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許後悲歌乞齊師 八國聯軍伐熊楚

魯國之難才平,衛國忽遭狄人攻擊,告急使者如流星般馳至臨淄。齊桓公近兩年大為發福,身子胖了幾圈,懶於行動,淡淡地對衛國使者道:“齊軍近年多有勞累,須得休養些力氣,方可出征。爾等且緊守城池待到來年春天,寡人自當親率大軍,教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狄人。”

衛國使者垂頭喪氣地回至國中,將齊桓公的一番言語原封不動地奉上衛懿公。衛懿公倒沒顯出怨意,立刻傳命兵卒們上城拒敵。可是,衛國竟無人聽從國君之命,隻顧奪路出城逃難。

自從被齊國打敗,被迫向周天子低頭後,衛懿公就對政事失去了興趣。他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丹頂仙鶴身上,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亦是一隻仙鶴。

因為衛懿公愛鶴,養鶴者俱為高官,充斥朝中,使許多才學滿腹或自視才學滿腹的人失去了晉身之階。衛懿公還下令,每獻一鶴者,賞黃金十兩。於是國人爭先至山中水澤之地捕鶴,既不耕田,又不行漁獵之事。而衛懿公則大有收獲,竟然收得仙鶴數千隻,飛起來鋪滿了整個藍天,極是壯觀。

然而衛國的府庫卻空了,既無力修整兵車甲仗,也無力加固城池。更糟的是,耕田的人少了,糧食亦少了,而衛懿公反倒要多征田租。

仙鶴不是凡鳥,也要吃糧食,且所食必為上等精糧。衛國本為富國,卻一天比一天窮了下來。衛國百姓開始向鄰國逃亡,七八年來,全國幾乎減少了三分之一的戶數,田租也相應大減。

渠孔、於伯、寧速、石祁子等大臣本不願多言朝政,也忍不住向衛懿公勸諫起來,想把衛懿公從“仙鶴”中拉出來。衛懿公根本不聽,在他眼中,真正的大臣就是那些仙鶴。他精心挑選,耐心考察,將“大臣們”分出了等級。

一等仙鶴被封為“上仙大夫”,俸祿相當朝中大夫,二等仙鶴被封為“上仙上士”,俸祿相當朝中上士。其中好勇善鬥者,被封為“將軍”,溫順善舞者,被封為“客卿”。衛懿公每次出遊,前後高車如雲,車上傲然站著“鶴將軍”與“鶴客卿”。衛懿公環視左右,自鳴得意之餘,常常昂首作鶴叫之聲。他這一叫,引得數千仙鶴同時昂首長鳴,聲嘯長空,驚得雞飛犬吠,幼兒哭叫,國中亂成一團。衛懿公每見此景,就樂得哈哈大笑,覺得縱然是天子和盟主,也未必有他這麽快樂,而衛國百姓則恨透了他。

而當初齊桓公遠征山戎的壯舉,令各夷族大為震驚,紛紛相聚,商議應對之策。各夷族中,狄人勢力最大,遍及晉、邢、衛、燕、齊、魯之間。狄人居無定所,往來遷移,喜劫掠,是列國大患之一。列國也曾聯兵圍剿過狄人幾次,但大兵出征,狄人就四散而逃,大兵撤回之後,狄人又嘯聚為害,令列國大為頭疼,隻得高築城牆,時刻提防。

狄人常與山戎互為依托,進犯中原各華夏之邦。如今山戎已滅,狄人頓感危機來臨,決定搶在齊桓公對付他們之前,大舉劫掠一番,備足糧食財物,好在不敵齊軍之時,可以遠遁荒漠。他們先大舉攻打邢國,被齊桓公派兵打得大敗,退回山中休養一陣後,又更凶猛地撲向了衛國。衛國比邢國要強大許多,狄人以為非經一番血戰,不能打敗衛國。不料他們進入衛國境內,居然絲毫沒有遇到抵抗。衛國軍民見了狄人就逃,縱有堅固的城池,也不據之防守。

狄人大喜,招來數萬控弦之眾,潮水般擁向衛國都城。在狄人的傳說中,列國諸侯的都城如同天堂一般,有著比天上雲朵還要多的美女和數也數不清的黃金寶物。衛懿公當然不能讓狄人殺進都城,親自率兵上城抵抗。但城中兵卒已逃走了大半,剩下的兵卒也不肯隨國君上城。

衛懿公大驚,讓侍衛抓來幾個兵卒,問:“爾等因何不願上城禦敵?”

兵卒們冷笑道:“主公用一大將,即可禦敵,何須我等?”

衛懿公奇怪地問:“這大將是誰?”

兵卒們齊聲答道:“此乃‘鶴將軍’是也。”

衛懿公大怒,道:“鶴乃羽族,非為人類,何能禦敵?”

兵卒們亦怒,道:“鶴不能戰,主公為何高車載之,呼之曰將軍?且盤剝厚斂以供鶴食,使我等妻子凍餓,茅屋殘破。今狄人雖至,我等皆家徒四壁,有何惜之?不如借此遠投他國,尚可平安度此殘生。”

衛懿公啞口無言。他從前雖也聽到大臣們說——主公養鶴,實為誤國。然而他並未將此語放在心上。他想,寡人隻是養鶴而已,又不胡亂殺人,豈會誤國。如今看來,他養鶴不僅誤國,甚至誤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沒有兵卒守城,狄人必然會攻殺而入。對於中原諸侯,狄人從不手軟,擒之必斬。縱然他能僥幸逃脫狄人的毒手,國破之餘,也無顏和無力再為國君了。新君登位,必視他為眼中釘,欲殺之而後快。

衛懿公愛鶴,但更愛他的君位和性命。在嚴酷的現實麵前,他無比清醒地看到了眼前險惡的處境。他當機應斷,招來渠孔、於伯、寧速、石祁子等大臣,痛哭流涕地表示悔罪,並當即令侍衛們驅散群鶴。

仙鶴們卻對衛懿公戀戀不舍,不停地盤旋在他的頭上。衛懿公急了,抽出佩劍,發瘋般向空中一陣亂劈,殺死十餘隻仙鶴,血流滿地,仙鶴們這才騰空而去。衛懿公流著淚道:“寡人知道平日對各位甚是不敬,不堪為君。可是我衛國的宗廟,各位的家廟,俱在都城之中啊。各位不能因為怨恨寡人,就眼睜睜地看著家廟被毀,祖宗不得安寧啊。”

大臣們被衛懿公的話打動了,四處召集兵卒,並言明國君悔罪之意。但衛懿公的“悔罪”實在來得太遲,眾大臣們費了許多口舌,才勉強招來百乘兵車,六七千兵卒。就這麽一點士氣不振的兵卒,如何能夠抵擋那凶蠻的狄人呢?衛懿公大失所望,心哀若死。

渠孔、於伯、寧速、石祁子見情勢不對,紛紛勸衛懿公棄城而走。

“諸侯失國,便是失去君位,寡人決不會逃。”衛懿公在絕望中,不覺激起了當年挑戰周天子時的血氣之勇。他將一塊玉贈給石祁子,表示石祁子可代國君行使決斷之權。接著又將一支羽箭贈給寧速,表示寧速可掌握國中軍務大事。然後,衛懿公至宗廟盟誓——將與狄人血戰到底,不辱列祖列宗之英靈。

次日,衛懿公自為主帥,以渠孔、於伯為左右將,大開城門,率百輛戰車迎敵。狄人沒料到衛國會在最後關頭主動出戰,措手不及,連連敗退。但狄人很快就穩住了陣腳,將衛懿公包圍了起來。

衛懿公奮勇衝殺,無奈寡不敵眾,竟至全軍覆滅。渠孔、於伯俱戰死陣前,衛懿公也被亂箭射死在戰車上。隻有數百兵卒逃回到了都城中。石祁子和寧速大驚之下,放棄都城,由石祁子護送宮眷及大臣家屬先行,寧速率殘存兵卒斷後掩護。

狄人聞知,不先進城,以其騎軍急速追向衛國軍民。寧速奮力抵擋,且戰且退,軍民戰死無數。眼看到了黃河岸邊,狄人仍然不退。黃河對岸恰好撐來幾隻大船,將殘存軍民渡過。石祁子看那押船擺渡之人,原是衛國派往許國的使者大夫弘演。

“大夫真乃我救星矣。”石祁子握著弘演的手,喉頭哽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

“狄人伐衛,許君夫人放心不下。擔心國君有失,欲親自歸國,為許國大臣所阻,故令我趕赴宋國,請宋君夫人以故國為念,說動宋君,發兵救衛。宋君雖未答應發兵,總算是給了我幾艘船,以備萬一。”弘演說道。許國夫人和宋君夫人都是衛國公主。

“唉!主公若能有許君夫人這般賢明,何至如此?”石祁子歎息著,將衛懿公戰死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番。

“我衛國亦算大國,不想竟遭此大難,實為可悲。國都已喪,若連國君之體也喪於狄人,豈不是要讓列國嘲笑衛國無人嗎?”弘演感慨地說著,不顧石祁子的勸說,渡過黃河,尋得衛懿公遺體,以車載之南歸。半路上,忽逢狄人散騎,弘演斷後,被狄人殺死,從人攜衛懿公遺體倉皇渡河逃至南岸。石祁子和寧速將殘存軍民帶到衛國所屬的漕邑安頓,然後召集眾臣,商議善後之策。

這時,狄人又揚言要渡河攻打漕邑,殘存軍民大驚,紛紛四散潰逃,石祁子和寧速無法阻止。就在這時,許君夫人來到漕邑,不顧身份的尊崇,下車勸阻眾人逃亡。狄人與漕邑僅有一河之隔,而許君夫人竟甘冒奇險,至此絕地,令殘存軍民大為感動,不再逃亡。

石祁子和寧速為安定人心,立公子申為君,是為戴公。公子申本來有病,又飽受驚嚇,即位數日便舊疾突發而亡。許多人以為這是個壞兆頭,又惶惶不安起來。許君夫人忙請寧速去齊國接回公子毀,立為國君。

在寧速欲行之時,來了幾位許國大夫,催促許君夫人盡快離開險地。許君夫人淒然對寧速說道:“衛國到了這種地步,非盟主不能救其危難。然先君對盟主多有得罪,恐盟主不願為我衛國盡力。吾欲以書信達與盟主,又恐男女有別,不合禮法。今且作歌一曲,望大夫上達盟主。”

寧速跪倒在地,讓左右拿來白帛,以便記下許君夫人所作之歌。許君夫人望著遠處滾滾東流的黃河,悲憤地唱道:

載馳載驅(乘車急急向北走)

歸唁衛侯(慰我失國之衛侯)

驅馬悠悠(路途遙遠心中憂)

言至於漕(車到漕邑已停留)

大夫跋涉(大夫追來將我阻)

我心則憂(使我心中愁又愁)

既不我嘉(縱然對我赴衛不讚同)

不能旋反(要想讓我速歸難苛從)

視爾不臧(是你們的想法太短淺)

我思不遠(非是我的想法不穩重)

既不我嘉(縱然對我赴衛不讚同)

不能旋濟(要想讓我停止難相從)

視爾不臧(是你們的想法太短淺)

我思不閟(非是我的想法不慎重)

陟彼阿丘(乘車行至山丘上)

言采其蝱(采摘貝母防病災)

女子善懷(女子生來多憂愁)

亦各有行(自有主張在心懷)

許人尤之(許國臣子埋怨我)

眾稚且狂(心胸狹小亂疑猜)

我行其野(我行在故國原野)

芃芃其麥(看那麥苗蓬勃生)

控於大邦(呼喚天下之大國)

誰因誰極(誰將衛國重振興)

大夫君子(各位尊貴之君子)

無我有尤(何必為我不安寧)

百爾所思(你等心思雖百般)

不如我所之(不如讓我一盡故國情)

許君夫人唱著、唱著,淚如泉湧,泣不成聲。衛國殘存的軍民望著黃河北岸的故鄉,想著在戰亂中死傷離散的親人,不禁悲從心來,同聲大哭起來。前來勸阻許君夫人的幾位許國大臣羞愧無地,悄悄走到一邊,再也不敢說什麽了。寧速含淚聽著,把寫滿歌詞的帛書收好,星夜趕往齊國求救。

見到寧速遞上的帛書,聽說了衛國慘狀,齊桓公心中大為不安。“唉!這都是寡人的錯啊。”齊桓公歎道。他不肯立刻出兵救衛,一是懶於行動,二是不太喜歡衛懿公,想讓衛懿公吃點苦頭,受些驚嚇。衛國不是小國,在狄人的攻擊下,應該能夠堅守一段時日。但是齊國君臣都低估了狄人的戰力,高估了衛國人的戰力,致使衛國麵臨到了滅國的絕境。這種情勢與齊國極為不利,天下人會說齊國身為盟主,卻見死不救,不可信任。

“盟主要料理天下大事,救應不及,也是可以想到的情形。我衛國百姓如今無國無君,猶如身在苦旱中,渴盼盟主降下甘霖。許君夫人雖為女流,也守在險地,與我衛國殘民生死與共。還求盟主看在許君麵上,盡快發下救兵,並將公子毀送至漕邑,使我殘民有主。”寧速磕頭說道。

齊桓公連忙離席扶起寧速,道:“大夫放心,寡人這就出兵,討滅狄人。”當日,齊桓公便招來公子無虧,令其率兵車三百乘,護送公子毀至漕邑安撫衛國殘民。同時,他親率隱軍二百乘,渡河攻擊狄人。

公子無虧已年過二十,齊桓公有意將其單獨派出,試一試他的辦事能力。公子毀來到漕邑之後,許君夫人才回轉許國。公子無虧本應向許國大夫問候許君,但他自許為盟主長子,身份甚高,竟對許國大夫不加理睬。

石祁子和寧速立公子毀為君,是為文公,暫居漕邑。衛文公清點殘存軍民,竟隻七百二十人。原來衛人見公子無虧傲然無禮,想著齊國不會幫助衛人複國,失望之下,又逃走了許多人。

齊桓公在公子無虧軍中布有密使,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知道得很清楚。他當即派使者訓斥公子無虧,令公子無虧以國君之禮相待衛文公,並對衛國百姓善加撫慰。然後,齊桓公又遣使送給衛文公高車一乘、祭服五套,並贈其夫人魚足軒車一乘、美錦三十段。又送牛、羊、豬、雞、狗各三百隻,賜給衛國百姓。衛國百姓這才相信了齊國的誠意,紛紛回歸,漸漸湊成了五千餘人。

衛文公放下國君的架子,與眾百姓一同住在茅棚裏,吃粗糧,穿麻衣,下地耕田,入澤網魚,日夜安撫百姓。眾百姓大為感動,俱慶幸大亂之後得有賢君,衛國有救。

狄人見齊桓公大軍壓來,倒也不願抵抗,連夜向北逃走。臨逃之前,一把火將朝歌城燒得幹幹淨淨,又將朝歌城牆拆為平地。朝歌本為殷商舊都,千餘年名聞天下,竟毀於一旦。齊桓公與管仲率軍窮追,隻將狄人後隊殲滅,並救出了少許被擄的衛國百姓。狄人又向西逃去,齊桓公若再追下去,勢將逼至晉國邊界。齊桓公不願在此時此刻引起晉國的猜疑,遂宣稱討伐狄人大勝,班師回國。

公子無虧待在窮僻荒涼的漕邑,憋得快要發瘋,一聽狄人走了,立刻也整隊回國,恰好豎刁和易牙在邊界遊獵。二人見到公子無虧私將大軍撤回,大驚之下,連忙攔住公子無虧的去路。

“大公子,你不經奏請,私自回軍,論律是要殺頭的啊。”豎刁道。

“我是國君的大公子,誰敢殺我的頭?”公子無虧滿不在乎地說著。

“鮑叔牙就敢殺你的頭。”易牙冷冷地說著。公子無虧渾身不覺一顫,怔住了。鮑叔牙的鐵麵無私他早有耳聞,並曾親眼看見過鮑叔牙臨刑殺囚的情景。

鮑叔牙連國君都敢頂撞,隻怕真會……真會與我過不去。公子無虧慌了,拱手向豎刁、易牙二人施了一禮:“二位師傅,我,我現在該怎麽辦?是不是應該再回到漕邑去。”

“不,公子不能回去。”豎刁說著,壓低了聲音,“你軍中有主公的耳目,什麽事也別想瞞著主公。聽說衛國這次鬧得很慘,連都城也給平了。你可告訴主公,你是回來請主公給衛人築城的,因士卒想家,怕留下生事,所以你把士卒也帶了回來。”

“還有,”易牙叮囑道,“主公若問你為何不事先奏報,你就說因為無城,衛國民心已亂,擔心往來奏報拖延時日,故不奏而行。”

“還要對主公多磕頭,多請罪。”豎刁又搶著說了一句。

公子無虧大為感激,拱手道:“二位師傅美意,無虧永不敢忘。”

易牙一笑:“公子居長,將來必登大位。到時可別忘了我二人對公子的一片犬馬忠心啊。”

公子無虧正色道:“將來無虧若登大位,二位師傅就是今日之管、鮑矣。”

豎刁忙說道:“這話隻能我三人得知,公子可千萬要緊守口風啊。”

公子無虧點點頭:“我知道。”說罷,告辭二人,揮軍向臨淄疾行。

這位大公子胸中無智,遇事想得簡單,倒不難對付。我若要把持朝政,就該推舉此人為君。豎刁在心中盤算道。

大公子已在領兵,看來有望成為儲君,日後我必能執掌朝政,為所欲為。易牙亦在心中想著。

齊桓公對公子無虧擅自回軍很不高興,但聽了公子無虧的申辯後,覺得情有可原,便未加處置,隻是將其訓斥了幾句,令其退下。然後,他大集群臣,詢問是否應該幫助衛國築城。

王子成父、東郭牙等人主張隻多出財物助衛,不必幫其築城。因為齊國一旦助衛築城,將來別國都城若有殘破,勢必也將求齊築城。築城費用浩大,齊國雖富,恐也難以承擔。為長遠計,不應開此先例。管仲、鮑叔牙、寧戚等人則主張助衛築城,說隻有如此,方顯得齊國不愧為當世盟主,真心實意地扶助弱小之國。

“當然,築城費用的確浩大,不應由齊國獨自承擔。主公應以盟主之命,號召衛國的近鄰共同扶助。這樣,就會有一個好的先例,將來若發生類似的事情,亦不會由我齊國單獨承擔。”管仲道。

“嗯,仲父之言,正是寡人心中所想。”齊桓公滿意地說著,遂發下盟主之命,讓衛國的近鄰魯、曹、宋諸國會集漕邑,並備齊築城工具。接著,齊桓公帶著大批的工匠及萬餘軍卒,亦來至漕邑。

衛文公身穿麻衣喪服,遠出十裏之外,至道旁恭迎齊桓公。齊桓公看到衛文公消瘦了許多,不禁生出惻隱之心,問:“寡人想與賢侯定都,不知賢侯願都於故地,還是願都於新擇之地。”

衛文公道:“故都殘破,且易為狄人所攻,國人俱不願回。今國人已卜得吉地,在於楚丘。國人欲於楚丘立都,然築城之費,非亡國所能辦矣。”

“這個賢侯但請放心,有我齊國,就有衛國都城。”齊桓公豪氣淩雲地說著。

當日,齊桓公招來魯、曹、宋諸國之君,按其國力大小,分攤築城費用。齊國最大,主動承擔了一半的築城費用。另一半築城費用,由魯、曹、宋諸國分攤。諸國齊心合力,日夜不停,僅費月餘時日,就在荒涼的黃河南岸建起了一圈高大的城牆。齊桓公又單獨從國中運來大批木材,為衛國建造宮殿廟堂。

衛文公感激得不知該如何表示才好,最後仿照燕莊公的成例,親自向齊桓公歌唱一曲。但與燕莊公不相同的是,衛文公是在齊國大營的帳幕裏私下唱給齊桓公聽的。此曲乃衛文公自己所作,以抒心中感念:

投我以木瓜

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

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

報之以瓊玖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衛文公唱畢,恭恭敬敬托上一盤各色美玉,懇請齊桓公收下。由於衛文公是在私下場合唱的曲子,齊桓公不用回唱,可以安然收之,心下十分愉快。衛文公歌唱此曲,等於自認是齊國屬國,並且永不反叛。

待宮殿朝堂修造完好,衛文公又大宴列國君臣,以示感謝之意。各國君臣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些禮物,很是高興。

唯有公子開方不甚高興,雖勉強坐至終席,卻未露出一絲笑意。他是衛國的長公子,最有資格承襲為君。他投奔齊國,也正是為了日後能有機會謀奪君位。為了能當上國君,他費盡心機,討好齊桓公,使齊桓公將他視為親信。他預料衛國有一日會發生大亂,君位虛懸,到了那時,齊桓公自會全力幫他回國奪取君位。他是齊桓公的親信,他當了國君之後,整個衛國都會是齊國的“親信”。

雖然,他已身為齊臣,不宜再成為衛國之君。但若有意外之事發生,自當從權處置。他等待的機會終於來到了——狄人殺了衛君,毀了衛都。這應該是意外之事,齊桓公理應立即召他入朝,請他即衛君之位。

那些天,他一有機會就隨侍在齊桓公左右,連衛懿公停靈,論禮法他該到漕邑守喪的時刻,他也沒有離開齊國。他渴盼齊桓公稱他為“賢侯”,讓他充當挽救衛國的一代英主。可是齊桓公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竟一心一意地讓公子毀成了衛國國君。

公子開方有苦難言,眼睜睜看著齊桓公稱公子毀為“賢侯”,眼睜睜地看著公子毀成了挽救衛國的一代英主,心中怒氣勃勃,幾欲發狂。他好不容易才將那怒意壓了下去,壓成了恨意,對齊桓公的恨意。你不讓我成為衛國國君,那好,我就要成為齊國國君。總有一天,齊國的大權會落到我的手中。哼!到了那時,小白啊小白,且讓你見識見識我開方的手段吧。

齊桓公北伐山戎,亡令支,滅孤竹。又平定魯難,逐走狄人,興複衛國,所立功業,為周朝立國數百年來所僅見,給了周天子以巨大的震驚。天下各國,早已在事實上承認了齊國霸主的地位,唯有周天子未予以明確承認。許多諸侯欲示好齊國,紛紛向周天子上奏,懇請周天子以信物賜給齊國。

周惠王驚慌失措,與眾文武連日商議,欲想出一個妙法——既不賜給齊國信物,又能表彰齊國之功。但這個妙法,周室眾文武大臣卻怎麽也想不出來。周、召二公不僅不想妙法,反倒勸說周惠王盡快賜給齊國信物,使其繼續以尊王號召天下。

齊侯尊王,與我周室大為有利,縱有禍亂之心,也不敢妄動。若天子不賜信物,其心難平,則必將激其自稱為王。到了那時,天下諸侯將不僅不以齊侯為非,反倒要以我周室為非了。如此,周室危矣。

周、召二公和文武大臣們反複勸諫周惠王,讓其以國事為重,拋棄私怨。周惠王無可奈何,隻得下詔,以單伯為使者,代天子賜齊侯以盟主信物。

可是單伯才出都門,又被周惠王追了回去。原來,楚國見齊國名震天下,心中大為不服,發兵侵鄭。鄭國抵擋不住,向齊國請求救援。以齊國此時的威名,絕不能放棄鄭國不救。而齊國救鄭,勢將無法避免與楚國大戰一場。

周惠王一直盼望著楚、齊兩國大戰一場。在他眼中,楚、齊兩國一個是狼,一個是豹,都沒安著好心,隨時要吃了他這位周天子。最好此一場大戰下來,楚、齊兩國俱是死傷慘重,數十年難以恢複。如此,他也就可以過上數十年太平天子的日子,並借機整頓兵車,強大王室,做一位中興之主。

周惠王估計此戰齊國定會大敗。他若在這個時候賜給齊國信物,就會大壯齊國士氣,說不定反倒會使齊國打敗楚國。

不,我決不能讓齊國成為戰勝者,我要等到齊國大敗之後,再派使者赴齊,以安慰齊侯,顯示我量大如海的天子風度。周惠王這樣想著。

齊桓公剛回到都城,鄭國使者已是一個接一個疾馳而來。每一個使者都說鄭國危在旦夕,請盟主盡快發兵救援。鄭國並不是齊桓公喜歡的國家,他不願立刻發兵去救。可是他又擔心鄭國會像衛國一樣,被敵兵攻破都城。到那時,他不想救鄭,也非得救鄭不可。齊桓公第一次感到,當盟主雖然可以威震天下,卻也不能隨心所欲,並不那麽令人舒心暢快。他隻得招來眾文武大臣,商議是否立刻發兵救鄭。

管仲道:“主公苦心經營數十年,正是為了擊敗楚國,真正成為天下盟主。從前齊國兵力尚不強盛,國庫亦不豐足,威信也難遍及天下,故微臣屢言不可對楚輕動兵戈。今日齊國之兵已強,國庫豐足,威信亦達於天下,且得燕國為盟,無後顧之憂。故今日伐楚,正逢其時也。然楚兵之眾,為天下第一,主公當發盟主之命,集天下諸侯之兵,以我齊軍為中堅,直搗楚國。”眾文武大臣因齊國近來連得大勝,群情振奮,俱讚成立刻發兵救鄭。

而一向好勝的齊桓公卻猶疑起來,道:“如今我齊國非往昔可比,能勝而不能敗,敗則盟主之位不可保全矣。”

“微臣已想好一策,出兵之日,詐言救鄭,卻先入蔡國,抄襲楚國後路,使楚國猝不及防,可穩操勝算矣。”管仲道。

“伐楚先入蔡國?妙!”齊桓公兩眼一亮,拍案喝起彩來。他從來沒有忘記蔡繆侯改嫁蔡姬這件“深仇大恨”之事。這是自他成為“霸主”以來,所受到的最大恥辱,若不雪之,休說成為霸主,就是做一尋常諸侯,也無顏立於世上。就算沒有楚國伐鄭這回事,他也要大舉攻蔡,擒殺蔡繆侯。不過,他隻想利用隱軍的快速,疾攻疾退,避免與楚國決戰。

盟主的稱號給他帶來了無上的榮耀,也使他分外“愛惜”起這盟主的名號來,不願有任何損傷。此刻他聽管仲獻策先攻蔡國,抄襲楚國後路,可穩操勝算,才下定了伐楚的決心。畢竟,他也曾渴望著與楚國決戰,並一舉勝之。楚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擊敗楚國,齊國的盟主之位就會如泰山一般不可撼動。

大計已定,齊桓公立遣密使遍至各國,出兵伐楚,於犖地會師。同時又明派使者到處宣揚——齊國很快將派大軍救鄭。楚國人聞聽大驚,忙從鄭國都城下後退三十裏,選擇有利地形紮營,準備抵抗齊軍。鄭國軍民大為振奮,不僅堅守城池,還時不時派出少許軍卒突襲楚軍。

周惠王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春,齊桓公自為主帥,以管仲為副帥,鮑叔牙、隰朋、王子成父為大將,率領最精銳的隱軍三百乘,進至犖地。

葷地已有七國諸侯恭迎,宋桓公禦說、魯僖公申、陳宣公杵臼國力較強,各率兵車三百乘。曹昭公班率兵車二百乘。許穆公率兵車一百乘。鄭文公捷國中麵對強敵,不敢多帶軍卒,隻領了五十乘兵車赴會。衛文公毀在國家殘破之餘,也勉力征集了五十乘兵車。七國兵車相加,足有一千三百乘,連齊桓公所率兵車,共有一千六百乘。

這時,南方的徐、江、黃三國亦派使者至犖地,言因路遠,怕驚動楚軍,故未赴會。但三國已備齊兵車六百乘,隨時聽候盟主調遣。如此,齊桓公掌握的兵車已有二千二百乘之多。

齊桓公大喜,對管仲言道:“楚國雖稱為天下第一大國,兵車亦不過雙千乘矣,今寡人不僅奉天子之命,且僅以兵威亦不輸於楚矣。”

管仲亦是大為高興,道:“舒國向來依附楚國,侵伐中原諸邦,可令徐、江、黃三國先滅舒國,平分其地,然後沿江西進襲擾楚之側翼,使其不能專力與我齊國相敵。”

“妙!”齊桓公當即將管仲之語告知徐、江、黃三國使者,令其依計而行。

齊、宋、魯、陳、曹、許、鄭、衛八國誓師之後,揮軍直搗蔡國。蔡繆侯根本沒料到齊國會傾八國之兵向他攻擊,措手不及,被八國之兵一舉攻入都城,束手就擒。隻有太子甲午逃脫。豎刁和易牙俱隨侍在齊桓公左右,此時急欲立功,自請搜尋甲午。齊桓公應允,撥兵車五十乘,由二人統領。

豎刁、易牙料定甲午會逃往楚國,遂統兵車封住楚、蔡邊界,果然擒獲甲午。楚國邊將發覺蔡國境內亂成一團,心中生疑,遂率巡卒進來察看,正遇上豎刁、易牙。本來,為掩飾真實的進軍意圖,管仲命豎刁、易牙在邊境搜尋甲午時,須換上蔡軍旗鼓。但豎刁、易牙當時答應得痛快,卻並未依令而行。

楚國邊將發覺蔡國境內俱是齊軍,大驚之下,立即退回楚境,並派人飛車趕往郢都報告緊急軍情。豎刁、易牙回至大營,隻敘及擒獲甲午之功,絕口不提與楚軍相遇之事。

齊桓公厚賞豎刁、易牙,正欲率軍急速攻入楚國,忽見許國大臣急急奔入營內,言其國君陡發舊疾,病逝軍中。許穆公雖隻是個五等男爵,然亦為一方諸侯,竟至病逝軍中,齊桓公不能不有所表示。齊桓公下令全軍戴孝,停留三日,為許君發喪。為表彰許穆公勤勞王師,齊桓公決定以侯爵之禮為許穆公下葬。

許穆公雖然身死,卻越過子、伯之爵,連升三級,榮登侯位,也算是給許國列祖列宗爭得了極大的榮耀。齊桓公對許君的尊崇,使列國諸侯大為感動,八國之軍的士氣亦為之大振。三日之後,齊桓公率領八國之軍,浩浩****,向楚國境內壓去。但僅僅三日,情勢已經大變,完全出乎管仲的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