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洋·使命

1

電視裏槍聲響起的一刹那,小玉驚叫著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駱駝卻比她更迅速靈敏,瞬間已堵在臥室門前:“你想去哪兒?你又不是醫生!去了也幫不上忙,反而讓人誤以為你和他是一夥兒的!”

小玉終於停住腳步,淚水卻似乎停不住的,跺腳道:“都賴你,就不該讓他去的,知道他那麽衝動!”

駱駝卻嬉皮笑臉道:“嘿嘿,心疼了?北京那個還沒疼夠呢,又疼這個?甭擔心,看看看看,電視裏正給特寫呢!他沒事兒的,子彈沒打到要緊的地方!”

小玉立刻看向電視,鏡頭卻已變了,隻好半信半疑看向駱駝。駱駝眼皮一翻:“嘿!還不信我?我啥時候騙過你?我這個從來不撒謊的你不信,Kevin這種把你騙到家的倒讓你這麽掛心,什麽世道啊!哎呀別一張苦臉了,他真沒事兒的!連這都看不明白就別幹我們這一行了。倒是那老頭兒,就這麽咽氣了。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該死的時候誰也殺不死,該死的時候誰也留不住啊!嘿嘿。”駱駝嘻嘻一笑,眼珠突然一轉:“哎?不過這樣的話,那遺囑是不是就真該生效了?那遺產……”

小玉也突然道:“是可賦的!財產有他的份兒,得讓他到美國來。”

駱駝做個鬼臉,歎了口氣:“唉!看來,Kevin是沒戲了,你心裏還是隻有北京那位!唉!”

小玉瞪了駱駝一眼,心想Kevin的確也是繼承人。本來還有些懷疑名字隻是巧合,剛才看完桔恩小姐這一幕,就確定無誤了。難怪當初在台北,Kevin見到南京東路後麵的小巷子會有莫名的親切感,那便箋本是桔恩小姐通過台北的妹妹寄給老安第斯的。既然信封上的地址是南京東路,她的妹妹就該住在那兒附近。後來她帶著Kevin去了台北,想必也在妹妹家住過一段時間。那時Kevin不過三四歲,難怪隻在潛意識裏依稀記得。

但即便事實如此,Kevin和可賦是繼承人這件事,到底能否被律師承認?剛才桔恩小姐雖然當眾提及Kevin,但一來她情緒激動,二來老安第斯根本沒來得及承認。而且Kevin是注定要坐牢的,如何來得及做DNA測試?桔恩小姐變得瘋瘋癲癲的,她的話本來也未必有人當真。可賦也是繼承人這件事,想必除了那幾個私人偵探,根本再無人知曉。小玉當然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可賦,但僅僅告訴可賦又有何用?僅憑自己的微薄之力,恐怕在一個月之內,連赴美的簽證都拿不到。駱駝神通廣大,這件事情絕對少不了他。小玉忙追問駱駝:“到底行不行?幫可賦到美國來,繼承遺產?”

駱駝卻麵露難色:“哎呀,這還有點不好辦啊!我們可是老頭兒雇的,老頭兒明確說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繼承人是誰。他早知道夏可賦是他孫子,可他根本沒打算把財產給他。我猜他誰都沒打算給!要不是被布蘭克逼到頭上,他根本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在中國有後代這回事的!找你做替身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沒想到你太聰明,讓你一下子把真正的繼承人發現了,而且還多發現了一個!Nana今晚讓我守在這兒,其實就是讓我看著你,怕你突然又想出什麽奇招兒,樓下可都是狗仔隊呢!你說,如果我要是還幫著你把夏可賦弄美國來,那豈不是違反客戶的意旨,沒有職業道德?我老板還不得劈了我?反正傭金我們也已經拿走了,說了也沒好處不是?”

“可是,你剛才沒看電視嗎?老安第斯不想把遺產給可賦,是因為他以為可賦是那個桔恩小姐的親外孫!實際上並不是啊,可賦是他深愛的那個女傭人的親外孫!他一定願意把遺產給可賦的!”小玉還是不肯罷休。

“哎呀,不行不行。那也不行。我們隻能按照客戶交代過的辦!”駱駝連連搖頭道。

小玉沉思了片刻,問道:“那謝安娜——也就是你老板Nana——剛才說過的要給我的那250萬——或者是150萬——還算數不算數?”

“那當然算數嘍!既然是老家夥答應過的事兒,我們肯定會兌現的。這也是職業道德。”

“那好!那些錢我一分也不要了,都給你!算是雇你幫我把夏可賦帶到美國來繼承遺產的報酬。你看怎麽樣?”小玉斬釘截鐵,絲毫也不猶豫。駱駝說得沒錯,她心裏就隻有可賦。

“這樣啊……”駱駝手托下巴,眼珠一轉,“這不是受賄嗎?豈不是更沒職業道德了……”

“得了吧!”小玉不屑道,“你們不就是舊金山中國城裏的私人偵探所嗎?調查婚外情之類?哪兒有那麽多職業道德可講?好像你們的工作多崇高似的。”

“嘿!”駱駝瞪圓小眼睛,猛然從沙發上蹦起來,“你可別小看我們啊!我們可不是你說的偵探所!我們其實是……”駱駝眼珠一轉,把嘴邊的話咽回肚子裏,“我們其實是一家非常大的跨國公司!是全世界有名的商業調查公司你知道嗎?我們才不接你說的那種查婚外戀的呢!我們從不接私人的活兒!隻接大公司的秘密盡職調查和反欺詐調查的案子!安第斯公司就是我們的大客戶。這是看在大客戶的麵子上,美西辦公室才破例接了安第斯老頭兒私人的活兒!中國城的私人偵探所,那隻是我們掩人耳目用的!我們全球好多分公司呢!比如倫敦、巴黎、東京、北京、上海……”駱駝卻突然若有所悟,仰頭思忖了片刻,又說:“哎,說不定這活兒還真能接!我得問問我的頭兒!”

“Nana?”小玉納悶。

“不是!問她哪兒成?她和老楊都是舊金山辦公室的!我說的是北京辦公室的頭兒!其實我就是北京辦公室的人,隻不過被舊金山辦公室借調了來做這個項目!我北京的頭兒才厲害呢!她的前老板——也就是北京辦公室原來的頭兒——是我們公司全球最牛的一個領導,都被她一下子給搬掉啦!”

“北京辦公室的負責人,又不負責舊金山的項目,她能管嗎?”

“那可說不定!隻要項目很重大,哪個辦公室的頭兒都能插手的!比如那些金額上億美元的項目,還有客戶非常非常重要的,比如聯邦調查局或者哪國政府都參與的。唉!你別問了,這是商業秘密!今晚泄的密太多啦!你等著!我這就去給她打個電話!興許她真願意接這個活兒!等著啊!哪兒也別去!”

駱駝說罷,著急忙慌地跑出套房,留小玉獨自站在臥室裏,有點摸不著頭腦。國際商業調查公司?上億的大案?聯邦調查局?這些名詞都新鮮而刺激,卻又令她越發不解:老安第斯是舊金山辦公室的重要客戶,要忠於客戶,所以不能把可賦接到美國來。但北京辦公室的領導就可以背叛舊金山辦公室的客戶嗎?多少有些不合情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逃命,落海,安第斯記者會,最後又是安第斯宅前的一幕,20個小時連續播放的驚險大片,早已令她疲憊麻木,大腦一團混亂,再也理不出任何頭緒,心中卻隻有一個念頭清晰而頑固:可賦是安第斯真正的繼承人!她要幫他得到他應有的。

2

北京時間晚上7點半,病房的晚餐早已送過。夏可賦半倚著枕頭,無聊地看著窗外。天早已黑透了,對麵的門診樓燈火通明。他沒開電視,興致索然。未婚妻還沒來,剛剛打過電話,遇上堵車,又和人發生了剮蹭。那女孩兒很喜歡他,對方父母也滿意,他的繼父繼母更是熱衷,他也就沒道理反對,早就定下婚期了。這都在小玉突然失蹤之前。他也知道自己是渣男。並不是渣在要和小玉分手,而是渣在一直沒勇氣和小玉分手。

他讓未婚妻不要著急,慢慢處理,來不來都無所謂。時間尚早,並無睡意,想看看書,心情卻又並不平和。拿起手機看看,沒有未讀短信也沒有錯過的來電。小玉到底怎樣?她急急忙忙地掛斷電話之後,已過了好幾個小時。到底出了什麽事?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敲門聲。應該不是未婚妻。她從不敲門,而且此時應該在處理交通事故。他輕聲說了句請進,走進屋裏來的,卻是個年輕女郎。身材苗條,皮膚白皙,穿收身的黑色風衣,戴一副黑框眼鏡,手拎暗紅色的皮包,該是豪華的新款,反正不是他所能辨別的。她走到床頭,微笑著從包中掏出名片:

“夏先生,您好!我姓謝。是GRE公司北京辦公室的負責人。”

女郎的著裝典雅卻不失威嚴,高貴卻又並不華麗。氣場遠遠超越年齡。夏可賦試圖立直身子,好把名片接得更鄭重,大腿卻鑽心一痛。那女郎忙向前探身,把名片塞進夏可賦手中,歉意地微笑。

名片正麵印著簡單的英文:

Global Risk Experts

Yan Xie

Managing Director,Head of GRE Beijing

“Global Risk Experts?”夏可賦讀出聲來。謝燕解釋道:“是全球最大的商業調查公司。”

“商業調查?是做什麽的?”

“這個說來話長。簡單來說,有些像偵探。隻不過,我們的調查從不以發掘個人隱私為最終目的。我們要發掘的,是公司和公司老板們的秘密。”

“那您來找我是為了……”夏可賦越發地不解了。謝燕微微一笑:“剛才,你是不是接到一位露小姐的電話?”

夏可賦立刻警覺起來:“她在哪兒?她怎麽了?”

“夏先生,您別著急。她很好也很安全。隻不過,她來托我把她沒說完的事說完。”

“她為什麽自己不說?”夏可賦半信半疑。

“因為這件事非同小可,她需要委托我們這樣的專業人士來通知您。再說,美國現在已經很晚了,她也該休息了。”

“她在美國?”夏可賦驚道。

謝燕點頭道:“是啊!她在美國。而且,你很快也要去美國了。”

“我?去美國?”夏可賦徹底變作丈二和尚,“去那兒幹嗎?”

“去繼承一大筆遺產,很多很多。你難以想象。”謝燕擠擠眼,“我能坐下說嗎?”

謝燕並沒得到夏可賦的許可,就兀自坐在床邊椅子上,把露小玉去美國的事情細細講來。夏可賦認真聽著,先是茫然,然後是驚異,再後來則頻頻點頭。奶奶和哥哥在他心中原本就是謎。謝燕口中的謝以璐和Kevin倒是和他道聽途說的非常吻合。據可賦所知,哥哥三歲那年,奶奶和哥哥突然失蹤。都猜是奶奶把哥哥帶走了,卻沒告訴任何人去了哪裏。父母焦慮萬分,四處打聽,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後來得知奶奶在台灣有個妹妹,又輾轉去台灣打聽,果然聽說奶奶帶著哥哥去了台灣,但不久又離開了。而且奶奶的妹妹不久也去世了,所以有關奶奶和哥哥的下落就再也無處可尋。父母知道是奶奶偷走了兒子,心中悲憤不堪,但20世紀80年代初期,“文革”結束不久,台灣不但遙不可及,還令人望而生畏。父母從此心灰意冷,不願再提及此事,對外宣稱奶奶和哥哥都死了。為了避嫌,還去派出所做了死亡登記。原來奶奶並沒有死,隻是偷偷帶著哥哥去了美國!謝燕所說的一切也許的確都是真的。莫非自己真是億萬家產的繼承人?這想法突如其來,令夏可賦一時不知所措。他並沒感覺到任何快意,隻有惶恐,心中反而生出一絲莫名的失落。

這些,難道都是小玉出生入死換來的?

謝燕敘述完事情的經過,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本來我們不應該違背你祖父的本意,也沒打算向你透露這件事情。但露小姐的真誠讓我們很感動。她願意把你祖父支付給她的所有答謝金都作為支付我們的傭金,來聘請我們協助你去美國繼承遺產。”

夏可賦心中一震:“我祖父支付的答謝金?”

“是的。250萬美元,她分文不留。”謝燕又頓了頓,繼續說道,“她回到北京以後,恐怕連現在的工作都沒有了。所以……你要記得感謝她。”

頃刻間,夏可賦心中翻江倒海,一個念頭猛然而生:“謝小姐,你剛才是不是說,老安第斯已經當眾承認小玉是他的外孫女了?”

謝燕點頭道:“是的。就在幾個小時前,在安第斯的記者招待會上,已經向全世界直播了。不過,安第斯先生已經暗中命令我們告知露小姐並不是繼承人,所以不能繼承財產。”

“但這隻有你們知道。對吧?”夏可賦瞪大眼睛看著謝燕,“而且,你們也不會去公開對吧?”

“是的,隻有我們知道。而且,本來就不能公開,因為簽有保密協議。”

“那我就沒必要去美國了!”夏可賦如釋重負,“既然她已經是安第斯的外孫女了,就讓她來繼承一切吧!反正我爺爺也不在了。”

謝燕麵露驚異:“此話當真?那可是很大的一筆財富!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夏可賦卻搖搖頭:“我不要。給她吧。就算都給她,也還不清我欠她的。”

謝燕收起笑容,肅然道:“對不起,這個忙我可幫不了。除非你能給我充分的理由。”

夏可賦低頭沉吟片刻,仿佛下了決心,才又開口道:“你們應該已經調查過我了吧?知道我的父母是怎麽死的?”謝燕點點頭。夏可賦繼續說:“他們是在朝原開小巴的。我七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外麵下著大雨,他們買了蛋糕,趕著回來給我過生日……”夏可賦漸漸語塞,需更多力氣方可繼續,“就在回來的路上,翻車了。一車人……都沒了。”夏可賦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努力說下去,“為了這個,我姥爺恨死我爸了。有一次他喝醉了,把一份收藏了很久的報紙扔給我看。報紙上有全車遇難者的名字……我一直覺得這些人都是我害死的!包括我的父母,也包括小玉的……”夏可賦終於開始哽咽,但很快又控製住情緒,“因為那些人裏,有一個姓露。露水的露。”

謝燕若有所悟,微微點頭。夏可賦繼續說:“我遇到小玉後,也對她偷偷做了調查。你知道,這不是一個常見的姓,而且她又是朝原人……當我知道她的爸媽也在車上,我想,也許,是他們來找我要補償了。可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我想盡辦法對她好,甚至做她的男朋友,可慢慢地,我發現,我的補償,其實隻是一個借口。我……我隻是很想見到她,我知道這樣其實是害她,也是害我自己!因為,我無法向她坦白我父親就是殺害她父母的凶手!所以,隻要我們在一起,我就要承受巨大的煎熬!可我……可我也沒有勇氣離開她,而且我知道她也離不開我!我們就這樣度過了18個月,每天都充滿期待,也都充滿糾結和煎熬。在一起的時候,總在不停譴責著自己,可不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時時刻刻想著她。想她在哪裏,在幹些什麽……”夏可賦再度語塞,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你懂得那種感覺嗎?”

夏可賦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肩膀卻依然微微顫抖,他不顧腿部的劇痛,用力直起身體,向前微探著:“謝小姐,請你給我一個償還小玉的機會!”

3

一萬公裏之外,在舊金山費爾蒙酒店的總統套房裏,小玉睡了兩三個小時又醒過來。駱駝還沒回來,窗外天色已微明。她再也睡不著,索性起身披上衣服,坐到客廳的沙發裏等駱駝。落地大窗之外,整座城市還沉睡著,稠密的路燈光凝聚於山坡之上,好像無數困倦呆滯的眼睛。偶有趕早的車燈穿越寂寞的街道,仿佛迷了路的螢火蟲。

但黑夜畢竟即將結束,因為遠山的邊緣已出現一條白線。這就是舊金山,這就是矽穀。小玉突然想起一周之前,飛機即將在舊金山機場降落的一刻,那時,她還是個請了三天假到美國來占小便宜的小北漂。之後的一周,連她自己都難以分清是夢是真。如今夢醒了,她仍和一周前無異。沒錢,沒家人,也沒愛人。也不能說無異——從公司消失這些天,估計工作是沒了。

套間的房門終於開了。駱駝走進來,看見沙發上的小玉,吃驚道:“喲!沒睡?心裏有事睡不著?你倆可真情深似海!真讓人羨慕啊!”

小玉雙頰發熱,心中卻有些許不解。這話從何而來?她抱著雙臂站起身:“你們北京辦公室的負責人怎麽說?”

駱駝卻突然皺起眉頭,讓小玉心中一沉。駱駝聳聳雙肩:“唉!我們頭兒倒是答應了,也去找夏可賦談了。可他不幹啊!”

小玉深感意外:“可賦他不願意來?為什麽?”

“因為他不願意當繼承人。他要你替他當!嘿嘿!你說他對你有多好?”

小玉大吃一驚,難以置信:“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駱駝卻突然嚴肅起來,瞪起小眼,一板一眼道:“誰跟你開玩笑了?夏可賦親口跟我們頭兒說的,一定要你代替他繼承遺產!”

“這怎麽可能?他本來就是繼承人!我什麽都不是!”

“可老頭兒昨晚當眾承認你是了。”

“可後來桔恩小姐又當眾說過我根本不是了!”

駱駝不耐煩道:“嘿!你還挺較真兒!那瘋老太太的話能管什麽用?老頭兒又沒否認過你是他的繼承人!當然,這件事的確有點小麻煩,畢竟媒體最喜歡找事兒。不過呢,這也不是多大的麻煩,交給我們,不會有問題的!250萬美元呢!這點事兒還搞不定?嘿嘿!”駱駝嘻嘻一笑,衝小玉眨眨眼。

“不行!是他的就是他的,我不能把他的東西拿走!不行!絕對不行!”小玉極力堅持,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怨氣。原來,可賦並不領她的情,他在跟自己客氣。他把她的靈魂和血肉,當成了客氣!他要是不稀罕,她做的一切就都不值一文。

“哎呀你這個傻丫頭!怎麽這麽死心眼兒呢?他腿還吊著,你讓他怎麽來美國?他不來,你也不認,你們豈不是誰都撈不著?再說了,”駱駝稍稍遲疑,可還是說下去,“醫院裏的視頻我也給你看過了。他有未婚妻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非要跟個不喜歡的人結婚。不過,如果他真的跟別人結婚了,遺產給他了,他怎麽分你?明白嗎?”

小玉的心髒狠狠一痛,但仿佛又突然明白了。駱駝的話點破了天機。也許這就是可賦的一片苦心。小玉了解可賦,他內向而固執,認定的事情從不回頭。他說不來美國,沒人能把他拉來的。

駱駝趁著小玉愣神的工夫,閃身走進客廳裏的衛生間,他的耳朵裏有個小耳塞正在微微震動。耳塞小得不能再小,別人就算近在咫尺也難以察覺。他輕輕關閉衛生間的門,用極低的聲音說:“特勤科018號。計劃很順利。GRE公司已同意合作,Joy差不多也答應了……”

4

三周之後。北京,國貿。

GRE北京辦公室的大門,藏在國貿A座38層的拐角處。位置隱蔽,門前沒有公司logo,進出須經指紋識別係統。

露小玉準時來到門外,午夜0點,分秒不差。樓道裏昏暗而安靜。她輕按門鈴,內側的玻璃門應聲而開,走出一位年輕漂亮的女郎,身著深褐色套裝,穿黑色高跟皮鞋,一頭黑發優雅地盤在腦後。她就是GRE北京辦公室的負責人:謝燕。

謝燕引領小玉進入公司,穿過層層玻璃門,經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北京負責人的辦公室就在走廊的最遠端。午夜的公司陰暗寧靜,走廊兩側房門緊閉,辦公大廳沉浸在黑暗之中,桌椅和電腦的影子張牙舞爪。選定此種時間和地點,談話內容必然神秘而嚴肅。

謝燕把小玉帶進自己辦公室,擰亮了燈,臉上浮現出誠懇的笑意:“Joy,我很欣賞你的準時!謝謝你接受我的邀請,來參觀我們公司。特別是在這個時間……”

“沒關係,反正有時差。”小玉也微笑著作答,卻顯得拘束了很多。

“我想,羅拓已經跟你詳細介紹過我們的公司了?”

小玉點頭:“是的,他說了很多。但我還在努力理解。”

謝燕微微一笑:“羅拓是我們辦公室最好的調查師。不過,看來他不是最好的解說員!”

小玉忙說:“沒有,他說得很清楚。隻不過,是我沒讀過多少書,理解力不是很強。”

“那現在理解得如何?會考慮加入GRE嗎?”

小玉沉吟了片刻:“我剛才說了,我什麽都不懂。”

“這沒關係的。我剛加入這家公司的時候,也什麽都不懂。”謝燕善解人意地眨眨眼。

“可……”小玉還是有些猶豫,終於開口道,“我得知道,我是為了什麽工作的。”

這問題讓謝燕也不得不皺眉思考了幾秒鍾。她斟酌著回答:“不能說是為了錢,那樣就未免太俗了。”謝燕又思考了片刻,仿佛在尋找詞匯似的,她說,“這麽說吧!其實,對於一個在地產中介公司打工的女孩來說,你的表現,讓我們很意外。你別誤會,我沒有瞧不起地產中介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其實具備一些潛質,而這些潛質,正是在GRE工作最基本的需求。”

小玉皺眉想了想,又說:“好吧,我其實並不知道你說的‘潛質’是些什麽。但那也並不重要。我想我更需要知道的,是我加入貴公司之後,將要參加什麽樣的工作,要為誰服務?”

謝燕點點頭,鄭重地說:“你加入之後,將會參與一個非常重大的調查項目。在你接受offer(錄用通知)之前,還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因此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細節。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的客戶是正義的一方,而且此事有關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能保證這件事完全沒有危險,但請你相信,GRE是一家專業而嚴謹的公司,我們絕不會讓員工置身於危險之中。”

謝燕稍作停頓,看看小玉,繼續解釋說:“也許你會說,之前羅拓和Nana都曾經置身險境,其實不然,因為每個步驟都是經過嚴密計劃的,我們也都備有多種應急方案。”

“真的嚴密?”小玉反問,“謝安娜胸口挨的那一槍呢?如果是朝著頭上打的怎麽辦?”

“果然是個厲害姑娘!哈!”謝燕哈哈一笑,卻又立刻收起了笑容,“布蘭克的助手亞瑟,是出了名的‘胸口一槍’,隻打胸口不打頭。不過即便如此,風險也還是很大的。舊金山辦公室向來比較激進,除了做一些稍顯危險的事情,偶爾也做一些不夠合法的,比如弄兩本假護照之類。”謝燕向小玉眨眨眼,“但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容許中國辦公室的員工做類似的事情。盡管你將要參加的項目是在美國執行,但項目是我負責的,你也是我的員工。我要求我的員工嚴格遵守當地法律,我也一向把我的員工看成公司最大的財富。”

“為什麽找我?”小玉又想到一個問題。

“因為我們需要在安第斯公司裏安置一個人。此人不但要能對安第斯公司有所控製,還能深入矽穀的電子行業。”

謝燕注視著小玉,目光中充滿激勵。小玉似乎有點兒明白了:謝燕之所以答應幫助小玉協助可賦來美國,其實是為了給下一個項目做準備的。看來這必定是個超級大案,不然GRE也不會冒險違背老客戶安第斯的意思。當然老安第斯已經不複健在了,知情人不超過十個。除了GRE公司的內部人員,就隻有小玉、Kevin、可賦和桔恩小姐。桔恩小姐瘋了;Kevin失蹤了,大概一時半會兒都不會願意露頭;安排小玉做繼承人原本就是可賦的意思。由小玉來做安第斯公司的臥底,的確順理成章。

“我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麽你們願意幫我。我和可賦誰當繼承人,你就雇誰。”

謝燕點頭:“是的。不過,你比夏可賦更合適。因為你具備一些他所欠缺的特質。”

“比如?”

“比如英語。當然這隻是最基礎的,還有很多其他的條件,我先不細說。就等你一個答複。隻要你點頭,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謝燕說罷,安靜地凝視著小玉,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好像鼓舞學生發言的老師。小玉想了想,又問:“如果我不答應,是不是也就做不了繼承人了?”

謝燕笑道:“我們可不是黑社會。不會強迫或者威脅你。當然,如果你不接受我們的offer,我們同樣也就不會接受你的offer。也就是說,我們對你的幫助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即便你不使用我們的服務,我們也絕不會去故意揭發你的;但我想,有很多媒體正期待著挖掘新聞,某些慈善機構也不太希望遺產被你領走。所以失去了GRE公司的專業協助,恐怕你的風險還是不小的。”

“所以,我是騎虎難下了?”

謝燕眨眨眼,再度浮現輕鬆的表情:“別把它說得這麽困難,隻是一份工作而已。很多人期待著進入GRE公司工作呢!當然,你跟他們不同,你的財富足夠他們掙幾十輩子的。不過你的花銷也大,不是嗎?我聽說,你打算在北京買一套別墅和一家公關公司?隻要遺產一到手,你就立刻付款?”

小玉臉一紅,微笑著說:“還有你們不知道的事情嗎?”

謝燕也笑道:“所以我說很多人想來這裏工作!怎麽樣?給我個答複?”

小玉聳聳肩:“反正我也失業了。”

謝燕麵露喜色:“我可以把這句話當成一個yes嗎?”

小玉點點頭。

謝燕站起身來,隔著辦公桌向小玉伸出手:“Joy,謝謝你!希望我們合作愉快!現在,就讓咱們進入細節吧!”

5

早晨6點半,小玉走出國貿A座的大堂。天基本上還是黑的,隻在貼近地麵的樓縫裏漏出一絲白光,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已等在大廈門外。小玉徑直走過去,她知道車在等她。她本打算坐到副駕駛的位子,大廈的工作人員卻搶先替她拉開後車門。小玉上了車。司機打了個哈欠,動作十分誇張,鼻涕眼淚地揉弄半天,這才轉回身,朝後座嘻嘻一笑:“嘿嘿!美女,夠能聊的啊!通宵啊!我們頭兒厲害吧?我猜她就一定能說服你!”

小玉白了駱駝一眼:“本來早就想答應的,考慮到跟你做同事,所以多猶豫了一會兒!”

駱駝佯怒:“嘿!怎麽說話呢?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怎麽連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也是!您現在是超級資本家,美國大亨,我就是個小打工的,您的小司機。敢情跟您不是一個階級的!整個兒一個被剝削被壓迫唄?”

小玉皺起眉頭,斜眼看著駱駝:“怎麽看也不像個被剝的嘛!倒像是……倒像是狐假虎威的狗腿子!”小玉笑出聲來,駱駝立刻伸脖子瞪眼。小玉搶在他發作之前說:“哎,別貧了!送我去個地方唄?”

駱駝做個鬼臉:“嘿嘿!想他了?”

“討厭!”

駱駝卻突然嚴肅起來:“說好了啊,隻能遠遠兒地看一眼!就一眼啊!看得見看不見都一眼!我是看在你下午要飛美國,以後輕易見不著的分兒上,才答應帶你去的。這要讓老板知道了,還不得立馬兒把我炒了?”駱駝向著樓上努努嘴。

“行了行了,快走吧!”小玉說罷,側目窗外,漆黑寒冷,燈火闌珊。汽車啟動,把她的身體推向椅背。她索性把頭仰在椅背上,閉上眼,心痛如潮水般洶湧起來。

以後真的再難見麵了。

夏可賦天沒亮就醒了。

第一晚住大房子,總歸有些不適應,說不清道不明的。也許是床太軟,臥室太空曠,室溫太高,或者別的什麽原因,心中有些隱隱不適。他悄悄下床,拄著拐走向客廳。腿上依然打著石膏,但動作已經比之前靈活多了,加之地毯厚重柔軟,並無多少響動,他新婚的妻子全然不知。她比他睡得踏實多了。

客廳滲入晨曦,新買的家具被染上一層微光。地毯上堆著大大小小十幾個尚未拆封的盒子。Anphone,Anpad,手提電腦,台式電腦,網絡電視……安第斯的產品一應俱全,都是以辦公用品的名義送來的。這座豪宅的來曆也差不多,還有車庫裏嶄新的奔馳S500。這些都是副總裁的待遇。他所工作的那家小外企一夜之間換了股東,他則一夜之間被提為副總。年薪翻了30倍,公司還特意發了一封表揚信,把半個公司的業績都歸他名下。當然這信隻是寫給家屬看的,他的提級在公司其實是個秘密。老婆和嶽父母都高興得像是中了六合彩,把他尊為成就卓著的一家之主。隻有他心裏最清楚這一切從何而來,美滿和失落,暖意和酸澀,皆在他心中秘密交融翻滾,久久難以平複。

夏可賦披上羽絨衣,拉開拉門,走進花園。一股涼意撲麵而來。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夏可賦放眼望去,透過花園的鐵欄杆,整個小區依然沉浸在睡意中。一座座洋房安靜排列,被花園和綠地整齊分割,一條筆直的馬路,在他麵前向遠方無限伸展。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快樂。恰恰相反,仿佛丟失了什麽最珍貴的,再難複得。他那破舊的轎車還停在門外路邊,顯得遙遠而孤獨,與這豪華小區格格不入。老婆讓他把車子賣了,他執意不肯。可是留著,他又不能細看。每瞥一眼,心中便會隱痛。

他突然發現,遠處有輛黑色轎車,正逆著陽光緩緩駛來。又是一個早起之人。其實並不算早了,7點出頭,若在普通的小區,出門上班的車流早已如織。但對於北京的新貴而言,一天常在午後開始,在拂曉結束。

那黑車越駛越慢,最終停在二三百米之外的路邊,並不拐進誰家的院子。想必是來接人的。隔不多時,車裏走下一個苗條身影,站在原地不動。逆光,陽光過於刺眼。夏可賦心中一震,心中萬般後悔,沒戴著眼鏡,人影很是模糊,但朦朧中卻又有幾分眼熟。他努力看了幾秒,對麵人突然抬起右臂,向他緩緩搖動。

夏可賦再不懷疑,拔腿向前猛走,忘記了腋下還夾著拐杖,雙拐紛紛落地,腿上一陣劇痛,再也走不動,隻能抬起右臂輕輕揮舞,淚水頓然濕透了眼眶。他忙用手背抹去淚水,努力睜大雙眼,朝陽無限耀眼,淚水瞬間再度填滿眼眶,他連忙再去抹,手忙腳亂,笨拙不堪。他想呼喊,喉嚨卻似被堵塞,發不出一絲聲音。

對麵的人影停止揮臂,緩緩將雙手放在胸前。夏可賦立刻領會了,心中一陣洶湧澎湃。他也把雙手狠狠壓在胸口。對麵之人向他用力點點頭,毅然轉身鑽進黑色轎車。

引擎仿若輕歎,揚起一陣塵土。公務車在視野中消失良久,夏可賦才終於將視線移開。其實陽光和淚水早就混作一團,移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他精疲力竭,仿佛再也站不住。他慢慢地俯身,將自己緩緩貼近地麵。他看見一根枯枝,伴著兩片殘葉,幹枯老澀,葉麵卻浮著水珠,晶瑩剔透。

他低聲道:“你是我的露水,請不要急著消失,天還沒有大亮呢!”

夏可賦抬頭看一眼天,耀眼的陽光卻傾瀉而下,帶著玻璃破碎般的脆響。

小玉強忍淚水,側目看向車外。茂密的樹林正披著金色陽光。公務車加速駛上高速公路,小玉被慣性推向椅背。她卻固執著非要坐直身體,奮力對抗汽車的慣性。高速公路上車輛密集,向著都市奔流。人生仿佛已經結束了,又仿佛才剛剛開始。她再不是之前那個傷感潦倒的小北漂了。

公務車飛速行駛,如激流中鑽來鑽去的魚,灰蒙蒙的都市正漸漸在眼前浮現。小玉在心中默念著:

再見,北京!

再見,可賦!

總有一天,我會再回來的!

2011年12月31日清晨,第一稿,舊金山

2012年6月22日午後,第二稿,台北

2012年11月30日深夜,第三稿,北京

2018年9月5日深夜,第四稿,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