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楚先王篳路藍縷 齊桓公霸業終成

楚國的先祖,傳說出自上古之帝顓頊氏高陽。高陽為黃帝之孫,昌意之子。高陽的曾孫名為重黎,為帝嚳主掌火政,被封為祝融氏。後來共工氏作亂,祝融氏出征,由於沒能徹底擊敗共工氏,被帝嚳斬首。重黎之弟吳回繼承兄職,仍為火正,亦被稱為祝融氏。

吳回死後,兒子陸終承襲火正之位。陸終有六個兒子,據說都是裂腹而生。長子名昆吾、次子名參胡、三子名彭祖、四子名會人、五子名曹姓、六子名季連。但到最後,除了季連一族,都在戰亂中被敵人消滅。而季連的後代也屢遭異族侵伐,到商周之際,已是衰微無聞,偏居在東南蠻夷之地。

周文王時,季連的後代中出了一位名叫鬻熊的賢者,受到周文王的重用。鬻熊亦對周文王忠心耿耿,像兒子侍奉父親一樣侍奉周文王。隻是鬻熊去世得較早,沒能趕上武王伐紂的壯舉。

鬻熊的兒子名麗,因其父親為人人敬慕的賢者,遂以父名為姓,稱為熊麗。熊麗仍居住在蠻夷之地,生子名狂,狂生熊繹。此時周成王即位,天下安寧,國庫充足。因追念先王之功,遂四處訪求文王、武王時勤勞王室的功臣後代,唯恐有漏封之事。

熊繹因曾祖父的功勞,被封於楚地,都丹陽。論鬻熊之賢,應封為侯伯,但熊繹已與其相隔四代,故隻被封為子爵,領有五十裏地。熊繹苦心經營楚地,虛心向中原學習農耕漁獵之法,又整修戰車,屢敗周圍的蠻夷之族,使其不敢輕易侵犯楚國。周成王對熊繹大加讚賞,特賜其為羋氏,故熊繹又可稱為羋繹。

熊繹去世後其子熊艾繼位,代代相傳,俱能恭敬周室,謹守禮法。但到了第六位國君熊渠繼位時,情形變化起來。此時正是昏庸的周夷王當政,許多諸侯已不肯去王都朝見天子。江漢之間的諸侯互相爭戰不休,時時侵伐楚國。

熊渠是位野心勃勃的國君,膽識過人,又精於兵戰之事,數年之間,便已征服江漢之間的諸侯,擴地千裏,擁兵車千乘,成為名聞天下的大國。

他對眾大臣道:“我等生在蠻夷之地,何必與中原之人為伍。”

熊渠不僅拒絕朝拜周天子,還要與周天子分庭抗禮。他本欲稱王,又不屑於和周天子平起平坐,想找出一個比周天子更尊崇的稱號,一時又找不出來。苦思之下,靈機一動,他將三個兒子全都加上王號,以其長子為句亶王,次子為鄂王,三子為越章王。

他得意揚揚地對眾大臣說道:“周天子隻不過是一個王罷了,寡人卻是三個王的父親,比那周天子不知高出多少矣。”

後來周厲王即位,暴虐至極,常常把不聽王命的諸侯抓去扔在銅鼎中活活煮死。漢水以東的各諸侯嫉恨楚國,不停地在周厲王麵前訴說熊渠橫行無道,蔑視王命。熊渠大怒,發兵攻擊漢東各諸侯國,卻連吃敗仗。周厲王聞知,亦大集兵車,欲會合天下諸侯攻擊楚國。熊渠這才認識到以他目前的力量,尚不足以對抗周室,被迫取消三王的稱號,恢複對周室的納貢,以示臣服之意。周厲王這才沒有攻擊楚國,使熊渠和楚國逃過了覆滅的命運。

熊渠臨死時,將子孫們召到跟前,讓他們勿忘今日之恥,富國強兵,北圖中原,王於天下。楚國後代君主牢記熊渠的遺訓,開墾荒地,吸納中原流民,廣征山澤之利,國家比以前更為強盛。然而周室正當宣王即位,勵精圖治,上下齊心,隱然已現中興氣象。

楚國雖然強盛,卻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到第十六位國君熊通即位,才又獲得了大肆擴張的機會。此時周室經過幽王之亂、平王東遷,實力已大為衰弱。甚至連一些小國諸侯,也敢與天子作對,拒不朝見。且漢東諸國,經過多年互相廝殺,也大為衰弱。

熊通揮軍渡過漢水東征,一下子滅掉十餘小國,兵鋒直指漢東最大的諸侯——隨國。

隨侯派使者求見熊通,問:“寡人無罪,君何伐之?”

熊通道:“聞聽中原諸侯都背叛了天子,互相攻殺,殘害黎民。我楚國雖為蠻夷,亦不忍周室衰敗,禮樂崩壞。請周天子尊封我王號,我楚國必當為周天子討滅中原那些不聽王命的諸侯。”隨侯請熊通退兵,好讓他將楚國的請求上達天子。熊通果然退兵,隨侯也守信入朝,代楚君求取王號。

周天子聽了隨侯之言,大怒道:“天上無有二日,地上豈能二王並存?”

隨侯遣人原封不動地將天子之語告知楚君。熊通聽了,亦是大怒,有意誇張祖先的功勞,說:“我楚國始祖乃是文王的師傅,功勞如同齊國的薑太公一般。可薑太公的後代是侯爵,而楚國隻是子爵。周天子既對我楚國不公,我楚國又何須敬他?他不封我為王,難道我就不能封自己為王嗎?”熊通於是祭告太廟,自立為王,是為武王。

後來,周天子下詔斥責隨侯為楚國請求王號之事,說隨侯狂妄無知,敗壞禮法。隨侯並不想得罪周室,就遣使謝罪,罵了自己一通,也順便罵了楚武王幾句。楚武王憤怒至極,發傾國之兵攻隨,卻無法將隨攻滅,反激起心痛之疾,暴亡軍中。楚武王之子熊貲即位,是為文王。為便於攻擊漢東諸國,楚文王將都城由丹陽遷至郢地。

周室對於南方的蠻夷之族,向來有著警惕之心。早在成王之時,周室就布下三道“堅城”,防守南方。

第一道“堅城”以楚國為中堅,倚長江立國。第二道“堅城”以江漢之間的諸侯為屏障。第三道“堅城”以漢東的隨、申、鄧三國為依托。

不料這第一道“堅城”反倒成了周室最大的敵人,並將第二道“堅城”一舉摧毀。到後來周室唯一能夠阻止楚國北進的屏障就是隨、申、鄧三國。

楚國東臨雲夢大澤和綿延無盡的大別山,西阻高聳入雲的秦嶺和崤山,也隻有通過隨、申、鄧三國,才能進入中原。楚文王以隨國勢大,有意示好隨國,與其結盟,而專力攻伐申、鄧兩國。隨國畏楚兵強,答應與楚結盟,與申、鄧絕交。

經過十餘年的努力,楚國終於滅掉申、鄧兩國,打通了北進中原的道路,直接威脅到了周室本身。但就在這時,齊國空前強大起來,如一隻猛虎擋在楚國爭霸中原的道路上。楚文王憂憤交加,在一次出征途中暴病而亡,遺命太子熊艱即位。五年後,熊艱聽人說其弟熊惲意欲謀反,不禁大怒,令禁軍將熊惲擒殺。熊惲事先得到消息,逃往隨國,並借隨國之兵偷襲郢都,殺死熊艱,自立為王,是為成王。

楚成王即位之後,任用子文、屈完、鬥章、鬥班諸賢臣,一改楚國專以嚴刑治國之法,對百姓廣施仁德,減賦稅,免征役,一時國中大治。可是齊國的強大令楚成王無法向北擴張,於是轉向西南方,征服巴國和百濮諸南蠻,又拓地千裏。他不甘心被束縛在南方,大力整頓兵車,準備與齊國大戰一場。不料他尚未大舉向齊國挑戰,齊桓公竟率八國之兵向他楚國猛撲而來。

楚成王一直以為齊桓公會在鄭國境內與楚軍決戰,卻沒料到齊國竟會從蔡地突襲過來。當他聽到邊將的稟告後,直驚出了一身冷汗。楚成王命大夫屈完立刻飛馳邊境迎敵,同時急召統領伐鄭大軍的鬥章迅速回防方城,絕不能讓方城落入齊軍手中。

方城位於伏牛山和桐柏山的交匯之地,形勢險峻,易守難攻,為楚國北伐中原的必經之地。同時也是中原各諸侯南攻楚國的必經之地,幾乎稱得上是楚國除郢都之外最重要的城邑。楚成王向來對方城極為重視,派大將鬥章領重兵把守。但近些時來,駐方城的楚軍卻在鬥章的率領下,正在與鄭軍對峙。方城之內的楚軍不滿三千,且盡是老弱疲卒,毫無戰力。

楚成王無比清晰地看到了管仲的險惡用心——從蔡國橫插過來,一舉攻占方城,然後全殲鬥章孤軍,再挾戰勝之威,直逼郢都。

鬥章所率之兵雖隻四百乘,卻是楚國最精銳的兵卒,一旦被殲,則整個楚軍都將不堪一擊,天下第一大國亦將不複存於世上。除非鬥章之軍能夠奮勇擊敗齊軍,奪回方城,才可挽救楚國。但齊桓公統有八國之兵,兵車當在千乘以上,無險可守的鬥章之軍必然難以逃脫覆滅的命運。

楚成王雖然已令人以飛車日夜狂馳,傳達撤軍之命,可還是遲了。鄭國離方城遠而蔡國離方城近,且齊軍肯定會在楚軍之先出發。楚軍無論如何,也將比齊軍晚至方城兩日。僅僅兩日,竟然決定著天下第一大國的生死存亡。楚成王日夜祈求神靈降下異災,阻擋齊軍兩日。在祈求神靈的同時,楚成王下令征調千乘兵車,隨時準備與齊決戰。

也不知是他的祈求生了靈效,還是列祖列宗在暗中庇佑楚國,齊桓公竟為了許穆公病逝軍中而停留了三日。這三日改變了一切,把楚國從滅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當齊桓公、管仲率領千餘戰車以勢不可當的兵威逼近方城之時,但見城頭上旌旗蔽空,戈矛閃亮,已布滿楚國兵卒。管仲大驚失色,一下子愣在了車上,茫然不知所措。

大軍臨出發前,他派在鄭、楚兩國中的密使稟告道——楚軍認為仲父定將兵發鄭國,楚王還給鬥章下詔,讓他依山結寨,拖住齊軍;楚王欲發千乘之兵,與齊軍在鄭國境內決戰。可是楚軍怎麽忽然布滿了方城呢?管仲百思不得其解。

見到楚軍如此威勢,齊桓公也倒吸了一口涼氣。管仲對他說過,方城僅有三千老弱殘軍,可一鼓而下。攻下方城,伐鄭的鬥章大軍就丟了後路,斷了糧道,軍心必然大亂,將不戰自潰。鬥章大軍是楚國最精銳的軍隊,鬥章潰敗,就是楚國的潰敗。但眼前城頭上的軍卒豈止老弱三千?且大旗又明明白白地繡著一個耀目的“鬥”字。

“怪了,鬥章怎麽會在這裏呢?難道他早就知道我們要從蔡國打過來,從鄭國退兵了?”齊桓公問著管仲。

“鬥章雖是勇將,恐怕也無未卜先知的本領,這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管仲道。

“是誰走漏了消息?寡人非把他滿門抄斬不可。”

“這走漏消息之事,以後再查吧。我們得先找個好地方安下營寨,以防楚軍偷襲我們。方城高大,不宜強攻。主公可告知各位諸侯,徐、江、黃三國將在東南方攻擊舒國,待徐、江、黃三國發動了攻擊,我們就開始攻擊方城。”

“就依仲父之見。”齊桓公鎮定下來,欣然說道。

為了取得突襲之效,齊桓公開始並未將徐、江、黃三國攻舒國的消息告知眾位諸侯。這使得一向急於宣揚盟主之威的齊桓公大為遺憾,憋得難受。八國之軍在方城外十裏之地紮下營寨,秩序井然,帳幕嚴整。

聽到徐、江、黃三國將從東南攻舒國,各位諸侯大為興奮,輪流宴請齊桓公,歡樂不已。各國諸侯不太明白軍情,對方城中楚兵大增之事並不意外,毫無驚詫之感。方城是楚國的大門,自然須以重兵防守。但是楚國又怎敵得過八國之軍,甚至是十一國之軍的強大兵威呢?

各位諸侯料定楚國必敗無疑。擊敗蔡國,各位諸侯都從蔡國府庫和內宮中分得許多黃金美女,大為快意。楚國比蔡國要大出十倍,府庫中定然是堆積如山,後宮的美女也會像漢江中的魚兒一樣多得數不清。各位諸侯都著意結好齊桓公,希望將來在分“戰利品”時,多占些便宜。

齊桓公得意揚揚,輪流到各諸侯大帳中飲宴作樂,飽嚐各國風味不同的佳肴,飽享各國風韻不同的美女,幾欲忘了他正在軍營之中。破蔡國,擒蔡侯,大出了他胸中的惡氣,使他暢快無比。雖然軍情有了意外之變,也隻使他一驚,過後並未如何放在心上。軍營中現有管仲、鮑叔牙、隰朋、王子成父諸賢能之臣,縱然天塌下來,也用不著他憂心操勞。

在齊桓公歡宴的同時,管仲、鮑叔牙、隰朋、王子成父輪流日夜巡視軍營,不敢有絲毫鬆懈。楚軍以善於偷襲聞名,楚成王就是靠了偷襲,才奪得了王位。

八國之兵與楚軍對峙了足有十餘天,雙方都是固守不出。天下各國對楚、齊決戰極為重視,紛紛以各種借口派出使者,至軍前探聽虛實。這中間尤其以周王室和晉、秦、燕諸國的使者來得頻繁。

周惠王虛情假意地表示願以王師為齊國後援,燕國則真心實意地願發傾國之兵聽從盟主之命。晉國、秦國看到齊國大占優勢,也想派兵伐楚,以分得一份功勞。

對齊桓公來說,王師是禍水,晉、秦兩國的兵卒更是虎狼,絕對不能接納。而燕國須得“保護”齊國後路,亦不能兵離本境。

各國中亦有楚國使者,將天下各國之事報於楚王知曉。

北方的齊桓公按兵不動,南方的徐、江、黃三國則向舒國發動了猛攻。舒國急遣使者入楚請求救援。但楚王正欲北上方城迎敵,根本發不出救兵,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舒國被徐、江、黃三國滅亡瓜分。

南方大勝的消息傳來,八國大營中歡騰不已,紛紛向齊桓公請戰,誓言踏破方城。正在這時,楚國大夫屈完親至八國營前,求見齊桓公。

聽到屈完求見,齊桓公立即召來管仲、鮑叔牙等大臣,商討應對之策。

“兵臨城下,隻差一戰耳。屈完來此,無非是想拖延時日,以使楚軍大集。主公不必理睬他,下令攻城就是。”鮑叔牙道。這些天來,他一直處在極度興奮之中——齊國隻要戰勝楚國,就可真正平定天下,建立前所未有的大功,毫不遜色於太公之時。天下人一提到齊國,就會肅然起敬。齊人不論行到何處,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脯。齊人須冒充魯人的恥辱將一去不複返矣!如此大功,亦有我鮑叔牙之力在其中矣,史官絕不能抹掉我應得之榮耀。鮑叔牙飄飄然猶如坐上了雲端,有些埋怨管仲何不下令攻城。

“下令攻城?”齊桓公不覺皺起眉頭,向管仲望過去。

近些天來,是他最風光的日子,充分享受著盟主的威儀。從前在朝堂上他也很有威儀,但底下侍奉的都是齊國臣子,理應對他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如今侍奉他的都是國君,且是些身份高貴的國君。其中有宗室諸侯之長的魯侯,有一等爵位的宋公,有上古之帝後代的陳侯……這些名滿天下的諸侯像臣子一樣侍奉著他,日日對他稱頌不已,比之上天降下的救星……當年的太公,如今的周天子,也無法享受到他的這等威儀啊。齊桓公渴望著他在今生今世永享此種威儀,傲視天下。

這麽想著,他心頭上頓生恐懼之意,恐懼他會失去所得到的一切。如果他此次伐楚戰敗,則其所得的一切,俱將隨流水而去。然而楚乃天下第一大國,豈能輕易勝之?齊桓公每想到此處,心中便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屈完至此,想是楚君心怯耳,意欲求和。主公不妨召見其人,責以大義,若楚國認罪,情願臣服周室,就可不戰而勝強敵,豈不美哉?”管仲道。

他心頭上亦常常生出恐懼之意,恐懼其平天下之大功將毀於一旦。幾乎每天,他都要乘車察看方城的地形,越看越心驚。方城的地形實在太過險惡,八國之兵縱能攻下,也必傷亡巨大。而方城離郢都尚有千裏之遙,中間又橫隔著寬闊的漢江,豈能輕易地將那倔強的楚人征服?

師老必疲,兵鋒挫而易鈍。管仲深知兵法,愈來愈覺與楚決戰,勝算不大。如果他還像當年箭射小白時那般年輕,尚可冒險一搏。但現在他已是年過六旬的老者,無複當年的銳氣和精力。

管仲常常會想起婧姬。在他出征之前,婧姬已臥病在床。如果我敗於楚人之手,一世英名必將付之於流水,豈有麵目去見婧姬?管仲不願如此想,但心中卻不斷地冒出如此念頭。

“不錯,當年太公亦說‘勝敵者,無形之戰,方為上戰’。”齊桓公對管仲的話大為讚賞,當即令人將楚國大夫請進帳中。鮑叔牙還欲爭辯,被隰朋拉了拉衣袖,才不再說什麽了。

隰朋對伐楚之舉並不讚成。他認為齊國現在所獲得的名望已經足夠了,不必再建什麽新的“功業”。

“盟主當得太像了,必至四方求助不斷,難以應付。”隰朋有一次忍不住對鮑叔牙說道,希望鮑叔牙能對齊桓公的功名渴望有所節製。

齊桓公忙於四方征戰,大臣們也得跟著四處奔忙。隰朋也老了,隻想多在府中享受姬妾們的歌舞之樂,不願在軍陣中車馬勞頓。

鮑叔牙被隰朋的拉扯所提醒——軍中有許多人都如隰朋這般厭戰。莫非齊桓公和管仲亦是厭戰?他要看看齊桓公和管仲如何與屈完應對,以斷定齊桓公和管仲二人是否厭戰。

屈完年在四旬上下,身體高瘦,兩眼精光閃爍,一望便知是智謀高深之士。他十分熟悉中原禮儀,神情不卑不亢,與帳中各人相見,俱為得當適宜。他首先道:“吾君知盟主遠來,特命在下問候盟主。想齊國遠居北海,楚國地近南海,風馬牛不相及也。奈何盟主傾天下之兵,侵我楚地?還望盟主能夠明白宣示,使在下回複君命。”屈完說的是列國通行的“雅言”,字正腔圓,悅耳動聽。

齊桓公和管仲一聽,都不覺放下心來——屈完開口便稱盟主,果然是意欲求和。敵方既然是以大夫為使,齊桓公便不應自低身份,與其應答。

管仲上前一步,拱手說道:“昔日周成王封吾先君於齊,使召公賜命,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自王室東遷以來,禮樂崩壞,諸侯爭亂,夷狄之族競相侵伐中原,天下百姓俱在水火之中。吾君奉天子之命,倡儀尊王,驅逐夷狄,恢複禮法,天下諸侯,無不響應。爾楚立國於江漢之間,盛產上好包茅,例當歲貢,以助天子祭祀時濾酒之用。可是爾楚國已多年不貢包茅,天子問於吾君,吾君自當問於爾楚國。且周昭王當年南巡,渡漢水不歸,亦當問於爾楚國矣!”

他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義正詞嚴,不愧為霸國之臣,直聽得齊桓公連連點頭。可是鮑叔牙聽了,卻連連搖頭,猶如跌進寒穀之中,渾身冰涼。管仲的語氣表麵剛硬,內中卻比屈完的話更為軟弱。

楚國的第一大罪,便是自稱為王,公然與周室分庭抗禮。

楚國的第二大罪,便是侵伐鄰國,奪取漢東諸國之地。

楚國的第三大罪,便是謀弑先君,蔑視禮法。

但管仲卻根本不提這三大罪狀,卻提出了什麽不貢包茅和昭王不歸之事。

諸侯不貢方物,為大不敬,所問也還有理。而周昭王之死已過了四五百年,提起來豈不是一場笑談?管仲如此向楚國問罪,自是不欲與楚國決戰。而齊桓公欣然點頭,顯然是讚同管仲之語,亦不願與楚國決戰。

鮑叔牙本想大聲抗爭,勸諫齊桓公,不可對楚姑息,須與楚國決一死戰。然而齊桓公是國君,管仲是執掌軍國大政的相國,號為仲父。齊桓公和管仲既然是君臣心意相通,做出的決斷就絕難更改。在如此情勢下,他的勸諫並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如果是在朝堂上,縱然不起作用,鮑叔牙也會盡力勸諫。可此刻是在軍中,且又有列國諸侯相從,鮑叔牙若是強行勸諫,傳揚出去,必會損傷齊桓公和管仲作為八國之軍正副主帥的威信。鮑叔牙隻能默然無語地站在大帳中,怒視著屈完。他要讓屈完明白——並不是所有的齊國大臣都不願與楚國決戰。屈完被鮑叔牙如刀的目光刺得不自在起來,竭力避免與鮑叔牙對視,隻望著管仲。

聽罷管仲的一番話,屈完同樣鬆了口氣,放下心來:從八國之兵逼近方城的那一天起,楚國朝臣就分成了戰和兩方。令尹子文和他認為齊軍勢大,且挾天子之命,與其決戰,勢必兩敗俱傷,對楚國日後謀攻中原極為不利。

將軍鬥章和鬥班卻認為八國之兵是烏合之眾,並沒有什麽戰力,可以與其決戰。如今中原各諸侯全都倚仗著齊國支撐,一旦楚國戰勝齊國,則中原之地,可唾手而得。

楚成王想與齊國決一死戰,又怕落下兩敗俱傷的結果。欲與齊國言和,又心有不甘,一直難以做出決斷。直到徐、江、黃三國攻滅舒國的消息傳來,楚成王才下定了言和的決心。他並不畏懼徐、江、黃三國自東南方發動的攻擊。可是他又不能坐視徐、江、黃三國的攻擊,非得分兵二路抵抗不可。南、北兩路大軍他隻能監視一路,無法同時監視兩路。

依眼前的情勢,他應率大軍北上與齊桓公對峙。鬥章和鬥班等心腹戰將亦應隨侍在他的左右。畢竟,齊桓公率領的八國之兵是侵楚的最強力量,楚成王不得不全力應付。如此,他隻能派一偏將領少許兵卒去對付徐、江、黃三國。他如果能戰勝齊桓公便罷,稍有不利,那偏將必定反叛,會殺回郢都另立新王。楚國並非禮儀之邦,全以霸力治國,王位的更換幾乎總是以血淋淋的殘殺來實現的。對楚成王來說,王位如同性命一般,絕不可丟棄。在這種情況下,楚成王雖極不甘心言和,也隻得言和了。

楚成王率大軍駐紮在漢水之濱,派屈完為使者,全權處理戰和之事。楚成王對屈完說:“城下之盟已是恥辱,大夫不可退讓太多,否則寡人隻有拚死一戰。”

屈完很清楚他不能在什麽地方退讓——絕不能承認自立為王之罪,絕不能承認侵伐鄰國之罪。

如果承認自立為王的“大罪”,那麽楚王就須恢複子爵的名號。但一個小小的子爵諸侯,又怎麽能擁有千乘之國?楚王勢必要退回所侵奪的土地,甚至要將國都遷回丹陽。

同樣,承認了侵伐鄰國的“大罪”,楚國則不僅要退回侵奪的土地,還須賠償財帛。這樣的認罪,就不是言和,而是要徹底滅亡楚國。

屈完料想齊桓公決不會向楚國提出這兩大罪——因為齊桓公亦願言和。

他曾對楚成王言道:“齊軍遠道而來,利在速戰。今兵臨城下,卻隻守不攻,顯然有懼戰之意。齊國已成盟主,能勝不能敗,言和之心,隻怕更甚於我楚國。”

此刻他一聽到管仲的“問罪”,就知道齊國言和之心,果然甚於楚國。屈完的語氣立刻強硬了許多,道:“諸侯不貢周室,天下皆然,豈獨楚國?此乃周室失德所至,罪在於上而不在於下。當然,包茅不貢,楚亦有罪。至於周昭王南巡不歸這件事,我楚國並不知道,你們要問,就去向漢水問吧。”

“大夫此話,全無誠意,莫非一定要對抗天子之命?”管仲硬中帶軟地喝問著。

“在下乃南蠻之人,不知中原禮儀,話中有什麽得罪之處,還請仲父見諒。楚國雖說地廣千裏,帶甲之士百萬,可又怎麽敢與天子對抗呢?隻是城下之盟,列國所恥。盟主若肯兵退三舍之地,以示誠意。則吾君豈敢抗拒天子,自當上貢包茅,以謝‘不敬’之罪。”屈完軟中帶硬地說著。

“好,大夫若能輔佐爾君敬奉天子,寡人又有何求。明日寡人就當退兵,靜候大夫佳音。”齊桓公不待管仲答話,搶著說道。楚國願意“服罪”,這對齊桓公來說,就已足夠。他以討伐楚國的名義出征,以迫使楚國“服罪”的戰果歸來,盟主的顏麵不僅可以保全,還會因此更增光彩。

“吾君素來寬厚大量,隻要爾君服罪,自當退兵。但此番乃八國之兵,我齊國兵退,別國之兵是否亦退,尚不可知之。”管仲道。他見齊桓公回答得太過痛快,忙補上一句,意圖為難屈完一番。

“齊乃盟主,齊國兵退,他國之兵豈敢不退?盟主之言,重如山嶽,望能守之。在下當回報吾君,準備貢物,上敬天子。”屈完說著,長揖為禮,退出帳外。

齊桓公立即傳命——楚國已不戰而降,各國當拔營退兵。

楚國既已不戰而“降”,我等就該進入楚境,怎麽反要退兵呢?列國諸侯想不明白,又不敢向齊桓公發問,隻得隨齊軍向後退去。

屈完請齊桓公兵退三舍,齊桓公卻一直退到了召陵,離方城已有百裏之地。齊桓公如此,倒也並非欲顯示其盟主的“寬宏大量”,而是召陵地勢極好,利於紮營駐守。

屈完見齊桓公退兵,立即乘小車飛馳至漢水之濱,將他和齊國君臣的一番“舌戰”告知楚成王,請楚成王準備包茅,上貢周室“謝罪”。

楚成王聽說屈完一番話就使齊桓公兵退百裏,認定齊兵懼楚,爭戰之心大起。

令尹子文道:“我楚國乃天下大國,豈可失信於人?今屈大夫以大王之名,答應入貢,不可反複矣。若楚反複,必使齊人羞怒,當以死力來戰,必難相敵。”

“齊國臣子亦有好戰者,主公反複,是授其口實也。”屈完亦說道。

楚成王無奈,隻好答應上貢“謝罪”,仍以屈完為使者,授其代行君命之權。

既然自承有“罪”,對於八國之君,就該備上一份“勞軍”的厚禮。楚成王令人回轉郢都,啟開府庫,裝上八大車黃金,交給屈完。又采集一車上好包茅,以宗室之臣相陪,跟隨屈完北上召陵。

看著滿車的黃金,楚成王極不舒服,心中道,自我楚國立國以來,隻有取之於人,哪有送之於人呢?齊、魯、宋諸國也還值得楚國相送黃金,那許、鄭諸國乃是楚國網下遊魚,又豈能受我楚國的厚禮?哼!將來本王一定要從你們那裏十倍收回這些厚禮。

見屈完帶著包茅而至,齊桓公大為高興,對其禮敬有加,待若上卿。管仲令太卜測得吉日,請齊桓公率列國之君,驗看包茅。驗看完畢,屈完送上八車黃金,作為勞軍之禮。列國諸侯這才高興起來,有了些“戰勝”楚國的感覺。

雖然一車黃金離他們預想的所得差了許多,但畢竟是不戰而獲,來得甚是便宜。何況楚國本是天下第一大國,能得到楚國的“禮敬”,也足可誇示天下,大有榮耀。

齊桓公得意揚揚,問著屈完:“不知大夫觀看過我中原兵威否?”

屈完拱手道:“在下僻居南蠻荒地,並未有幸目睹中原兵威,今日若能觀之,當大慰平生。”

齊桓公當即傳命管仲布下戰陣,他和屈完同乘高車,依次向前看。但見八國之兵各占一方,連綿不絕,此進彼退,井然有序。且部伍整齊、衣甲鮮明,戈矛閃亮,士氣高昂。

啊,這中原之兵果然非同小可,我楚國若貿然而戰,勝負當真未可料定。屈完心中正暗暗吃驚,忽聽齊國軍陣中鼓聲大作,緊接著七國軍陣中亦是鼓聲相應,轟隆隆一陣緊似一陣,如千萬個巨雷一齊炸響,直似天崩地裂一般。

鼓聲中,齊國三軍陣形變幻,乍分乍合,疾如勁風,快若閃電。更見那矛戈齊舉,旌旗飛卷,眾兵卒忽前躍、忽後縱,勢若猛虎,矯若遊龍。屈完身後的幾個仆從看得目瞪口呆,臉色蒼白,雙腿發抖。

齊桓公麵露驕傲之色,對屈完說:“寡人有此銳卒,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矣!”

屈完一笑,道:“賢侯之所以能夠主盟中原,代天子號令諸侯,乃是以德服眾,上尊王室,下扶弱小之邦。我們楚國敬重賢侯,亦畏服賢侯之德耳。若賢侯欲以武力屈人,則楚國城池還算堅固,又有漢水之險,且可驅使千乘兵車。吾恐賢侯縱有甲士百萬,也未必有所用耳。”

齊桓公聽了,猶如被人迎頭澆了一瓢涼水,從驕狂中清醒過來,呆了半晌,才說道:“大夫真乃楚之棟梁,寡人深敬之矣。今欲與貴國盟好,大夫願否?”

“楚乃蠻夷之邦,得盟主如此看重,敢不從命?”屈完拱手施禮道。

當日,八國之軍各派士卒,合力在大營中築起了一座土壇,齊桓公手執牛耳,行盟主之禮。管仲為司盟。屈完代行楚君之命,與列國諸侯一一見禮,共立盟約,誓言互不侵犯,和好通婚,結為兄弟之邦。然後,屈完又替蔡侯賠罪,請求齊國釋放蔡侯。齊桓公痛快地答應了屈完,同時也請楚國放回擄走的鄭、許諸國臣民。屈完亦向鄭、許兩國擔保,楚國定當遵守諾言,放回鄭、許兩國被擄臣民。鄭、許兩國極為高興,單獨宴請屈完,以示謝意。

屈完與齊桓公會盟完畢,辭別列國諸侯,北上洛邑,朝貢周天子。齊桓公亦派隰朋為使者,至洛邑稟告收服楚國的經過。八國之兵自召陵分散,各自歸國,連日歡宴不休,並告祭祖廟,稱頌其“降服”楚國之功。

回軍途中,鮑叔牙忍不住問管仲:“如此,楚國就不會北犯中原嗎?”

管仲不答,反問道:“依鮑兄之見,如何才能使楚國不會北犯中原呢?”

“當然是踏平楚國,毀其城池,滅其宗廟。”鮑叔牙毫不猶豫地說道。

“不錯,隻有如此,方可一勞永逸,使中原永無楚國侵伐之禍。隻是請問鮑兄,以我齊國之力,可否一舉滅亡楚國?”

“我齊國率八國之眾南進,又有徐、江、黃三國遙相呼應,滅楚不難。”

“八國之兵雖眾,唯我齊國可戰強敵,其餘七國,應數而已。徐、江、黃三國滅舒之後,已心滿意足,攻楚不過是故作其態耳。楚國方城堅固,我軍克之,三軍必損傷一軍矣。漢江深廣,楚以傾國之兵守之,我軍欲將其擊破,又損一軍矣。郢都高大,我軍攻之,勢必再損一軍矣。如此,楚國雖滅,而我齊國三軍,亦損傷殆盡矣。方今天下,唯我齊國可保列國共尊王室,不致大亂迭起。假若我齊國損傷過重,國勢不振,又何能威懾列國,使天下平定?今日以言和服楚,一可保我齊國兵勢不敗,二可免使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三可挫楚鋒芒,令其不敢過於猖狂。鮑兄試思,當此情勢之下,能得此結果,是否算是成功?”

“當然算是成功。隻那楚國向來不守信義,雖立盟約,也難保其不會侵伐中原各邦。”

“那屈完有一番話說得很有道理——諸侯不貢天子,乃周室失德所至,罪在於上而不在於下。隻要周室善於修德,中原各邦信守盟約,我齊國保有強大的兵威,則楚國必不敢輕易北侵。”管仲感慨地說道。

“聽管老弟所言,似覺有理。可我心中,又總是存有疑惑。”鮑叔牙坦率地說道。

“唉!鮑兄,我二人以數十年之力,才使得主公成就霸業,不容易啊。功難成而易敗,我不想在垂老之年,看到我齊國霸業衰敗。”管仲歎道。

鮑叔牙默然無語,想,管仲老矣,隻願保住功業,已失銳意進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