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舊金山·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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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爾蒙酒店是舊金山最豪華的酒店之一,地處CBD核心,被繁密的燈火和霓虹所包圍。露小玉入住酒店頂層的豪華總統套房。兩手空空,孑然一身。來美國時攜帶的背包和山寨手機都沒了。好在套房裏早為她備好一切。除了豪華酒店所必備的設施,還有整整一櫃高檔時裝。那壁櫃大小堪比小玉在北京的臥室,櫃內分為兩側,一側掛滿各式服裝,另一側是立體鞋櫃,擺得好像名品店的櫃台。服裝和鞋都是小玉的尺碼,該是連夜從聯合廣場的頂級名店裏采購的,這一櫃的衣物,恐怕是小玉數年薪水的總和。另有一抽屜名貴首飾,價值更是超乎想象。若在一周之前,這裏的每一樣都會讓她受寵若驚。但此刻,她卻懶得多看一眼。

小玉一直坐在窗邊,目光越過城市繁密的燈火,遼闊海灣盡收眼底。彼岸的點點燈光,勾勒出起伏的山巒。夜景背後有一張朦朧麵孔,蒼白憔悴,疲憊不堪。記者會結束許久,小玉依然困惑迷茫。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她的手背上確似仍有幾分殘留的熱度,也留著被硬繭摩擦的感覺。那是老安第斯的手留下的。

一個小時之前,老安第斯曾在會場上握住小玉雙手,溫柔目光中含有些許酸楚,對四周的閃光燈視若無睹:“我的孩子,讓你受驚了!請原諒你的外公!我沒有別的辦法!”老安第斯使用了中文,帶有委婉的江南口音。他的聲音不再經過會議室的揚聲器,而是從他座椅扶手邊的一隻新安裝的小喇叭上發出的。他的聲音再也不會被別人監聽和過濾了。

謝安娜手搭小玉肩頭:“你外公實在是處境危急,必須利用你來美國的機會讓敵人露出馬腳。不過,他雇了最棒的人一路保護你!”謝安娜說罷,抬頭向大廳盡頭咧嘴一笑。小玉隨之望去,見到兩個立於門邊的身影,一個是老楊,另一個則身材瘦小,搖擺不定,遠看好像一隻穿著衣服的猴子,果然正是駱駝,看來他也早已從布蘭克手中逃脫。兩人正談笑風生。

小玉感覺到手上的顫抖,再看眼前的老人,一雙婆娑淚眼。老安第斯嘶啞的聲音已開始哽咽:“對不起,我的孩子!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的外婆!過了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念她!還有你的母親!我更對不起你的母親!我還沒有見過她……”

小玉心中並沒有多少母親的印象,對外婆更是一無所知,此時卻也不禁潸然淚下。會場突然響起廣播,宣布記者會結束,請各位離場。老安第斯立刻恢複平靜,催促謝安娜陪小玉從後門先走。記者們今夜異常興奮,被他們纏住就再難脫身了。

小玉由謝安娜陪同,從後門匆匆鑽出大廈,早有高級轎車在等候。冷風迎麵而來,記者大會結束,老安第斯勝利收複失地。小玉搖身變作金鳳凰,她整個人卻還麻木著,並沒感到多少興奮和快樂。她的大腦混沌著,心裏仿佛存有千百個問題,卻不知從何開始發問,愈發惴惴不安。

謝安娜和小玉同車前往費爾蒙酒店,駱駝和老楊搭乘另一輛車尾隨。謝安娜仿佛看出小玉的迷茫,一路在耳邊輕聲細語,講述事情的真實經過。小玉思緒漸漸清晰,問題接踵而來:“所以你在北京講的故事都是假的?”

謝安娜嘻嘻一笑:“那也未必,有關你外婆的部分基本屬實。”

“可那張便箋不可能是我母親在半年前找到的。”

謝安娜點頭:“那當然。你還沒出生的時候,你外婆就把它寄到美國,用來證實自己的身份。”

“我外婆的身份?”

謝安娜輕歎一口氣,緩緩道來。小玉的外婆原名謝以璐,年輕時和老安第斯相愛,懷上安第斯的孩子。安第斯花重金買來船票,謝以璐卻錯過了開船時間,沒能和安第斯一同逃離上海。解放後全家被鎮壓,謝以璐攜女兒遠嫁吉林。改革開放之後,和台灣的妹妹取得了聯係。妹妹在電視上偶然見到安第斯年輕時的照片,方才得知他就是外甥女的生父,於是和安第斯取得了聯係。安第斯收到謝以璐寄來的國際飯店的便箋,這才雇傭私人偵探——也就是年輕時的老楊——去中國尋找謝以璐,驗證其身份之後,代表安第斯邀請她攜女赴美團聚。謝安娜停住不語。小玉問道:“可我外婆沒答應?”謝安娜搖搖頭:“你外婆當時已年過半百,又再婚多年,女兒也嫁了人,所以後來並沒答應。老楊把安第斯先生托他帶的一些現金轉交給你外婆,就獨自回美國了。你一點都不知道外婆的事情嗎?”

小玉搖搖頭:“不。姥爺從來沒提,我也沒問過。這麽多年了,我一點兒都沒聽說過!後來安第斯先生就再沒聯係過我們?”

“後來就再沒聯係,直到大概半年前,你外公發現自己完全被布蘭克和那個女人控製,身體也極速衰弱,這才又通過保險櫃裏藏的‘U盤’和老楊取得聯係。他讓老楊去中國尋找你外婆一家的下落,好為自己及時找到繼承人。同時又對外透露說自己多年前就秘密在國外找人研發高級智能係統,以此**和誤導布蘭克,給自己爭取時間。”

“老楊半年前去過朝原?”

“是的。隻不過沒直接去你家,因為他知道布蘭克的人在跟蹤他,而且布蘭克大概已經猜到老安第斯的繼承人應該就住在長春附近,因為老楊一直在那附近轉悠。老楊找機會跟你家周圍的鄰裏悄悄打聽,得知你外婆和母親都已經去世了,隻剩你一個,在北京工作生活。他去朝原當地的派出所核實了這些信息,但沒敢直接跟你聯係就回美國了。”

小玉半信半疑。有關姥姥和父母,她的記憶裏一片空白。姥爺再婚,和她本來也不怎麽親近。不知不覺中,汽車已經停在路邊,想必是已距離酒店不遠。車窗外燈紅酒綠,該是市中心最熱鬧的街區。司機是個老外,大概聽不懂中文,卻也不急不躁,任由兩人繼續在後座上慢聲細語。謝安娜也沒有下車的意思,繼續講述後來發生的事情:老安第斯深知自己危在旦夕,與外界的唯一聯絡僅剩一隻傳輸聲音的U盤,隻好和老楊設計,通過安第斯公司的真人秀活動安排你來美。繼承人來美,布蘭克一定不會無動於衷的。老安第斯對Kevin早有懷疑,故意讓Kevin秘密送出活動計劃,就是為了逼迫布蘭克采取行動。越急著出牌,越容易留下漏洞。

小玉似懂非懂:“可安第斯先生既然能通過U盤和老楊聯係,幹嗎不讓老楊直接找警察報案,把他從布蘭克手裏救出去?”

“哈哈!”謝安娜笑道,“哪有那麽簡單呢?誰會相信老楊的一麵之詞呢?布蘭克和安第斯夫人都是德高望重有權有勢的人,警察到底是相信他多年的同事和老婆呢,還是相信一個看上去跟他沒什麽關係的陌生人?再說安第斯先生已經這麽大年紀了,腦子不清楚或者性格發生偏執也是有可能的。就算他親口跟警察說自己的副手和老婆要謀殺自己,他又沒任何證據,警察也未必能相信他。要是把布蘭克惹急了,說不定幹脆說老人精神不正常,硬把他囚禁了也不是不可能。那樣不就徹底沒希望了?”

小玉恍然大悟。布蘭克絕非等閑之輩,大權在握,手段高超,安第斯年老體弱,行動和語言都被控製,和他鬥爭談何容易?

謝安娜繼續說:“為了增加勝算,也為了保護你,老楊和安第斯先生又多設一計,讓我先回中國,再讓老楊返回中國佯裝秘密接洽我,給布蘭克以錯覺,我才是安第斯先生的後代。然後由我找機會偷偷把選秀申請表塞給你,**你去參加。”

“可你們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填寫申請表,一定會願意參加真人秀?”

“這隻是計劃之一。如果你就是不接受申請表,或者不願意來美國參加真人秀,我們還有別的計劃。”謝安娜衝小玉擠擠眼:“我們對你做足功課的!我們猜想,你不會不願意來美國參加真人秀的。”

小玉心中一動:莫非他們早知她和可賦的關係?而且知道可賦很喜歡Anphone這樣的電子產品?小玉不禁雙頰發熱,心中隱隱一絲酸楚,卻又感到快慰——以後送可賦幾部Anphone恐怕不是難事了。

“可安第斯先生到底怎麽了?在辦公室裏?我真以為……”這也是小玉最大的疑惑。謝安娜神秘一笑:“假死。聽說過嗎?有一種印度的古藥方,瑜伽高手能在服藥之後,讓自己連續幾個小時處於假死狀態,沒有呼吸和心跳。我們的科學家又把配方改良了一下,讓普通人吃了也能深度昏迷,心跳呼吸都微弱到難以測查,但程度還達不到真正的假死。好在我們要騙的也不是醫生,隻不過是Kevin和布蘭克。”

“可你們怎麽知道,Kevin要在起搏器上做文章?”

“老楊回到美國後就一直暗中跟蹤Kevin,發現他曾去過大學圖書館查閱有關心髒起搏器的資料,所以猜他會在起搏器上做文章。可我們並沒猜到,布蘭克本來是打算用Kevin的‘機器蟲子’釋放毒氣毒死安第斯先生的。幸虧Kevin自作主張,不然安第斯先生可真的危險了。”

小玉聽到此處,不禁也後怕起來。謝安娜又說:“安第斯先生也並沒料到‘機器蟲子’的問題,他隻是事先把起搏器關掉,吃了我們設法交給他的藥,藥力發作,出現假死症狀了。後被警察抬走,這才算是從布蘭克的手心暫時逃出來。警察沒有發現任何謀殺安第斯先生的證據,本來不願意配合的。我們把安第斯先生偷偷留下的兩片早餐應該服用的營養藥交給警察,但舊金山警察局的實驗室裏也還是沒查出藥片裏有什麽毒素,隻發現藥片上打的商標是假的,這樣弗萊德探長才勉強答應先讓安第斯先生‘死’一段時間,並且把那藥片送到更先進的實驗室去檢查,但一時拿不回結果。要不是安第斯先生算是全美最有影響力的企業家,弗萊德探長也絕不敢配合他來演這樣一出戲。如果真的找不到布蘭克的罪證,安第斯先生也不能永遠藏在警察局裏,倒是假死這件事一旦曝光,警察局乃至舊金山市政府都會很被動。所以駱駝隻好帶著你跑到台灣和大陸,我們又從北京一起回到美國,為的就是找機會拿到布蘭克的罪證,但這件事還挺難的,因為Kevin也跟著我們,我們既不能跟你挑明,也不能控製你們的行動,隻能一路見機行事。”

謝安娜一口氣講了許多。小玉回想幾日來的奔波,從舊金山、台北、香港、北京、舊金山,似夢似真,海岸的燈塔,北京站的站台,香港深夜的碼頭,還有台北老舊的街道,簡直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她突然又想起一事:“那台灣的翟教授一家?”

謝安娜解釋說,翟教授雖然是安第斯的老朋友,卻對Anphone的設計一無所知。駱駝發現Kevin找到了翟教授的行蹤,預感布蘭克也會得知,所以提前趕到高雄,安全轉移了翟教授一家。布蘭克的人馬隨後趕到卻撲了個空。Kevin和你則是最後趕到的。駱駝早在你去美國的飛機上,就在你包裏放了跟蹤器,而且台北的出租車司機原本也是駱駝安排的,故意拖延了時間。

聊到此處,小玉一時再也想不出其他問題,心中的疑惑又並沒完全化解。車子已在路邊停了多時,謝安娜讓司機把車開進酒店,送小玉下車。駱駝也從後車下來,小玉這才意識到,駱駝和老楊的車一直尾隨著。

謝安娜把小玉送入總統套房,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小玉,隨即微笑著告別:“好好睡上一覺!然後讓他帶你出去玩兩天,散散心!”

駱駝在一旁嘻嘻笑道:“人家可討厭我了,哪能讓我一直在眼前晃悠?”

謝安娜罵道:“你一張臭嘴,我都討厭你!反正今晚你老老實實在門外好好待著別偷懶!露小姐要是有什麽問題,我可饒不了你!”

小玉方才明白,駱駝是要整夜守在套房門外,連忙推辭。駱駝立刻笑著說:“哈哈!你看!我說什麽來著?我在門外人家都不舒服!你還是讓我也找地兒眯一覺去吧?”

謝安娜瞪了駱駝一眼,對小玉說:“雖然布蘭克被抓了,他的爪牙還沒都落網呢。”

小玉聞言後背一涼。駱駝其實本事很大,但深藏不露,直到今天上午在出租車裏方見分曉,可見在北京時不論Kevin如何暴打他,駱駝隻不過是在忍氣吞聲。進而聯想到下午在懸崖之上,駱駝為了讓她脫身,也曾狠狠挨了布蘭克幾下,不由心生愧疚。看這套間碩大無比,索性說:“既然要他留下,就幹脆睡客廳裏吧,起碼有沙發。”

謝安娜有點為難,駱駝卻歡呼著跳上沙發,口中滔滔地謝著小玉。謝安娜雖搖頭歎氣,也隻好不再阻攔,叮囑小玉有事就打她手機,房間的電話是開通了本地服務的,說罷告辭離開。

小玉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和駱駝獨處一室還是有點別扭。洗過了熱水澡,披上柔滑如絲的浴袍,小玉渾身格外鬆軟。她在窗前坐下來,看夜幕下的城市和海灣,還有自己隱約的影子。安第斯的外孫女?真的是她?那個獨自在朝原郊外的小山上瘋跑的野丫頭?那個住在廉價出租公寓裏的小北漂?她將擁有億萬家產?以後她將如何生活?她將學習些什麽?高雅?華貴?強勢?做作?虛偽?她對中國的有錢人生活尚且完全不了解,更何況是美國呢?她並不喜歡有錢人,也不太想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她一下子想不出錢能帶給她什麽寶貴的東西。在她看來,寶貴的東西未必是用錢能買到的。比如那五條連發的短信。

可現在,她突然有了很多錢。而且來得太急,堵在胸口,難以消化。她忍不住一遍一遍問自己:難道這果然是真的?為何年少的記憶中,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生平第一次,小玉努力回憶自己的童年。回憶父母的樣子,腦子裏卻一無所有。她一陣衝動,拿起床頭的電話。雖然很久不撥,朝原家中的號碼卻從未忘記。

電話錄音卻告訴她:您的房間是預付費的,並未開通國際長途電話服務,如需開通請持信用卡聯係前台。無須聯係前台,因為她沒錢也沒有信用卡。她不能把衣櫃裏的博柏利風衣或蒂芙妮項鏈拿去抵電話費。一隻關在金色鳥籠裏的鳥,難道未來就是如此?小玉在大**躺下,閉上眼。倦意很濃,睡意卻又悄悄地消散了。她再半坐起身,斜倚著床架,從床頭櫃上拿起電視遙控器。午夜新聞時段,幾個頻道都在報道安第斯記者會的事件。她還是這輩子第一次從電視中清晰地看到自己。蒼白,憔悴,憂鬱。她是如此平凡,如秋日林間一片落葉,與千萬落葉一起飛舞著,卻不記得自己是從哪棵樹上落下來的。老安第斯卻與她截然不同,即便是一根朽木,也高高在上,發出懾人光芒。電視裏的老安第斯正被記者團團圍住,該是小玉離開會場後的錄像。今夜全球主流媒體都將徹夜亢奮。美國的幾家大電視台都現場直播了安第斯記者會的實況,許多別的節目都被臨時改期。記者會結束之後,還在紛紛播出錄像片斷,由各界人士點評分析。此刻正是午夜新聞時段,安第斯的新聞再次霸占頭條位置。

在連續不斷的耀眼閃光燈之下,老安第斯無比沉著泰然,如被眾臣包圍的皇帝。他的聲音蒼老沙啞卻不容置疑:“已經很晚了!會議也結束了,我相信各位今天已經得到夠多新聞了。”記者們卻並不滿足,紛紛爭相發問,頓時吵作一團。老安第斯清了清嗓子,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我需要一些時間,對公司的管理層做一些調整。到時我自然會再召開記者會。”有記者搶先發問:“您會不會安排您的外孫女進入安第斯公司?”

老安第斯的表情卻突然沮喪,緩緩搖頭道:“不。她對管理公司不感興趣!她也不想留在美國。她隻想回中國去過她的簡單生活。”

電視機前的小玉不禁連連點頭:果然是自己的姥爺,竟然無須交流便心意相通。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卻又莫名地有些失落。電視裏的記者們興致再增,展開新一輪搶問,老安第斯並不一一作答,隻深歎了一口氣,記者們立刻又安靜下來。老安第斯沉默片刻,自顧自地說下去:“唉!我真的感覺非常難過!這麽多年,我一直夢想著能見到自己的後代!我多希望Joy能留下來陪我!可我不能勉強她。她是成年人,有她自己做決定的權利!”

小玉心中詫異:她還尚未決定呢,而且壓根兒就沒人問過她。小玉不禁立直了脊背,全神貫注盯著電視。有記者搶問:“安第斯先生!那您的外孫女以後會不會繼承您的財產呢?”

“不。”安第斯再度搖頭和輕歎,“唉!她不想要!她說她更希望那些非洲的小學能建起來!”記者們一陣低聲驚呼,小玉也越發詫異。這是從何而來?記者群中發出零散的掌聲,更多人則是爭相追問:“她親口告訴您她不想繼承遺產了?她現在在哪兒?”老安第斯回答:“是她剛剛通過陪同她的人打電話告訴我的。她已經回酒店休息了,請你們不要去打擾她!”

小玉再也坐不住,從**一躍而起,抓起電話機,撥通謝安娜的號碼。她從沒做過發財夢,非洲的小學也與她無關。可關鍵在於,她什麽都還沒說過!

謝安娜顯然還沒睡,聲音格外冷靜:“Joy,你是不是看午夜新聞了?”

看來謝安娜早有準備,心中透徹如鏡。她沉吟片刻,說:“我正和安第斯先生在一起。等我一會兒!我這就過去找你!”

小玉掛斷了電話,內心更加疑惑:謝安娜一向演技高超,她心裏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小玉在床頭坐了片刻,左思右想不得要領,內心的激**倒是漸漸平複。再一轉念:又有何妨?她原本一無所有,除了一部Anphone並無他求。莫名卷入一場謀殺和逃亡,早已令她身心疲憊。現在她既不是小偷,也不再是殺人嫌疑犯,猶如噩夢初醒,早該萬分開心才是。謝安娜隻是安第斯先生雇的私人偵探,不至於從中作梗,大概是安第斯根本不願把財產交給她。她隻不過是個工具。她從來都隻是工具,不是目的。這對她來說早就習慣了。更何況,她內心還尚未把安第斯當成姥爺。她可以就此安靜地回國,忘掉這場鬧劇。但她隻有一個要求——一部嶄新的Anphone。她為此而來,必須要把它帶回去。別的——這房間裏的一切高級服裝和珠寶——她都不想要。隻不過,她已經連續一周無故曠工,回國後恐怕要再找工作了。

突然,臥室門外一陣窸窣。好像是套房大門開了,有人進屋低語,聽不清音色和內容。莫非是謝安娜到了?否則還能是誰?駱駝不是一直守在客廳?來不及多想,臥室門上響起輕敲之聲:“Joy?睡了嗎?”駱駝隔著門輕聲發問。

小玉應了一聲,急忙穿好衣褲,把電視調成靜音,打開臥室門。卻隻有駱駝站在門外,穿著外套,周身一股涼氣,像是剛從外麵回來。駱駝一向神出鬼沒,不知他何時離開的。駱駝嬉皮笑臉,肘撐門框,身體扭成S狀。想必謝安娜不在附近,不然他也不敢做出這副懶散的痞子樣:“別怪我大半夜的吵你!我實在是沒轍了!那家夥快把我逼瘋了!嘻嘻!”

“誰把你逼瘋了?”

駱駝卻又賣起關子來,搖頭晃腦地說:“這位仁兄啊,看來對你是一往情深!好不容易躲開一劫,就急著忙著要見你!還能一路跟到酒店來,也不怕讓警察逮著!可他進不來啊,總統套房這一層可不是誰都能上來的,再說酒店門口都是狗仔隊——哈哈!你現在可是當紅炸子雞啊!正巧我下樓買包煙,讓他瞅見了。嘿嘿……”駱駝又嘿嘿一笑,“死求活求的,你說我可多為難?老板都發話了:雖然布蘭克被抓了,他的爪牙還沒都落網呢!重點提防的對象啊!可看在這幾天也算一路同甘共苦了,我到底讓不讓這位‘爪牙’進來見你?”

駱駝說到一半時,小玉的心已經懸起來。等駱駝都說完了,小玉徹底確認駱駝所說的到底是誰。但他在哪兒呢?小玉向駱駝身後張望,並沒見人影。駱駝用胳膊撐牢門框,小玉看不到客廳的角落。駱駝一笑:“嘿嘿,我就知道,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這小子也夠渾的!你恨他,我完全理解,就聽你一句話!誰讓您現在是安第斯小姐呢!你見,我就讓他進來。你不見,嘿嘿……我就把他打出這座樓去,或者我報警,讓警察把丫抓走!都成,哈哈!”

“讓他進來。”小玉低聲回答。她暗暗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狂烈的心跳。駱駝一側身,一個高大身影從旁邊閃出來,幾乎把臥室房門都充滿了。他還穿著袖口磨損的外衣,頭上多了一頂棒球帽,帽簷狠狠壓下。他用渾厚的男低音說:“Joy,對不起!”

2

山林中的安第斯大宅,在深夜裏尤顯陰森空曠。

大宅漆黑一片,唯有安第斯先生的書房亮著燈。用人們都已早早入睡,即便在夢中依稀聽見電梯升降的細微聲音,也隻猜測是遲歸的女主人。安第斯夫人脾氣古怪,用人們平日是不得不見,此刻夜深人靜,更不會主動送上門去。完全沒人想到,女主人再也回不來了。那深夜悄然而至的,是已經“遇害”的安第斯先生。今晚大宅的電話線和有線電視都被暫時切斷,Wi-Fi關閉,無線電話信號也被幹擾。家中十幾個用人及管家都和外界暫時失去了聯係。大宅深藏山林之中,用人們不會散步到可以收看新聞的地方。這是安第斯先生的命令。今晚的動**也是他的家事,需由他自己解決。用人裏必有敵人心腹,不能讓他們事先得到消息。

安第斯擰亮書桌上的台燈。跟公司辦公室裏的類似,那也是很小的一盞,螢火蟲般的一點光。他知道,這些小燈是在期待他的滅亡。可他偏巧不會立刻滅亡。越是黑暗就越能讓他積蓄生存的力量。80多年的風雨,豈是幾個小毛孩子所能領會的?

他緩緩移動輪椅,駛向書房牆壁。一周的工夫,這房間變得空空如也,東西都被搬走,隻剩一張光禿禿的巨大寫字台。但這房間裏最珍貴的東西,應該還在。安第斯輕輕撫摸書房牆壁,緊接著一陣嚶嚶細聲,牆壁上突然開啟一扇小窗。這次卻並非是保險櫃,隻是一隻黑色靈位,寂然豎立在小窗之內。靈牌之前有一朵絲絨玫瑰,靈牌上從上到下漆著四個金色小字:愛妻之位。

這黑色木牌上的人才是他的妻子,盡管他們從未完婚。他已和這木牌相伴多年,心中從未再容納任何人。63年前,他用八根金條換來兩張船票,在碼頭等到開船的最後一刻。他沒有再見到她,她食言了。這輩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前一夜,在海格路那一間他們常去的小酒吧門外,她曾說過:明早一定不會遲到。她用她最通常也是最可愛的聲音向他保證,然後告別,麵帶微笑。那微笑對他曾富有月亮般神奇的力量。他目送她跳上電車,他真的不該讓她走的,應該整夜留在酒吧裏,或者坐在外灘的石階上。原本已經是夏天了。她的破舊行李又有什麽重要?他現在什麽都有了,能買下整條海格路——如果那條路還在的話。可那又有什麽用?已無人跟他分享了。老安第斯淚如雨下。

多少年了,每當想起那一晚的最後別離,他的心髒依然會撕裂般地疼。老安第斯緩緩抬手,撫摸黑色牌位。那木片被他撫摸了多年,在昏暗中反射出幽幽之光。老安第斯再度開口,聲音沙啞顫抖。唯有此時,他才展現常人的柔軟和脆弱:

“謝謝你,我親愛的。這次一定是你在冥冥中幫了我。其實,我死了可能也挺好,也許死了,就能再見到你。我隻是擔心,過了這麽多年,你已經,不再等我了。”老安第斯微微哽咽,緩緩抬手抹去淚水,“對不起……我應該早些去那個世界找你的。請你不要怪我。哦,還有,不要怪我今晚說過的話。我是逼不得已的!你知道,我的心裏隻有你。我一分鍾也沒有喜歡過別的人!請你相信我,我絕不會把財產留給她的孩子!一分錢也不會的!你放心!”

老安第斯胸中隱隱一絲針刺之痛,很輕很細卻格外清晰。起搏器已被關閉,為了防止別人再打壞心思,他並不打算再度開啟它。所以他不宜過於激動。他閉目養了會兒神,再睜開眼來,苦笑著說:“親愛的,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會做讓你失望的事情,不然的話,死了怎麽去見你……”

老安第斯的雙目再度模糊,他用最溫柔的目光注視那靈牌,那是在他眼中極少見到的目光,唯有在這黯然的房間裏才會出現。他用越發蒼老和沙啞的聲音,輕聲道:“求求你,親愛的。到時候,讓我再見到你。”

3

“我知道其實我沒臉再來見你。”Kevin站在房間中央,雙臂垂著,低頭緩緩地說著。其實他也說不清為何一定要費盡周折再見到Joy,他本該遠走高飛的,舊金山已無他的容身之地。但是,他在快餐店裏收看了安第斯記者會的電視直播,隻看到一半就再也坐不住,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還活著,我得見到她!

費爾蒙酒店地處繁華街區,又被狗仔隊層層包圍。他乘坐著出租車尾隨了一路。他早知駱駝等人都在小玉身邊。駱駝是老安第斯雇的私人偵探,為何要幫他見到Joy?但憑借對駱駝的直覺,他有三成的把握——駱駝鬼怪精靈,對誰都未必死心塌地;以駱駝的性格,就算是為了看個熱鬧,至少也會等到Kevin和Joy談完再報警。但是,到底該談些什麽?Kevin從來不做目標不明的事情。唯有這一次令他自己都難以理解。製造諸多借口,隻為了再見一麵?

Kevin低垂了目光:“其實,不管怎樣解釋,都會令我顯得更加無恥。”

小玉木然地站在Kevin對麵,麵無表情。兩人都不坐,隻有駱駝斜躺在床邊的小沙發裏,饒有興致地欣賞兩人的對話。小玉並無敵意,隻是備感難堪。她記得懸崖上Kevin的呼喊,那呼喊毫無疑問是發自肺腑的。Kevin隻不過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布蘭克是他的老板。但他對小玉的確過分體貼的。因此小玉並不恨他。隻是經曆此般周折,突然又相互麵對,讓她無所適從。不知駱駝為何會突然把Kevin帶進房間裏?以今晚的場麵推斷,駱駝該把他扭送進警察局才是。

Kevin見小玉無語,表情越發尷尬,不知如何繼續往下說。倒是駱駝在一旁插嘴道:“你大晚上的非要上來,就是為了衝著她光張嘴不說話?你到底幹嗎來的?有什麽要說的快說啊?說完了,我還等著睡覺呢!”

Kevin被駱駝所鼓舞,硬著頭皮開口:“雖然,我知道我很無恥,可我……我現在,卻更加無恥地來請求你,幫我一個忙……”

駱駝立刻大聲冷笑道:“哈哈!這可真夠無恥的!”

小玉也不禁詫異道:“幫什麽忙?”

“求你讓我把一些事情講清楚了。我並不奢求你的原諒,我隻想有個機會,當麵告訴你一些事。然後,就算去坐牢,我也會更安心一些!”Kevin說得很艱難。駱駝卻在一邊仰頭笑道:“哈哈!可真會說話!明明又要花言巧語,還求你幫忙什麽的!”

小玉不等駱駝說完,搶著說:“先坐下吧,慢慢說。”說罷自己後退一步,坐在床頭,挺直脊背,雙手放在膝頭,表情認真嚴肅,全神貫注地看著Kevin。她並不準備全部相信他所說的,但她做好認真聽他說的準備。這是對他的尊重,看在他一路關照的分兒上。她猜那並非全是為了欺騙。

Kevin低聲謝過,緩緩坐進另一張小沙發,同樣正襟危坐著,表情比小玉更嚴肅。他沉吟了片刻,開口說:“曾經跟你說過的。從記事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嬤嬤一直是我唯一的親人。以前我們生活非常艱苦。我們是非法移民,嬤嬤在外麵偷偷打零工,後來去安第斯公司做清潔工,同時再做幾份工,沒日沒夜,收入卻僅夠糊口,隻能租住簡陋的地下室,沒有任何保險,生病也不能去醫院。我隻能去貧民窟裏的公立學校上學,因為那裏無須提供任何身份證明。後來,嬤嬤離開了安第斯公司,帶著我搬到安第斯的一個工程師家裏做保姆。從此,我們終於住到了地麵上,盡管我們的房間比壁櫃大不了多少。但我們能吃飽肚子,嬤嬤也不必再去外麵兼職。那工程師每到聖誕節還會送我小禮物。我小時候,嬤嬤常對我說,我們多虧了這位工程師才能活下來。所以我們一定要感激他,要報答他。嬤嬤還曾經讓我叫他爸爸,可我實在叫不出口,嬤嬤就讓我叫他叔叔。所以,我叫他……”Kevin稍稍遲疑,“我叫他布蘭克叔叔,叫了20年。”

盡管早有準備,小玉還是備感意外:“你嬤嬤……難道就是……桔恩小姐?”那壇子般的圓實身子和一頭紅發下圓胖堆笑的臉突然在小玉腦海閃現。Kevin竟然承載著她的基因?

Kevin點頭:“是,她喜歡別人叫她小姐。可她眼看就80歲了。每天強打著精神給布蘭克賣命,其實就是為了讓布蘭克對我更好一點。”

Kevin微微語塞。小玉心中感慨:桔恩小姐天生一副喜興樣子,沒想到竟也含辛茹苦。

駱駝插話道:“嘖嘖!原來是個偽富二代!為幹爹賣力呢!嘿嘿!”

Kevin卻立刻搖頭:“不!我不是為了他!我早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狡猾凶狠,不相信這世界上的任何人,我隻是他的工具!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嬤嬤!她一直把布蘭克當成恩人,在她心中,布蘭克的話就是聖旨!布蘭克建議我學電子,我就絕不能去學化工;布蘭克建議我去安第斯公司工作,我就絕不能再找別的工作。她決不容許我絲毫違背布蘭克的意思,即便是布蘭克讓我去做spy(奸細),她也堅信那是信任我,鍛煉我,為了我好!我不想讓嬤嬤失望和難過,安第斯公司也的確是個很好的平台,所以我一直為布蘭克效忠。但他居然命令我去借你的手毒死安第斯先生!我不能告訴嬤嬤,因為她決不會相信布蘭克會要殺人。而且,她說不定會去問布蘭克,那樣布蘭克一定饒不了我!可我不想替布蘭克去坐牢!”

駱駝插嘴道:“所以你就帶著她一起逃跑了?等於還能帶著個證人?”

“不!”Kevin再度搖頭,“這也是布蘭克的計劃。不然的話,我們怎能輕易就逃出那座高科技的大廈?布蘭克並不想讓警察找到Joy,失蹤是最好的結果。”

駱駝拍手道:“嘿嘿!我就說嘛!那麽高科技的大廈呢!早知道就讓你們自己跑,反正也能跑掉,還讓我開著車瞎折騰!”

小玉心中一震,她原本是應該被滅口的。這個身高七尺的健壯男人,頭腦敏捷身手不凡,他曾有太多機會動手的,可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打算。這一點小玉很確定。小玉柔聲問道:“你跟嬤嬤聯係過嗎?”

Kevin低頭沉默了片刻,小聲說:“我匆匆打了個電話,聽了聽她的聲音。然後……”Kevin一時語塞,竟微微哽咽。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注視小玉,雙目已充滿淚意,“Joy!現在布蘭克落網了!我想我也不會有好下場的。嬤嬤為我吃過那麽多的苦,我這一生,是無法報答了……”

Kevin再次哽咽,這回淚水是止不住了。他從小學習偽裝和冷血,並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感情用事。在剛才初提嬤嬤之時,他或許還隻是找個繼續話題的借口,但此刻卻真的痛徹心扉。他虧欠嬤嬤太多,卻已沒機會償還:“所以,Joy,我知道,我是絕對沒有任何資格請求你的幫助的。但是,我……我找不到其他人!嬤嬤馬上就要80歲了!我懇求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她,以你現在的身家,這應該是輕而易舉的!Joy,不,露小姐,對不起!我真的不該向你提這樣的要求!可我怕等我從監獄裏出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嘁!想得還挺美的!”駱駝一聲怪笑,一臉不屑。Kevin憤憤地瞪了駱駝一眼。小玉知道Kevin會錯了意。他大概沒看過午夜新聞。駱駝卻又嬉皮笑臉道:“我是說,原來這才是他需要幫的忙兒!繞這麽大個圈兒!就說這小子會花言巧語吧?Joy,不,露小姐,不!安第斯小姐!嘿嘿,是不是又心軟了?”

駱駝一語中的,小玉眼睜睜看著Kevin的淚水滾落。七尺男兒,身強體壯,竟無助得像個孩子,低聲下氣地懇求。她願意答應他,真心實意的,但她不知能否做得到。午夜新聞的畫麵曆曆在目,老安第斯既能籌劃如此嚴密的自救計劃,出言必定深思熟慮。一粒棋子!小玉莫名地升起一個念頭:莫非她其實並非真的繼承人?她終歸還隻是一粒棋子。

Kevin見小玉麵露難色,目光黯淡下來,低頭道:“沒關係。你不答應,我也完全理解。”

突然間,門鈴“叮咚”一聲脆響。三人同時愕然抬頭。駱駝自言自語道:“是誰?這大半夜的?”

“謝安娜!”小玉脫口而出,“剛才她在電話裏說她會過來!”

Kevin吃了一驚,駱駝也臉色發白:“媽呀!老板要是見到這位,那肯定得炒了我呀!Joy,不!安第斯小姐!”駱駝雙手作揖,“求求您,能不能讓他先在您屋裏躲一躲?”

小玉迅速掃視臥房,抬手指向衣櫃:“到那裏麵去!”

4

“露小姐,我非常遺憾。”

謝安娜雙手交叉,表情嚴肅地站在客廳裏。她雖然口中說著遺憾,臉上卻並無歉意。表情也很冷漠,與一個多小時前判若兩人。連她身後的駱駝也小心翼翼起來,不苟言笑,靠牆默立著一動不動。小玉雖然早料到此事必有蹊蹺,卻仍然倍感意外,默然站在謝安娜對麵,靜靜等待下文。

“非常抱歉,一直把您蒙在鼓裏。”謝安娜突然改用“您”,顯然是在拉遠距離:“但我想,您有權知道事實真相。”

小玉不禁感覺厭倦:今晚還有多少事實真相?短短幾天,她已聽到太多並非真相的真相。事實早就變成一隻萎縮幹結的苞米,層層剝開,藏在下麵的永遠是另一層皮。而她早已麻木了,對所謂的“事實”喪失了興趣。

謝安娜繼續說道:“其實,您並非安第斯先生的外孫女。就像您剛才跟我說的,您的記憶裏,完全沒有任何有關自己身世的記憶。這就對了,因為您的外祖父根本就不是安第斯先生。他還健在,正和他的太太在東北的老家生活。您的外婆也從未在上海生活過,更不認識安第斯先生。”

果然不出所料。小玉不置可否,不知如何應答,心中隻覺疲憊不堪。依然弄不清此中緣由,她卻突然連弄清的欲望都沒了。謝安娜看小玉默然不語,以為她備感失望,繼續解釋道:“我們選中了您,是因為您很想得到一部Anphone,而且,您的身世和安第斯先生真正的後代有相似之處。”

謝安娜繼續說:“安第斯先生非常感激你的幫助……”

小玉聳聳肩,開口想要盡快結束這場無聊的談話。謝安娜卻搶著繼續說下去:“露小姐,你聽我說完。為了感謝你的幫助,安第斯先生決定付給您250萬美金的答謝費。不過呢,這筆錢不能立刻都給您。我們將安排一個托管賬戶,第一年每個月向您支付1000美金,第二年每月2000,第三年每月3000,如此遞加,直到第20年付清。”

小玉雖然不能馬上算清細節,卻大概明白意思:反正不能一筆付清,20年為期,支付金額逐年遞增,因為她泄密反悔的風險逐年降低。不記得聽誰說過,猶太人是非常精明的。小玉既不覺得開心,也不覺得受到了侮辱。美國人把什麽都看成交易,這是中國人也在努力學習的。250萬美金,貌似公平合理。隻是交易之前從未有人詢問過她是否同意。

謝安娜繼續說:“露小姐,你大可相信安第斯先生的誠意,當然我們也相信您不會在未來追索您作為繼承人的權益。我隻是需要提醒您,雖然安第斯先生曾經當眾承認你是繼承人,但也能隨時推翻這一點。方法其實很簡單,做個親子鑒定就好。當然我很信任您的為人,所以我相信未來不會有麻煩,現在也就不必費事做鑒定了,免得大家都難堪。”

小玉心中一堵,這次真的感覺受到了侮辱。她抬頭正視著謝安娜說:“既然安第斯先生開口了,那我也有我的條件。我不需要250萬美元,我隻要150萬美元,但必須明天就給我。現金或銀行支票都可以。我相信安第斯先生的誠意,也請你們相信我的誠信!”

謝安娜麵露意外之色,沉思片刻說:“我需要征得安第斯先生的同意,你等我消息。”說罷轉身,向駱駝招手,“你跟我來。”

駱駝連忙小跑著跟上,兩人走出套房。小玉緊跟著反鎖了房門,走進臥室,Kevin已然站在臥室中央。小玉把臥室門也反鎖了,低聲說:“我已經猜到了。”

Kevin卻滿臉疑色:“安第斯直接跟你提過嗎?”

小玉搖頭:“沒有。不過,剛才在午夜新聞裏,他跟記者說,我不會留在美國接管他的事業,也不打算繼承他的財產。我本來還在納悶兒呢。”

Kevin皺眉沉思道:“不,你不了解安第斯,他也非常的狡猾!也許,你就是他的外孫女,隻不過,他隻是要利用你除掉布蘭克,而並不想把財產留給你!我了解他,他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小玉黯然一笑:“隨他吧,我無所謂。100萬,夠你祖母用的嗎?”Kevin一愣,隨即醒悟,一把抱住小玉雙肩,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小玉輕輕掙脫出來,低頭說:“我要留50萬。”

小玉仰頭看著Kevin:“他不願意給我,我怎麽要?”

“他已經向全世界承認了你是他外孫女,也說過想把財產都交給你,怎麽好意思改口呢?”

“可我未必是他的外孫女!”小玉不耐煩起來。Kevin則提高音量:“我猜你就是!我有我的理由!”

小玉啞然看著Kevin。Kevin開口解釋道:“從很久以前,我就在試圖破解一些人的電子郵箱和Anphone,其中包括安第斯、布蘭克,和布蘭克的助理亞瑟的。Anphone為用戶提供一種叫作‘雲端’的服務,把每個用戶的所有信息都上傳到一個統一的服務器中加以保留,這個叫作‘雲端’的服務器就在安第斯公司的地下室裏,那裏有2000個機架,幾十萬台服務器,不停收集全世界所有Anphone用戶手機中的信息,甚至包括那些被刪除的信息。我試圖破解的人都使用了最高級的安全措施,而且時常更換密碼,所以我隻能偶爾截取隻言片語,但大約半年前,我曾經截獲了幾條信息,是發到亞瑟手機上的。因為內容很重要,所以我一直熟記在心裏。那幾條信息該是布蘭克的人從中國發出的,因為信息的內容都是圍繞一個人在中國的行蹤,我猜應該是安第斯先生派去中國尋找繼承人的私人偵探。按照那幾條信息判斷,安第斯的繼承人應該和東北一個叫朝原的地方有關,而且又在北京生活。在你來美國之前,布蘭克就已經調查過你的背景,你在北京工作,你的身份證正是朝原發的。這不是跟你都完全吻合?”

“為什麽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幾條信息具體說了什麽?”

“第一條短信,說他跟著目標人——也就是安第斯派的密探——到達了朝原。第二條短信,說他已跟蹤了三天,目標人一直留在朝原,卻並未發現他主動和誰取得過聯係。下麵再一條短信,說目標人突然去了長春,並經長春回到北京;再下麵一條短信,是說目標人在北京逗留了兩天,每天四處遊走,依然不和任何人聯係;最後一條短信,是說目標人已經離開了中國,但最後在北京的三天裏,雖然四處遊走,卻去過一座白色寫字樓好幾次,觀察寫字樓出入的人流。因此發信息的人判斷,安第斯的繼承人應該來自朝原或長春,卻居住在北京,而且最後三天都曾到過那片寫字樓。但發信息的人無法找出繼承人到底是誰,因為目標人沒和任何人接觸,出入寫字樓的人又很多。”

一座白色寫字樓——幾個字令小玉心中一動,問道:“你知道那座寫字樓在哪兒?”

Kevin努力想了想說:“我記得,好像是叫什麽村……”

“好像是的!你的確常去?”

小玉點點頭,她的確常去。以前,她常去那裏陪可賦加班的。Kevin再次握住小玉肩膀:“繼承人一定就是你!給你東北的姥爺打電話!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沒開通國際長途。”小玉看一眼床頭的電話機。

“這好辦!”Kevin從衣兜裏掏出錢包,打開並抽出一張信用卡。小玉心想,這大概也是昨夜那駕車人帶給他的:“算了吧,隻要他同意給我150萬……”

“Joy!打吧!”Kevin把信用卡塞進小玉手中。

電話隻通了五分鍾。姥爺從午睡中被電話吵醒,半醉半怒著用東北話罵人:“你姥爺還喘著氣兒呢!你當我死了也成,咋還非得給我戴綠帽子?”姥爺的回答幹脆利索,不留餘地。小玉的母親、外婆、外婆的外婆都是東北農民,跟上海從來沒有過任何關係。謝安娜的確沒說錯,小玉根本就不是安第斯的後代。

姥爺卻仍喋喋不休,在電話裏抱怨說:“多些日子了,你連個屁都沒有,冷不丁打個電話就扯這些氣我!你老妹兒眼看要嫁人了,你好歹也是我的親外孫女兒,也算是個當姐的!咋的也得表示點兒吧?”

這些年來,姥爺對小玉一向客客氣氣,難得如此粗魯直接。“老妹兒”說的該是那後姥姥家最小的孫女兒。姥爺從來不跟小玉提起那一家人,因為小玉一向和他們格格不入。這次肯定是喝了酒,所以把多年的牢騷發了出來。原來姥爺對她始終有所期待,隻是不好意思提。小玉不禁心生愧意。多年不曾回家看看,本該趕在老妹兒成婚之時,去朝原給姥爺做個臉。其實多個妹妹有何不好?剛剛逃過一劫,一切細小平凡都顯得彌足珍貴。“老妹兒”這樣久違的家鄉詞匯,突然在耳邊響起,竟然格外的親切。

然而,除了親切之外,又有一些怪異。仿佛某種特殊符號,代表某種隱晦含義,隱藏在記憶深處,一時找不出來。小玉閉目努力地思考,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Kevin並不知小玉的心思,在一旁自言自語著:“這就怪了!真的不是你嗎?還能有誰來自朝原,在北京生活,還經常光顧那座寫字樓?朝原的人口多嗎?有很多朝原人在北京嗎?”

小玉正在專心思考,無意間聽見Kevin的隻言片語,心中卻仿佛突然一道閃電。謝安娜的話又在耳邊:“你的身世和安第斯先生真正的後代有相似之處。”

相似之處!同樣來自朝原,同樣在北京工作,同樣地出入中關村的白樓!難道真正的繼承人,是他?小玉一時激動得喘不過氣。她對著Kevin急道:“快!我還得用一用你的信用卡!”

5

下午的陽光穿過病房的窗戶,在窗台上塗抹了一層亮白。夏可賦斜靠在枕頭上,凝視窗外一株落葉飄零的楊樹。右腿依然被石膏包裹,卻已不如昨天那麽疼。其實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不知為何得到了醫生的特別照顧,不但沒被趕出醫院,反而被轉至高層的單人病房,不但整潔舒適,還帶獨立衛生間。他甚至曾經懷疑,自己除了腿傷,也許還有更嚴重的絕症?朋友和醫護人員都在向他保密。果真如此的話,他還能有多長時間?小玉知道嗎?

手機像是跟他心有靈犀似的,偏在這時響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來自異國的號碼。夏可賦艱難地抓起手機,動作過猛而引發腿部一陣劇痛。他強忍著疼痛,按下接聽鍵,幾秒鍾的沉默之後,他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可賦?”

淚水突然就湧出眼眶,讓他毫無準備。他問:“你還好嗎?”聲音幹澀嘶啞。一句極普通的常常被用來敷衍的問候,此時卻飽含著難以言喻的感情。

“我一切都好。”小玉的回答很簡單。這原本也常是敷衍的回答,可賦卻能聽出真實的含意。他心中頓時寬慰了些,眼眶再度濕潤了。

小玉又沉默了半天,像是有千言萬語似的,卻也隻問出一句:“你也還好?”

可賦苦笑著回答:“好,隻傷了點兒皮。”

小玉又沉默了。其實在聽到聲音的一刻,也就放心了一半,但聽到一個“傷”字,心疼卻是難免的。她強迫自己用冷靜的聲音問道:“我有些問題要問你,這些問題很重要,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一會兒會向你詳細解釋的。”

可賦的心再次懸了起來,卻又有些隱隱的快意。因為不論她在經曆什麽,似乎都與他有關。他忍受著腿痛,又坐起來一些,把手機用力貼住臉頰,機身熱熱的,像是貼著一個光滑的麵頰。

小玉的問題有關可賦的童年和家庭。他不知道她為什麽問這些,但她問得很認真,他隻能也認認真真地作答。可賦出生在朝原,母親是當地國營工廠的職工,父親則是附近的村民。母親嫁給父親,是公認的下嫁。父親是進城的倒插門女婿,沒有鐵飯碗,隻能做些小生意,原本就被老婆家的人看不上的,自然也不給看孩子。女婿隻好把自己的爹媽從鄉下接進城裏來看孩子。後來,可賦的母親下了崗,父親用小生意的一點積蓄學會了開車,加上母親下崗賠償金,購買了一輛二手麵包車,做起小巴生意。母親充當售票員和會計。在可賦七歲那年,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親因為著急回家出了事故,父母雙亡,連同一車十幾名乘客。說到此處,可賦一帶而過。心卻疼痛難當。好在小玉並沒追問事故的細節,她更關心的,是可賦的祖輩。

可賦講到此處,小玉早已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說:“就是你!原來留在中國的,並不是安第斯的女兒和外孫女,是兒子和孫子!”

可賦聽得一頭霧水,問小玉到底在說些什麽。她卻並沒立刻回答,繼續迫不及待地問:“你奶奶呢?她後來怎麽樣了?”

“早去世了。很久之前,跟我哥前後腳兒。”

“你還有個哥哥?怎麽從沒聽你提起?”

“是,有個哥哥。不到兩歲就沒了。他和我奶奶都在我沒出生時就不在了。”可賦回答得很簡單。其實這隻是父母、爺爺在他幼年時告訴他的版本。然而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他又從別人口中聽到過其他的版本,支離破碎,無憑無據的,一兩句話也說不明白。而且小玉並沒給他機會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焦慮不安:“我必須馬上掛了!有點不方便!你好好保重!我以後跟你詳細解釋!”

電話立刻就被掛斷了,都沒給他說再見的機會。他立刻又擔心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他仿佛隱約看到一條細線,把他和小玉連在一起。這既讓他感到不安,又有點安慰。

難道,他們真的是分不開的?

6

小玉聽見套房大門打開的聲音,迅速掛斷了電話。轉眼間臥室門已開了一條縫,駱駝的小腦袋塞進來:“喲!倆人還聊著呢?我沒打擾什麽好事兒吧?”

套房的大門鎖不住駱駝,沒什麽鎖得住駱駝。是他倒無所謂。既然他是謝安娜的手下,想必已早知道一切。小玉默然不語,極力掩飾內心的興奮。真正的繼承人應該就是可賦,怪不得她這樣一個局外人會被選作棋子。條件吻合,而且無關痛癢,就算半路真的出了岔子,死了傷了都沒什麽損失。其實如果早點兒告訴她,她說不定會把這場戲演得更好。小玉心中一陣愉悅。這些日子她吃的苦,好像都是有意義的。她救了可賦的爺爺,幫他奪回公司和財產。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駱駝嘻嘻笑著退回客廳,四仰八叉地往沙發裏一坐,拿起遙控器打開客廳牆壁上的電視:“你們繼續!繼續!我看我的電視!看看咱是不是也上鏡了……”駱駝一句話沒說完,卻突然驚聲叫道:“哎喲!快看電視快看電視!敢情今晚還沒完事兒呢?老頭兒家又冒出個不速之客?嘿嘿!電視台又開始直播了嘿!最近的新聞比好萊塢大片兒還好看!”

電視原本被靜了音,駱駝忙把聲音打開了,放出一片喧鬧聲。電視屏幕上那個黑衣黑帽的胖婦人正緩步前行,平穩如裝了輪子的橢圓形容器,勻速走向林間那莊嚴宏偉的豪宅。電視鏡頭緊跟其側,拍攝到她那過於飽滿的側臉。正是桔恩小姐,身穿緊身黑色禮服,頭戴黑色寬簷禮帽,帽簷和胸口別著兩朵碩大的白色**,儼如肅穆莊重的貴婦,與小玉印象中的開心小老太太判若兩人。

電視屏幕突然切換成新聞主播,興衝衝地說:“我們已經確認,畫麵上這位女士,就是安第斯公司副總裁布蘭克的管家桔恩小姐!據說,桔恩小姐在布蘭克家服務了許多年,非常的忠心耿耿。她這麽晚到訪安第斯宅,是不是要找安第斯先生為布蘭克求情呢?廣告之後,讓我們繼續關注事態的發展!”

電視台插播廣告。今晚發生的事件,是電視台千載難逢的商機。桔恩小姐的麵容依然留在小玉腦海裏,揮之不去。今晚她的麵色異常嚴峻,這是在她臉上難得見到的表情。不過,就在幾天之前,在安第斯家裏,小玉也曾在她臉上見到過類似的凝重表情——當小玉告訴她自己聽到了:“下家的門兒!”

小玉心中猛然一震!這個疑問似乎突然找到了線索——剛才姥爺在電話裏說到的“老妹兒”正是提醒了她。她在布蘭克家那一夜所聽到的奇怪聲音,是不是也和“老妹兒”有關?

小玉低聲問Kevin:“布蘭克家裏,是不是會鬧鬼?”

Kevin原本被電視吸引,突然聽到小玉的問題,一臉莫名其妙。小玉又說:“你在布蘭克家住過那麽久,知不知道布蘭克家有沒有鬧過鬼?”

Kevin連連搖頭:“沒有啊!從來都沒有!”

“可我在的那一夜,在一樓走廊的衛生間裏上廁所的時候,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後來桔恩小姐——也就是你的嬤嬤——送我回房間,她似乎是要暗示我,那房子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奇怪的聲音?在樓下的衛生間裏聽到的?”Kevin努力回憶著,“那房間隔壁是個儲物室,不過和房子內部並不相通,門是直接開在車庫裏的,以前常有用人在裏麵**。我上小學的時候發現過的。為了聽得更清楚,我還在牆上偷偷鑽了個洞。後來被嬤嬤發現了,狠狠揍了我一頓,又找了一幅畫把洞擋起來,沒讓其他人知道。所以,你聽見的聲音,有可能是儲藏室裏發出來的。也許是儲藏室裏有人?”

小玉回憶著說:“一開始,的確好像有兩個人在……在幹你說的那種事情。可後來,客廳裏有個花瓶不知被誰打碎了。那兩個人就跑了。然後我就聽見另一種聲音,有氣無力虛虛實實的,像人又像鬼,好像是在說:‘下家的門兒!’”

Kevin卻越發疑惑不解:“嬤嬤為什麽要說這個?夏家的妹兒?”

小玉驚道:“難道是桔恩小姐說的?!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

Kevin點頭:“一定是她說的!我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吧,發高燒一直不退,哭鬧個不停,嬤嬤沒錢帶我去醫院,就背著我在屋子裏一圈一圈地走,一邊走一邊唱:‘夏家的妹兒啊你別鬧,夏家的妹兒啊快睡覺!’後來我上學了,再生病的時候,吵著讓她唱她也不唱了。她說你是小子,以後不能管你叫妹兒了。我問她以前為什麽這麽叫,她說我媽在世時想要女兒,所以把我當成閨女養,這樣唱著哄我睡覺,我聽習慣了,所以一唱就管用!”

“你的意思是說,桔恩小姐說的不是‘下家的門兒’,而是‘夏家的妹兒’?!你老家也在東北?你也姓夏?”小玉瞪大眼睛,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Kevin點點頭:“是啊!我姓夏。夏可文是我的中文名字,所以英文名叫Kevin。”小玉心中猛地一震。Kevin?夏可文?可文、可賦,這是怎麽回事?

駱駝就像是一隻嗅覺靈敏的警犬,突然把頭伸進臥室,驚異地睜大了眼睛說:“哎喲喂!看來,這裏麵還有點意思?”

電視裏突然一陣嘈雜,鏡頭又轉回安第斯家門外。駱駝一步竄進臥室,三人齊齊盯住電視屏幕。跟在桔恩小姐身邊的記者正在發問:“桔恩女士,您打算和安第斯先生說些什麽呢?”桔恩小姐停下腳步,轉身迎著電視鏡頭。攝像機投射的燈光打在她那光潔飽滿的圓臉上,麵色嚴峻僵硬,一雙小眼睛卻炯炯有神,聲音沉穩有力:

“我希望他會出來見我。至於我將要跟他說什麽,等我見到他,你們就都知道了!”

7

40分鍾之前,布蘭克家。

雖然已過午夜,可全家上下無人入眠。客廳裏的電視仍在兀自聒噪。但是,自安第斯記者會的直播結束後,就再沒人看它一眼,除了桔恩小姐。

布蘭克太太暈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再暈過去,如此來來回回好幾遍,早被扶回臥房裏,這會兒獨自躺在那裏,也不知是暈著還是醒著。兩個墨西哥女傭和意大利廚子則在收拾行李,順便把能裝進箱子裏的東西都裝進去。他們可不想等到警察來了再跑,盡管警察對他們未必感興趣。唯有桔恩小姐一直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中央,直瞪著電視一語不發,不論播出的是新聞還是廣告,也不知是在觀看還是發呆。

午夜新聞過後,她終於起身,走向二樓布蘭克的書房。書房抽屜的夾層裏,有一件她必須借用的東西。反正布蘭克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她緩緩走上樓梯,雙眼仍大睜著,木然凝視前方,仿佛眼前並非是早就熟悉不過的大宅子,而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大戲,令她目不轉睛,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