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鮑相敗興功宴散 虎父犬子君心亂

公子開方複命後,立即帶著內眷家臣離開朝歌,回轉齊軍大營內,並找到一個機會,悄悄告訴齊桓公衛姬小妹之美。齊桓公大喜,當即遣使納幣,入城麵見衛懿公,求取衛姬小妹為姬妾。衛懿公自是不敢拒絕,選一吉日,將衛姬小妹送至齊軍大營。

恰在這時,楚兵欲伐鄭國,已行至邊境,聞聽齊國伐衛一戰大勝,又退了回去。鄭文公欲趁機示好齊國,便以感謝齊軍驚退楚軍的名義,將其先君的公主亦送至齊軍大營中。衛姬小妹和鄭國公主正當妙齡,俱為絕色。齊桓公一下子得到兩位美人,高興得忘乎所以,在行獵中竟從車上摔了下來,幾乎折斷了雙腿。管仲本想在衛國境內多待一陣,以顯兵威,見此情景,隻好傳命班師。

一萬精銳“隱軍”浩浩****拔營起程,回至臨淄城中。天下諸侯聞聽齊軍僅以百乘兵車,就大敗衛軍,驚退楚軍,震駭之下,爭先恐後派使者入齊祝賀。就連晉國、秦國這等向來不服齊國的諸侯,也派使者來到了臨淄城中,並送上厚禮。但最應該來到臨淄的天子使者,卻遲遲不見蹤影。

周惠王痛恨齊桓公直恨到了骨子裏,雖然周、召二公反複勸諫,讓他遣使至齊,他也拒不聽從。他根本不需要衛懿公聽從王命,他要的是衛懿公的性命。衛懿公不敬天子,攻殺王師,其罪滔天,雖百死亦不足償其大惡。而齊桓公僅隻一句“聽從王命”,就輕輕巧巧地將衛懿公的大惡抹去了。

哼!聽從王命?你這自稱為霸主的齊侯第一個便是不聽王命,又怎能讓別人去“聽從王命”?什麽霸主,隻要我周天子不賜下信物,你齊侯就永遠不是真正的霸主。

尊王?你齊侯哪裏是在尊王,你尊的隻是黃金玉帛和美女罷了。想倚仗你齊侯振興周室,豈不是想從老虎身上借來毛皮一樣荒唐危險!

唉!天下諸侯數以百計,又有哪一位諸侯是真心實意想振興周室呢?

天下諸侯啊,你們的土地、大眾、城邑都是我曆代先王所賜,沒有我周室,又哪裏有你們這些諸侯呢?可你們個個都是忘恩負義,隻知互相爭奪攻殺,從不知禮敬我周室。

禮樂崩壞啊,先王說,禮樂崩壞,社稷不存,難道我周室竟要像那殷商一樣滅亡嗎?

不,我周室並未似殷商那般昏暴,怎麽會滅亡呢?

可是楚國已自稱為王,晉國、秦國日漸強橫,這三國中任何一國,都有亡我周室之意。似這般看起來,齊侯雖心術不正,畢竟自稱尊王,比楚、晉、秦諸國,要強得多了。如果我和齊國鬧翻了,齊國不再自稱尊王,而自稱為王,我又該如何?不,不能讓齊國稱王,齊國稱王,晉國、秦國甚至宋國、鄭國都必然也自稱為王,那時天下勢必大亂不休。我周室的滅亡也隻在遲早之間啊!

我周室上承天命,怎能滅亡?不,我不能與齊國鬧翻,齊國自稱尊王,無論如何,也要比自稱為王好得多。父王臨去世時,告訴過我——不能相信齊國,也不可得罪齊國。父王的話,我不該忘記啊……

洛邑城的周天子站在朝堂前的台階上,望著如血的殘陽想了好多天,終於派出了使者——仍是沒有帶任何信物的使者。見周天子又一次屈服在“霸主”的威名之下,齊桓公心中興奮至極,大宴群臣,厚賞有功將士。

盛宴至晚尚不足以盡興,齊桓公令高燃燭火,作徹夜之歡。一根根手臂粗的巨燭插在了青銅燭架上。在深色的簾幕襯托下,點點燭火如漫天繁星,輝映在殿中每一個人的臉上。

齊桓公滿臉酒意,幾已忘了身在何處,大聲傳命,讓衛、鄭之國的美人到席前歌舞。豎刁應聲讓宮女們把衛姬小妹和鄭國公主帶到了朝堂上。衛姬小妹被齊桓公喚作少衛姬,而原來的衛姬就叫作長衛姬了。鄭國公主則被叫作鄭姬。此刻少衛姬和鄭姬都穿著最名貴的蜀錦長裙,嫵媚嬌豔,光彩照人,令堂上的朝臣一時不敢仰視。

見此情景,齊桓公更是得意,一揮手道:“唱吧,把最好聽的歌兒唱給寡人聽聽。”

少衛姬當先而行,微旋長裙,立於朝堂正中,隨著樂工們演奏的衛國之音,歌唱起來:

爰采唐矣

沫之鄉矣

雲誰之思

美孟薑矣

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

沫之北矣

雲誰之思

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

沫之東矣

雲誰之思

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這是一首名為《桑中》的衛國歌曲,描述的是貴族男子和多個女子密訂幽期的情景。少衛姬的歌聲甜美嬌柔,像極了當年長衛姬的歌聲,令齊桓公一下子回想起了許多過去的綺麗之事。

美麗的長衛姬歌喉婉轉,巧如百靈,齊桓公百聽不厭,且尤其喜歡聽那《桑中》之曲。可是近幾年來,齊桓公卻很少聽到那《桑中》之曲。十多年過去了,長衛姬色已漸衰,歌喉也日漸沙啞。更糟的是齊桓公因為至今未立公子無虧為太子,使她的脾氣變得極壞,以致動不動就會涕淚交加,口出惡言,如同街市上的潑婦。齊桓公見到長衛姬心裏就會生出厭惡之意,哪裏還有聽歌的興致。

宮中雖也有其他的衛國女子,但不論是美色,還是歌喉,都無法和當年的長衛姬相比。齊桓公為此常常生出遺憾之意,想著他在今後的歲月裏,隻怕再也難以遇到像當年的長衛姬那般美色歌喉俱佳的衛國美人。不想他在漸至衰老的時刻,卻得到了少衛姬這般足可與當年長衛姬比美的佳人。齊桓公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竟似少年人一樣,不時從席上跳起來,大聲為少衛姬喝彩。

少衛姬一曲歌畢,退下幾步,讓鄭姬走上前來,歌唱鄭國之曲。

鄭姬的歌喉不太好,有些喑啞,但是透出一種入骨的媚意,令男人們一聽就忍不住在心中浮起了豔想。齊桓公聽了鄭姬的歌聲就渾身酥軟,兩眼蒙矓,隻覺心跳加快,而根本聽不清鄭姬唱的是什麽歌詞。不僅是齊桓公渾身酥軟,眾大臣們也開始失去禮儀,彼此浪笑無忌,醜態畢露。

隻有鮑叔牙仍然身子挺直地坐在席上,不苟言笑。他的目光也依舊似刀一樣鋒利,在大臣們臉上掃來掃去。這才不過是打敗了小小的衛國,我齊國君臣怎麽就自滿至此,都到了放縱無忌的地步。將來若是戰勝了楚、晉這等強國,我齊國君臣又當如何?

隰朋、寧戚、王子成父、賓須無、東郭牙本是我推薦於朝中的五傑,先前都還不錯,近來卻漸漸怠慢,成天嬉戲不止。這五傑當初擁主公即位,本就是為了希圖富貴,如今富貴已至,他們也就不是當初的五傑了。唉!原先我怎麽沒有看出這一點呢?不過,他們究竟還是賢臣,隻要善加引導,仍然是朝堂柱石。這引導之責,自然由相國來承擔。可是管仲他一樣是酒色荒**,嬉戲無度。如此下去必將君不君、臣不臣,失去禮儀啊。

鮑叔牙想著,憋了一肚子悶氣,隻覺杯中的美酒像藥汁一樣苦澀。

在十年前他決不會感到如此憋悶,那時齊國正厲行禮法,縱然國君好色喜**,還不至於做出太過分的事來。今日齊桓公以內宮姬妾立於朝堂上歌舞,已是不合禮儀。而眾大臣們不加勸諫,反倒浪笑無忌,已跡近“無恥”。

鄭姬一曲歌罷,齊桓公還不滿足,讓鄭姬再唱,並點著歌名要鄭姬唱那著名的**曲《丘中有麻》。

鮑叔牙再也忍不住了,陡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主公,臣願歌唱一曲!”

齊桓公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哈哈,先生要歌唱一曲,那是再好不過了。你唱,快唱啊!”眾大臣也跟著哄笑起來,催促鮑叔牙快唱。隻有管仲在一怔之後,站起身欲勸阻鮑叔牙,卻已遲了。鮑叔牙幾大步便走至堂中,慌得少衛姬和鄭姬連忙向簾幕後避去。

鮑叔牙讓樂工們奏起雅樂,然後放開喉嚨,似大吼一般“歌唱”起來:

是日既醉

不知其郵

側弁之俄

屢舞傞傞

既醉而出

並受其福

醉而不出

是謂伐德

飲酒孔嘉

維其令儀

鮑叔牙唱的是小雅之樂中的一曲《賓之初筵》。曲中之意在於勸誡朝堂上君臣飲酒不可失度,不可失禮。這首《賓之初筵》很長,鮑叔牙隻唱出了他最熟悉的一小段。

齊桓公和眾大臣萬萬沒想到鮑叔牙會在如此歡樂的時刻唱出這樣一段敗興的曲子,一時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樂聲也停了下來,喧鬧的朝堂上忽然靜得像沒有一個人似的。

鮑叔牙上前幾步,抱起盛滿美酒的銅壺,將齊桓公麵前的金爵斟滿,然後跪下道:“古賢曰:‘明君良臣雖在至樂之時,不忘其憂。’臣願主公滿飲此爵,勿忘出奔莒國之倉皇。”

別人敬酒,都要祝我萬壽無疆。你倒好,竟讓我不忘當年出奔莒國的狼狽之事,這不是有意讓我在眾人麵前難堪嗎?唉!鮑叔牙啊鮑叔牙,十幾年都過了,你這牛脾氣怎麽就不改一改呢?齊桓公心裏極不舒服,勉強舉起金爵,一飲而盡。

鮑叔牙又抱著銅壺走向管仲,斟滿管仲麵前的金爵說:“願仲父滿飲此爵,勿忘身為囚徒之恥。”

鮑兄啊鮑兄,我管仲豈是不知禮儀之人?我是在有意引導主公為樂啊。隻要主公感到快樂,他就不會幹預朝政。我的平天下大業,才能順利進行。這些道理我對你說過多次,你怎麽就不明白呢?管仲在心裏感慨著,站起身,恭恭敬敬向鮑叔牙施了一禮,然後舉起金爵,一飲而盡,讚道:“鮑大夫樂不忘憂,實乃社稷之福也。”

歡樂的宴會再也無法歡樂下去,隻有散場了事。

那場宴會過去了好久,齊桓公心中還是悶悶不樂。他是堂堂的霸主,本可以為所欲為,卻要受製於朝臣。有好幾次,他忍不住要發下詔令,將鮑叔牙逐出朝堂。雖說他終於沒有發下詔令,但心中憋著的那股悶氣怎麽也驅之不去。心中不樂,行獵失了興致,與少衛姬、鄭姬歡樂之時,也提不起興致來。他整日在宮中亂走,也不帶著從人,撞到哪座姬妾的寢宮中,就在哪座寢宮裏混上一天。

這日,他正撞進了長衛姬的寢宮,剛進大門,就聽得裏邊傳出“駕!駕!”的清脆聲音。他阻止了宮女的通報,獨自一人向聲音發出的地方行去。拐過兩個屋角,他在一叢碧綠的翠竹後停下身來。透過葉縫,他看見在平坦的院中擺著一輛小巧的朱漆戰車。

這種戰車矮小精巧,是孩子們的玩具,隻能用狗來拖著。車上坐著身穿錦袍的兩個孩子,一個已長成少年,有十四五歲,一個還是幼童,隻有八九歲。而拉著戰車的卻不是狗,是豎刁和兩個小太監。

車上的少年學著禦者的模樣,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揮著長鞭,口中不斷地喝著,向小太監高高翹著的屁股上抽去。小太監們吃痛不過,拉著小戰車,手足並用,爬行如飛。豎刁已不那麽年輕了,跟不上小太監,累得呼呼直喘粗氣。那車上少年是齊桓公的長子公子無虧,幼童是齊桓公的第三個兒子公子潘。

貴族公子從六七歲開始,就要學習禮、樂、射、禦、書、數六藝。各國國君,無不對六藝非常重視,延請最好的師傅教導公子們學習六藝。齊桓公對他的公子們尤其重視,雖未具體給每一位公子指定師傅,但是將其親信豎刁、易牙、公子開方三人定為公子們的六藝教導者,讓公子們以師禮尊之。豎刁身在宮中,易牙能常常進入宮中,現在公子開方亦能隨時入宮,好不威風,被齊國人呼為“三貴”。

豎刁、易牙、公子開方各有所長,合起來六藝俱精,使公子們學得了許多真實本領,令齊桓公十分滿意。此刻公子無虧的禦術看上去學得不錯,一招一式俱是中規中矩。

“啊!”豎刁忽然痛叫了一聲,原來他的屁股上也挨了一鞭。

齊桓公看不下去,喝了一聲:“停下!”大步從竹林後走了出來。

公子無虧停下車,和公子潘跳下來,跪在齊桓公麵前,行禮道:“見過君父!”

豎刁累得站不起身子,趴在地上磕頭道:“微臣見……見過主公。”

齊桓公扶起豎刁,瞪著公子無虧,斥道:“你難道沒有學過‘禮’嗎?豎刁是上大夫,又是爾等之師,你怎可如此不敬師長?”

公子無虧毫無懼色,昂起頭道:“我是國君的公子,君為天,臣為地。君命不可違。豎刁大夫是師,又是臣,我讓他怎麽樣,他就得怎麽樣。”

“放屁!”齊桓公大怒,厲吼道,“是誰教你這等混賬道理?”

“是君父教的。那天君父踢我娘,說我娘是臣,君父想讓我娘怎麽樣,娘就得怎麽樣!”公子無虧大聲道。齊桓公聽了,心中一顫,隻覺一股寒氣迅速漫至全身。

前些天,他偶然來到長衛姬之寢宮中宿了一夜。長衛姬使出百般手段,要迫使他兌現諾言,立公子無虧為太子。齊桓公開始還耐心對長衛姬解釋著,後來煩了,沒頭沒腦地對衛姬大吼了一通,還向長衛姬踢了幾腳。乖乖,無虧這小子長大了,竟會記仇呢?今後在他麵前,我可得小心些。

齊桓公想著,目光掃向公子潘,問:“你怎麽也不懂禮法,不敬師長呢?”

公子潘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說:“兒臣知道禮法……兒臣一切聽大哥的,就是……就是知道禮法。”

齊桓公聽了,哭笑不得:“你娘那麽聰明,怎麽就養下了你這麽個蠢材?”

公子潘垂著頭,一聲不吭,眼珠卻悄悄轉動著,向公子無虧望過去。公子無虧高昂著頭,滿臉都是不服氣的神情。

“主公,你別生氣,公子們還小,不知道什麽。”豎刁忙說道。

“他不小了,魯侯像他這般歲數,都做了國君,可以領兵打仗了。”齊桓公盯著公子無虧說道。

“主公,大公子禦術不錯,箭法也很了得,前些時遊獵,竟射中了一頭大野豬呢!主公若讓大公子上陣殺敵,臣保大公子決不會弱於當年的魯侯。”豎刁笑著說道。齊桓公心中一動,想,讓無虧這小子到戰陣中見識見識,說不定會把他磨煉出來,可以做我齊國的太子。

“君父,讓我去上陣殺敵吧!我喜歡打仗!”公子無虧叫著,麵露喜色。

“這個,待你學好了禮法再說吧。嗯,潘兒,你娘也到這裏來了?”齊桓公問。

“來了。二哥和他的娘也來了。”公子潘這次的回答倒很流暢。

“嗯,你們在這兒玩吧。豎刁,隨我過去看看。”齊桓公說著,向後殿走去。

奇怪,潘兒的娘葛嬴和雍兒的娘宋華子向來與長衛姬不和,平日裏互不來往,偶然碰到一起就指桑罵槐,明爭暗鬥不休。可她們又怎麽湊成了一堆兒呢?齊桓公想不明白,也不願多想。後宮的美人們隻應該是為了他的快樂而存在,不應該使他感到傷神。

還沒走進後殿,遠遠就聽得嘰嘰喳喳的女人聲音響成一片,齊桓公忽然童心大起,對豎刁使了個眼色,避開正麵的台階繞到側麵貼著牆根行至殿窗之下。殿窗後懸著簾幕,齊桓公看不見殿中的人,卻能清晰地聽見殿中傳出的說話聲。豎刁緊挨在齊桓公身後,臉色蒼白,心中大跳不止。

他已清除了宮中所有的“對手”,儼然成了宮中的“主人”。太監和宮女們對他稍有拂逆之意,就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殺死。宮中的許多人見了豎刁,就像見了老虎一樣恐懼。豎刁在宮中作威作福,做盡了歹事,甚至和易牙合謀,將宮中有些姿色的宮女偷運出去,賣與巨富做妾,從中得到無數黃金美玉。這些事他雖做得很隱蔽,但難免會有幾絲風聲吹到長衛姬等人的耳中。如果長衛姬等人此刻抖出這件事來,他豎刁隻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當然,他對長衛姬等有身份的姬妾異常恭順禮敬,深得長衛姬等人的好感,加上長衛姬等人又想借重他多見主公,一般來說,絕不會抖出他做的歹事。但是在背後,長衛姬等人難免會說出他的壞話。且這種背後說出的話,最能使人相信。豎刁此刻隻能暗暗祈求上天,不要讓長衛姬等人說出任何有關他的話題。

“姐姐,無虧都這麽大了,應該早些定下名位才對啊。”這聲音清脆如玉,是葛嬴在說話。

“主公沒良心,說話不算話,要遭天報應的。”這聲音沙啞哽咽,滿帶恨意,是長衛姬在說話。

“豎刁大夫在主公麵前說得上話。姐姐何不送給他幾塊玉璧,讓他為無虧說上幾句好話?”這聲音柔和溫順,是宋華子在說話。

“哼,豎刁他這條狗,見誰有勢就繞著誰的屁股轉。如今宮中來了兩個小妖精,把主公迷得暈頭暈腦。豎刁也就跟著那兩個小妖精轉個不停。哼!豎刁算是什麽東西,還想讓我送給他玉璧,做夢去吧。惹惱了我,把他的……”

“啊——”豎刁不等殿內的長衛姬把話說完,陡地尖聲厲叫起來。

齊桓公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怒聲問:“你,你鬼叫什麽?”

“好大……好大一條蛇,從上麵掉……掉下來了。”豎刁臉色蒼白地指著屋簷說道。

“你說什麽,蛇?啊,蛇在哪裏?”齊桓公臉色大變,目光在地上四處搜尋。但見地上都鋪著方整的青石,毫無蛇的蹤影。

“臣妾見過主公!”殿中的長衛姬等人被豎刁的叫聲驚動,都奔了出來,看見齊桓公,連忙跪下行禮。

齊桓公的目光緩緩在長衛姬、宋華子、葛嬴的臉上掠過。這些臉龐曾經無比豔麗,給了他無盡的歡樂,讓他流連忘返。可是現在,他卻再也見不到過去的豔麗。他能見到的隻是一張張蒼白蠟黃、毫無生氣的婦人麵孔。

美人們隻在這宮中待了上十年,無不變成如此一副令人生厭的麵孔,卻是為何?少衛姬和鄭姬在十多年後,是不是也會變成如此模樣?齊桓公煩惱地想著,目光轉向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公子雍。

公子雍生得唇紅齒白,模樣清秀,像是一個女孩兒。神態也像女孩兒,都十多歲了,還依偎在母親宋華子懷中,羞怯怯地如同一隻小鳥。寡人乃堂堂霸主,怎麽會生下這樣一個兒子?齊桓公不滿地想,扭頭問著豎刁:“蛇跑到了哪裏?”

“跑,跑……”豎刁眼珠急轉著,忽然看見石縫中有一個雨水衝出的小洞,忙伸手指過去,“蛇逃到了這個洞裏。”

齊桓公拔出腰間佩劍,對公子雍招著手:“雍兒,過來。”

公子雍先抬頭看了看母親,見母親正用眼神鼓勵他,這才向齊桓公走過去。

“去,把那條蛇挖出來,殺了它!”齊桓公將佩劍遞到公子雍手中,命令道。

公子雍臉色頓時蒼白起來,接過佩劍,雙腿不停地顫抖著,無法邁出一步。

“雍兒,有娘在這裏,你別怕。聽君父的話,過去把蛇殺了。”宋華子有些著急地對兒子說道。

劍刃寬厚,根本無法挖開石縫中的小洞。齊桓公隻是以此來試試公子雍的膽量,但公子雍並不明白齊桓公的用意。聽見母親的話,勉強向前走了兩步,就再也走不下去了,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全是淚水。齊桓公大怒,奪回佩劍,順勢一腳將公子雍踢倒,轉身就向寢宮外走去,拋下身後公子雍和宋華子的哭聲。豎刁忙跟在齊桓公身後,心中兀自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呼出一聲。

齊桓公徑自走向宮外,豎刁見狀立刻傳命備車,直駛公子開方府中。每逢怒氣難耐的時候,齊桓公就會到公子開方府中痛飲一醉。公子開方和公子完一樣有著“賢名”,卻不會一本正經地勸止齊桓公夜飲。齊桓公在公子開方那裏絲毫不感拘束,每次痛飲都能盡興而散。作為齊桓公的親信,豎刁和易牙也常常到公子開方府中飲酒作樂。

豎刁和易牙出身低賤,行事又太卑劣,似公子開方這等出身極為高貴的大夫一般絕不會理睬他二人。可是公子開方卻對他二人異常恭敬,待若上賓,並當著齊桓公的麵稱讚他二人是齊國少見的忠良賢士。這使得豎刁和易牙大感舒心暢快,也交口在齊桓公麵前稱讚公子開方。本來,齊桓公是想讓公子完來教導諸位公子的,可是在豎刁和易牙的力推之下,卻把教導諸公子的重任放在了公子開方的身上。

豎刁跟隨齊桓公久了,也學會了禦車的本領。他常常有意瞞著易牙,單獨隨齊桓公到公子開方府中去飲酒。公子開方和衛國有著密切的關係,他想使公子開方成為他的“心腹之交”,以便緩急之時,能夠利用衛國的力量來對付敵手。但易牙也常常背著他,單獨去公子開方府中拜訪。有好幾次,豎刁和易牙“碰巧”在公子開方府中相遇。今日豎刁和易牙又一次在公子開方府中“碰巧”相遇,兩人雖是滿含笑意,熱情招呼,心中都覺異常別扭。

公子開方府中並不太過豪奢,連一般上大夫家鋪著的花紋羊毯也沒有。寬闊高大的後堂上貼牆懸有幾塊精致的玉璧,顯出主人高貴的身份。齊桓公如同往常一樣,高坐在正席上。豎刁、易牙左右相陪。公子開方則另據一案,相對賓客而坐,以示敬意。

齊桓公沒有即刻讓公子開方傳上酒菜,先問著:“你在衛國久居宮中,應該知道些宮中之事。你能否給寡人說說,為何那些平日吵吵鬧鬧的年老姬妾們又湊到了一起?”

“這……這個……”公子開方欲言又止,麵露難色。

“這裏又沒有別人,就我們幾個知心君臣,你還顧慮什麽?”齊桓公不滿地說道。

“請恕微臣直言。主公久久不定太子之位,使人疑心主公虛此大位以待新寵所出之子。故後宮舊人多有怨言,欲使主公早定太子之位,以免將來為新寵所欺。”公子開方正色道。

“唉!寡人待後宮向來無新舊之分,俱都加以恩寵,豈有……豈有……”齊桓公連連搖頭,不知怎麽說才好。

“主公至為賢明,豈有厚新薄舊之心?然婦人心胸狹窄,隻會看到眼前之物,哪裏能夠明白主公的一片苦心呢?”公子開方說道。

“對,就是此理,就是此理。”齊桓公連連點頭,感慨道,“知我心者,還是公子開方啊。”

娘的,這公子開方的一張嘴,比我還會說。豎刁在心裏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地想著。

“齊為天下霸主,論理也應該及早定下太子之位。”公子開方說道。

“這事仲父和鮑先生都對寡人說過。其實寡人何嚐不想早定太子之位,隻是……隻是寡人有難處啊。”齊桓公苦著臉說道。公子開方、豎刁、易牙三人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作聲不得。定太子之位,乃是最易引起國君猜疑的一件事,臣下也輕易不願對國君提到這件事。

“如果我齊國是尋常諸侯,也還罷了,隨便立哪一個為太子都行。可是我齊國乃是霸主之國啊。這太子之位定得稍有不慎,必定是後患無窮。你們隻看到寡人現在的霸主威風,哪裏知道寡人當初為求這霸主的名號,受了多少罪呢?其實認真想來,寡人還不算真正得到了霸主名號……這些事先不說它,來,來……把酒端上來,且喝他個一醉方休,快活一日,便是一日。”齊桓公滿腹牢騷地說著。

“主公心有疑慮,何不卜筮以決之。”易牙不待公子開方傳命,忙搶著說道。他近些時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定太子之位”上。經過反複權衡,易牙認定他在當今國君這一代無法謀得權位,進而執掌朝政。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通過結好太子,在下一代國君手中奪得他想奪取的一切。

齊桓公沒有嫡子,依照“立儲以嫡、無嫡以長”的禮法,他應該立公子無虧為儲君。何況公子無虧性格剛強,喜好武勇,其餘公子難以相比。齊桓公就算不願以長幼定儲位,改為以賢定儲位,也應該選中公子無虧。易牙看準了這一點,在暗中百般結好長衛姬和公子無虧,深得母子二人的歡心。長衛姬甚至暗示——若公子無虧將來能登大位,他易牙就是齊國的第二位仲父。

不想齊桓公卻遲遲不立太子,且看上去也不甚喜歡公子無虧。易牙心中大為焦急,唯恐他的一番心血白費了,幾乎日日要到公子開方府中來,明裏暗裏鼓動公子開方勸說齊桓公早定儲位。但公子開方本是一個極聰明的人,豈會上了易牙的當,去貿然觸怒齊桓公?易牙無奈之下,隻得親自上陣,冒險一搏。他兼掌太卜之事,隻要齊桓公願意卜筮決疑,他就可以借“神明”之口,來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寡人倒忘了,你也算是半個太卜呢。嗯,你就給寡人算上一卦,看看是否到了該立太子的時候。”齊桓公果然被易牙的話語打動了。易牙心中大喜,立刻找來蓍草,演算起來。齊桓公、豎刁、公子開方三個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席上的蓍草。易牙熟練地演算著,沒過多久,已得出了一卦。

“此卦名為‘歸妹’,向來被視為凶卦。”齊桓公說著,眉頭緊皺。

“此卦若為征戰之事,則車陷澤中,上有雷擊,自是大凶。但主上問的是立儲之事,則是大吉矣。”易牙笑道。

“不錯,‘歸妹’實乃婚嫁之意,婚嫁興,國中人丁必旺,當為大吉大利之事也。”公子開方欲顯示其博學,忙說道。

“寡人問的是立儲之事,又和這‘歸妹’有什麽相幹?”齊桓公不解地問。

“此卦正是神明指示主公立儲之意啊。主公請看,卦象數為‘初九’,其辭曰:‘歸妹以娣。跛以有履。征,吉。’這段卦辭有兩重意思,一重是說:‘嫁女其姊妹應同嫁一夫。’另一重是說:‘跛腳而能行走,大吉。’總的意思是說,主公若定儲位,應該選擇姊妹同嫁一夫者所生的兒子,這個兒子還必須是長子。如果選擇了這樣一個兒子為儲,將來他就算是遇到了困難,也可逢凶化吉。”易牙說道。此言一出,豎刁和公子開方頓時心下雪亮,明白了易牙想推舉誰為太子。

在後宮有身份的姬妾中,隻有長衛姬和少衛姬是姊妹同嫁一夫。而且長衛姬的兒子在諸公子中又居於長位。易牙幾乎是說白了——公子無虧應該被立為太子。

其實在豎刁和公子開方心中,立誰為太子都行。在名義上,他們是所有公子的師傅,任何一位公子被立為太子,他們都能以這層關係來討好、利用並最終控製太子。對於易牙算出的這一卦,他們都打定了主意,不再說好說歹,由齊桓公來做決斷。

然而齊桓公卻遲遲不能做出決斷,眼睛牢牢地盯著席上的蓍草。過了良久,齊桓公才說道:“卜筮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若全然信之,則一切大事俱可由鬼神斷之,還要寡人幹什麽?”

“那是,那是。君者,天也。君命大於神明,一切大事,自然是由國君斷之。”易牙忙說道。他擔心齊桓公看穿了他的心思,認為他在結交後宮。外臣私與後宮結交,是一項極重的大罪,論律該當斬首。

“可有些事,寡人也難決斷啊。唉!不說這些了,越說越煩。快,快把美酒端上來!”齊桓公大聲呼喝道。

美酒端了上來,公子開方府中的衛國美女們也邁著輕盈的舞步走了上來。齊桓公渴望他能沉醉在美酒和美女之中,忘掉一切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