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馬扮虎破宋軍 管仲終成霸王輔

齊桓公欲大勝魯軍,顯示他霸國之君的氣概,從而壓服鮑叔牙。卻不料偏偏打了一個大敗仗,折損百餘兵車,還讓魯莊公追得狼狽不堪。他又羞又惱,無顏還師,紮營於齊魯邊境,不進不退,致使營中滿是怨意。鮑叔牙心下憂急,走入中軍大帳,跪請齊桓公班師回都。

“寡人乃堂堂大國之君,兵出無功,怎能使天下諸侯畏服?不敗魯軍,寡人誓不歸還。”齊桓公怒氣衝衝地說道。

“主公,齊、魯皆千乘之國,兵勢不相上下,以主客為強弱。乾時之戰,乃魯軍伐我,是魯軍為客,我軍為主,故我軍大勝。今長勺之戰,是我軍伐魯,我為客而敵為主,故我軍不利,此乃情勢使然,非人力可強為也。”鮑叔牙道。

“如此依你來說,寡人欲敗魯軍,豈非是絕無可能?”齊桓公問。

“春日出征,有違民心,今士卒俱生怨意,實不堪再戰。”鮑叔牙說著,心裏懊悔不已。唉!管仲早就提醒過我:切勿輕視魯軍。我卻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此次出征,管仲又囑我小心、小心、再小心,我卻不解其意。我天天對主公說,管仲有平天下的大才,見識卓絕,可我自己卻對管仲的話並不如何重視,實為大謬。我已經錯了,決不能再錯。無論如何,我也要阻止主公貿然進兵。

“寡人已說過,不敗魯軍,誓不歸還。”齊桓公毫不退讓地說著。其實他也知道,鮑叔牙所說的都是實情。不然,他就不會屯兵邊境,早已**,殺至曲阜城下。可越是這樣,他越不能班師回都。軍中兵卒有數萬之眾,遍布齊國各城邑,這麽一回去,豈不是要把怨意散入全國?到那時,齊國人還會稱頌他們的主公是有為之君嗎?齊桓公必須打敗魯國,以戰勝之威來壓倒士卒心中的怨意。

見國君如此固執,鮑叔牙心中更急,不想急中生智,倒想出了一個辦法。

“主公,宋國向來與魯不和,主公何不遣使請宋國出兵,夾擊魯軍,當可獲勝。”鮑叔牙道。

齊桓公眼睛一亮,叫道:“妙!宋國亦是千乘大國,襄公時,曾與我齊國訂過盟約——我齊國之敵,即是宋國之敵。”

“聽說宋國有一猛將名南宮長萬,臂力沉雄,萬夫莫敵,若得此人助戰,魯軍不難破矣。”鮑叔牙說著,心想,若宋軍來此,能破魯軍,自是大妙。若宋軍亦敗,則主公當無推脫班師之詞。

君臣二人商議已定,即遣使者至宋,請求援師。宋國正欲與齊國新君通好,當即應允以南宮長萬為將,出兵伐魯。

夏六月初旬,南宮長萬率兵車三百乘,至郎城與齊軍會師。魯莊公聞之,集眾大臣商議退兵之策,國中士、大夫、卿三等臣子俱至朝堂,唯獨新被封為上大夫的公子季友沒來上朝。

這公子季友,太過喜好武勇,隻怕又到哪裏去行獵了,魯莊公在心裏不滿地想著,請眾大臣們各獻妙計。眾大臣議論紛紛,“妙計”倒也出了不少,可一個也不能令魯莊公滿意。魯莊公越聽越怒,正要發火,隻見宮監走過來,稟告道:“公子季友叩求朝見。”

“宣他上殿。”魯莊公立刻說道。

近些天來,他和季友常常相見,談文論武直到深夜猶不願散。他發覺這位嫡弟果然是熟知兵法,尤精行軍戰陣之事。他後悔沒有早些任用季友,以致在兵戰之事上總覺沒有人可以商量,大感吃力。隻是季友也有一處他很不喜歡的地方——行獵。

本來,行獵是貴族子弟們最喜好的消遣,不足為怪。但一般人隻在秋、冬之季才會大舉行獵,其餘時候不過是偶爾為之。春天乃萬物生育之時,夏日乃神明巡遊之時,在這個時候行獵太多,會得罪上天,降下大禍。然而季友卻毫不理會那些禁忌,不管是秋冬還是春夏,幾乎要天天出城行獵一番。

這樣,盡管季友已被封為上大夫,卻很少有上早朝的時候。就是魯莊公要見他,也須等到他傍晚自城外行獵歸來。有時候行獵走得遠了,幹脆一連幾天宿在城外。魯莊公此刻正焦急之時,陡然季友求見,對他來說,無異於久旱逢甘霖一般。

隨著殿前護衛兵卒的傳宣之聲,一個年約二十一二歲,穿著上大夫袍服,長得很像魯莊公的青年走上殿來,跪下拜道:“臣弟拜見主公。”

“罷了。”魯莊公一揮手,直截了當地問,“如今齊軍挾戰敗之怒,聯合宋國又來侵犯,該當如何應付?”

“但不知眾位大臣有何高見?”季友不慌不忙地問道。

“眾位大臣的高見一是讓寡人向周天子求救,二是讓寡人派使者以禮法大義責備齊、宋兩國,使兩國慚愧而退。”魯莊公冷笑著說道。

“齊宋本非禮儀之邦,以禮儀責之,豈不太謬?周室弱而遠,更非求救之處。為今之計,隻有整頓兵車,與敵軍決一死戰。”季友朗聲說道。

“齊宋兩國相加,兵車近八百乘,勢力太大,如何迎敵?”魯莊公問。

“臣弟借行獵之機,曾仔細察看過齊宋兩國軍營,齊軍似有戒心,軍營齊整。宋軍新至,有輕我之心,軍營散亂。且齊宋兩軍相隔有二十餘裏,並不相連。我軍出其不意,先攻宋營。宋敗,齊軍必不能獨留,自當退去。”季友道。

行獵之時,且不忘軍國大事,季友果然不愧為賢者。魯莊公在心裏讚道,又說:“據說那南宮長萬有舉鼎之力,萬夫莫當,我軍隻怕無人可與之相敵。”

“臣弟亦有臂力,願為先鋒,當先為戰,與那南宮長萬一爭高低。”季友慨然道。

“好!寡人自當率全軍隨後接應。”魯莊公高聲讚道。

當夜,季友率兵車五十乘為先鋒,出都城南門,直撲郎城。在兵車後麵,他還令人趕著百餘匹矮壯而性子又暴烈的野馬。黎明時分,已快接近宋營。季友令兵車暫停,然後取出早已裝在車上的百餘張虎皮,蒙於野馬背上,趕到軍陣之前,再令全軍舉火,隨野馬之後擊鼓衝向敵營。一時間,宋營外突然火光衝天,鼓聲如雷。百餘匹野馬被火光鼓聲驚炸了性子,發狂一般撲向宋營。

夏日炎熱,許多宋國兵卒都貪圖早涼,尚在軍帳中埋頭大睡。陡地被鼓聲驚醒,慌忙拿起兵刃,奔出軍帳,睜著蒙矓睡眼向外一看,但見百餘頭“猛虎”咆哮著直衝過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拋了手中兵刃弓箭,抱頭往營後逃去,隻恨爹娘為什麽不給他們生出四條腿來。宋國將軍們無法約束士兵,也紛紛驅動戰車,逃往營後。

季友率兵殺進宋營,趁勢將火把扔到軍帳之上,一陣亂砍亂殺。宋營中立時煙火大起,慘呼聲響成一片,不過轉眼之間,魯軍便已占領整座宋軍大營。季友留下少許兵卒看守宋營,撲滅火頭,收拾軍械,大隊人馬則出營追擊宋兵。

這時天已大亮,宋軍已看清那“猛虎”原來隻是些野馬,方才定下神來。南宮長萬羞怒交加,整頓兵車士卒,複又殺回營來,正和追擊的魯軍迎麵相遇。南宮長萬大吼著當先驅車衝進敵陣。他身高丈二,腰闊十圍,胳膊比尋常人的大腿還要粗壯,手中一杆青銅長戟重達百斤。但見他勢若破竹,長戟刺處,魯國兵卒往往連人帶車,俱被挑翻在地。隻片刻間,他已挑翻了三輛魯國戰車。魯國兵卒見狀大為驚恐,慌忙退後,無人敢與南宮長萬相敵。

“不準後退!”季友一聲厲喝,飛馳向前,迎住南宮長萬。他和魯莊公俱為文薑之子,自幼受母家尚武之風的熏陶,喜好武勇。魯莊公以箭術名聞天下,季友則以戟術稱雄於魯國。

“來得好!”南宮長萬從旗號上認出對手是魯軍主將,興奮地大叫著,舉戟橫刺過去。他自從軍以來,大小經過十餘戰,從沒有敵將能在他的戟下走三個回合以上。南宮長萬料定這員魯軍主將連一個回合也難在他麵前走過去。殺了敵方主將,他自是轉敗為勝,可以洗刷棄營而逃的恥辱。

季友見敵將來勢猛惡,忙舉戟斜著一擋。但聽得轟地大響,他隻覺雙臂酸麻,長戟幾欲脫手而飛。這家夥力氣好大!季友吃了一驚,頓時收起了輕敵之心。見對手居然能擋住他勢在必中的一擊,南宮長萬亦是吃了一驚,第二戟更快更猛地刺了出去。季友再也不敢硬擋,側身躲過敵招,揮戟還刺過去。他的力氣不及對手,但長戟刺出的威勢,卻比南宮長萬更為淩厲迅猛。兩員大將戟來戟往,一時鬥了個旗鼓相當,勝敗不分。

主將不分勝敗,兵卒們見出了強弱。宋兵雖是大敗在先,但三百乘兵車中還保有二百乘,而魯軍隻有五十乘兵車,寡不敵眾竟至被敵軍所圍,眼看支撐不住,即將大潰。正在危急時刻,魯莊公親率四百乘戰車,大呼著殺至。宋軍兵卒此時俱已疲憊,哪裏擋得住魯莊公率領的生力軍,稍一接戰,便紛紛後退。

南宮長萬大急,使出平生力氣,連連揮戟向季友猛刺過去。季友頓感吃緊,隻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魯莊公唯恐季友有失,舉弓搭箭,對準南宮長萬的咽喉,嗖地射去。南宮長萬聽得箭嘯之聲,忙側身躲避時,那支羽箭已刺入他的右肩,深至骨中,痛得南宮長萬慘叫聲裏,身子一晃,差點從車上栽倒下來。

季友乘機奮力刺出一戟,正中南宮長萬的大腿。南宮長萬再也站不住了,轟隆一聲,如山塌一般從戰車上倒撞下來。魯軍兵卒趁勢一擁向前,牢牢按住了南宮長萬。宋兵見主將被擒,更是毫無鬥誌,軍陣全麵崩潰,爭先恐後地向宋國逃回去。此一仗魯軍大勝,宋兵出征時有戰車三百乘,逃回國時,僅剩百餘乘。

魯莊公喜不自勝,問季友:“虎皮乃貴重之物,你何能羅致百張,並想此奇計大破敵軍?”

“臣弟行獵之時,有門客善蒙虎皮驚嚇鹿群,將其趕入圍中。臣弟想此法或可破敵,故以黃金多購虎皮,留作急用,數年來,連購帶獵居然積至百張。隻是若無主公神箭之技,臣弟縱有‘以馬扮虎’之計,又豈能擒獲南宮長萬!”季友說道。

“哈哈哈!”魯莊公聽到季友的奉承,不禁大笑起來。

“主公,宋兵雖敗,齊軍猶在,且離此不遠。我們須趕緊立營,防其突襲。”季友提醒道。魯莊公點頭稱是,當即令眾軍回轉,依宋營立起軍陣,嚴守以待。齊軍見宋軍慘敗,不敢獨自留於魯國之中,隻得又退回到了兩國邊境之處。

齊桓公請宋兵助戰,自以為是妙計。不料那魯軍竟然一舉打敗了宋軍,擒獲了南宮長萬,使他的處境更加狼狽。此時不僅齊國人要嘲笑他,天下諸侯也要視他為笑柄了。因此他更無法班師回都,也就更無法消弭士卒們心中的怨意。

鮑叔牙原想著宋軍已敗,齊桓公自當回心轉意。不想齊桓公仍是拒不班師,固執得幾近失去了理智,令他束手無策。眼看夏季將逝,秋季將來,兵卒們再不回國,勢將使莊稼難以收割,隻怕要令國家少收許多粟米,致使國力大為衰弱。更糟的是,收成不好,最易發生民變,危及公室。但他反複指明了屯兵邊境的壞處之後,齊桓公仍是不聽。鮑叔牙能做的,隻是不辭辛苦,每日巡視營中,防止滿腹怨意的兵卒們借機生事。

在他的嚴密監視下,生事的兵卒不多,逃走的兵卒卻愈來愈多。不過月餘時日,齊軍大營中就少了三五千兵卒。齊桓公大怒,傳令各處城邑,凡逃卒回鄉,一律格殺勿論。隰朋等朝臣卻拒不接受格殺逃卒的詔令,反倒聯名上奏,勸齊桓公班師回都。

幾乎每日都有小車飛馳到軍營中,將成捆成捆的竹簡送到齊桓公的中軍大帳裏。這些竹簡大多是朝臣勸諫退兵的奏章,齊桓公根本不看,令近侍太監通通拿去當煮粥的木柴燒了。如此下去,我齊國勢將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危在旦夕矣!鮑叔牙焦急中派出密使向管仲求教。

密使很快就轉了回來,給鮑叔牙帶來了一支“陰符”。

“陰符”是當年薑太公發明的一種秘密傳信之法,以竹板精刻而成。傳說周武王舉兵伐紂之前,曾問薑太公:“引兵深入各諸侯國之中,如果三軍突然遇到緩急軍情,或利或害,我欲以近通遠,使內外相應,以便利三軍爭戰獲勝,該用什麽辦法為好呢?”

太公答道:“主帥和將軍之間,可以用陰符來傳遞消息。陰符者,以竹製成,有紋無字,共分為八種,每種以長短之不同,傳以不同的軍情。大獲全勝,符長一尺。破敵斬將,符長九寸。攻占城池,符長八寸。擊退敵軍,報敵遠遁,符長七寸。警告偏將,據險防守,符長六寸。需求糧草,符長五寸。兵敗將亡,符長四寸。士卒損傷過大,符長三寸。眾將必須遵命行使陰符,如有私留陰符或泄露陰符秘密的人、泄露者和告發者俱斬殺不赦。這八種陰符的秘密,隻有主帥和將軍們才知道。這樣,敵人即使抓住了傳送陰符的使者,也無從得知其中的軍情。”

周武王聽了,大為讚賞,立刻將此陰符之法行於軍中。後來天下諸國,也都將陰符行於軍中。並各定尺寸,另設內涵。唯有齊國仍依薑太公定下的成例,少有改變,使其陰符幾已成為人人皆知的“陽符”。此時管仲讓使者帶給鮑叔牙的陰符長有八寸,是為攻占城池之意。

什麽,管仲竟讓我攻占城池,這是什麽意思?鮑叔牙不禁愣住了。齊軍連野戰都不能勝過魯軍,又怎麽能去攻占魯國的城池?

“難道管大夫就給了你這支陰符,什麽話也沒有說嗎?”鮑叔牙問。

“管大夫隻讓我告訴您一個字——譚。”密使躬身回道。

“團?什麽團?”鮑叔牙更是莫名其妙,又問。密使無言可答,他也不知道這個譚字是什麽意思。

“團,是團?還是潭?團、潭、談、譚!啊,對了,是譚,是譚!”鮑叔牙恍然大悟,扭頭就往中軍大帳裏奔去。

齊桓公正在中軍大帳裏喝著悶酒,見鮑叔牙急匆匆奔進來,不悅地一瞪眼睛:“寡人不是說過嗎?決不班師回朝,決不!”

鮑叔牙忙說道:“主公,臣並非為班師而來。”

“哦,那你是為何而來?”

“臣為勸主公出兵,攻占城池而來。”

“什麽,攻占城池?”齊桓公瞪大了眼睛,疑心是他聽錯了。

“對,攻占城池。請主公立即點齊兵車,準備出兵。”鮑叔牙重複道。

“啊,莫非你有了打敗魯軍的妙計麽?”齊桓公大為興奮,忽地從席上站了起來。他做夢都想立即點齊兵車,殺奔魯國,生擒魯侯,威震天下。可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依眼前的形勢,齊軍絕無戰勝魯軍的可能。

“臣並無敗魯之計。臣請主公點齊兵車,是為了攻占譚國的城池。”鮑叔牙道。

“攻占譚國的城池?”齊桓公大感意外。

“主公當年出走莒國,曾經路過譚國,而譚君竟對主公不加禮遇。後主公回國為君,諸侯都派使者祝賀,譚國偏偏又不入賀。譚,小國也,齊,大國也。小國不敬大國,非禮也。齊有征伐之權,兵加譚國,名正言順,天下諸侯當因此敬服我齊國矣。”鮑叔牙慨然說道。

“隻是寡人當初出征,宣稱是伐魯而非伐譚,今加兵譚國,豈非詐也。”齊桓公說著,已是怦然心動。他當上國君之後,也曾動過兵伐譚國的念頭。可是譚國太小,不過五十裏見方,戶口也隻萬餘,引不起他的興致。

他的敵人是魯國,他又對魯莊公有著壓抑不住的妒恨,他理所當然地把兵鋒指向了魯國。魯國是千乘大國,他若是打敗了魯國,似譚國這等小國,便不值一掃。誰知這魯國竟是一塊硬骨頭,他不僅咬不動,反倒崩掉了幾顆牙齒。在此時此刻,他太需要打一場勝仗,來挽回他和齊軍的尊嚴。兵伐譚國,理應很容易地打上一個勝仗,給他一個班師回朝的借口。

“兵者,詭道也。主公伐魯,偽也。伐譚,真也。主公明於兵法,非旁人所能及也。”鮑叔牙躬身說道。

“哈哈哈!好一個非旁人所能及。大夫妙計,正合寡人之意。”齊桓公大笑起來,揮手道,“就依鮑大夫之言,兵伐譚國。”

齊桓公托言班師,率領大軍突然殺進譚國,連克數座城池。譚君大為驚恐,慌忙派出使者,請罪求和,情願投順齊國,做一附庸。鮑叔牙勸齊桓公到此為止,得勝回朝,以獲寬厚仁義之名。但齊桓公把在魯國吃了敗仗的怒火全都出到了譚君身上,根本不聽鮑叔牙的勸說,強行攻破了譚國都城,把譚國數百年積累的黃金珠玉一掠而空,並毀其宗廟。齊國兵卒們也大肆搶掠,幾乎人人或多或少地撈了些戰利品,怨意倒也消了一些。小小的譚國死傷慘重,百姓十去五六,隻譚君帶著少許貴族逃到了莒國。齊桓公得意揚揚地押著些譚國的俘虜凱旋。

上一次,齊軍自魯國得勝回朝,通往都城臨淄的大道兩旁跪滿了百姓,焚香叩拜。這一次,齊軍自譚國大勝回朝,通往都城臨淄的大道兩旁雖也有人跪著,卻隻有幾個白胡子鄉老,冷冷清清,看上去大煞風景。齊桓公心中困惑,想,這次出征雖然沒能打敗魯國,卻一舉滅掉了譚國啊。難道我的滅國之威,還抵不上一次勝仗那樣讓人敬畏嗎?齊國的百姓究竟是怎麽想的?他們難道不再認為我是有為之君?

朔風怒號,連夜不止,才入冬天,便紛紛揚揚落下了大雪。臨淄城中滴水成冰,一下子冷了許多。城中居民緊閉門戶,依偎在火盆邊,很少有人敢走到街道上去。繁華的臨淄頓時冷冷清清,似無人的空城一般。

唯有國君的內宮熱鬧依舊。齊桓公高臥在寢殿的裘席之上,觀看著長裙舞女的歌唱。晏蛾兒跪伏在席旁,將美酒注滿玉杯,一口口喂進齊桓公嘴中。齊桓公根本沒有向晏蛾兒看一眼,目光愣愣地盯著那些長裙舞女,她們唱的是一首流傳在齊國很久的歌曲——《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

彼留子嗟

彼留子嗟

將其來施施

丘中有麥

彼留子國

彼留子國

將其來食

丘中有李

彼留之子

彼留之子

貽我佩玖

這首歌最先是流行於周天子之地的“王風”,講述年輕的姑娘盼望著與情人幽會,並在種有苧麻的小丘間合歡。臨走之前,那情人還贈送她美玉留作紀念。後來,周天子勢力漸衰,就大講禮法起來,將這首《丘中有麻》視為**曲,不準國人傳唱。然而此類**曲,卻是齊國上至國君、下至百姓,最喜歡傳唱的歌兒。

往日齊桓公聽到了這《丘中有麻》,總是樂得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哼個不停。可是他今日聽到了這《丘中有麻》,心中竟無比煩躁,恨不得跳起來,揮劍殺死幾個人,心頭方才舒暢。但他既是有為之君,仁厚愛民,又怎麽能隨手亂殺人呢?我現在還是有為之君嗎?齊國的上上下下,還認我是有為之君嗎?

這次出征,將舉國丁壯留在邊境大半年,誤了農時,收成大減,百姓俱懷怨意。兵卒們雖在譚國搶了些財物,卻大半被將官們奪走了,亦是怨意難消。何況譚國太小,後營的兵卒什麽也沒搶到,更是怨恨不休。朝臣們屢次勸諫我班師回都,我卻把他們的奏章全都燒了,現在隻怕連朝臣們也對我滿腹怨意。

我一舉滅了譚國,倒是痛快,可天下諸侯卻把我視為暴虐之君,無一國派使者前來祝賀。就因為我不聽勸諫,非要滅了譚國,以致連鮑叔牙都是對我心懷怨意。從前鮑叔牙天天勸我任用管仲,如今卻絕口不提此事,甚至常常托病,不肯上朝與我相見。聽牛滾兒說,鮑叔牙根本沒病,天天在府內飲酒為樂。

鮑叔牙立身極正,又素來忠心於我,怎麽會成了這個樣子?他是不是對我失望了,認為我難以成為霸國之君,方才如此?不,我小白不成為霸國之君,天下還有哪一位諸侯能成為霸國之君?如果連最忠心的鮑叔牙都對我失望了,朝中還有哪一位臣子肯忠心於我?若是朝中沒有忠臣,我這國君之位還能坐得長久嗎?

“別唱了,滾,滾!都給我滾出去!”齊桓公大吼著,從席上一躍而起。他聽宮中的老太監說過,當初襄公被逆臣殺害之時,正在殿中聽著“王風”中的**詞豔曲。我不是襄公,不是!襄公是昏君,才有逆臣謀弑之禍。我是堂堂有為之君,朝中豈有逆臣?齊桓公雖是如此想著,冷汗仍是從他背上流了出來。那才消失不久的恐懼又回到了他身上,又似沉甸甸的巨石壓在了他的心頭。

舞女、樂女們聽到齊桓公的大吼,慌忙奔到了殿外。近些時齊桓公脾氣大壞,常常使她們想起了從前的襄公。她們感到齊桓公越來越和那位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殺人的襄公相像起來。

“滾兒,備車!寡人要出宮,去見鮑大夫!”齊桓公邊說邊大步向殿外走去。

晏蛾兒忙將白狐皮袍披到齊桓公身上,道:“主公,今天太冷了,還是讓滾兒宣鮑大夫進宮來吧。”

“去!你一個內宮婦人,怎敢管寡人朝中的大事?”齊桓公大怒,飛起一腳,狠狠踢向晏蛾兒。

“啊!”晏蛾兒慘呼著,抱著腹部滾倒在地,痛得臉色慘白。齊桓公看也沒有向晏蛾兒看一眼,大步走到了殿外。

“主公……你好……好狠心……你踢著了我的孩子……啊,孩子,我的孩子……”晏蛾兒絕望地哭著,看著殷紅的鮮血如潮一樣自腿間流出。

齊桓公在風雪之中,乘坐著車,馳至上大夫鮑叔牙的府門外。府門的守卒見是國君來了,慌忙跪迎,並欲入內通報。齊桓公止住守卒,也不帶從人,往內堂徑直走去。

鮑叔牙雖名列上大夫,府中卻並不寬大,比之臨淄城中一尋常富家,尚且不如。齊桓公隻穿過了三道院門,已踏進了內堂。內堂中隻生著一盆炭火,勉強抗住了門外湧進的寒意。鮑叔牙跪坐在席上,低頭聚精會神地擺弄著四十九根蓍草,左邊放幾根,右邊放幾根,上邊放一堆,下邊放一堆,竟對走進堂來的齊桓公毫無察覺。齊桓公也不聲張,更放慢腳步,悄悄站在鮑叔牙的身後。他知道鮑叔牙這是在以周文王傳下的《易經》推理演算,以得到指示吉凶的卦辭。

傳說周文王被囚,不得返國,遂折蓍草演天地,創出《易經》。周文王據此預知吉凶,巧妙地避開各種災禍,終於回到故國,開興周克殷之宏大基業。後來周朝王於天下,這《易經》卜筮之法,便也開始流傳天下了。諸侯之國凡祭祀、喪葬、婚嫁、築城、行獵、出征等等事務,無不以《易經》之法來決定行止。

齊桓公先前為公子之時,對這《易經》卜筮之法極感興趣,日日演算不休,企圖從中預知自己日後的禍福吉凶。但他當上國君之後,就很少再有興致演算《易經》之法。他的興致隻在於當上霸國之君,隻在於行獵,飲酒,還有美色。

齊桓公看見鮑叔牙已算出了一卦,這一卦名為大壯,最是吉利。

“妙!”齊桓公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嚇得鮑叔牙一哆嗦。他抬起頭時,見國君已站在身旁,慌忙伏地行禮,口稱死罪。

“此地並非朝堂,先生何必如此多禮。”齊桓公扶起了鮑叔牙。他滿臉親切之意,又以過去當公子時那樣稱呼著。

鮑叔牙讓齊桓公坐於正席,他則退居側席,並忙喚上家僮,獻美酒於國君。一個青衣小童聞聲端上美酒,跪獻於齊桓公,然後彎腰倒退著走了出去。

“先生也太清苦,飲酒之時,居然沒有女樂助興。”齊桓公感歎道。他聽牛滾兒說,鮑叔牙飲酒之時,隻有一二家僮侍候,有時也會請一盲者,擊築講誦先王故事,以此為樂。

“國事不寧,臣無心為樂。近日演算《易經》,更覺憂慮。”鮑叔牙道。

“如此說來,你演算《易經》是欲問國運之盛衰?”齊桓公不覺又向那排列在席上的卦象望了過去。

“是啊。近日我每得一卦,都含有凶戾之氣,令人不覺惶恐。”鮑叔牙道。

“先生差矣,此卦名為‘大壯’,甚是吉利,何凶之有?”齊桓公不以為然地說。

“不,此卦非吉,實為凶卦。”鮑叔牙說著,眉頭緊皺。

“此卦震在上,乾在下。震,雷也。乾,天也。主天上雷鳴,聲威顯赫,既大且壯,故名大壯。大壯之於國運,乃是群陽齊出,國君威武,臣民勇悍,萬物豐茂,百業興旺。此不為吉利,何為吉利?”齊桓公帶著誇耀地說著,顯示他對《易經》所知甚多。

“演算《易經》,不能僅看卦象,卦由爻合成,爻中有陰陽之數。卦象吉利與否,還須看爻數推斷。此卦確為‘大壯’,但爻數卻為‘初九’,著實不利。”鮑叔牙說著,從案上拿起一卷竹簡,捧到齊桓公麵前,展開指著其中一段說,“主公不信,且以爻辭為證。”

那竹簡正是傳說中周文王所著的《易經》,齊桓公定睛看去,但見在“大壯”之下,刻有一條爻辭:

初九:壯於趾。征,凶,有孚。

曰:壯於趾,其孚窮也。

“依爻辭的意思來講,這‘大壯’並未壯於國,而壯於腳趾。國家的腳趾,就是軍隊。此卦的意思其實是在說:‘出征,有凶事,也小有收獲。’又說:‘自恃兵強,侵伐他國,雖有收獲,而威信掃地矣。’”鮑叔牙正色說道。

啊,這不正是說的我嗎?先前我兵伐魯國,打了敗仗,是為凶事,後來滅了譚國,算是小有收獲。但為著這小有收獲,卻使我在國內外威信掃地。齊桓公想著,臉色蒼白起來。他一向深信《易經》之法通達天意,卦象實乃天意所指。他為一國之君,更須敬畏天意。據眼前這卦象上看,上天已在責備於他。此時此刻,他必須克己之誤,順從天意,否則,大禍就會降臨。

“我齊國素重兵威。然兵者,凶事也。過於依賴兵威,必反遭其凶。襄公之事,可謂殷鑒不遠,宜引之為戒。”鮑叔牙又說道。

是啊,襄公以兵威名震天下,卻喪命在叛卒之手,實為可悲,我豈能重蹈覆轍?齊桓公想著,站起來對鮑叔牙深施一禮,道:“往日之事,錯在寡人。今後寡人該當如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臣隻有一事懇求主公——即刻大用管仲,拜之為相。”鮑叔牙忙又伏倒在地,還禮說道。

“這……寡人有所不明——聽說那管仲曾與先生合夥貿易,本錢少而分利偏多。管仲年輕時又和你一起征戰過,每逢迎敵,他便退避在後,每逢退軍,他反倒爭先而逃。管仲如此不德之處甚多,先生奈何不以為罪,反言其為天下奇才,甘居其下?”齊桓公問道。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隻依情理而為。管仲家貧,臣家富,故管仲本錢少而取利多。臣自幼生長深院,不知民間事理,隨管仲南北貿易,經曆既多,方閱事漸深,才能略識人之長短,獲其虛名,為國人所愛。以此而論,臣之得利,遠過管仲矣。至於征戰之時,管仲退後不前,其因有二,一者老母在堂,需其供養。二者管仲自負相國之才,不敢以小卒之名輕死陣中。管仲其人,德不在小而在於大,主公奈何不見其大德之處,反念念不忘其小過?”鮑叔牙道。“寡人聞管仲近日荒**酒色,甚為國人所病,豈能用之?”

“主公心胸寬大如海,當能容管仲此病。”

“如此,寡人且聽先生之言。請先生告知管仲,速速入朝。”

“主公既欲大用管仲,豈能招之於朝?必大禮相迎才是。”

“還要大禮相迎?以怎樣的大禮去迎?”齊桓公不悅地問。他本想著答應拜管仲為相,鮑叔牙就該知足了,就該誠惶誠恐,對他感恩不盡。誰知鮑叔牙仍不滿足,竟讓他以國君之尊,大禮迎那管仲。

“臣聞‘賤不能臨貴,貧不能役富,疏不能製親。’今主公欲大用管仲,拜為相國,非隆以父兄之禮不可。相者,君之輔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臣子中尊之至矣。相招之而來,是輕之也。相輕則君亦輕,相重則君益重。臣請主公卜以吉日,親至郊外,以父兄之禮拜而迎之,方為正理。”鮑叔牙肅然說道。

“這……”齊桓公沉吟著,對著席上的“大壯”卦象看了一會,終於點了一下頭,“寡人當依先生之言。”

一個驚人的消息立刻就傳遍了齊國——國君將以父兄之禮,郊迎管仲,拜之為相。當太卜選擇的吉日來到時,整個臨淄城中的百姓顧不得天寒地凍,紛紛擁到街道兩旁,觀看這百年難逢的盛典。許多諸侯派住在臨淄的使者,也都走出了館驛。

齊桓公黎明即起,先三浴三釁(浴,洗去不祥之氣。釁,以香澤塗身,示以對長者的敬意),然後全副袞冕,登上高車,馳出宮門。在高車之前,有國君的儀仗——旗鼓斧戟,排開來足有半裏路長。高車之後,是百官的坐車,俱是朝服冠帶,神情莊重。另有百乘兵車及三千護衛甲士前後呼擁而行。大隊人馬浩浩****地從西門而出,直行至管仲建在淄河之畔的別館前。

儀仗向兩旁閃開,留出一條寬闊的通道,抵於別館大門的台階之下。別館的大門緊閉著,仿佛館中的人根本不知外麵排列著無比壯觀的儀仗行列。齊桓公在近侍的扶持下,自高車而下,緩步向別館走去。隨著他的走動,鼓樂之聲大作,奏的是小雅之樂——《皇皇者華》。眾護衛甲士及百官俱高聲而歌,雷霆之音直上雲霄,轟傳四野:

皇皇者華

於彼原隰

駪駪征夫

每懷靡及

我馬維駒

六轡如濡

載馳載驅

周爰谘諏

我馬維騏

六轡如絲

載馳如絲

周爰谘謀

……

這首《皇皇者華》讚頌國君求賢若渴,派出使者四麵訪求,原是國君在朝堂上接見新進臣子所奏的雅樂。此時在管仲的別館外奏起,則更顯出國君的敬賢之意,是對管仲極為尊崇的禮遇。樂聲將盡的時候,齊桓公正好走到了別館大門的台階下。

大門忽地打開,管仲整整齊齊地穿著上大夫衣冠,自門內昂然而出。齊桓公立於台階下,以父兄之禮對著管仲拜了幾拜。管仲欣然而受,然後走下台階,跪伏在地,以臣禮向齊桓公連磕了九個頭。齊桓公連忙扶起管仲,相攜著同步向高車走過去。鼓樂之聲又是大作,百官及眾甲士再次高唱起了《皇皇者華》。歌聲裏,齊桓公和管仲一同登上高車,立於車首。

浩浩****、威風赫赫的儀仗大隊向臨淄城轉回過來,樂聲雖停,鼓角之聲卻一刻也不停地響著,直響到臨淄城中,直響到巍峨的朝堂之前。齊國百姓興奮無比,一連好多天,都在議論著那盛大的威儀。人們再次稱讚國君是賢者,必將大有作為,並對管仲充滿了一種既向往羨慕又敬畏懼怕的神秘之威。各國使者也紛紛派人將齊桓公的求賢舉動告知國君。

一時間,各諸侯國對齊國大為警惕,鄰近齊國的魯、莒、費、邾等國更是整修兵車,增高城牆,嚴陣以待。國君求賢,意味著他要使國家強大起來,強大的國家必定要向別國侵伐,奪取別國的城池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