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扶燕製敵伐山戎 魚麗之陣破強敵

齊桓公想忘掉一切煩惱,偏偏煩惱猶如江上之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天,齊桓公來到了蔡姬宮中,與她乘舟遊池為樂。蔡姬善於遊水,更擅長駕舟。然而齊桓公卻很怕水,每次乘舟遊玩,必將蔡姬帶在身邊。她雖已年過三旬,因為沒有生過孩子,姿色依舊豔麗,身子也靈動如少女一般。

齊桓公已是一刻也離不開酒,連舟中也備下了酒具。蔡姬平日無憂無慮,像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少女。齊桓公寵幸她,她好像很快樂;齊桓公久久不與她相見,她似乎一樣很快樂,寢宮中日日都會傳出她的笑聲。

齊桓公每當聽見蔡姬的笑聲,心裏就不怎麽舒服。他看慣了後宮姬妾們為了得寵而爭風吃醋,尋死覓活。可蔡姬竟不這樣,好像他這個堂堂霸主似可有可無,沒什麽了不起的。除了乘舟遊玩之外,齊桓公很少與蔡姬相見,有意對蔡姬加以冷落。

齊桓公在舟上喝酒,蔡姬也喝。忽然一陣風吹來,小舟左右亂晃。齊桓公嚇得怪叫起來,趴在舟中一動也不敢動。蔡姬看到齊桓公如此狼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趁著酒興,彎腰用手撩起水花,灑向齊桓公。齊桓公大怒,喝罵蔡姬不知規矩。蔡姬見齊桓公發惱,更覺有趣。不僅以水相撩,還分開兩腿,站在舟上,左右搖晃。把池中的水晃進了舟中,將齊桓公的衣服浸得透濕。齊桓公恐懼地喊起救命來,當他被蔡姬送到岸上時,覺得顏麵大掃,竟喝令豎刁立刻將蔡姬送回娘家。

一國遣回所娶的另一國公主,是件極不禮貌的事情,很少有國君這麽做過。此時蔡哀侯已死,國君由太子承襲,是為繆侯。蔡繆侯年輕氣盛,並不像他的父親那樣對齊國敬畏。見齊桓公將妹妹遣回,心中大為憤怒。對眾文武大臣道:“齊國不把我蔡國放在眼裏,我蔡國也不必認齊國為盟主,天下難道隻有齊國是強國嗎?”

蔡國的文武大臣們向來分為兩派,一派主張結好齊國,一派主張結好楚國。主張結好齊國的大多數是老臣,隨著蔡哀侯的去世,已在朝中失了勢力。結果主張結好楚國的少壯之臣占了優勢,他們紛紛進言,勸蔡繆侯借此機會背棄盟約,與楚結好。

蔡繆侯為了讓齊桓公知道他不是任人欺負的弱者,同時也為了向楚國示好,竟派使者入楚,欲將妹妹改嫁給楚王。楚王見蔡國主動“投順”,喜出望外,一口答應了婚事。

齊桓公處處與楚國作對,早已成為楚王時刻想打擊的頭號敵人。把齊桓公的姬妾“挖”過來成為楚王的姬妾,無疑是對滿口禮法的齊桓公沉重的打擊。蔡姬又一次做了新娘,南行千裏,踏進幽深陌生的楚宮裏。

齊桓公得知這一消息後,暴跳如雷,幾欲瘋狂。他隻是遣回蔡姬,並未寫下休書,從禮法上說,蔡姬仍是齊國人,仍是他齊桓公的姬妾。齊桓公不過是想懲罰蔡姬一下,過些時日依然會把蔡姬接回齊國。他並不願為了蔡姬而失去蔡國,在中原各大國中,蔡國離楚國最近。蔡國站在齊國這一邊,無疑是對楚國的一種不可忽視的壓力。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蔡繆侯居然會把名義上仍屬於他的蔡姬“改嫁”給楚王。這對於一個普通諸侯來說,亦是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何況他乃堂堂的天下霸主。他當即傳管仲、鮑叔牙進宮,要發傾國之兵,踏破蔡國,並親手將蔡繆侯殺死,以雪心頭大恨。

“蔡國如此無禮,實為可恨。然以我齊國之強,也不必發傾國之兵,命一大將領兵車二百乘,再知會宋、陳兩國各出兵車百乘,就已足矣。”鮑叔牙道。

“不,寡人非得親自出征不可。二百乘兵車太多,寡人隻需領隱軍百乘,就可擒殺蔡繆侯。”齊桓公怒氣衝衝地說著。

“這……”鮑叔牙的目光向管仲望了過去,希望管仲能出言阻止齊桓公。他素重禮法,對蔡繆侯的舉動極為憤恨。但他又認為這件事對齊國來說,有些尷尬,不宜大張旗鼓,弄得天下沸騰。管仲好像沒有看到鮑叔牙的目光,默然無語,神情悲哀,似正想著什麽傷心之事。

“仲父你這是怎麽啦?”齊桓公奇怪地問。

“我在想,這世上的婦人也太過厲害,夏桀亡於妹喜,殷紂亡於妲己,幽王亡於褒姒,如今威名赫赫的天下霸主,又要亡於蔡姬了。”管仲感慨地說道。

“什麽,你竟……你竟然說寡人要亡於蔡姬麽?”齊桓公大怒。

“蔡國雖比衛國略強些,但要與我齊國對抗,恐怕是力所未及,仲父何出此言啊?”鮑叔牙困惑地問。

“蔡國自不足道。然蔡國行此無禮之事,自是要示好楚國。我軍兵臨蔡國,楚必來救。區區百乘戰車,何能抵擋楚軍?若主公萬一有失,不是亡於蔡姬之手,又是亡於誰人之手?”管仲冷然說道。

鮑叔牙心中一凜,道:“不錯,楚國一直想把蔡國拉過去,我軍攻蔡,其必來救。主公若貿然進兵,恐遭不測。”

“哼!我齊國稱霸,他楚國自是不服。齊、楚早晚必有一戰,晚戰不如早戰,又怕他怎的?仲父苦心訓練的三支隱軍,不就是用來對付楚國的嗎?這次我們全拉出去,難道還不能打敗楚國嗎?”齊桓公厲聲問道。

“不能。”管仲毫無畏懼地說著。

“仲父不是說過,隱軍一旦練成,就是天下無敵嗎?為何此時仲父又說不能打敗楚國,莫非從前仲父是在欺騙寡人嗎?”齊桓公話語中帶著難以壓抑的怒氣。

“我隱軍有兵車三百乘,以一當十,可當敵軍兵車三千乘,何懼楚國?然主公此次出征,非是與一楚國為敵,而是與三方強敵為敵。我隱軍雖勇,同時與三方強敵大戰,未免力有不及。”管仲說著,語氣緩和了許多。

“三方強敵?是哪三方?”齊桓公問。

管仲讓內侍太監取來地圖,指指東邊靠海的地方,又指指西邊靠汾水的地方,說:“海邊山戎夷族,還有汾水之畔的晉國,無時不對我齊國虎視眈眈。我兵伐楚國,其必乘虛來攻。楚有兵車二千乘,晉有兵車千乘,山戎有精騎萬人,亦可當兵車千乘,此共有四千乘兵車之威,我齊國如何抵擋?”

“這……”齊桓公如被人當頭打了一棒,腦中嗡嗡亂鳴,說不出一句話來。

山戎乃北戎之分支,其首領常駐令支。山戎之族以遊牧為主,也有務農之人。其統轄之地廣大,背靠大海,東南與齊國魯國為界,西與燕國為界,北與北戎為界。南北千裏,東西五六百裏,擁部眾數十萬,精銳騎兵萬人。數十年前,山戎曾大舉伐齊,給齊國帶來了極為深重的災難。後來山戎內亂不止,無力以大兵侵伐齊國,但仍常常以小隊騎兵侵擾齊國邊境,令齊國不得不在北部邊境上屯以重兵。

齊桓公稱霸天下,四處宣稱尊王攘夷之道,引起了北戎諸夷族的極大恐慌與憤怒,日夜操練騎軍,欲攻襲齊國。隻是看到齊國兵勢強大,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楚國遠在千裏之外,兵車之眾,為天下第一,齊國欲勝楚國,非發傾國之兵不可。一旦齊國兵發千裏之外,山戎必竭其全力,乘虛攻伐齊國。齊軍士卒聞聽家鄉被夷族攻伐,軍心必亂,必大敗潰逃。這個時候,晉國就會借著幫助齊國驅逐夷族的名義,號令天下諸侯,兵進齊國,輕易地奪去齊國的霸主之位。如此,就算齊國能夠保全,但他齊桓公的君位性命,隻怕無法保住。

“主公,仲父所言極是,不可貿然進兵啊。”鮑叔牙再次勸道,他心中忍不住對管仲大為佩服。其實管仲所講的這些道理他也明白,隻是急切間竟想不到這上麵去。

“難道對蔡繆侯的無禮寡人就忍了不成?”齊桓公瞪大眼睛問道。

“當然不能忍了。我齊國是霸主之國,豈容輕視。我齊國須發傾國之兵出征,但不是出征楚國,而是出征山戎。”管仲沉聲說道。

“出征山戎?這……這是為何?”齊桓公大感意外。

“主公欲成為真正號令天下的盟主,必欲威服晉、楚,而欲威服晉、楚,必先除了山戎之患。”管仲邊說邊指點著地圖,“主公請看,楚國與齊國隔有蔡、陳、許、宋、徐、魯、邾、莒諸國,其欲伐我,必先征服這大小十數國。然楚國雖強,一時也無力征服如此眾多之國。故楚國雖為大害,尚難危及心腹。晉國與齊國隔有衛、曹、邢諸國,欲伐我齊國,必先借道,但其若無堂堂正正的理由,誰肯借道與他?所以晉國也難稱為腹心之患。真正的腹心之患,實為山戎。其勇悍善戰,又精於騎術,一日可行數百裏。朝發之,夕便可至臨淄,為害極大。”

“不錯,我齊國應當先征山戎。此舉不僅可保邊境安寧,且可應了‘攘夷’之名,實為堂堂正正之戰矣。”鮑叔牙興奮地說道。

“山戎多為遊牧之民,善於遷移,恐難一舉滅之。”齊桓公皺著眉頭說道。

“微臣近日思得一策,雖不能將山戎一舉滅之,亦可永絕後患,並能威懾晉國,使其不敢對我齊國輕舉妄動。”管仲道。

“哦,此為何策?請仲父詳細講來。”齊桓公來了興致。

“此策名為‘扶燕製敵’。燕乃召公所封之地,本為大國,隻是近年屢受山戎之欺,國勢漸弱,難以自保。我齊國將山戎之地盡數贈予燕國,並多送兵車弓戈,以壯燕國之勢。這樣不出數年,燕國必複強盛矣,對我齊國也必將感激不盡。燕在晉之西北,可從後麵掩襲晉國。有燕國為齊國強援,晉國必不敢輕易犯我齊國。如此,我齊國已絕無後顧之憂,可發傾國之兵,與楚國一決勝負。”管仲微笑著說道。

“此策大妙,可服燕,可絕山戎之患,可製晉,實乃一箭三雕也。”鮑叔牙大聲道。

“這……這燕國強盛起來,若不服我齊國,又當如何?”齊桓公問。對於管仲的計策,他已在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可仍是想挑出些“毛病”,以顯示他明察秋毫的賢君風範。

“山戎乃是北戎一支,燕國得了山戎之地,就和北戎結下了深仇。燕國為抵擋北戎,隻能依靠我齊國之力,絕不敢不服我齊國。”管仲答道。

“山戎、楚國、晉國是強敵,秦國也是強敵啊。仲父為何不提秦國?”齊桓公又問。

“齊為天下之東,秦為天下之西,相距太遠。秦欲侵齊,北行必須越過晉國,南行必須越過楚國。以秦國之力,無論晉、楚,都絕難勝之。故百年之內,秦國無法與齊為敵。雖然其國勢不弱,亦可略而不計。”管仲道。

“嗯,仲父之言,深得寡人之心。如此,就請仲父點齊兵車,北伐山戎。”齊桓公欣然說道。

“山戎凶悍狡詐,我軍必出其不意,方可大勝。濟水之畔有一鄣國,屢有無禮之舉,我軍可聲言滅鄣,集大軍於邊境。”管仲道。

“山戎之地大多是荒野,軍中糧草轉運,須仔細籌備。”鮑叔牙道。

“不錯,糧草轉運切不可大意,就勞鮑先生處置吧。”齊桓公道。

“微臣探得山戎有意伐燕,我軍當等待山戎興兵之後,才可行動,以顯示我軍乃仁義之師,急人所難。”管仲道。

“管老弟,你這‘扶燕製敵’之策怎麽從未對我提起,是不是上次朝堂大宴之時,我掃了你的麵子,你不高興了?”鮑叔牙有些不滿地說道。他和管仲進出宮中,本可享受乘坐肩輿之禮,但二人幾乎從未真的坐過肩輿進出宮中。此刻二人又是一步步順著漫長的禦道,向宮外緩緩走著。

“哪裏。多虧上次鮑兄之言,小弟才自覺應當更加努力,方想出此策。隻是有些地方尚未想妥,故未及相告。”管仲言不由衷說道。

自從上次朝堂大宴之後,他和鮑叔牙見麵的時日愈來愈少。他怕聽到鮑叔牙所說的那些話。他要建平天下之大業,也要日日享受酒色之樂。但鮑叔牙隻想讓他建平天下大業,卻看不慣他享受酒色之樂。

“管老弟這‘扶燕製敵’之策若能成功,則平天下之大業,指日可成矣。”鮑叔牙說道。

“不是小弟誇口,平定天下,此時已非難事,難的是我齊國霸主之位,不知如何才能長久保持下去。”管仲道。

“是啊,主公雖可稱為賢君,卻在立儲大事上……”鮑叔牙搖著頭,無法說下去。為人臣者,背後議論國君,不合禮法。鮑叔牙欲正朝官**逸之風,大力提倡禮法,並身體力行,非禮勿視,非禮勿言,弄得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然而有些“非禮之言”,他又不得不說。

列國中最難處置的事情便是立儲,常常因此造成國中大亂。避開大亂的最好辦法,就是依照禮法,早立太子。齊桓公正室夫人無子,依照禮法,應該立公子無虧為儲君。可是齊桓公至今卻毫無立公子無虧為儲的跡象,令鮑叔牙心中焦慮不已,顧不得臣下不宜幹預立儲的“禮法”,屢屢提醒齊桓公——該立太子了。

齊桓公對於鮑叔牙的提醒,總是裝作沒有聽見,以別的言語岔開。如此下去,將來齊國必生大亂,霸主之位,難以長久保持。鮑叔牙這句話好幾次欲在齊桓公麵前說出來,又咽了回去。這類話說多了,他未免會被齊桓公視為欲與公子無虧結黨,反而會使齊桓公更加不肯早定儲位。

聽著鮑叔牙說出的半截話語,管仲並未搭腔。他開始也曾勸過齊桓公早定儲位,但仔細觀察了齊桓公的幾位公子一番後,就不再說什麽了。他認為齊桓公的幾位公子中,沒有任何一人能夠成為賢明之君,可以繼承父親的霸業。他對此大為失望,不自覺地在鮑叔牙麵前露出了“霸業難繼”的感慨。兵伐山戎,路遠道險,必須思謀萬全,方可行之。管仲在心裏想著。

果然不出所料,在周惠王十三年(公元前664年)冬,山戎首領密盧親率一萬精騎,攻伐燕國,連陷城邑,大肆劫掠。燕國抵擋不住,急派使者入齊,請求盟主發兵救援。齊國大軍早已集於鄣地,燕國使者剛至,齊桓公便下令北伐山戎。

魯莊公聞聽齊軍北伐,忙率戰車百乘,趕至齊軍大營中,對齊桓公說道:“魯國亦是屢受山戎之害,寡人願隨盟主出行,以靖北方。”

齊桓公大為高興,稱讚了魯莊公一番,道:“北地道遠路險,兵貴於精而不在於多。賢侯不必勞頓。寡人此番若能大勝北夷,當是賢侯之誠心感於天地。若此行不利,還須賢侯以生力軍相援。”

魯莊公大大鬆了一口氣,恭維齊桓公幾句後,連忙告退。他根本不想深入北方苦寒之地去“受罪”。但齊桓公既是盟主,討伐的亦是魯國之敵,他不能不硬著頭前來“表示”一番。齊侯變得這樣通情達理,倒真像是個盟主了。魯莊公在返回的路上奇怪地想著。

齊桓公所以變得“通情達理”起來,是因為他的心情極為愉快。

鄣國雖是個小國,亦有兵車數十乘,且依河築邑,地勢險固。齊桓公當初與天下諸侯會盟之時,也曾派使者邀請過鄣國國君。不想那鄣君居然大發雷霆,將齊國使者趕出了都城。

鄣君說:“寡人先祖乃薑太公之嫡孫,論起輩分,齊君應該稱寡人為爺爺,豈有孫兒派使者邀爺爺會盟之理?”還說,齊侯若想讓他會盟,除非親自來請,並充當禦車之役。

齊桓公大怒,當即就要發兵滅之,被管仲阻止,說:“鄣為齊之同姓,亦為太公之後。滅同姓國,是為不義。”齊桓公聽了,暫且壓下心中怒火,不再理會鄣國。但在他的心底,卻一直沒有忘記對鄣國的痛恨。

此次齊國大軍兵臨鄣國,本為迷惑山戎,並非真欲滅了鄣國。可是鄣君望見齊軍的威勢,竟嚇破了膽,主動請降,並且不顧“爺爺”之尊,背負荊條,反綁雙手,跪倒在“孫兒”麵前,乞求“孫兒”饒命。齊桓公大喜,自然是饒了“爺爺”的性命,並且毫不客氣地占據了“爺爺”的內宮,享受“爺爺”所藏的美色。這是齊桓公自登位以來,第一個僅憑兵威滅掉的諸侯國。

今後滅國,應該多用此威懾之法。這樣,既有得地之實,卻無滅國之名。齊桓公愈想心中愈是高興,他已把蔡姬帶給他的煩惱暫時忘到了九霄雲外。

在辭退魯莊公的當日,齊國大軍已拔營而起,進入山戎境內。齊桓公自為主帥,管仲副之。以王子成父、隰朋、東郭牙為大將,領隱軍上、中、下三軍,共兵車三百乘,壯士三萬人。鮑叔牙、寧戚則領常軍二百乘,兵卒二萬人,隨後接應,並轉運糧草。一路上,許多小國國君都願隨齊軍北伐,齊桓公俱依魯莊公之例,一一好言辭退。

山戎在周朝威勢大盛之際,也曾接受過周王所封,名列第四等子爵諸侯。但早在平王東遷之前,山戎已不向周室朝貢,自立為主。不過,在山戎的南部,還保留著許多農耕之民,留有當年臣服周室,欲作周室順民的痕跡。然而愈往北行,其地愈為荒涼,處處是野草荒林,間或有著一座座山戎部落,俱以帳幕為室,放牧牛羊為生。管仲下令嚴禁襲擾山戎部落,日夜兼程,直撲燕都薊邑。

雖是道路難行,可十餘日後,齊國大軍已至薊邑城下。密盧正率部眾圍攻薊邑,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齊國大軍會來得如此迅速,倉促接戰之下,部眾大潰,爭先恐後向令支方向逃去。

齊軍鼓吹著得勝之樂,部伍整齊,排列在城下,好不威風。燕君大開城門,親自禦車,至齊軍大營中迎接齊桓公。剛進營門,燕君就見一麵丈八大旗迎風飄揚,上麵繡著鬥大的四個字——尊王攘夷。

燕君心中頓時感慨萬千,一時想起了許多事情。

燕國的第一代國君召公姬奭為周室同族,亦為武王伐紂時的功臣。自召公以後,九傳到了惠侯。燕惠侯即位之時,正好遇上周厲王逃到彘地,周室處於共和執政的時期。燕惠侯趁機不再朝貢周室,專意侵伐鄰國,擴張國勢。

經過禧侯、頃侯、哀侯、鄭侯、繆侯、宣侯、桓侯數代國君,燕國忽強忽弱,最終雖可勉強稱為大國,但其國勢遠不能與齊、晉、楚、秦相比,甚至連魯、鄭、宋諸國也比不上,隻相當曹、衛諸國。

桓侯在位七年後去世,太子即位,是為燕莊公。他素有大誌,即位之後,很想有所作為,日日整頓兵車,訓練士卒。當衛國支持王叔頹奪天子之位時,曾派使者請求燕莊公予以幫助。燕莊公極想借此名震天下,但又畏懼號稱“尊王”的齊桓公。他苦思之下,終於想出一條兩全其美的計策。

在燕之南,還有另一個燕國,被稱為南燕。燕國曆代君主對於南燕之國的存在很不舒服,屢欲滅之,俱未成功。燕莊公即位之初,也曾大舉侵伐南燕,雖然仍未滅了南燕,卻逼迫南燕訂下了臣服的盟約。依據那盟約,南燕必須隨時聽從燕國的命令。燕莊公當即派大將領精銳兵車五十乘南下,命南燕國君統之,助衛攻打王都。如此,功成,則益處歸於燕莊公。不成,則有南燕國君頂替“罪名”。

開始時,燕莊公的謀劃進行得很順利——王叔頹已當上了天子,並將封燕國為一等公爵,大賜土地人眾。不料未及兩年,鄭國就護送著周惠王殺回王都,斬王叔頹,生擒南燕國君燕仲公。燕莊公不僅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南燕反而為贖回其國君,背棄與燕國訂立的盟約,臣服於鄭。燕莊公有苦難言,亦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暗暗尋找機會,準備報複南燕和鄭國。

正當他準備得差不多,已派出大軍,欲南伐鄭國之時,齊國軍隊大舉伐衛,僅以百乘兵車,就令衛國訂立城下之盟。燕莊公大為驚恐,慌忙招回已行至邊境的南征大軍,並派使者攜帶重禮,入齊祝賀。齊國對於他派來的使者很冷淡,並拒收其禮,責令他行“尊王”之禮,恢複對周室的朝貢。

燕莊公又羞又惱又怕,拒不聽從齊桓公的“尊王”之命,反派使者到令支,企圖與山戎訂立盟約,對抗齊國。不想山戎探得燕國已與中原諸國結仇,無人相幫,趁機大舉攻伐,劫掠燕國城邑。燕莊公萬般無奈,不得已派使者至齊求救,並大肆宣揚此事。他如此這般,用意有二:一是借此威嚇山戎;二是使得齊桓公為“名聲”著想,不得不派兵救援燕國。

雖然燕國久已不貢周室,但畢竟是召公之後,與周室極有淵源。齊桓公號稱尊王,不能不解救燕國遇到的危難。隻是燕莊公根本沒想到齊桓公會親自領兵救援,更沒人想到齊軍會來得如此之快。在他的料想中,齊桓公頂多會派一偏將,領著百餘乘兵車,到燕國邊境上來做做樣子。

啊,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齊侯率領如此強大的軍隊,是不是另有居心?莫非他救我燕國是假,借此機會滅了我燕國是真?列國之間,這樣的事例還少嗎?

不,齊侯號稱尊王,不至於滅了燕國。可是,可是齊侯又怎麽會親臨燕國都城呢?

對了,齊侯是列國盟主,對於不敬周室的諸侯,有生殺予奪之權。齊侯讓我朝貢周室,我並未遵命而行,這“不敬”之罪,我絕難逃脫。他完全可以借此殺了我,然後在燕國公族中尋一聽從齊國之命的子弟,立為新君。我這麽貿然出城,親至齊國大營中,豈不是自投虎口,有去無回?燕莊公愈想愈是恐懼,渾身汗水淋漓,待見到齊桓公後,竟跪伏於地,頭也不敢抬起。

齊桓公見到素以“蠻橫”著稱的燕莊公如此恭敬,心中更為舒暢,親自把燕莊公扶起,好言撫慰,並擺酒與其壓驚。他既然已聽從了管仲“扶燕製敵”的計策,就有意表現得格外寬厚仁愛。其實他在心底裏對燕莊公沒有半點好感,很想殺了他另立一位新的燕君。但這樣做的結果極有可能使燕國內亂不止,兵勢日衰。一個衰弱的燕國,又怎麽能控製北戎,並威脅晉國呢?齊桓公此時所能做的,就是盡全力來幫助燕國,使燕國強大起來。嗯,自黃帝以來,天下還有何人能似寡人這般胸懷寬闊?齊桓公對自己欣賞不已。

見到齊桓公如此善意相待,燕莊公一時懷疑他身在夢中,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感激流涕,懇請齊桓公入城,到他的內宮中去歇息。

齊桓公道:“賢侯美意,寡人心領了。如今山戎雖敗,兵勢未損,我軍退去,其必複來。我軍當趁此勝勢,疾行伐之,以永絕大患。明日我軍就要拔營出發,難以與賢侯作長夜飲矣。”

燕莊公更加感動,道:“寡人也不回城,明日隨盟主出征,願為前部。”

齊桓公笑道:“燕兵劇戰方休,豈可充當前部衝鋒?賢君若能相隨後隊,以壯聲勢就已足矣。”

“這……這讓寡人怎麽……怎麽過意得去?”燕莊公都不知說什麽才好。

“山戎善以騎兵衝陣,賢侯久與山戎為敵,不知是否備有騎軍?”坐在齊桓公身旁的管仲問道。

“我華夏之族,向來隻擅車戰,連馬都不會騎,哪兒有騎軍呢?”燕莊公回答道。

“戰車威力遠勝騎軍,隻是不如騎軍靈活快捷。若無騎軍為輔,要徹底打敗山戎,隻怕很不容易。”管仲皺著眉說道。

“啊,我想起來了。在我燕國以東八十裏,有一無終國,其雖為北戎一支,卻素來與山戎有仇,曾數次與我燕國聯手對抗山戎,其國中有精騎數千,不僅勇悍善戰,且熟識戎地路徑。如果盟主派人請其相助,其必應允。”燕莊公道。齊桓公大喜,當即派使者攜帶黃金寶玉,至無終國求取騎軍。無終國君久聞齊侯威名,又收有重禮,立刻派其大將虎兒斑領精騎三千,連夜趕至齊軍大營中。

齊、燕、無終三國大軍向東疾進,日行百裏,五日間已進至令支。山戎不喜築城,令支雖為其首領駐紮之地,也隻不過是在山坡上支了幾頂可容納百人的巨帳而已。在巨帳周圍,又星羅棋布般圍繞著數千頂小帳,看上去十分壯觀,也算是有了些“國都”的模樣。

令支周圍地勢雖然平坦,卻是野草叢生,夾雜著一片片的小灌木,利於騎兵衝鋒,而不利於戰車行動。在山戎立國的數百年中,也曾有華夏諸邦的兵車迫近令支,但始終不能攻占令支,最後都是無功而返。密盧驚詫於齊軍的神速,卻也不慌,將萬餘騎兵布於山坡上,隻待齊軍驅軍進攻,便放馬直衝下去。

管仲並不急於進攻,將數百輛戰車頭尾相連,環成車陣,似大河中的漩渦,一點點旋轉著前進。虎兒斑率領的三千精騎,側隱於陣中,兵卒們都牽著馬隨車步行。這一招術,大出密盧的意外。

密盧本想著齊國的戰車會一字散開,橫排著向山坡上仰攻。在這個攻擊的過程中,許多齊國戰車會被灌木拖住,隊形必亂。趁這一時刻,山戎騎兵可一舉擊潰齊軍的戰車。可是管仲卻排出了這個“漩渦陣”,令密盧感到他就像是一頭狼遇到了一隻刺蝟,無法下口。

“漩渦陣”外圈是一隊隊手持巨斧的甲士,將阻擋戰車的灌木盡數砍倒。齊軍戰陣移動得很慢,每“旋”出一圈,要費上小半個時辰。但從山下到山坡上,路程並非很遠,齊軍頂多“旋”上十餘圈,就可攻上山坡。密盧大急,令支一帶,高處隻有他紮下帳幕的這一片緩長的山坡,失去了這片山坡,他將在齊軍強大的戰車麵前毫無立足之地。

“兒郎們,衝呀!”密盧驅動萬餘精騎,向山坡下衝來。

齊軍的戰陣立刻停止了旋動,持斧甲士們迅速隱在了車後,弓弩手則在盾牌和車壁的掩護下,如雨一般向敵騎射著利箭,山戎騎兵隻得勒馬後退,齊軍戰陣則又開始了向前“旋動”。山戎騎兵複又衝來,齊軍戰陣複又停下……如此反複,密盧直氣得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齊桓公極是興奮,不覺對管仲問道:“此陣甚妙,不知喚作何陣?”

“此太公所遺陣法也。因其前行甚緩,為將者須不急不躁,若在朝堂上飲宴一般,故名曰‘魚麗之陣’。”管仲笑道,神情甚是悠閑,當真如同正坐在朝堂上飲宴一般。《魚麗》是一首小雅樂曲,貴族子弟們以鮮魚宴客時,常常演奏此曲。

“啊,原來此便是‘魚麗之陣’。從前寡人也聽說過此陣,總也想不明白——血肉橫飛的戰陣,怎麽能和輕柔動聽的飲宴之曲連在了一塊呢?”齊桓公感慨地說道。

“密盧久攻不下,必然會率部逃遁。他這萬餘精騎不滅,我齊國就不能算是獲勝。”管仲說著,傳令無終國騎兵上馬反擊。

虎兒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聞聽令下,立刻上馬,率所部三千騎軍,從敞開的戰陣缺口奮勇衝出,如旋風一般卷向山坡。密盧攻不破“魚麗之陣”,正自煩惱,打算率部遠遁,不防敵軍竟會反擊,且又是以中原之軍從不使用的騎兵反擊,措手不及之下,無法約束部眾,大敗而逃。

齊軍大勝,獲山戎牛、馬、羊無數,並獲其從燕國擄得的男女近萬口,還擒得山戎部眾四五千人。但密盧卻帶著千餘騎兵逃得無影無蹤,無處尋找。

齊桓公將牛、馬、羊賜給虎兒斑,被擄男女還給燕國,又撫慰山戎部眾,言其隻要歸順,便不加誅殺,仍可留居故土。虎兒斑、燕莊公,還有山戎部眾,都對齊桓公大為感激,稱頌之聲,響徹雲霄。齊桓公得意之下,召集眾人商議班師。

管仲道:“密盧不亡,不足以顯我華夏諸邦之威。山戎北戎同種,密盧定是往北逃遁去了,我軍隻需向北窮追,必能擒殺密盧。”

虎兒斑亦道:“山戎之北有一孤竹國,密盧肯定是逃到了那裏。”

齊桓公轉頭問著燕莊公:“這孤竹國是何來曆?”

燕莊公道:“孤竹國本為北戎別支,其先祖多收留殷商遺民,亦行農耕之事,築有城邑,其城離此約有五百裏,平素與山戎甚為交好。”

戎族居然也築有城邑?齊桓公不覺吃了一驚,說:“如此看來,這孤竹國不可輕視,當速討之。”

當日,齊軍便拔營往北而行,以虎兒斑為先鋒,燕莊公為後隊。正值苦寒之時,不時漫天落下大雪,且齊軍所行又為山道,極是難走。無終國騎兵與燕國兵卒雖為北地之人,卻也難以忍受,常常有人凍斃道旁。然而生長黃河之南的齊國兵卒竟是人人精神抖擻,毫不畏寒,絕少有凍斃之事發生。齊國兵卒強壯至斯,天下還有何人能敵?燕莊公暗暗心驚,打定了主意——今後絕不能得罪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