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管鮑暢談天下誌 曹劌論戰退雄兵
秋意漸濃,遍野的長草已泛出蒼黃之色。田間的農人忙著在村頭堆起高高的禾草,準備冬天的來臨。齊國大軍自邊境拔營而起,吹打著得勝鼓樂,班師回朝。齊桓公乘坐著飾有五彩龍紋的高大駟車,在親衛兵卒的護擁下,行在軍陣的最前麵。其餘文武臣下的坐車以地位高下排列,緊跟在後。鮑叔牙借口壓陣,領著十餘乘兵車遠遠落在後麵。他站在陪乘者的位置上,而把左方的尊位讓給了管仲。秋風蕭瑟,一隊大雁排成人字隊形,從兵車上空掠過。
“管老弟,你還記得嗎?十多年前,每當秋雁南飛的時候,我們就要遠離家鄉,外出行商。”鮑叔牙問道。
“怎麽不記得。我們每次出去,總要到第二年春雁北歸的時候,方才回家。”
“在外麵,我總是想回來,每次都是你勸阻了我。”
“人在旅途,難免會思念家鄉。你行商全是出於興致,並不缺錢花。我可不一樣,不賺到錢,來年的日子就無法度過。隻是本錢大都是你的,你要散了夥,我就完了,所以我才會勸阻於你。”
“其實,當初我想回轉,並不全是因思念家鄉。”
“哦,還有別的什麽原因嗎?”
“我世居齊國,向來以為齊人自豪。可是我們外出貿易,卻不能說自己是齊人,而要冒充魯人。這種恥辱,我無法忍受。”
“這是沒辦法的事。列國都認為魯國是禮儀之邦,其人素講信義,忠厚誠樸。而我們齊人在列國眼中,大都是男無行、女無恥的匪盜之徒,不可信任。要想賺到錢非冒充魯人不可。”
“想我齊國乃太公開辟之地,國人向來豪爽重義,勇敢慷慨,實不該被人如此輕視。”
“沒有太公的輔佐,周室隻怕很難討滅殷紂,王於天下。各地諸侯,對我齊國本來是敬重有加。”
“那為什麽近些年來,列國又如此輕視我們齊人?”鮑叔牙有意問著。
“近年來齊國折騰得實在不像話,亂興兵禍,複加以縱**無度,又不恤民力,種種劣跡,俱落於天下人眼中。”管仲答道。
“是啊,列國人眾被我齊兵殺死者,實在不少。父母失其嬌兒,婦人失其丈夫,難怪要痛恨我齊國了。至於縱**無度,更是我齊國的通病,上自國君,下自公卿大夫……唉!這些不說也罷了。”鮑叔牙說著,想起齊桓公剛一當上國君,就把晏蛾兒載入宮中的事情,禁不住頭痛起來。
前些時忙於和魯軍爭戰,鮑叔牙不好在這些小事上勸諫齊桓公。他打算等打敗魯軍後,再好好“教導”齊桓公一番。現在魯軍已敗,而齊桓公卻儼然是一副唯我獨尊的大國之君的架勢,已根本不可能聽進他的任何“教導”。
“我齊國猶如一病重之人,再不醫治,必將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亡於一旦。”管仲神情凝重地說道。
“管老弟,你一樣世代生長在齊國,可不能眼看著齊國滅亡啊。”鮑叔牙盯著管仲說道。
“這還用說嗎?我平生精研太公之術,就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大丈夫存於世上,最可恥的事情,便是碌碌無為,做一行屍走肉。”
“老弟,我一向欽佩你誌向遠大,絕非常人可比。如今國君雖不肯大用於你,可隻要我在朝堂上,終究不會埋沒你的才能。還望老弟休生怨意,另奔他國。”
“怎麽,鮑兄竟不相信我嗎?”管仲板著臉,似帶著怒意。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的功名心太重。若國君長久不用你,你肯定不會甘心,要投往他國。”鮑叔牙不客氣地說著。
管仲不禁笑了:“看來在你麵前,我還是老實些為好。不錯,如果國君不能用我,我自然要投往別國。”
鮑叔牙聞言怒氣勃發:“不行,縱然齊國不能用你,你也不得投往別國。”
“那麽,你是欲我如行屍走肉,苟活於世?”管仲反問道。
“齊國乃是你的父母之邦。你投往他國,必然不利齊國。你身為齊人,怎麽能行此不利於父母之邦的事呢?”鮑叔牙亦反問道。
“天下並非隻有一國,眼中見一國而不見天下,定非智者。今列國爭戰不休,生靈塗炭,夷狄之族勢將乘虛而入,我華夏之地將不複存矣。華夏不存,齊國豈能獨存?我說過,我所學之術,乃是為了治國平天下。治一國之盛,不過是小道耳,平天下之亂,方為大道。若齊國能用我平天下,我自當留在齊國。若齊國不能用我,則我一定要投往他國。如果鮑兄認為我所行將不利於父母之邦,盡可以殺我以絕後患。”管仲毫不退讓地說著。
平天下之亂,方為大道!管仲的話如重錘敲在鼓上,嗡嗡震響在鮑叔牙耳旁。是啊,近年來華夏諸國互相攻殺更急,混亂不堪,長此下去,必將為夷人所滅。夷人不是殺了幽王,逼迫平王東遷,從而使周室衰弱了下來嗎?僖公二十五年,北戎大舉伐我齊國,殺男掠女,搶劫財物,幾乎不把我華夏諸國放在眼裏……鮑叔牙心中念頭百轉,最後開口道:“管仲,你若還自認是齊人,就請等我三年。若三年之內,國君還不能用你,任你另投他國。不過,若在三年期內你要另投他國,那我縱然是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將你殺死!”
管仲神情莊重地點了一下頭:“行。看在你我相知的分上,這三年之期,我答應。”
原上青草黃了枯了又綠了,轉瞬之間已是桃紅柳綠的春天。整個齊國又一次沉醉在了無盡的歡樂之中,花前月下,河畔池旁,林中籬後,無時不聞柔媚的歌聲,無處不見嬌女豔婦的身影。
男人們眼花繚亂神迷心癡,仿佛置身極樂仙境。女人們似是幽林間的妖狐,招招搖搖又躲躲閃閃。男人們心急火燎,偏偏貪心不足,望著那個,看著這個,還思量著另一個。女人們不慌不忙,左挑右選,看準了欲“擒”於手中的“獵物”,就緊盯著不放,施展出種種“絕技”,令那“獵物”乖乖就範。
在春天的歡樂之中,雖然齊國上至公室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爭先恐後地出城“**奔”,但是身為國君者卻絕少有“**奔”之事。齊桓公並不想開國君“**奔”的先例,遂改換服飾,扮作富商公子模樣,帶著親信護衛武士西門威、親信小太監牛滾兒悄悄從宮院後門溜出,來到城外的淄河之畔。
淄河兩岸是齊國最富庶的地方,桑園相連,村落相望,花果遍地,更有無數座建造精美的別館散布其中。別館的主人大多為宗室富豪、當朝大臣,也有少許行商暴富者。對有些女人而言,別館中的主人是最值得擒獲的“獵物”。齊桓公的裝扮一看就是別館主人,自然被許多女人盯上了。隻是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老的寡婦以及商人家的怨婦,雖說風韻猶在,遠遠望過去也還嬌豔動人,可齊桓公並不喜歡。
齊桓公擺脫了一個個婦人,但無法抓住任何一個少女。少女們的目光隻盯在少年郎身上,對身穿華麗衣裳的齊桓公視而不見。齊桓公大為懊喪,剛出城的興奮之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主公,都怪我們生得太醜,把那些女孩兒嚇著了。是不是該這樣,主公一個人在前麵走,我們悄悄在後麵跟著?”牛滾兒忙出著主意。
齊桓公轉過頭打量著牛滾兒和西門威,見一個生得尖臉猴腮,鼠眼歪鼻,另一個又生得身如鐵塔,豹頭環眼,月夜裏看上去,就似傳說中的惡鬼一般,果然有些嚇人。
“也真巧,我怎麽就偏偏選上你們兩個了呢?”齊桓公不禁笑了起來,一揮手,“去,後邊跟著。”
牛滾兒、西門威依言拖後一大截,隻遠遠跟著主公的身影。
齊桓公搖搖擺擺地走著,專往少女們多的桑林中晃過去。果然,少女們注意到了齊桓公,有幾個還主動唱起了調情的曲兒。齊桓公不覺愣住了,他向來少和那些風流的公室子弟來往,鮑叔牙又以禮法自守,以致他對齊國流行的各種情歌豔曲一竅不通。
在“**奔”中,相貌美醜雖是眾人注目的所在,但還不算是最要緊之處。最要緊的是歌喉美妙,唱得對方神迷心動。尤其是在男人之中,歌喉的美妙與否,直接關係著一個人在鄉裏之間的地位高低。唱不了歌的男人,不僅無法獲得女人的歡心,且要受到親朋的嘲笑,處處挨人白眼。見齊桓公呆頭呆腦地不回應,少女們大為生氣,連罵了幾聲“木牛”和“蠢驢”,拂袖而去。
眼看月至中天,“**奔”的男男女女大都已成雙成對,而齊桓公仍是孤零零地在桑林中轉來轉去,累得雙腿酸軟,呼呼直喘粗氣。牛滾兒慌忙奔上來扶住齊桓公,勸他坐下歇歇。隨後趕上來的西門威也說道:“前麵不遠,是管大夫的別館,聽說他新弄來了一幫衛國的歌女,又會唱又會跳,主公何不到那兒去散散心。”
齊桓公聽了大怒,罵道:“你這個狗奴,竟敢不把寡人的話放在心裏?”西門威這才想起,前幾天齊桓公在宮中發了一道詔令——誰敢提“管仲”這個名字就砍了他的狗頭。
“主公,我該死,該死!一時心急,就忘了……忘了……”西門威跪倒在地,砰砰磕著響頭,話都說不清楚。
“你這個木牛!蠢驢!木牛!蠢驢!……”齊桓公不住口地大罵著,把少女們送給他的“雅號”盡情地往西門威頭上堆過去。
這大半年來,鮑叔牙一見到齊桓公,就滿口地管仲長、管仲短,弄得齊桓公一聽人說管仲,頭就大了,像有一團野蜂在他腦子裏嗡嗡地飛著。鮑叔牙是助他奪得君位的第一功臣,他既不能拒不與鮑叔牙見麵,也不能讓鮑叔牙閉口不提管仲。何況鮑叔牙又是言之有理——齊桓公盡管封了管仲為上大夫,但並未完全遵守諾言,讓管仲與鮑叔牙共掌國政。
管仲空有上大夫之名,卻無任何實事可做,閑得成天在城外亂走,與一個砍柴的老漢也能說上半天話。後來,管仲連走也懶得走了,在郊外造起別館,買了些鄭國、衛國能歌善舞的美女,日日沉醉酒色之中,倒也快樂逍遙。
齊桓公滿意管仲還算識趣,沒有想著去掌理國政。但管仲不過是一個臣子,且從前還是個逆臣,如今卻如此快活,令他心裏很不舒服。哼!我就不信,沒有這個管仲,天會塌了!太公有靈,既然能保佑我登上君位,就必定能使我把齊國治理得成為天下第一強國。到那時,我就成了鮑叔牙所說的霸國之君,自當名傳千古。鮑叔牙啊鮑叔牙,到了那時,你還會張口閉口就是管仲嗎?
齊桓公每次上朝回到後宮,就會在心中和鮑叔牙賭氣一番。他日夜批閱奏章,又巡視各處城邑,還借行獵之機整頓兵車,習練戰陣之法。齊人一時對新君紛紛讚頌,道小白果然是賢者,必成有為之君。齊桓公甚是得意,覺得天地雖大,然而對他來說已是無事不可為,為之必可成。但不料今日出來“**奔”,卻碰了一鼻子灰。他這個堂堂的“霸國之君”,居然不能獲得任何一位少女的歡心,齊桓公在心底裏忽然對這種“**奔”的習俗生出了無比的厭惡之意。
別國人說得不錯,我齊人喜好“**奔”,當真是毫無羞恥,如同蠻夷之族。齊桓公悻悻地想著,在西門威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滾起來吧!”
牛滾兒和西門威都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貼身心腹,他雖然常常加以喝罵,卻很少處罰他們。西門威忙爬起身來,再也不敢說什麽,愣愣地站著,真的如同“木牛”一般。
“回去!”齊桓公猛一揮手,轉身向桑林外走去。牛滾兒和西門威忙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一路上,他們看到無數相擁相抱的男男女女,在草地上、桑林間盡情地歌舞,顯出種種“**奔”之態。牛滾兒是個太監,倒沒有什麽反應,西門威卻是呼呼喘著粗氣,兩眼隻敢盯著腳邊,以致好幾次都撞到了桑樹上。齊桓公心中像是有一團野火在燒著,好幾次狂怒地把手伸向了腰間。他想拔出利劍,將這些歌舞的“無恥”男女全都殺光。怒火中燒的齊桓公很快就走出了桑林,踏上通往都城的大道。不僅桑林裏到處是男人和女人,連空曠平坦的大道上也被“**奔”的人占據著。
月光明亮,大道上猶如鋪上了一層細雪。四個美麗的少女拍著手,圍成一個圓圈唱著歌,唱的正是那首齊人喜愛的《猗嗟曲》。圓圈中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隨著那歌曲的節奏模仿著行禮、射箭、跳舞等種種動作。
以前,齊桓公聽到了這首《猗嗟曲》會很高興,甚至會情不自禁地跟著哼上兩句。因為這首歌曲是在嘲笑他的敵人魯莊公,可是此刻齊桓公從少女們歌聲中竟聽不出半點嘲笑之意。少女們邊歌邊舞,對圓圈中那個身材頎長的少年露出無限仰慕的癡迷神情。而那少年正是假扮的“魯莊公”。
齊桓公記不得他在今夜已看過多少次這樣的場景了,這魯侯是什麽東西,竟把我齊國的美女迷成了這樣?我難道連那個魯侯也比不上嗎?這些女子對她們的國君看都不看一眼,卻對敵國的國君如此癡迷。
“滾,給我滾開了!”齊桓公再也無法壓住心頭的狂怒,大吼起來。少女們嚇了一跳,不覺停止了歌唱,轉過頭望著齊桓公。
“你等竟敢如此無禮,且吃我一拳!”那“魯莊公”被攪斷了興頭,惱怒中向齊桓公猛撲過來。
“**奔”之會有許多規矩,似齊桓公這般有意攪亂別人的“好事”,最易觸犯眾怒,會被群起而攻之。所以盡管齊桓公有三個人,那“魯莊公”仍是毫無懼意。事情鬧起來,眾人必將聞聲而至,幫著“魯莊公”狠狠教訓齊桓公一頓。眼看“魯莊公”就要撲至齊桓公身前,西門威陡地一步躍上去,左手伸出,快如閃電般揪住“魯莊公”的腰部,提小雞一樣提起來,淩空拋了出去。撲通!“魯莊公”沉重地摔倒在十步外,痛徹心扉,慘叫連連。
少女們也尖聲驚叫起來。一些男女聞聲從大道兩旁的桑林奔了過來。少女們指斥齊桓公是“攪亂好事”的人,替那“魯莊公”叫屈起來。正在興奮中的男人們聞言大怒,有意要在女人們麵前顯出雄威,紛紛揮著拳頭向齊桓公圍逼上來。圍過來的男人有數十人之多,西門威雖勇,又怎麽抵擋得住?
“啊!這不是主公嗎?主公怎麽會上這兒來呢?”一個錦服少年剛衝到齊桓公麵前就猛然叫了起來。
“他,他真是主公。主公出城行獵時我……我見過!”
“了不得,對主公無禮是死罪,要滅族啊,快……快跑!”圍過來的人們恐慌地叫著,四散奔逃,眨眼間跑得幹幹淨淨,隻剩下那個倒在地上的“魯莊公”一時爬不起來,嚇得不停地磕著響頭。這種情景使齊桓公又是惱怒,又覺得可笑——哼!你們這些無恥男女,也還知道國君的威嚴不可冒犯啊,卻為何偏偏要把那個魯侯看得如此之重?
“主公,饒命,饒命啊!”那個“魯莊公”渾身顫抖地叫著。這種情景給了齊桓公極大的滿足感。一時間,他以為趴在麵前的真正是那位和他交過手的魯國國君。
去年秋天的那場大戰中,他本來已圍住了魯國國君,卻因身邊的護衛偏將被魯國國君射死,心中恐懼,不敢上前,以致讓必被生擒的魯國國君輕易地逃走了。當時齊國的將軍誰也沒有埋怨他畏縮不前,反稱頌他身先士卒,英勇無敵。可是齊桓公總覺得將軍們是在諷刺他,並由此生出一種難言的恥辱感。他盼著能盡快與魯國再來一次大戰,生擒魯國國君,徹底洗淨心中的恥辱。
“起來吧。”齊桓公高傲地昂著頭,走上前去,踢了那“魯莊公”一腳。那“魯莊公”臉色慘白,額上全是冷汗,費了好大的勁,才站了起來。
“你叫什麽?”齊桓公邊問邊打量著“魯莊公”,見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生得眉目俊秀,和那位真正的魯國國君倒也有幾分相似。
“小人名叫豎刁,先世也曾為朝中大夫,後來家道中落,以行商為生計。今日誤犯主公神威,求主公看在先祖分上,饒了……饒了小人吧。”那“魯莊公”雖在驚恐之中,口齒卻很伶俐。
“原來你也是世家子弟,為什麽不學好,要裝作魯侯的模樣?”齊桓公威嚴地問道。
“主公,小人乃……乃是齊國最無用的一個浪**子弟,才去扮作魯侯。以顯示我大齊國威無敵,小小魯侯,隻配做我大齊一浪**子弟耳。小人若還有一點身份,斷斷不敢扮作魯侯,以損我大齊國威。”豎刁揣摩著齊桓公的“心病”,討好地回答道。
“胡說,你分明是在以此討好那些女子,卻故作這等巧辯。”齊桓公板著臉說道,心裏卻很是舒服。
“主公明見,小人如此,自是在討好那些女子。隻是那些女子皆為桑戶之女,低賤不堪。想那魯侯若能至我齊國,也隻配討好此等低賤女子耳。”豎刁又道。
“哈哈!好一個隻配討好此等低賤女子耳。”齊桓公仰天大笑起來。
“嘿嘿嘿……”豎刁也跟著笑道。
“你驚擾國君,該當何罪?”齊桓公陡地止住笑,怒喝道。豎刁反應奇快,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不止,以致涕淚交流地連呼饒命。
“要想活命也容易。今日眾人知寡人出遊,乃爾之罪也。爾若能彌此大罪,使眾人不複以為寡人遊過此處,寡人不唯不治罪於你,還會讓你入朝為官。可如果國中有任何一人以為寡人遊過此處,寡人當滅你九族!”齊桓公壓低聲音說著,大步向前走去。他身為堂堂的國君,改裝出城“**奔”,卻落得如此結果,傳揚出去必將成為諸侯國之間的笑柄。牛滾兒、西門威忙繞過跪在地上的豎刁,緊緊跟在齊桓公身後。
月夜中起了微風,大道兩旁的桑林傳來陣陣沙沙之聲,像是無數人在竊竊私語。齊桓公臉上滾熱,那難言的恥辱感又從心底裏直湧了上來。
我要出兵,立刻出兵!我要生擒魯侯,把他押在囚車上,從這條大道上押進城去。到那時,我要讓齊國的那些“無恥”女子都站到這條大道兩旁,看看她們癡迷的魯國國君是個什麽模樣。齊桓公恨恨地在心中說著,握緊了雙拳。
“**奔”之時尚未結束,齊桓公就下了征兵嚴令,集兵車六百乘,仍以鮑叔牙為主將,王子成父、東郭牙為左、右將,親征魯國。一時間,齊國的男男女女都滿懷著怨意,卻又不敢不從君命。
臨出征前,鮑叔牙來到管仲的別館中,請教出戰之策。管仲親自迎出大門,將鮑叔牙請至後堂坐下,觀賞歌舞。鮑叔牙剛坐下,一位身材窈窕嬌小、長眉修目的女子便端上美酒,獻於客人。鮑叔牙忙站起相接。他知道這女子是管仲新納的寵姬——婧姬。主人以寵姬獻酒於客人,是一種極尊重的禮儀。
獻酒過後,管仲拍了拍手。隻聽得帷幕內腳步輕響,嫋嫋娜娜走出一隊長袖舞女,至席前蹁躚而舞,且舞且歌。
“老弟,你可真會享受啊。”鮑叔牙喝著美酒,看著歌舞,心裏卻很不舒服,嘲諷地說道。
“人生苦短,不及時行樂,怎對得起男兒堂堂七尺之軀。”管仲笑道。
“管老弟,近些時來,你太令我這個老朋友失望啊。縱然國君暫不用你,你也不必如此自暴自棄,成天沉醉在醇酒婦人之中。長此下去,你那平天下之誌,隻怕拋之腦後矣。”鮑叔牙正色說道。
“鮑兄不用擔心。小弟如此,隻是做給主公看耳。”管仲道。
“你這麽自暴自棄,原是給主公看的,卻為何故?”鮑叔牙愕然道。
“我觀主公,好勝之心極強,自視為不世出之賢能國君,不能容人出於其右。將來主公就算要用我,也必深懷猜忌。我如此沉醉於醇酒婦人之中,是自敗名聲,使國君視我為酒色之徒,不至於有名高震主之嫌也。”
“你也過慮了吧,主公固有好勝之心,然亦是胸懷大誌所至也。”
“正是看在主公胸懷大誌的分上,我才答應你三年之約,沒有另投別國。然君者,虎也。伴君如伴虎,不能不有所顧慮啊。”
“算了,我說不過你。今日來此,主要是向你請教,這次兵伐魯國,當依何方略而行?”鮑叔牙轉過話題問道。管仲的話說得太露了,已不合臣下論君之禮,鮑叔牙不想在這上麵深談下去。
“此次兵伐魯軍,正當春耕之時,與國不利,鮑兄怎不勸諫?”管仲不答,反問道。
“主公心意已定,我是諫而不止啊。再說,這次打敗魯軍,主公必然高興,或可因此大用管老弟。”鮑叔牙答道。
“非也。勝而用人,是為炫耀己才,非真欲用人,此乃為君之大忌也。”管仲搖頭道。
“那依你來說,敗而用人,方是有為之君麽?”鮑叔牙皺起了眉頭。
管仲笑而不語。
“難道你的意思是此次兵伐魯國,將會敗陣?”鮑叔牙追問道。
“鮑兄,兵戰之事,最是凶險,兩國勢力不相上下,很難預知誰勝誰負。在用兵方略上,我隻想送你一句話——小心、小心、再小心。”管仲道。
“小心、小心、再小心?”鮑叔牙喃喃念著,臉上露出迷惑之意。
齊桓公親率兵車六百乘,直逼魯境的消息傳至曲阜,引起魯國上下一片驚慌。魯莊公忙召集眾大臣議定戰守之策。大臣們七嘴八舌亂哄哄地議了整整一天,卻沒有議出一個主意來。魯莊公焦躁之下,喝令退朝,單留下施伯一人。
“齊侯欺人太甚,寡人當親自迎敵,拚死一戰。”魯莊公惱怒地說著。
“主公切勿急躁,上次乾時戰後,折損兵車尚未補齊,如今隻能派出四百五十乘兵車,以少敵多,恐難取勝。主公還是多和朝臣商議,以策萬全。”施伯勸道。
“你就別提這些朝臣了,平日寡人拿厚祿養著他們,指望緩急之時,可作依靠。誰知如今事到危急,他們卻個個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想讓他們給寡人謀劃個萬全之策,簡直是做夢。況且兵戰之事,哪來的萬全之策?自古便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施大夫不必多言,且請點齊兵車,隨寡人迎敵。”魯莊公大聲說道。
“主公,無備而戰,必兵敗將亡,臣不敢奉命。”施伯急了,也大聲說著。
“那麽,就讓齊侯打進國中,把我魯室宗祠給滅了嗎?”魯莊公瞪起了眼睛。
“這……”施伯本來就不是言辭敏捷之人,讓魯莊公這麽堵著一問,竟是急得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守門宮監匆匆奔進朝堂,跪下稟道:“宮外有一自稱為東平隱士之人,說有軍國大事,欲見主公。”
“東平隱士?他是誰?”魯莊公望著施伯問道。
施伯麵露喜色,伏地稱賀道:“此人姓曹名劌,隱於東平鄉間,清高自詡,不願出仕。臣曾與曹劌有過交往,知其素有才學,善於兵法,今日前來,必為齊軍伐我之事也。既有此人,則主公無憂矣。”
“哦,魯國還有此等高人麽?”魯莊公大為高興,令宮監開門迎納。
“慢來,此賢士也,臣當親至宮門,代主公迎之。”施伯說著,站起身,隨那宮監走出朝堂,來到宮門之外。但見石階上站著一人,年約五旬,玉麵長須,朗眉星目,雖隻穿著簡陋的葛袍,然長袖飄飄,神采飛揚,望之如世外仙人。
施伯搶步上前,拱手行禮:“曹兄此時現身,實在是令老夫喜出望外。”
曹劌抬手還禮,笑道:“在下此行,不僅出乎兄之望外,連鄉鄰們都言道,朝中大事,自有吃肉的高官們謀劃,咱們吃青菜的布衣百姓,管他作甚?”
施伯臉上發熱,道:“我們這些高官吃肉吃多了,個個目光淺陋,遇上大事,竟至束手無策,還望曹兄深明大義,不吝賜教。”
曹劌又是一笑:“鄉野之人,倒也不明什麽大義。不過在下一向做的是魯國的隱士,若忽然沒了魯國,改做齊國的隱士,想起來未免無味。”
施伯賠笑道:“主公正為齊師伐我心中不安,曹兄來此,恰似雪中送炭。請,快請!”
在施伯的引導下,曹劌昂首直入朝堂,見了魯莊公也不下跪,隻長長一揖,道:“鄉野草民曹劌見過主公。”
魯莊公見到曹劌氣度不凡,心中已生出親近之意,倒也不怪其失禮,開口便問:“素聞先生精於兵法,請問該當如何迎敵?”
“草民倒要先問問主公,您憑什麽與齊國爭戰呢?”
“這……宮室衣食,俱取之民間,寡人不敢獨自享用,應分與眾人。”
“宮室衣食有限,豈能盡散眾人?此乃小恩小惠,百姓隻可感於一時,未必會隨國君拚死而戰。”
“每次出戰前,寡人必求神佑。祭祀所用的牛、羊和玉帛之物,不敢虛報,必取誠信。”
“此乃小信,不足以感動神靈,難以憑此戰勝強敵。”
“寡人身為國君,對於大小訴訟之事,雖不能明察秋毫,可每一件案子都是反複揣摩,盡力使判決合乎情理,免生冤獄。”
曹劌又對著魯莊公長長一揖,道:“身為國君,願意盡心盡力為民理事,便是賢君。有賢君必有忠臣,有忠臣必有良民,有良民必可勝敵。草民願隨主公出戰,力破強敵。”
魯莊公大喜,當即整頓兵車,讓曹劌與他同乘龍紋駟車,直赴長勺,與齊軍決戰。
平坦寬闊的荒野上,齊魯兩軍隔著一箭之地,對陣相敵。手持盾牌的步卒排在最前麵,掩護著張弦以待的弓弩手。在弓弩手後麵,是一輛輛高大的戰車,上麵站著身材魁壯的甲士。每輛戰車前後都豎有大旗,旗下又有擊鼓士卒和鳴金士卒。大旗為軍陣標識,金鼓則專司傳送將命——擊鼓向前,鳴金後退。
魯莊公的龍紋駟車停在大陣的最中間,他手持朱漆硬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對麵的齊國軍陣。對麵的軍陣中同樣停著一輛高大的龍紋駟車,上麵站著昂首挺胸的齊桓公。他輕蔑地一揮手,下了進攻的命令。
看見敵軍戰車的數目明顯少於己方,齊桓公更是充滿了必勝的信心。霎時間,齊軍大陣上鼓聲如雷,驚天動地般壓向魯軍大陣。
“哇——”齊軍步卒大吼著,猶如決堤的洪水,勢不可當地向魯軍大陣衝擊過來。
“轟隆隆——”齊軍戰車在步卒後馳動著,似高山上崩塌的一塊塊巨石,當頭砸向魯軍大陣。眼見得齊軍如此威勢,魯軍大陣裏不少兵卒驚駭中臉色蒼白,雙腿發抖,幾欲轉身而逃。
魯莊公沉不住氣,抬起手臂,欲下命擊鼓迎敵。曹劌攔住魯莊公,道:“我不是早就請國君下過嚴令——據守對敵,不得擅自進攻嗎?”魯莊公隻得垂下手,眼睜睜地看著齊兵衝了過來。
突然,魯軍大陣中萬箭齊發,疾風暴雨般掃向齊國兵卒。齊國兵卒見魯軍並不出陣迎敵,再加上又遮擋不住淩厲的箭雨,隻好後退。齊桓公見狀大怒,喝令再次擂鼓衝陣,上前者賞,後退者斬。齊軍大陣上的鼓聲第二次響了起來,雖依然是威勢驚人,但聽起來已不那麽可怕了。
“哇——”齊軍步卒依舊大吼著,依舊如決堤的洪水衝向魯軍大陣。隻是衝擊的速度已比第一次慢了許多。那轟隆隆的戰車聲響,也不似第一次那樣震駭人心。魯軍大陣中的許多兵卒心裏仍是害怕,可雙腿再也不發抖了,雙手也能穩穩地握住弓弩。
唰——唰——唰……魯軍大陣中射出的箭雨更為淩厲,更不可擋。齊國兵卒顧不得嚴厲的將令,再一次退回到了本陣中。
“魯軍被我們打怕了,不敢迎敵。眾將須放膽猛衝,再衝幾次,魯軍的羽箭就會射完,就要大敗而逃!”齊桓公一邊鼓勵著眾將,一邊傳命第三次擊鼓衝陣。
齊軍大陣上又是鼓聲震天,齊軍兵卒又是吼叫著衝向敵陣。隻是這次兵卒們衝出來時已累得東倒西歪,別說速度慢了,連隊形也散亂無章,不成陣勢。本應跟在盾牌手後的戰車,不知為什麽竟馳到了最前麵。
“主公,可下令擂鼓,迎敵!”曹劌說道。魯莊公立刻抬起手臂,猛地往下一劈,大吼著:“擂鼓迎敵!”隨著他的這聲大吼,魯軍大陣中千百麵戰鼓同時響起,如同無數巨雷一齊在天際炸開。
“哇——”魯軍的步卒生龍活虎般衝向了敵軍。
“轟隆隆——”魯軍的戰車如林中奔出的一頭頭狂怒的犀牛,向敵軍直闖了過去。魯莊公更是身先士卒,龍紋駟車飛馳著,奔在最前麵。
“嗖——”魯莊公彎弓搭箭,勁射而出,正中一白袍齊國偏將的咽喉。那員偏將慘呼著,一頭從高高的戰車上栽倒下來。
“主公好箭法!”曹劌忍不住讚了一聲。魯莊公有意賣弄本事,又是一箭射出,將齊軍一輛戰車上的禦者射殺。“呼隆——嗵”失去禦者的戰車傾翻在地,壓倒了一大片齊軍兵卒。
等待著魯軍“大敗而逃”的齊國兵卒萬萬沒料到對手會發動如此猛烈的反擊,措手不及,隊形一下子被衝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鮑叔牙等人見勢不妙,護擁著齊桓公,敗逃而去。
魯莊公欲下令窮追,被曹劌攔住:“且慢。”他邊說邊跳下車,查看了一番齊軍的車轍痕跡,又跳上車向遠處仔細望了望。
“主公,可下令追擊了。”曹劌神情悠然地說道。
魯軍奮力猛進,直追出了三十餘裏,方才收兵紮營。此一仗,魯軍大獲全勝,毀敵兵車四五十乘,奪敵兵車五六十乘。魯莊公欣喜若狂,窩在心中近十年的那口惡氣終於吐了出來,頓感暢快無比,當即在中軍大帳排下酒宴,答謝曹劌。
席間,魯莊公問:“請問先生,前兩次敵軍擊鼓,你為何不讓寡人出戰呢?”
“爭戰之事,全憑銳氣,銳氣盛,便可破敵,銳氣衰,便敗於敵。鼓者,激勵將士之銳氣也。一鼓,銳氣最盛,再鼓,氣則衰耳,三鼓,氣則竭矣。敵軍銳氣已竭,而我軍銳氣方盛,故可一鼓作氣,大敗敵軍。齊軍,善戰之兵也,吾恐其詐敗,設有埋伏,故下車視其轍跡,望遠觀其旗幟,見敵軍轍跡混亂,旗幟倒伏,料其真敗矣,因而使主公放膽追之。”曹劌舉杯連飲,侃侃而談。
“施大夫道先生精於兵法,果然如此。寡人朝中大臣雖多,如先生者無一人矣。寡人欲留先生於朝中,拜為上大夫,如何?”魯莊公又問道。
曹劌一笑:“鄉野之人,難受拘束。主公厚愛,實不敢當。”
“這……”魯莊公大為失望,“若是齊兵再次侵犯,先生是否依然教我?”
“吾觀主公,文則誠心於民,武則勇冠三軍,為一守成之君足矣。吾魯國向稱禮儀之邦,不欲爭霸,能夠守成,便是賢君矣!君賢則必不至危,實乃吾等草民之幸。吾觀朝政,有施伯居中折衝,必無亂象。然施伯長於治國,短於治軍,是其不足。吾聞主公嫡弟公子季友既有賢名,且善治軍,主公何不大用?”曹劌笑問道。
“這……”魯莊公猶疑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公子季友雖從未有過“奪位”的舉動,然為魯先君所愛,幾次欲廢魯莊公而另立公子季友為太子。魯莊公即位之後,每當想起此事,心頭就不痛快,一直讓公子季友閑居在家中,並未授予任何官職。
“主公僅此一嫡弟,若不親厚,何以自固?”曹劌又問道。
魯莊公心中一動,默想自他登位以來,公子季友雖是門客眾多,卻未對他有任何失禮之處,反處處維護他的君位,見到公子慶父和公子牙對他有不敬的地方,立刻挺身而出,痛加駁斥,以致公子慶父和公子牙麵對著這位小弟都禁不住生出了幾分懼意。
唉!這位曹先生說得對啊,眼見得公子慶父和公子牙的勢力愈來愈大,總有一天會鬧出事來。季友乃我唯一嫡弟,又確有賢者之風,我怎麽能老記著過去的一點小嫌,而忽視了眼前的大事呢?何況當初他還是個小孩子,什麽事也不懂,一切都是父親所為,我根本怪不上他。想到此,魯莊公連忙對曹劌施了一禮:“多謝先生指教,回軍之後,寡人當立即召請公子季友入朝,輔佐國政。”
歡宴之後,魯軍凱旋,魯莊公論功行賞,見曹劌不願入朝為官,遂以千金賞之。曹劌對黃金之賞也不推拒,攜之回鄉,盡散與鄰人。魯莊公聞之,慨歎不已,下詔征公子季友入朝,令其與施伯共佐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