六尺,特地用來載著美女,以便在行獵出遊的路上,也可尋歡作樂。

衛姬如蛇一樣扭動著,躲著齊桓公的雙手,嬌聲道:“主公,為什麽王姬能做你的夫人,我就不能。我要做你的正宮夫人,我要做正宮夫人嘛!”

“王姬生在周天子家,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齊桓公說著,好不容易才按住了亂扭亂掙的衛姬。

“就因為我沒有生在周天子家,一輩子便是做人姬妾的命嗎?”衛姬委屈地說著,眼圈紅紅,幾欲掉下淚來。

“難道做寡人的姬妾,低了你的身份嗎?”齊桓公厲聲喝道。他掃興至極,雙手已從衛姬高聳的胸上移了下來。齊桓公最痛恨他在歡樂的時候,看見了女人的眼淚。他是堂堂的“霸國之君”,天下的女人都應該搶著與他**,並以此為樂。女人們怎麽能在他的麵前悲傷流淚呢?女人們又怎麽敢在他的麵前悲傷?

“能做主公的姬妾,自是小女子天大的福分,哪敢有怨意呢?我是在想,隻有夫人生下的公子才是嫡子,不受人欺負,我要做夫人,隻是為主公的孩子著想啊。”衛姬帶著羞怯地說著。

“怎麽,你有了孩子?”齊桓公大為惱火,瞪著眼睛問道。他厭惡女人身子愚笨的樣子,見到後宮中哪個美人有了身孕,立刻就打發得遠遠的,不再召見。

“太醫說過,像是有了孩子。”衛姬撫摸著腹部,低聲說著。齊桓公這才發現,衛姬的腹部已經微微凸起。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寡人?”齊桓公皺著眉問,心裏暗暗叫苦。衛姬有了身孕,他自然不能一路上在車中暢心所欲地尋歡作樂。徐姬、蔡姬、衛姬他都很迷戀。徐姬、蔡姬在外貌上比衛姬更美,然而於床笫之間,卻遠不如衛姬有趣。徐姬太過矜持,像王姬一樣端莊。蔡姬又太天真,似兒童一樣不解風情。他特地挑上衛姬同車,就是想在衛姬那柔若無骨的身子上獲得最大的滿足。

“主公,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衛姬扭著身子,聲音裏溢滿了妖媚之意。她從走進齊宮的第一天,就把王姬、徐姬、蔡姬看成了她的敵人。

王姬相貌平平,又體弱多病,看樣子活不了幾年,她真正的敵人是徐姬和蔡姬。衛姬渴望著她能夠把徐姬、蔡姬從齊桓公身邊趕走,以使她成為齊宮中唯一的女主人。她要把齊桓公盡量地“拖”在自己的裙下,遠離徐姬和蔡姬。

唉!你現在告訴我,不是遲了嗎?齊桓公在心裏歎著,推開衛姬,仰天睡倒在車中。他真想命令高車轉回宮中,把這討厭的衛姬趕下去,讓徐姬或者蔡姬與他同去北杏。然而他的喝令聲到了口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北杏大會是他稱霸天下的第一步,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他身為一國之君,參加並主持這樣的大會,是一件驚動鬼神的大事。若僅僅為了一個女人,他就令高車回轉,一定會得罪鬼神。得不到鬼神的護佑,恐怕就會出現凶事,壞了他即將主持的北杏大會。

“主公,主公!你別睡,我唱個曲兒你聽,好不好?”衛姬搖晃著齊桓公的身子柔聲說道。

“好,好,你唱吧。”齊桓公不耐煩地說著,仍閉著眼睛。衛姬理了理已有些散亂的頭發,婉轉地唱了起來:

籊籊竹竿

以釣於淇

豈不爾思

遠莫致之

泉源在左

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

遠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

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

佩玉之儺

淇水滺滺

檜楫鬆舟

駕言出遊

以寫我憂

這首歌曲名為《竹竿》,是許多年前一位衛國公主遠嫁他國,思念父母、思念家鄉,卻又欲歸不得,遂作此歌以抒心中所感。此曲令家鄉的人們聽了很為感動,人人傳唱,成為衛國有名的歌曲之一。

歌曲優美而又哀婉,且貼近衛姬的心情,此刻唱出來,幽幽咽咽,如泣如訴,聽得齊桓公也是雙眼潮紅,心頭的不悅之意,像是春天的積雪,在陽光下漸漸融化。他不禁想起了當初避禍莒國時的情景,那時他身在恐懼之中,日夜思念故鄉,也思念早逝的母親。

啊,我的母親也是衛國的公主,算起來,這衛姬還是我的表妹呢。除了齊國,這世上就數衛國與我最為親近啊。看在母親麵上,我也不該對衛姬生氣。不僅不該對衛姬生氣,還應該對她多加撫慰才是。何況,衛姬一向對我服侍殷勤,又嬌媚可人,並非別的美人可以相比。她有委屈,心中悲傷,也隻是年少遠嫁,思念父母故鄉之故。

齊桓公心裏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伸臂將衛姬緊緊攬在懷中,撫摸著衛姬如雲的長發道:“雖然寡人不能給你夫人之位,可隻要你生下的是男兒,寡人一定立為太子,決不食言。”

衛姬心中大喜,忙問:“主公,你……你說的可是真話?”

齊桓公正色道:“君無戲言,寡人乃堂堂大國之君,豈能虛言?”

“臣妾今生今世,都不會忘了主公的恩情。”衛姬感激地說著,使出種種柔媚之術,雖不能令齊桓公盡興,也算是滿足了他的滿腹欲念。齊桓公有意在路上緩緩而行,直到大會之期的前一日,方才趕至北杏。

在他的想象中,此時各國諸侯早已趕到了北杏之地,正準備著“恭迎”他這位尊貴的大會主人。不想他下車之時,前來“恭迎”的國君隻四位——宋公禦說、陳宣公杵臼、蔡哀侯獻舞、邾子克。這還不到他以周天子名義布告的各諸侯國中的一半。魯、鄭、衛、曹、遂等諸侯根本不認齊桓公這個主人的賬,甚至連使者也沒有派來一人。

齊桓公頓覺麵上無光,草草與四位國君見過禮,住進館舍中,尚未安頓下來,即召見管仲道:“諸侯如此輕慢我齊國,實為可惱。寡人意欲將大會之期延後,多派使者,催促魯、鄭諸國赴會,仲父以為如何?”

“不可。奉天王之命,會盟諸侯之盛會,久不行矣。今若改期,是為無信。如此堂堂大會,豈可無信。”管仲斷然說道。他也沒料到竟隻有四國前來赴會。他本想就算有諸侯拒絕與會,也隻一二人,不足損傷大會的尊嚴。看來在諸侯心中,已毫無半點禮儀之心,不用征戰根本收服不了他們。在管仲心中,以仁厚大義立威諸侯的想法,已是他平生走出的又一招敗棋。

“可是就這四國,能開成大會嗎?”齊桓公問。

“能!俗雲:‘三人成眾’,今連我齊國,共有五位諸侯,已算‘成眾’,完全可以開成大會。”管仲說道。在齊桓公麵前,他自然絕不會承認自己走了一招敗棋。

“雖說‘成眾’,可還是太……太不像一個大會。”齊桓公遺憾地說著。

“此已足矣。今宋、陳、蔡、邾四國見我不備兵車,俱將本國兵車停於國界之內,真正成‘衣裳之會’矣。主公試思,除我齊國之外,當今天下誰能開此‘衣裳之會’?”管仲誇耀地說著。

“不錯,如今禮儀崩壞,人人心存虎狼之意,要開此‘衣裳之會’,確乎非我齊國莫屬。”齊桓公說著,心裏不覺溢滿了自豪感。

“魯、鄭諸國不來,定是心存觀望之意。他們既是有心觀望,我們縱多派使者,也難以令他們赴會。”管仲又道。

“為今之計,我們唯有順利開成大會,才能使列國信服。”齊桓公點頭道。

“對。我們這‘衣裳之會’開成了,勢將震動天下。那時魯、鄭諸國必將遣使謝罪矣。”管仲笑道。

哼!他們到時縱然派使者前來謝罪,我也不會輕饒!齊桓公咬了咬牙,在心裏說道。

周僖王元年(公元前681年)春三月初一日,天氣晴朗,齊、宋、陳、蔡、邾五國諸侯相會在高壇之下,議論會盟大禮。

齊桓公對眾位諸侯拱手言道:“王室久衰,政令不行於諸侯之國,致使天下大亂,逆弑之事多有發生。且恃強淩弱、以大伐小、滅國侵地等種種不義之戰,遍於中國,四夷蠻族亦趁勢攻掠我華夏諸邦,欲毀我宗族社稷。我華夏諸邦,實已至危矣。寡人奉天子之命相會眾位,一為定宋公之君位;二為推一諸侯為列國盟主,扶助王室,抵禦蠻夷之族。使華夏之邦大小和睦,不再爭戰。臣下若有弑逆之事,列國亦共討之。如此,天下之亂,方可平定。”

宋、陳、蔡、邾四國諸侯聽齊桓公說出這番話來,大感意外,一時無言可對。他們以為此次會盟,隻是為了定宋公之位,並無他事。若以定宋公之位來論,齊侯是主人,又奉有周天子之命,自然是會盟之主。但會盟之主的權威僅限於會盟而已,會盟散後,會盟之主便不複存在。可是聽齊桓公的語氣,此次會盟,定宋公之位尚是小事,而扶助王室,抵禦蠻夷之族,推舉列國盟主,方是大事。

在周朝初開國之時,天下共有千餘諸侯。如此眾多的諸侯,周天子沒有辦法個個都能直接管理,於是便挑選一些擁護王室,又有相當兵威的大國,令其為一方盟主,代周天子號令各位諸侯。盟主能號令的諸侯,少則數十,多則上百,好不威風。人們稱這一方盟主為“霸主”。圖謀當上這一方盟主的諸侯,被視為“圖霸”。到後來,連周天子都衰弱了下來,這“霸主”之命,就更無人聽從。各國諸侯已經有百餘年不知“霸主”之名,更沒有人想過要“圖霸”,成為一方盟主。

“霸主”既受命於周天子,便不能任意而為,滅人之國,奪人之地。而兵威強大的諸侯,無不喜歡滅人之國、奪人之地,豈肯為了一個虛名,就受命於周天子,自縛手足?不想今日齊桓公卻胸懷大誌,居然要“圖霸”,成為列國盟主。今日齊桓公若成為“列國盟主”,參與此會的宋、陳、蔡、邾則從此以後,勢必唯齊桓公之命是從。齊桓公的舉動,說得好聽些,是奉周天子之命,召集諸侯會盟。說得難聽些,是借周天子的名義,欺騙諸侯進入齊國,並企圖不動兵威,就逼迫眾諸侯臣服。

四國諸侯中,除邾為第四等子爵之國外,陳、蔡俱為侯國,而宋國更是一等公國。宋、陳、蔡既然都是千乘之國,又怎肯甘心臣服齊國?邾國雖然隻是百乘小國,但也不願輕易地臣服大國。

見四國諸侯一聲不吭,齊桓公急了,目光屢屢向宋公禦說掃去。宋公禦說卻裝作在打量高壇上的旗幟,對齊桓公的目光視而不見。在五國諸侯中,他最年輕,才二十出頭,英姿勃發,器宇軒昂。

本來,他對齊桓公非常感激。他倚仗著宋閔公嫡弟的身份登上君位,並無強大的實力為後盾,君位極為不穩。就在他惶恐不安的時候,忽聽齊桓公仗義倡言,以周天子之命會盟諸侯,明定他的君位,不禁欣喜若狂。如此他就可以借諸侯之力,壓迫國中的諸公子交出所掌的兵卒。諸公子若敢抗拒,就是與周天子和各會盟諸侯作對,就是亂臣逆賊。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請來各國兵車,攻殺諸公子。但是他沒想到,齊桓公不過是借為他安定君位的名義,來圖謀“霸主”的稱號。

哼!我宋國世世代代都受到周室尊重,若論推舉列國盟主,理應推我宋國。可是眼前連我的君位,都要你齊侯來定,我又怎麽能當上列國盟主?你齊侯如此安排,不過是有意拿我做台階,使你登上盟主之位罷了。禦說在心裏憤憤地想著。

見宋公禦說不說話,齊桓公的目光又向陳宣公掃去。陳宣公在五國諸侯中年紀和齊桓公最為接近,都是三十六七,正當壯年。然而陳宣公雖是人在壯年,卻毫無“壯心”,也不喜歡別的諸侯有什麽“壯心”。他聽了齊桓公的一番話,已是心生妒意,加上他前來赴會並非是因為敬佩齊國,因此對齊桓公的目光,一樣視而不見。

因為陳侯是帝舜的後代,身份高貴,被周王室選作婚姻之國,屢屢有公主嫁與王室。陳侯也因此自視甚高,不怎麽願意與國勢雖強,而祖先隻是臣下出身的齊侯來往。陳宣公本來不想赴北杏之會,隻是考慮到宋是鄰國,鬧起內亂來,也與他陳國不利,又因為受了蔡侯的勸說,才趕到了北杏。

我來會盟,隻是為了定宋君之位,可不知道還要推舉什麽列國盟主。陳宣公好不容易才將心中的話語留在了肚裏。

齊桓公心裏焦急起來,又將目光瞄向了蔡哀侯獻舞。要是連他也不說什麽,今日的大會隻怕難以開成。邾子國勢太弱,爵位又低,就算他願意為我說話,也無甚威信啊。齊桓公想著,額上不覺沁出了汗珠,癢癢地異常難受,欲伸手去擦拭,又擔心失了禮儀。

就在這時,蔡哀侯上前一步,對眾人拱手施禮,說道:“天子明白宣示,會盟大禮,由齊侯主之。齊侯既是會盟之主,當然也是列國盟主。方今天下大亂,禮樂崩壞,齊侯倡行尊王攘夷之義,實為仁厚至矣。獻舞深為敬慕,願隨時聽從盟主之命,扶我王室。”他在五國諸侯中年紀最長,已近五旬,但說出話來,卻是中氣十足,清晰明朗。

蔡哀侯趕來參加北杏大會,完全是為了示好齊國。他不僅自己趕來赴會,還勸說世代的姻親之國陳國國君與他一同來到北杏之地。在這之前,蔡哀侯還主動將女兒蔡姬作為王姬的陪嫁之女,送到了齊國的後宮。

蔡哀侯如此示好齊國,有著他不得已的苦衷。蔡國的始封之君,乃是周武王的同母兄弟姬度,被封於蔡地,都上蔡。後成王即位,尊稱其為蔡叔。蔡叔因不滿周公旦留在京城執掌朝政,與管叔姬鮮連同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起兵造反,結果失敗被擒。周公旦殺了武庚祿父和管叔,將蔡叔流放於山野之地。蔡叔被流放後不久便死了,他的兒子姬胡在魯國為臣,遵守禮法,謹慎溫順,忠於職事。周公聽說後很高興,請成王下旨,複封姬胡於蔡,讓他承奉蔡叔的祭祀。姬胡去世後,兒子伯荒即位,侯位傳襲,直至獻舞。這時,南方的楚國強大起來,屢屢向中原侵伐,給了蔡國極大的威脅。蔡國被迫和鄰近的息國結盟,相約共同抵擋楚國。

蔡國和息國都是陳國的婚姻之國,都娶了陳國的公主為夫人,蔡哀侯娶的是姐姐,息侯娶的是妹妹。後來息夫人回陳國省親,路過蔡國,蔡哀侯殷勤招待,卻在酒席上口出調戲之言,使息夫人很生氣,回國繞道而行,避開了蔡國。息侯知道夫人受了調戲,大怒之下,竟派人告訴楚王說:“請大王假裝來攻打我國,蔡侯必來援救,大王可趁勢設下埋伏,擊敗蔡國兵車。”楚王大喜,依息侯之言而行,果然擊敗了蔡國兵車,並生擒了蔡哀侯。但同時,楚王又假戲真做,順手滅了息國,將美麗的息侯夫人變成了楚王夫人。

蔡國並非弱小之國,國君雖然被擒,國土人眾仍在。楚王一時無力滅掉整個蔡國,為顯其仁義知禮,又將蔡哀侯放了回去。經此大變,蔡哀侯對楚國的恐懼已到了睡夢不寧的地步。他深知僅靠著結盟鄰近小國,無法抵抗楚國的侵伐。蔡國必須與華夏諸大國結盟,才能保住宗族社稷。

華夏諸大國雖有十餘之眾,但真正能稱為兵威赫赫者,隻有齊、晉、秦三國。

其中秦國偏處黃河之西的渭水平原,周平王東遷之後才開始強盛起來,在中原各諸侯心目中,並無多大的威信。晉國處於黃河北岸的汾水河穀,國勢雖強,卻受到白狄、赤狄、驪戎諸夷族的包圍,沒有太多的力量顧及中原各諸侯。唯有齊國自薑太公之時,便奉周天子之命經常征伐各弑逆諸侯,有著喜好管理別國“閑事”的傳統。中原各諸侯聞齊國之名,心裏便敬畏三分,蔡哀侯便是那許多諸侯中的一個。別的諸侯對齊國的強大都深感憂慮,而他對齊國的強大,卻是求之不得。隻有一個強大的齊國,才能抵擋住另一個強大的楚國。蔡哀侯開始有意示好齊國,對齊國的盟會號召,立刻響應。

齊桓公欲“圖霸”的野心,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想齊桓公雖然會有所作為,也隻是如同先祖那樣,顯示一番征伐別國的兵威而已。但他在出乎意料之餘,卻是更為高興。如果他與齊國訂立盟約,雖說是自低身份,卻獲得了齊國的兵威。楚國若再侵伐蔡國,就是沒將齊國放在眼裏,齊國非發大兵救援蔡國不可。他既是如此想著,便直截了當地推舉齊侯為列國盟主,毫不遲疑。

見蔡哀侯如此推重自己,齊桓公懸起的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興奮中把目光轉向了邾子。邾國北鄰魯國,東鄰齊國,一向在兩國的擠壓下苟且偷生,對齊、魯兩國,俱是不敢得罪。此時邾子依樣畫葫蘆,把蔡哀侯的話幾乎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

“小白德才俱無,怎可身當列國盟主大任?蔡侯、邾子二君,實是過於推舉小白了。嗯,我看這盟主之位,還是應由宋公、陳侯擔當,方為正理。”齊桓公謙讓地說著,目光再次向宋公禦說和陳宣公掃來。宋公禦說和陳宣公沒奈何,也隻得把蔡哀侯的話重複了一遍。兩位國君都在心裏大罵蔡哀侯獻媚齊侯,丟盡了宗室諸侯的顏麵。齊桓公又謙讓一番後,便毫不客氣地領著宋、陳、蔡、邾四國諸侯,登上了高壇。遠遠站在館舍門外的管仲,一直緊盯著壇上的諸侯,心中總是撲騰個不停,直到此刻,方才安定下來。

依照禮法,在這樣以周天子名義召集的盟會場合下,各國君的臣子隻有等盟約立定之後,方可登至壇上。在盟約立定之前,各諸侯的臣子敢走近高壇一步,便是對周天子的大不敬,按律應將其丟進鼎中烹殺。管仲擔心他不近前,齊桓公無法說服那些國君架子擺得十足的諸侯,難以立下盟約。現在看來,那些諸侯雖不怎麽情願,但到底還是登上了高壇。

齊桓公、宋公禦說、陳宣公、蔡哀侯和邾子依次序排定,背南麵北,在悠揚渾厚的鍾鼓聲裏,向壇中虛設的天子之位,恭恭敬敬地行著大禮。其中齊桓公、陳宣公、蔡哀侯、邾子行的是臣下大禮,宋公禦說行的是賓客大禮。禮畢,齊桓公招來內侍太監,拿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帛書盟約,遞與眾位諸侯。

宋公禦說、陳宣公、蔡哀侯和邾子傳看著帛書,見上麵寫道:

庚子年春三月朔日,齊小白、宋禦說、陳杵臼、蔡獻舞、邾克,奉天子之命,會於北杏,誓當共助王室,抵禦蠻夷,扶弱濟小,討逆滅暴。有違此約者,列國當共討之。

眾位諸侯見盟約上隻列齊國為首,尚無“霸主”之言,心裏好受了一些,倒也俱是點頭讚許。

齊桓公大喜,當即讓眾位諸侯在盟約上簽上名號,並傳命侍於壇下的列國臣子,俱至壇上,先對周天子之位行過大禮,然後飲酒為樂,慶賀盟約的簽立。

酒過數巡,齊桓公不覺飄飄然起來,儼然以盟主的口氣說道:“魯、衛、鄭、曹、遂諸國,竟然無視周天子之命,不來赴會,實為可惱,當共討之。”管仲聽了,大吃一驚,忙向齊桓公望過去,連使眼色。偏偏齊桓公對管仲的示意毫無察覺,仍是不停地說道:“魯、衛、鄭、曹等國,俱有千乘之兵,齊國雖強,戰車畢竟有限,到時請各位發傾國之兵,隨同寡人討滅叛逆。”

宋、陳、蔡、邾四國諸侯聽了,心中驚駭不已。尤其是邾子,他既不敢得罪齊國,也絕不敢去討滅魯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回應。除了邾子沒說話,宋公禦說也沉著臉,一聲不吭。蔡哀侯心裏雖驚,嘴上卻連連應承:“當然,當然,敝國自當聽從盟主之命。”邊說還邊向陳宣公使著眼色。陳宣公知道蔡哀侯怕他得罪齊國,隻好也含糊著應承了幾聲。

齊桓公得意揚揚,連連舉杯勸酒,手舞足蹈,全無“霸主”的威儀。盟約之會上的酒宴,直鬧騰到晚,方才“盡興而散”。各諸侯腳步踉蹌,互相告禮著,走回館舍中。

管仲直到這時,才有機會勸諫齊桓公道:“今我齊國兵尚未強,故以此‘衣裳之會’立信天下,非欲以兵威淩駕於人也。雖館舍建造豪華,而儀仗並未盛陳,一切從簡,正是欲向天下宣示我齊國仁厚恭順之意,奈何主公才立盟約,便行征伐之事,豈非太急。”

“不事征伐,這列國盟主的稱號,誰肯理會?”齊桓公不以為然地說道。

管仲見齊桓公酒氣熏人,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告退。館舍外已是滿天星光,管仲徘徊在高壇之下,心事重重。

唉!列國雖飽受戰亂之苦,又麵臨夷族侵伐之害,卻仍是如此不明事理。我華夏諸邦,隻有訂立盟約,互為救援,才能保全宗族社稷啊。而諸邦之中,除了我齊國,誰能成為盟主?誰又有能力成為盟主?無力主盟而強盟之,必害人害己,於事無補。看來要讓這些不知禮儀的諸侯之國聽我齊國之命,還不知要費多少力氣呢……

夜色深沉,各處館舍內的燭光都熄滅了,唯獨宋國君臣居住的館舍內,仍是燭光通明,直到拂曉時分。

次日清晨,齊桓公尚未起床,內侍太監們慌慌張張跪倒在門外,稟告道:“宋君禦說故意讓館舍裏燭光明亮,卻在半夜裏偷偷乘車走了。”齊桓公聞言大怒,立即召來管仲,要派輕車追擊宋公禦說。

“昨日立盟,宋公今日便背之,不將其擒回殺之,我這個盟主說話還有人聽嗎?”齊桓公怒氣衝衝地說著。

“宋公來此,本為議定君位。今盟會之禮已行,君位已定,其不感念我齊國議定之功,反無禮之甚,確乎該殺,然此刻尚非其時也。”管仲口中勸道,而心裏卻說,宋公不辭而別,其實是怕主公逼其出兵,攻伐魯、鄭諸國。宋國之亂,本為伐魯而起,豈肯再次擅動兵車,與鄰國為敵?況且宋國都城之內尚未安定,又怎能兵伐別國呢?他懊悔此次會盟大禮,沒有將鮑叔牙請來“監視”齊桓公。有鮑叔牙在,齊桓公決不會酒後失禮,口出“狂言”。他許多不便說出的話,也可借鮑叔牙之口傳入齊桓公耳中。

“此刻不是其時,什麽時候又是其時?”齊桓公惱火地說道。

“宋雖無禮,畢竟是與盟之國。昨日立盟,今日便伐與盟之國,天下諸侯聞知,會作何想?”管仲問道。

“這……這麽說,就罷了不成?”齊桓公悻悻地問。

“當然不能罷了。宋公不辭而別,是為蔑視王命,日後當請王師伐之。其實為今之計,倒是要先對付那拒不赴會的魯、鄭諸國。魯、鄭諸國不奉王命,伐之名正言順。”管仲說道。

“不錯,魯、鄭諸國不奉王命,輕視寡人,應該先征伐他們。”齊桓公點頭道。

“魯國的先祖是周公旦,為宗室諸侯之首,極受尊重,隻要降服了魯國,其餘諸侯,均不足道矣。”管仲道。

“正是。寡人恨魯,更甚於恨宋。”齊桓公不覺興奮起來。

“征伐魯國,為的是尊王大義,非為私恨也。”管仲正色說道。主公好勝之心太重,征伐之欲太甚,我若仍以大義相勸,隻怕反倒會引起主公的猜疑。畢竟我曾經是“叛臣”啊。雖說主公稱我為仲父,但我自己,卻絕不能以仲父自許。

“不顯兵威,何人知道尊王大義?”齊桓公笑道。

“宋國不辭而別,顯示各諸侯對我齊國尚存猜疑,口從之,心未必從之。征伐魯國,就不必讓陳、蔡、邾等國出兵了。”管仲說。

“也罷,此等諸侯膽小如鼠,讓他們從征,說不定反倒壞事。”齊桓公道。

“欲征魯國,須先伐遂國。遂國地狹人寡,滅之不難。”管仲道。

“是啊,魯國是大國,不聽王命,還情有可原。遂是小國,居然也敢蔑視寡人,實是可惱。”齊桓公恨恨地說道。

“遂國向來依從魯國,滅遂,必能震駭魯侯之心。”

“遂國向來不服寡人,此次寡人定要將其生擒,獻於太廟。”

“遂國易滅,魯國難滅。隻要魯侯心服,願奉齊國為盟主,就已足矣。”

“如魯侯果然心服,饒他一命,也就罷了。”齊桓公勉強說道。他知道管仲並不想在此時此刻炫耀兵威,能使其願意征伐魯國,已是不易。他應該適可而止,不必“得寸進尺”。他既然稱管仲為仲父,就要對管仲表示出相當的尊重之意。

齊桓公與管仲商量已定,走出館舍,與陳、蔡、邾三國諸侯相見,再也不提“請各位發傾國之兵,隨同寡人討滅叛逆”的話。陳、蔡、邾三國諸侯鬆了口氣,趁機表示告辭之意。齊桓公當即答應,擺宴相送,並親自乘車,將三國諸侯送出十裏之外。

諸侯們都已離去,齊桓公也該回往臨淄,整頓兵車,先滅遂國,再伐魯國。然太卜算定五日之後,國君才宜離開北杏。管仲隻得先回到臨淄,整頓兵車。齊桓公留在北杏,等待吉日。

北杏之地甚是荒僻,遍地野草卻少有林莽。野物不多,隻一些狼、狐、兔、鼠之類。齊桓公性喜遊獵,可是在野草間奔忙一整天後,並無什麽收獲,隻得掃興而歸。他對狼、狐、兔、鼠之類的小野物不感興趣,隻想獵獲虎、豹、熊、犀、野牛、野豬等龐大威猛的野物。

平日在遊獵之餘,齊桓公最愛與寵姬們嬉笑歡樂。可是這次他隻帶著衛姬一人來到了北杏。偏偏衛姬這幾天身子不適,嘔吐不止,不僅不能給他帶來半點歡樂,反而讓他見之生厭。齊桓公回到館舍,卻不願走進內室,悶悶地在廊柱間徘徊著。

忽然,悠揚的樂聲自內室響起,一個甜美的聲音在歌唱一首鄭國歌曲,曲子歌頌了青年獵人英俊而又勇武。齊桓公極喜歡這首鄭國歌曲,尤其是在行獵之後,更要聽寵姬們唱這首歌曲。此刻聽到衛姬的歌聲,齊桓公心中的鬱悶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立刻奔進了內室中。但見在眾樂女的環繞下,衛姬長袖飄飄,且歌且舞,嬌媚動人。

齊桓公似喝醉了一般,腳步踉蹌,擁著衛姬一陣亂蹦亂跳,直到累得癱倒在席上,呼呼直喘粗氣。衛姬仍是精神十足,半跪在齊桓公身邊,輕輕捶打著齊桓公的肩背。

齊桓公大感舒服,問:“愛姬今日如何好了,不再嘔吐?”

“館舍中有一庖人善調五味,聞聽妾身不適,遂進九珍之湯。妾飲之如同甘露,頓覺神爽身輕,又能伺候主公了。”衛姬說道。

“不錯,近日飲食,大是精美,比宮中之味更為可口。”齊桓公也不覺讚道。

“既是如此,主公何不將此庖人帶回宮中,日日品嚐美味?”衛姬問。

齊桓公心中一動,命牛滾兒傳庖人前來,他有話要問。不一會,牛滾兒已將一個年約三旬、身體胖大的庖人帶進了內室。

“雍人易牙,見過主公,願主公萬壽無疆!”那庖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這萬壽無疆的頌語,隻有在朝會大禮之時,齊桓公才會聽到。此刻他見一庖人也會以此頌語行禮,心中大為高興,問:“原來你是雍人。聽說此地人多為巫者,不知是也不是?”

“正是,小人先前也曾為巫。”那叫作易牙的庖人答道。

“哦,原來你也是巫者。怎麽又成了庖人呢?”齊桓公大感興趣地問著。

“巫者,專以神鬼之語騙人錢財,實為邪人。主公賢明英偉,人人稱讚。小人生為主公之臣民,實為萬幸,豈敢以鬼神騙人?故洗心革麵,學庖人之藝,為盛世良民。”易牙又磕頭說道。

齊桓公大喜,道:“你不做邪人,願為良民,實為賢者。寡人今欲帶你回宮,命你為宮中司庖,你願不願去?”

“主公天恩,小人豈敢不從。”易牙心中狂喜,連連磕頭,砰然有聲。宮中司庖,雖然仍是名列匠人,卻為庖人之首,已算是個“官兒”了。

“你也不必如此多禮。隻要你能善進美味,寡人自是大有賞賜。”齊桓公說著,話鋒一轉,又問,“你那九珍之湯,為何名為九珍?”

“九珍,乃燕窩、蜂蜜、牛乳、櫻桃、酸李、苦杏、熊掌、鹿胎、猴腦和之而成,有身之婦人最宜進食。”易牙道。

“原是如此。九珍之中,燕窩最是難得,聽說須趁漲潮之時,乘小舟於海島,攀高崖而采之,不知是也不是?”齊桓公問。

“正是。隻不過臣之燕窩,得之甚易,乃有人常常獻之耳。”易牙道。

“這人能將此珍貴之物獻上,倒也忠心,但不知其人為誰?”齊桓公問。

“此乃小人之友豎刁也。”易牙答道。

“豎刁,哪個豎刁?”齊桓公皺眉問著,他又想起了微服“**奔”的不愉快之事。豎刁在巧妙地掩飾了他的“**奔”痕跡後,曾至宮門求見他,要他兌現諾言,允其入朝為官。齊桓公也答應了豎刁的請求,讓其去見鮑叔牙,量才授予其官職。後來聽說鮑叔牙讓豎刁做了市吏,專管收稅。

“小人之友豎刁,曾蒙主公厚恩,賞為市吏之職,感激不已,常懷報效之心。因見小人在此侍候主公,特獻家藏燕窩,使小人得以做成九珍之湯。”易牙道。

“啊,想不到那豎刁竟對寡人如此忠心。”齊桓公感歎道。

“豎刁在小人麵前,無日不稱頌主公,因欲求見主公而不得,以致體病,奄奄一息。小人不忍見其病亡,冒死懇求主公,請賜其晉見。”易牙再次磕頭說道。

“什麽,那豎刁不能見到寡人,竟至病倒了嗎?”齊桓公大為驚異。

“小人不敢欺騙主公。豎刁常言,他父母早亡,心中已將主公當作了父母,一日不見便睡之不寧,食之不安。”易牙道。

“主公如此天恩,實為古今少有,小人感激不盡。”易牙涕淚交流地說道。

“你愛友如此,實為大義之人。寡人今日不僅得一良庖,還得一賢臣矣。”齊桓公高興地說著,竟破格讓易牙留在內室,與他一同觀看女樂,並飲酒助興。易牙誠惶誠恐,不敢抬頭,一副憨厚之相,飲得兩杯,便嗆得臉紅脖子粗,舉止失措,引得齊桓公哈哈大笑。

吉日來臨,齊桓公擁著衛姬,乘高車回到了臨淄。易牙跟在車後,依然是那副誠恐的憨厚之態。管仲親率百官,至城外迎接齊桓公。齊桓公下車慰勉百官一番,然後在百官的簇擁之下登上朝堂,接受百官的祝賀——祝賀主公已成列國盟主,威名震於天下。

什麽列國盟主,前來立盟的諸侯隻有四個,中間又跑了一個,這算得是列國盟主嗎?哼,說什麽威名震於天下,分明是醜名傳於天下。齊桓公高坐在朝堂之上,臉上笑著,心裏卻滿是懊喪之意。

管仲看出齊桓公內心的不悅之意,下朝之後,沒有回到他的相國府中,而是驅車直向鮑叔牙家中奔來。他是鮑叔牙府中常客,不須通報,便可直入內堂之中。鮑叔牙正坐在案前,翻動著一堆堆的竹簡,眉頭皺成一團。

“鮑兄,你好清閑,近來連朝堂也不上了,隻在家中納福,累得我有三個月沒聽一回鄭衛歌舞。”管仲一進來就抱怨道。

“我這‘納福’可比上朝還累多了。”鮑叔牙抬起頭說道,眼中全是血絲。

管仲不待主人吩咐,已坐在案旁的側席上,問:“這不是市稅之簡嗎?理應為庫吏查看,怎麽鮑兄倒看起來了呢。”

“有人告發說市吏收稅,多有私貪之事。我讓府吏查看,府吏說市吏個個清廉,告發之人,純為私怨報複。想我職掌官吏升遷,此等事必須訪查明白,故將府庫中的市稅之簡,全收來仔細查看。”鮑叔牙說道。

“這市吏私貪之事,恐怕難免,隻要數目不大,也不必管他。”管仲笑道。他和鮑叔牙行商之時,和各國市吏都打過交道。深知市吏私貪,乃為天下通病,很難禁絕。

“不,我齊國正為求霸之時,須官吏廉明,忠心公室,絕不容私貪之風遍於國中。”鮑叔牙肅然說道。

可是至清之水,必致無魚啊。這句話已到口邊,管仲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鮑叔牙認準了的事,就一定會堅持下去,誰也難以阻止。

“不知你查出了幾件市吏私貪之事?”管仲問道。

“說起來實為可惱。我隻查了東市,便發覺其中九名市吏中,竟有八名私貪,少者私貪萬錢,多者竟貪至百餘萬錢。”

“啊,竟有貪至百萬錢嗎?”管仲大吃一驚,難以相信地問道。他身為仲父,名列相國,每年的俸祿折算起來,也不過百餘萬錢。而市吏官位極卑,連下士之銜也不能得到,誰知貪得竟與他相國的俸祿不相上下。

“市吏如此不守國法,理應嚴刑誅殺。然其私貪之錢既有多少之分,其刑亦有輕重之別。貪錢較少之吏,可止誅其身,不必抄沒其子女妻妾。”管仲說道。

“貪百萬錢是貪,貪一錢是貪。凡貪者,必俱以嚴刑處之,否則,不足以震懾人心。”鮑叔牙毫不退讓地說道。

見鮑叔牙如此堅決,管仲不好再說下去,轉了一個話題說道:“從這市稅之簡上,當可看出府庫存錢多少,不知今年又能增加幾何?”

“從市稅之簡上看,今年府中存積之錢,當可近億。比這往年,已多出十倍矣。”鮑叔牙興奮地說道。

“如此,今年之內,兵甲便可足備,十五鄉之軍,亦可練成。”管仲說著,也很高興。

“此乃老弟之功也。不然,以我之庸才,國家何能得此財用?”

“鮑兄也太謙虛。若無鮑兄,管仲早已是死囚矣,焉能享今日相國之榮?”

“老弟之法,處處皆妙,唯有一策,似是不妥?”

“哦,此乃何策?”

“女閭之策是也。往日我齊國之人,雖好色而不貪利。今日我齊國之人,貪利之心甚於好色,蓋有財用方能得女色耳。許多齊之良民,為求一進女閭,不惜白晝行劫,掠奪商旅之財。即這私貪之市吏,亦是為了多有錢財,可以遍遊女閭矣。”鮑叔牙不快地說道。

“請問鮑兄,若無女閭,各國商旅之人,會雲集臨淄城中嗎?”管仲問。

“我也知道,老弟行女閭之法,是為財用。不過,長此下去,女閭之害恐怕會大於所得之利。”鮑叔牙說道。

“待國中民富之後,教以禮法,可除其害也。”管仲道。

“民之財用,盡入女閭之中,何以能富?”鮑叔牙不悅地說道。

“今日主公臨朝,很不高興,隻怕不日就要點兵出征?”管仲無法說服鮑叔牙,幹脆不理鮑叔牙的話頭,自顧自說道。

“有管老弟在,此次出征,定當凱旋。”鮑叔牙道。管仲一回到臨淄,就曾仔細將北杏之會的經過告訴了鮑叔牙,解釋他不得不同意征伐魯國的原因。鮑叔牙素知齊桓公的脾氣,對於當上了“列國盟主”的主公回朝之後反倒不高興之事,並不如何驚詫。

“十五鄉之軍尚未練成,我還是不想與魯國輕啟戰端。能以無形之戰勝敵,便盡量以無形之戰勝之。”管仲說道。

“妙。我近日常觀太公所遺兵法,亦言勝敵者,無形之戰,方為上戰。”鮑叔牙道。

“所謂無形之戰,實為因勢逼敵歸服之法。隻要勢成,自可以無形之戰勝於敵國。”

“勢因人造耳。造勢不難,難在主公征伐之欲太甚,到時恐怕並不願行此無形之戰。”

“隻要老弟仔細講清其中利害,主公定會聽從老弟之言。”

“可有些話,我還是不宜告知主公。所以此次出征,我想勞動鮑兄大駕,以便隨時勸諫主公。”

“這……”鮑叔牙猶疑起來,“老弟既為相國,當權位專一,此亦為當年太公對文王所言——一者之道,近於神,非一,不能治國。近些時來,我已絕口不言軍國大事,連主公自北杏而還,也不上朝致賀。此正欲老弟權位專一,治國圖霸矣。今又隨主公出征,於老弟一者之道,豈非有礙當不利於國矣。”

“鮑兄苦心,弟豈有不知,然國事至大,不可太過拘束,事急之時,宜應從權。況主公尊鮑兄為師,鮑兄對於軍國大事,自有勸諫之權。”管仲道。

“東郭牙素稱忠直,職為大諫之官,也可對軍國大事行勸諫之權。”鮑叔牙道。

“軍機之事,稍縱即逝,不能有絲毫耽誤。東郭牙雖然忠直,然非主公敬重之人,隻恐主公不會聽從其諫,反倒失了軍機。”管仲道。

鮑叔牙想了想,苦笑道:“既是如此,我隻好從老弟之命,隨同主公出征一回。”

管仲大喜,拱手一禮:“有鮑兄相助,吾無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