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舊金山·複仇02

她其實並沒想過要違背父意。軍官雖不算一表人才,卻也算得上知書達理,這在軍人裏已屬難得。那年頭兒的上海,街上常能見到洋人,遠不及電影裏的好,直到一個黑發深眼窩的年輕人出現在她父親的客廳裏。他身材瘦高,麵色蒼白,臉型和五官以最完美的方式搭配,側分的短發服帖而光滑,深深眼窩中**漾著朦朧的光色,馬甲的陰影和皮鞋的光澤皆像生了魔力。他講一口流利的中文,舉手投足不卑不亢,充滿紳士風度又不失東方禮儀。聲音深沉渾厚,清晰傳至客廳的每個角落裏。在她看來,他並不是來銷售美國油田股票的商人,而是走下銀幕的電影主角。父親嗜賭,卻並不相信洋人,盡管這個年輕洋人熟練的中文可以加分。年輕人一連拜訪三次。第一次,她從客廳門外匆匆而過。第二次,她在門外偷聽了很久。第三次,她故意在家門外和他邂逅。她偷偷穿了由母親的舊旗袍改成的新式女裝,用時髦的大簷女帽藏起學生頭。燙頭發亦在父親禁止的範圍。她的身材過於瘦小,指望著通過服飾增長自己的年齡。她邁下洋車,高跟皮鞋在腳下扭轉,她失聲驚叫,年輕人扶住她的手臂。她其實並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偷穿高跟鞋,那鞋是貼身女傭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尺碼有點大,需要塞棉花。她畢竟隻有17歲,那年輕人其實也不過剛20,但在她眼中,他已是成熟溫潤的男人。

他常邀她喝咖啡,看電影,租來汽車帶她兜風。她繼續偷穿高跟鞋和成年女人的豔麗服飾,一路由貼身女傭陪伴。女傭隨身攜帶正常服飾,待她回家前換上,再把換下來的時髦衣服藏進自己懷中。女傭比她大三歲,體態高大豐盈,身上藏一件旗袍並不困難。他得以第四次登門,帶來西洋美酒和鴉片送給她的父親。這些都是她出的主意。第五次上門,則把父親請上黃浦江的遊艇,還有洋女人陪酒。父親不準她同去,她在家發了一陣子愁,愕然意識到他這等出色的人身邊必定圍繞著上流社會的西洋女人。她這般過於瘦小的東方女子並無容身之地。她傷心倍增,寫了短小的分手信托女傭偷偷送出。女傭出門之後她又懊悔不已。當天晚上,女傭送來他的回信,隻有四個字:璐,我愛你。

當晚,她找借口跑出家門,在街角的梧桐樹後和那年輕人擁抱。他在她耳邊輕念:“以璐,你是上天送我的禮物。你是我聖潔的女王。”她知道她的名字和‘以祿’同音——猶太日曆中的聖月。但父親給她起名以璐,給妹妹起名以麗,是借‘得以利祿’之意,與猶太日曆無關。她從此把猶太的聖月銘刻在心。以祿月便是6月。桔恩。她早知道這個單詞,卻偏要他教會她。6月就是她的聖月,他才是她的王主。至高無上,完美無瑕。生平第一次接吻,她並不覺得美好,隻覺緊張得要發心髒病。他身上散發淡淡煙味,她還在他馬甲的隱蔽處發現一個煙洞。她以前並不喜歡香煙,但他身上的香煙氣息令她神魂顛倒。她匆匆回家,連夜寫好長信,再命女傭偷偷跑去交給他。女傭返回時已是午夜時分,她堅持不睡,等待閱讀他的回信。此種通信夜夜延續,女傭承擔黑夜信使的職能。他們每周也能見上一兩次,之間的日子是無盡煎熬。

上海物價飛漲,戰爭比季節變化更加迅猛。南京被攻克,上海城裏人心惶惶。父親終於拿出五萬大洋,托他購買去香港的船票,剩下的投資美國股票。五萬並非全部家當,但也絕非小數。父親收不到船票,整日追討,令他不敢再輕易出現,與她的約會也暫時停止了。她連續幾周見不到他,心中焦慮無以複加。兩人的通信倒是沒斷,依然靠女傭在深夜傳送。他解釋並沒想欺詐她家的錢財,投資股票是真,但船票也是真的難買。父親卻從別人口中聽說他是個窮光蛋,不名一文。她突然想起他馬甲上的煙洞,再也坐不住,讓女傭深夜帶她偷偷跑到他的住處。那是法租界裏最破舊的石庫門房子,原來他的境況和外表的確有著天壤之別。她跑上搖搖晃晃的閣樓,看見穿著睡衣抽煙的他。他見到她並不怎麽驚訝,不容她開口便是一陣熱吻,他的舌頭和手充滿攻擊性,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她感受到男人的邪惡力量。那一夜風雨大作。她在拂曉冷靜下來,感到私處的隱痛。她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隨即啜泣起來。他把她抱入懷中,承諾一定帶她一起逃離上海。五萬大洋,能讓他倆在美國衣食無憂。真正的恐懼卻在幾個禮拜之後,當她發現她的厭食並非全部來自思念。她寫信告訴他自己已有身孕,他回信安慰她,第二夜又讓女傭帶回便箋:7:00,You know where.她當然知道在哪兒。她正狂喜著,父親卻突然衝進房間裏——多事的大夫把她厭食的實因告訴了父親。

父親把女傭綁在門廳的柱子上,把她關在二樓的房間,任憑她如何哭鬧。天亮之後,精疲力竭的她終於撬開窗戶,從二樓跳下去,居然腿腳無恙。她奮力奔跑,在6點59分趕到碼頭。碼頭卻並無船影。她向船工打聽,方知輪船早在6點就起錨了。她頓覺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腹部一陣劇痛,倒地不起。

從此便是無邊苦海。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妹妹又替她嫁給軍官逃去台灣。這樣的一家人,斷然成為了人民的公敵。全家被鎮壓,她是唯一幸免的一個。女傭竭力為她辯護,把那次跳樓逃跑說成是對封建家庭的反抗。上海終究是待不下去了,她隻能遠嫁東北。從天堂到地獄。她忍受了30年,所以她想盡辦法來到美國。非法移民,社會底層,再忍耐30年。現在算是熬到頭了。今晚,她要去做她此生必做之事。那一幕她是如此期待,已在腦海中幻想過萬遍了。

桔恩小姐離開布蘭克的房間,下樓回到地下室自己的小房間,把手中之物放進皮包裏。她換上最好的套裝,去花園裏剪來兩朵最大的白色雛菊別在帽簷和胸前,在鏡子前細心地為自己化好妝。此刻的打扮和平日截然不同。她再不是用人,她已為自己恢複了上等人的身份。她拿起電話,撥通某電視台的號碼:“我是桔恩小姐,布蘭克的管家。我現在要去安第斯家一趟。有些事情,我要當麵跟那個老東西講。我想,也許你們會對我們談話的內容很感興趣。”

桔恩小姐掛斷電話,挎起嶄新的皮包,再次在鏡子前整理衣領和帽子。直至滿意之後,緩緩走下樓梯,無聲無息地穿過客廳,走出大門,沒發出一點兒聲音,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門外停著出租車,是她早就叫好的。她優雅地拉開車門,小心翼翼地坐進去,萬分留意她那完美的禮服,還有胸前巨大的白色**。

8

電視再次進入廣告。趁著這個千載難得的機會,電視台巴不得多加幾個廣告。

在此之前,桔恩小姐還站在安第斯大門前,仿佛鎂光燈下等待開演的主角。更多的媒體趕到現場,架起各式照明工具,把大宅門前照得仿若白晝。大門已開過兩次,出來的都是安第斯的管家。第一次管家請桔恩小姐明早再來,她則表示見不到安第斯先生就不離開。第二次請她進屋去談,她再次拒絕。她說:“就在這裏見吧!我這樣的人,不配走進他的大宅!”

駱駝用遙控器換台。許多台都在轉播大宅門外的近況。駱駝意猶未盡地說:“哎喲!真是有意思啊!夏可文,夏可賦!這到底是怎麽回子事兒呢?”

“還有你不知道的?”小玉斜一眼駱駝。

“當然!當然!我不知道的多著呢!”駱駝連連點頭,可還是目不轉睛盯著電視。

“你不知道真正的繼承人是誰?”小玉又問。駱駝又嘿嘿一笑:“哎呀,那算啥秘密啊!不對!你可別套我話啊,我不知道!嘿嘿,知道也不能說,不然老板饒不了我!”

Kevin急道:“你們知道什麽?到底誰是繼承人?”

駱駝眼珠一轉,斜眼看看Kevin,扭頭對小玉說:“你可真是聰明!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了,那就跟我說說看,這可文可賦又是怎麽回事?”

“誰是可賦?”Kevin又問。小玉沉思了片刻,下定了決心。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就是你在北京火車站見到的那個男的。他叫夏可賦。也是朝原人,他的祖母以前在上海居住,中國解放後帶著他的父親嫁到朝原。他也曾在中關村的白樓裏上班,我去那裏就是找他的。”

“所以,他才是安第斯真正的繼承人?安第斯的情人生的不是女兒,是兒子?他的繼承人也不是外孫女,而是孫子?”Kevin漸漸明白過來。

小玉點頭:“我猜是的。”

駱駝在一旁插嘴:“哈哈!這可是你們自己猜出來的,可不是我說的!”

Kevin目光黯然,低聲問:“可他跟你,是什麽關係?”

小玉躊躇了片刻,回答說:“我們的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你有什麽關係。”

Kevin一愣:“我跟他?有什麽關係?”

“他叫夏可賦,你叫夏可文。”小玉說罷,暗暗打量Kevin。他魁梧壯碩,可賦卻文弱清秀,但除去身形差別,兩人又的確個頭相仿,眉眼也仿佛有幾分相似。不知是不是突生的心理暗示,為何以前從沒發覺?

駱駝興奮道:“嘿嘿!有點兒意思哈!這名字可真像哥倆?”

Kevin連連搖頭,一臉惶恐道:“這絕不可能!隻是巧合吧?”

小玉皺眉道:“這我也說不清楚。可賦的確告訴我,他有個哥哥,不過,那個哥哥早就去世了。他說他父母也去世了。”

Kevin如釋重負道:“那不就是了。我們肯定沒有關係!而且,我嬤嬤也不姓謝。嬤嬤姓夏。‘XIA’,她的美國護照上都是這麽寫的。”

“嘿嘿!那可就更靠譜了!”駱駝興奮地一拍大腿,把小眼兒瞪成了兩粒黑豆,“夏可賦也姓夏不姓謝!他東北的後爺爺也不姓夏!他可是跟的奶奶的姓!我老板早想到這個問題了,謝以璐是上海人,上海話裏就把謝讀成‘夏’,興許是老太太剛到東北還說不清楚北方話,自己報戶口的時候警察寫錯了。也說不定是她故意改的,反正她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世!”

“這不可能!”Kevin厲聲反駁,目光越發焦慮,“如果嬤嬤是安第斯的情人,她幹嗎在安第斯公司裏默默當了那麽多年的清潔工卻不讓安第斯知道她是誰?就算安第斯再自私再精明,不願意公開這件事,他也不可能不把我們安置得舒舒服服的!可我們卻吃了那麽多年的苦!再說嬤嬤早知道布蘭克一直在和安第斯作對,也知道布蘭克把我安插在安第斯身邊當眼線,為什麽不但不反對,還讓我一心一意給布蘭克效力?這不可能!”

Kevin越說越激動,緊緊握住雙拳。他怎能是安第斯的親孫子?他曾試圖親手謀殺他!

“那誰知道呢?所以啊!看好戲吧!看看你嬤嬤到底要跟老頭兒說啥!”駱駝向電視屏幕努努嘴,蹺起二郎腿,饒有興致地看著屏幕。廣告已經結束了,屏幕上又換作安第斯大宅門外,人比剛才又多了許多,各種燈光和采訪設備也多了許多,把安第斯宅的大門點綴得好像奧斯卡頒獎典禮的入口。

“她隻不過是去為布蘭克求情的!”Kevin把握十足。嬤嬤對布蘭克夫婦忠心耿耿。她雖然年近八旬,卻依然天真爛漫,這樣的事情是絕對做得出的。

駱駝卻不以為然:“我看未必!”

話音未落,電視裏一陣嘈雜。人群突然向內圍攏,閃光燈發出一陣節日禮花般的耀眼光芒。電視鏡頭隨即切換,越過桔恩小姐的肩頭,對準正在徐徐開啟的宅門。一架輪椅,正停在門內一兩米的地方。老安第斯正襟危坐著,眯眼看著麵前那身材圓胖服裝怪異的女人。

“您就是布蘭克的管家,桔恩小姐?”老安第斯嘴唇微動,沙啞蒼老的聲音,從輪椅扶手處的小揚聲器裏發出來。

“是的。”桔恩小姐點點頭,“我不但是他的管家,我也曾經為你工作。”

老安第斯微微皺眉,細細打量桔恩小姐,片刻之後,若有所悟:“好像是有些麵熟。您以前是不是做過保潔員?”

桔恩小姐點頭:“是的,安第斯先生,你的記性真不錯!20年前見過的臉也還能記得!盡管我在安第斯工作時,你從來沒跟我交談過。當然,你也不會需要跟一個清潔工交談的。不過今晚,我必須謝謝你,給我這個跟你交談的機會!”

桔恩小姐口中說著謝謝,臉上卻毫無笑意。她筆直站立,紋絲不動,好像是房門前放置的石礅,隻是錯擺在礙事的位置。老安第斯的表情倒是很放鬆也很隨意,揚起眉毛說:“我真遺憾,您離開安第斯公司之後,怎麽想到去給布蘭克這個小醜效力了呢?那得是20年前了吧?那時他還是什麽?工程師?”

“不,是助理工程師。不過,很快就變成了工程師,然後是高級工程師,總工程師,運營部總監,高級總監……”桔恩小姐滔滔不絕,老安第斯不耐煩地打斷她:“夠了,他有他的手腕。”

“是的,他的手腕不錯。他不但取得了你的信任,還把其他你信任的人都幹掉了。記得嗎?萊恩先生?您的CTO?他因為出賣商業情報被抓了;還有鮑爾先生,他被傑姆斯一槍打死了,就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裏,因為他發現他的太太上了鮑爾先生的床,然後傑姆斯也去坐牢了;還有米歇爾女士,還有……”

“桔恩女士!”老安第斯漸顯尷尬,再次打斷桔恩小姐,“這些事情大家早就都知道了,你不是專門來找我說這些的吧?”

“哦,那好吧,我說點大家都不知道的。比如,萊恩先生辦公桌底下有個垃圾桶,那垃圾桶裏有個夾層,有時候裏麵藏著光碟或U盤;還有鮑爾先生的抽屜鎖不夠結實,可他偏偏喜歡把傑姆斯太太寫給他的情書藏在那個抽屜的最底層;還有很多其他類似的事情,說到天亮也說不完。”

老安第斯的表情徹底僵硬:“你告訴我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

桔恩小姐微微抬起圓下巴,眯起小細眼:“我就是想告訴你,布蘭克到底是怎樣在你的公司裏越爬越高,高到有一天能從你手裏奪走一切的。當然,這件事他是主角,不過他也需要配角,比如一個退休的老清潔工,一個知道很多別人並不知道的小秘密的老太太,一個願意幫助他從你手裏奪走一切的人!”

“你!”老安第斯再也難以抑製怒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桔恩小姐的胖臉上卻洋溢得意之色,突然改用上海話,“儂格記性原來老不靈呃,儂再仔細窺窺,儂還認得吾?”

老安第斯一驚,他開動輪椅,又往前湊近一米,雙手努力撐住扶手,身體向前微探,圓睜的眼睛魚眼一般鼓出來,喉嚨裏則好像卡了魚刺,半天才說出幾個中國字:“你……是……以璐?!”

“哈哈!”桔恩小姐仰天而笑,笑聲尖厲刺耳,“不像了?儂認不得了?已經過去60多年了!伊個辰光吾還是個小姑娘,多少苗條?多少可愛?伊個辰光儂有多少甜言蜜語?我呸!儂格老不死個混賬東西!我一輩子被儂通通弄壞忒了!”

桔恩小姐說罷,猛然瞪圓雙目,全被拉入電視特寫鏡頭。那雙小豆眼中,隱隱露出凶意,令人毛骨悚然。坐在總統套房臥室裏的Kevin此刻早已臉色煞白,焦慮萬分。他聽不懂嬤嬤講的上海話,也從沒見過她如此打扮,可他明白那眼神!她絕不是去給布蘭克求情的!莫非她和老安第斯之間果然有瓜葛,而且還是很深的瓜葛?難道自己果然是老安第斯的後代?難道自己曾經試圖謀害的,果真是自己的親祖父?要是如此,嬤嬤為什麽要隱藏自己?為什麽要向所有人隱瞞這一切,也包括她最疼愛的Kevin?老安第斯雖然自私陰險,卻極在意麵子,既不會把舊情人和私生孫子公之於眾,也不會讓他們流落街頭的。起碼能保證衣食無憂。她為什麽要讓自己吃那麽多年的苦?為什麽要讓他從小也跟著一起吃苦?為什麽要讓他去為布蘭克賣命?莫非,她與安第斯有刻骨深仇?莫非當年,她是被安第斯拋棄的?莫非,她沒能借布蘭克之手鬥敗安第斯,所以……Kevin渾身一激靈,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不行!我必須馬上去!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警察會抓住你的!”小玉也跟著站起來,高聲呼喊。Kevin一愣,駐足回望。小玉的目光清澈如泉。她是個可愛的女孩,非常善良而且缺乏原則。一個中國女孩。他仿佛瞬間明白了,他對她的留戀從何而來的,心中變得無比釋懷:“顧不了那麽多了。他們兩個,都是我的親人!”

小玉點點頭,雙眼突然濕潤了:“小心!”

Kevin心中一暖,再無顧忌,用力點點頭:“嗯!”扭頭要走,腳步又一遲疑:“Joy!謝謝你。”

Kevin不等小玉回應,飛身走出臥室。駱駝卻突然叫道:“等等!這大夜裏的,你跑步去?上次你們坐過的甲殼蟲,就停在左手路邊兒!接著!”話音未落,車鑰匙飛過客廳,在空中劃了一道弧。駱駝衝小玉嘿嘿一笑:“嘿嘿,這小子,還挺孝順的!就是不知道得判幾年!要是判得少,你就跟了他得了?”

9

“以璐,是上帝把你帶到我麵前的嗎?”老安第斯繼續講著中國話,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平穩。他極力控製住情緒,使自己恢複常態。之前一句“布蘭克的管家”讓他輕了敵。這個女人有備而來,他絕不能輕舉妄動。雖然她麵目全非,但音色並未大變。原來她並沒有死,而且一直在美國,隱藏在自己不遠處!在今夜突然冒出來,可謂處心積慮。是想借助媒體博取更大的利益?但她選擇直接麵對他,這該是她的失策。老安第斯心中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就試試看吧!他一生經曆過多少威逼利誘、討價還價,哪次不比這次難對付?

桔恩小姐用國語回答:“托你的福,我還沒見到過上帝!我隻是偷偷離開了朝原,來了美國!看來你兒子和你兒媳婦也跟你一樣恨我,他們一定跟所有的人都說我死了!不然,你派的偵探也不會告訴你我已經死了!”

“用我給你的那筆錢來的美國?”

老安第斯表情平靜,聲音不痛不癢,仿佛隻是隨口一說。當初早有約定,此刻突然冒出來,實乃背信棄義。自他離開後,中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也讓他和那裏斷絕了一切聯係。但是30多年前,他突然接到台灣那邊的來信,撩起心中波瀾。一連三夜,他夢到海格路的咖啡館。隻要她還活著,他一定要設法把她接到美國,不論多麽輾轉。他隨即雇傭舊金山最出色的私人偵探,暗訪中國,得到的消息卻令他心灰意冷:人早就沒了,就在他離開後不到一年。該活著的已經死了,剩下的都根本無關緊要。多年後憑空冒出來,隻能徒添煩惱。那時他正在為事業忙碌,無心糾纏私人恩怨,寫了一張五萬美元的支票寄往台灣,換來永不聯絡的承諾。沒想到這五萬美元卻為自己留下了後患。這樣也好,彼此都曾背信棄義,談判桌上無須再拿道義做幌子了。

“是啊,用你給我的五萬美元,先去台北投奔我妹妹,然後再偷渡來了美國!我妹妹一家在台北住著洋房開著汽車,可我卻什麽都沒有!如果不是因為你,在台北住洋房開汽車的就是我!”桔恩小姐朗聲而答,並且改用英語。看來,她想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五萬美金。這樣正好。30年前不比現在,那時他才剛剛起步,身家都是負數。老安第斯也坦然地改用英語說:“我記得在30多年前的中國,五萬美金也絕不算小數字吧?”

“30年前的中國?”桔恩小姐猛地抬高了音量,“你為何不幹脆說說64年前的中國?那時候,五萬塊大洋是多少?我們全家的船票呢?美國石油股票呢?沒有那五萬塊,你今天能發得了家?”

老安第斯仰頭笑道:“哈哈!要是誰都能靠五萬塊發家,那美國不知要有多少安第斯公司了!”

老安第斯心中也在冷笑。這真是婦人之見,和60年前無異。再說有關這五萬大洋,他對她實無虧欠。中國巨變之後,她家的財產一分也不剩。若不是這五萬大洋,她在30年後也得不到那五萬美金。

桔恩小姐則冷笑道:“也不是誰都能不知廉恥地騙到五萬塊的!”

這倒沒錯,不是誰都有這樣的本事。但何謂廉恥?何謂欺騙?人貴在自知之明,這是大戶小姐一向欠缺的。老安第斯再度細細打量麵前的女人,身材粗短,麵貌醜陋,仿佛從16歲就再沒長高。當年倒是年輕苗條,卻猶如未發育的小雞雛,雖竭力將自己打扮得妖豔,卻更顯得滑稽可笑,加之天性無知幼稚,被騙也是遲早的事。看她今天的著裝風格,依然不著邊際,看來本性仍然偏執,或許該像對待孩子般對待她,設法讓她進屋細談,隻要沒有媒體,他總有辦法讓她服帖的。

老安第斯柔聲說道:“以璐,你還像以前那麽喜歡**。”

桔恩小姐用鼻子哼了一聲,冷冷道:“謝謝你還記得。今晚你不是和你外孫女團聚嗎?我當然要穿得整整齊齊地來給你慶祝了!”

老安第斯心中漸漸明了。原來如此。她一定是看過今晚的記者會直播,知道尋親故事有假,所以趁機跑來敲詐的。又或許,她是摸不清真假,想來見見自己的骨肉?按照私人偵探從朝原當地帶回的消息,戶籍上顯示她在30多年前就去世了。即便她是離家出走而非死亡,也該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逃至台灣,想必是和大陸家人徹底斷絕了聯係,否則也不會在戶籍上按死亡來登記。既是如此,她未必知道自己的兒子後來是否又生過孩子。女人向來重視親情,對自己的骨肉不能視若無睹。

老安第斯試探著說:“她不但是我的外孫女,也是你的外孫女。以璐,你來得正好!今晚就留在我這裏!明早我讓司機去把Joy接來,我們一家團聚!”老安第斯說罷,目光中竟然流露出柔和之意。

桔恩小姐卻朗聲笑道:“哈哈!一家團聚?簡直太好笑了!還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呢!那個女孩和你沒一點關係!”

老安第斯暗暗一驚,反問道:“你怎麽知道呢?她出生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中國了。”

“我當然知道了!她到美國的第一夜,住在布蘭克家裏。我已經試探過她了!她根本不是你兒子的孩子!你真是個好演員,我現在站在你麵前,你還在表演!可惜我太明白你的心思了!你隻不過是想弄個假繼承人當幌子,這樣就沒別人再來打你財產的主意!你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老安第斯又是一驚。多年不見,這女人竟能看穿了他。是真的看穿了,還是蒙的?老安第斯並不急著開口,默然和桔恩小姐對視,細細品味她的目光。那裏除了仇恨並無其他。這個女人,十六七歲是分水嶺。之前擁有一切,之後失去一切。財富,愛情,家人,和尊嚴。她已把他當成這一切的根源。盡管這根源隻是時代的變革,其實與他無關。老安第斯一生見過各種眼神,仇恨並非最難對付的一種,尤其是女人的仇恨,恨與愛並沒有明確的界限,隨時能夠相互轉換。他又增加了一些信心,柔聲說道:“以璐,你誤解我了。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天不曾想著你。”

安第斯話一出口,一雙老眼中竟浮現淚意。他一生經曆過多少風雨,好演員都需經過苦難的磨礪。他曾在手術後漸漸蘇醒,驚然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話來,一夜之間成為輪椅上的木偶,身邊突然被敵人包圍。如此險境舉不勝舉,需要何等意誌和心機方能轉敗為勝?老婆聘用的護士每天逼迫他吃藥,他早知道他們期待著他的衰竭。他索性表演得再誇張些,身心投入行屍走肉的角色,從肉體到眼神,滴水不漏,讓他們充分感受他的衰竭。這是長期不懈的精湛表演,今晚隻是九牛一毛。

“你?想我?”桔恩小姐狠狠冷笑兩聲,“你想的能是我嗎?到現在你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裏?你想的是阿萍!我的女傭!那個下賤的女人!你逃跑之後,我父親把你的一切都打聽清楚了!修道院也去過了!阿萍來我家之前就和你勾搭上了對吧?就是她把你引到我們家的對吧?你們合起夥來騙我爸的錢對吧?都怪我當時瞎了眼!一心一意迷戀你!每天晚上還讓她去給你送信!其實是成全你們倆苟合對吧?你其實就是個身無分文的小癟三!就隻配和下三濫的女傭勾搭!”

聽到“阿萍”二字,老安第斯心中狠狠一痛,好像被高壓電流擊中。謝以璐說得沒錯,他愛的就是阿萍。他的父親落魄潦倒,常帶他到修道院蹭吃蹭喝,阿萍是修道院收留的孤兒,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跑遍法租界的大街小巷。阿萍曾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失去了她,其實就失去了一切。謝以璐的咒罵讓老安第斯火冒三丈,心中同時酸楚不堪,淚水這次真的充滿眼眶。他勉強壓抑心中怒火,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一個死去60多年的人,還去罵她做什麽?”

“死去60多年又怎樣?我這60多年又是怎麽活過來的?她死得活該!她還死得太晚!要不是我爸去修道院的當夜解放軍就進城了,我爸一定會把她打死!結果讓她翻身做了主人,我們變作罪人!沒關係!隻要我活著,就決不能讓她活著!我總有辦法讓她死在我手裏!所以我對她好!我細心照顧伺候她!比她伺候我的時候盡心一百倍!哈哈!”

桔恩小姐仰頭一陣厲聲尖笑,聲聲皆如匕首直刺老安第斯的心髒。她笑罷了,又繼續狠狠說下去:“30年後,你派的人在朝原找到我,拐彎抹角地打聽阿萍的下落,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沒忘了她!我當時是有多欣慰啊!我心想多虧我早就弄死了她!不然還讓你們倆再續前緣了!你知道嗎?當我說出那個賤人已經死了的時候,我就在想象著我對麵的人不是私人偵探,而是你自己!你知道當時我心裏有多痛快!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聲,老安第斯隻覺血脈僨張,心髒的疼痛一波緊似一波,喉嚨被無名之物梗塞,胸腔幾乎要爆裂,他使盡渾身力氣,突然吼了出來,這聲音不僅來自扶手的揚聲器,也來自他的整個胸腔:“你是殺人犯!是一條毒蛇!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怎麽會喜歡你這樣一個又醜又笨的女人?從一開始見到你我就討厭你!和你**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惡心的事!到現在想起來還會覺得惡心!你不是告訴我你懷孕了嗎?我每天祈禱你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死掉!連同你的孩子一起死掉,去下地獄!你說對了!我的確不想讓你的孩子從我這裏拿到一分錢!你也一樣!我知道你今晚來幹嗎!你想都別想!一分錢也別想!”

桔恩小姐臉色也發了青,指尖和腮邊的肌肉都開始不住顫抖,卻硬生生笑出聲來:“哈哈!我的孩子?你這個老蠢驢!我的孩子在碼頭上就流產了!我撫養大的,是你情人的孩子!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沒能跟著你跑,肚子卻被你搞大了!這就是報應!我本想趁著她懷孕的時候就下手的,可我又一想,幹嗎不等她生孩子的時候,再給她吃點啥不該吃的,這樣誰都會以為她是生孩子生死的!如果她的孩子能夠活下來就更好了!我報複不了你,我可以報複你的孩子!可後來,你兒子長大了,又生了孫子,我就有了更好的主意!你這個老東西,你能想到嗎?Kevin,你的助手,他就是我從朝原偷偷帶去台灣又帶到美國的!那時候他才三歲!多可人的孩子?想到他的父母找不見他以後的難受樣子我就開心!可我想到以後能看著他親手毀了你我就更開心!哈哈!你想到了嗎?老家夥?藏在你身邊的密探,差點就親手殺了你的人,他是你和那個賤貨的親孫子!他的確拿不到你的一分一厘了!因為他已經從美國逃跑了!他現在是殺人嫌疑犯,他要是敢回來,得先坐牢!哈哈哈哈!”

桔恩小姐說罷,仰天大笑起來,聲嘶力竭,歇斯底裏,渾身劇烈顫抖,好像一隻快要爆炸卻仍在充氣的氣球。老安第斯則瞪圓了雙眼,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覺心髒的劇痛已連成一片,喉管的阻物堅硬如石,肺中氣息已被徹底切斷,在胸中劇烈膨脹,把眼球都鼓出了眼眶。

桔恩小姐卻突然收住笑聲,狠狠瞪著老安第斯,仿佛盯住獵物的餓貓。她把皮包死死抓在胸前,極力控製住雙手的顫抖,把右手緩緩伸進皮包:“可他跟你一樣的笨!他沒能親手殺了你!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所以今晚,我來……親自完成這件事!難得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你看,我像60多年前一樣,為你采了**……”桔恩小姐突然哽咽了,雙眼瞬間湧滿淚水,愛恨果然隻在一線之間,她聲音顫抖著說,“可這回的不同!你看清楚了!這些**是白色的!這是為……為我們的葬禮準備的!”話音未落,皮包落地。桔恩小姐雙手抱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輪椅上的安第斯。

“嬤嬤!不要!”突然間,斜地裏衝出一個身影,直插入安第斯和桔恩小姐之間,向桔恩小姐猛撲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

Kevin試圖環抱著祖母,雙腿卻漸漸鬆軟,強壯的身體緩緩地滑向地麵。桔恩小姐的頭和身體漸漸從他身後露出來,臉色煞白,雙眼充滿驚愕,胸口的**已變成鮮紅色。Kevin努力仰起頭,雙手拉住桔恩小姐的衣襟,想開口說話,大口的鮮血卻從口中湧出。

桔恩小姐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拚命抱住搖搖欲墜的Kevin,隨著那強壯的身體坐倒在地,淒厲地尖聲叫道:“文文,文文,你怎麽樣啊文文!你跑來幹什麽!你不是不在美國嗎文文!我的好文文,好寶貝,不要嚇唬嬤嬤啊!”桔恩小姐正說著,肘部一陣溫熱,忙低頭去看,鮮血正順著她的袖子不斷滴落。她隨即一陣眩暈,眼前模糊一團,耳中卻仿佛突然響起男孩子的哭喊之聲:

“嬤嬤!別打了,嬤嬤!就這一次,嬤嬤!今天你過生日,我想讓你看見自己黑頭發的樣子,才去偷了染發水和老花鏡!別打了嬤嬤,我以後再也不偷了……”

安第斯大宅裏也正混亂起來。管家和用人蜂擁著跑出來。老安第斯頭仰在椅背上,兩眼翻白,渾身抽搐,嘴唇微微顫動。管家連忙俯身,把耳朵貼在老人嘴邊,仿佛依稀聽見:“阿萍,我來了。一定讓我再見到你……”

管家並不確定自己所聽到的,輕聲問道:“安第斯先生,您說什麽?安第斯先生?”

老安第斯的嘴唇卻已僵硬,再無任何反應。管家輕觸老人頸下動脈,皺眉摸了許久,終於緩緩地搖頭。

突然間,門外一串銀鈴般的快樂笑聲。隻見桔恩小姐正坐在地上,小胖胳膊環抱著Kevin的頭,低頭細細端詳,臉上綻放小姑娘般的笑容:“嗬嗬嗬嗬嗬嗬,我的寶貝兒啊,你可算睡著啦?你可是鬧夠了!嗬嗬嗬嗬嗬嗬嗬……”

桔恩小姐說著說著,索性輕輕哼唱起來,身體有節律地微微扭擺:“夏家的妹兒啊你別鬧,夏家的妹兒啊快睡覺!夏家的妹兒啊你別鬧,夏家的妹兒啊快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