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京·隱情

1

從台北到香港的航班,行程其實不長,卻實在令人難熬。

Kevin一路沉默著,雙手或緊握扶手,或交叉糾纏,緊張煩躁溢於言表。小玉也心情沉重。丟了U盤,即便找到那台存有Anphone Z核心設計的電腦,大概也無濟於事。而且僅憑著一家南京西路的飯店,哪能輕易找到電腦呢?此行原本諸多邏輯疏漏:便箋來自上海的飯店,安第斯和翟教授的外灘合影攝於1948年,如果兩者確有聯係,那便箋多半來自解放前的上海。那時不要說Anphone,就連手機工業還遠未誕生呢。1949是一條分水嶺,把中國曆史分為兩半,之前在上海出現的人,之後未必還能回到上海延續事業。因此照片除了說明安第斯1948年曾在上海,不能說明任何其他問題。不論照片還是便箋,或許都與Anphone Z的設計無關。Kevin卻急於成行,不知還有什麽其他原因,但小玉並沒開口詢問。Kevin臉色陰沉,滿臉假胡子讓他更顯凶煞,看得出正強壓著心中的無名之火。從翟家被劫到U盤被盜,一路慘敗,鬱悶在所難免。這其實是一場奪寶競賽。小玉隻是配角,成敗未必與她相幹,但回到中國大陸卻是她心中所盼的。可回了又能如何呢?

小玉正想著,飛機竟然就降落了,小玉暗暗鬆了一口氣,卻又茫然起來。下麵呢?又會發生什麽?

兩人下機後直接搭機場快軌前往中環,在中環換乘地鐵到灣仔辦理進入中國大陸簽證。Kevin早在台北機場就用手機做好一切功課,從公共交通到簽證地點及手續樣樣弄清楚了。Kevin的籌備能力始終高得驚人,從台北到香港,完全生疏的地方卻能熟門熟路。小玉從未到過香港,對一切都茫然不知,又不願多問,隻默默跟隨Kevin直到簽證處門前,見到標誌,才明白來此何意。

簽證處門外有很長的隊伍。天色陰沉,風有些刺骨,香港沒比舊金山溫暖多少。小玉排著隊,Kevin買來熱咖啡和止痛片,臉色比飛機上舒緩了很多,嘴角甚至還有笑意,印度頭巾和大胡子也看著可愛起來。Kevin嚴肅沉默時自帶一種令人畏懼的威嚴,其實是個溫和而體貼的人。小玉從未抱怨過頭痛,隻是時不時地用手指按壓太陽穴,都被Kevin看在眼裏。小玉就著熱咖啡吞下止痛片,身心備感溫暖。

兩本假護照順利過關,但簽好簽證的護照需第二天取。在簽證處小玉始終不敢多言,害怕暴露了這叫作“Joyce Luk”的金發女人其實隻不過是個東北大妞兒。Kevin就比小玉自如得多,不僅舉手投足富有異域特征,語言也獨具天賦,模仿印度口音惟妙惟肖。

兩人就近找了一家旅館入住。Kevin在前台稍稍遲疑,要了兩間房間。小玉暗暗鬆了一口氣,卻又微微感到歉意。Kevin實屬完美男人,遭遇危險時膽大心細,平時又體貼入微,一表人才且情智超人,無論外表還是學曆都比可賦強了太多。但正是可賦那柔弱沉悶的性格,還有含蓄躲閃的目光,卻時常令她心疼。就像荒山裏的野草,弱小平庸,卻比花園中盛豔的玫瑰更令人難忘。

兩人各自回房休息。酗酒後又連夜奔波,此時已是筋疲力盡,小玉頭一沾枕頭便不省人事,一覺睡到天色全黑,直到被Kevin用內線電話叫醒,出門吃了夜宵,倒比白天精神些。兩人隨意漫步街頭,穿過過街天橋,來到一片寬闊的平台之上,眼前突然出現一片水麵,對岸是璀璨的維港燈火。夜已深,平台上很安靜,一排快餐店咖啡館都已打烊,唯有角落的便利店還開著燈。Kevin從店裏買了兩瓶啤酒,和小玉一同靠在平台邊緣喝了幾口,突然問道:“明天就要回家了,開心嗎?”

小玉幽幽地答:“上海又不是我的家。”

“那你家在哪裏?”

有關家庭問題從來不是小玉熱衷討論的,可她還是禮貌地回答:“我家在東北。一座很小的城市。”

Kevin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問:“你的父母呢?都在東北?”

這問題聽上去有點突兀,然而小玉卻預感到他要問似的,心中一陣煩悶,低聲說:“都死了!”

Kevin吃了一驚,同時也發覺了小玉的反感,沉默良久,低聲說道:“你比我強,起碼知道父母到底在哪裏。”

小玉心中暗暗懊悔,口氣不該如此生硬。深夜海灣,即便是陌生人,對話也會多些曖昧,更何況是同患難的人。但越是安逸浪漫的場所,與Kevin的共處就越尷尬,突然談及父母,更讓小玉不適,盡管Kevin也是孤兒,這本該是激起兩人共鳴的話題,小玉卻懶得提起,完全不像和可賦談及同類話題時的感受。

或許是Kevin過於強大,無須保護,父母隻是錦上添花。可賦卻不同,他形單影孤的,性格又沉默內斂,反倒更令人願意敞開心扉。印象最深的一次:可賦加班後同小玉一起走出公司大廈,夜色深沉,充滿北京夏夜獨有的混沌氣息。可賦突然問及小玉的父母。兩人相識幾個月,還是第一次提及此事。雖然並無多少鋪墊,卻隻是略顯突兀。小玉把車禍的事情告訴可賦,真實場景和記憶早被強行刪除,小玉複述的也隻是從姥爺那裏聽來的。小玉原本痛恨向任何人提及此事,麵對可賦卻感受不同。別人的憐憫令小玉厭惡,但可賦的關懷永遠不夠,即便是憐憫也需格外珍惜。可賦聽完沉默了許久,並沒開口安慰小玉。小玉卻從他躲閃的目光中看出深深的痛苦。小玉也沉默著,內心卻波瀾澎湃,為了可賦眼中的痛苦而分外感動。

小玉打破了僵局,向Kevin主動講了一些有關朝原的記憶,故意避開自己的父母家人。有關故鄉的談資其實不少:空曠的街道,寒冷的氣候,平時的寂寥和過年時的熱鬧,罵街的女生和打架的男生。Kevin被小玉的話題吸引,漸漸來了興致,也提起他的童年,除了海邊的燈塔,還有高傲的白人老師,合夥欺負他的廣東同學,從超市為嬤嬤偷的老花眼鏡,和電視裏那些看不完的情景喜劇。對話於是越來越輕鬆快樂,海風徐徐而來,比白天溫和寧靜。

Kevin仿佛受了環境的鼓勵,熱情高漲,竟唱起兒童節目的主題曲,渾厚低音唱著過於幼稚的詞語,多少令人難堪。Kevin逼著小玉也唱些什麽,小玉硬著頭皮用家鄉話唱了幾句童年的歌謠:“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

Kevin哈哈大笑,鼓掌讓小玉再唱。小玉挖空了心思,終於又想起一段,詞卻記不全:“學習李向陽,革命鬥誌強,敵人來抓我,我就跳大牆,大牆沒有用,我就……我就……”

“我就鑽……”Kevin卻突然冒出半句。小玉使勁點頭:“對對!我就鑽地洞!你怎麽知道的?這可是我東北老家的童謠。你小時候也聽過?”Kevin搖頭:“不記得聽過,但我總覺得該是這樣!你再說一遍?”

小玉又把歌謠說一遍,Kevin皺眉道:“好奇怪!肯定是不該聽過的,但總覺耳熟!”

“就像台北那些街道?”小玉突發奇想地問。

“是!就是那種感覺!”Kevin竟然連連點頭,表情卻越發疑惑。小玉問他是不是小時候有同學或玩伴是東北人,Kevin沉思良久,搖搖頭:“不想這些了!沒有用的。”

小玉聳聳肩,放棄了追問。Kevin卻突然嚴肅起來,沉默良久,仿佛需要時間來鼓足勇氣:“Joy,告訴我,你在東北老家,還有什麽親人?”

Kevin目光中充滿懇求,小玉隻好勉強回答:“姥爺,沒別人了。為什麽問這個?”

“姥爺還健在?那姥姥、祖父和祖母呢?”

小玉默默搖頭。Kevin卻像是要刨根問底似的,並不在乎小玉的不適,追問道:“和你父母一樣,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就隻有姥爺。”

Kevin沉吟片刻,側身用寬大的身體為小玉擋住海風,也擋住小玉的去路,近在咫尺,小玉突然感到窒息。Kevin卻又緊接著發問,用不容拒絕的口氣:“你的祖父你見過嗎?”

“沒有。”

“你沒見過他的照片?”

“沒有。”

“沒聽人提起過?”

“沒有!”

“這怎麽可能?”Kevin步步緊逼,小玉無路可逃,終於大聲叫道:“為什麽沒有可能?我父母在我六歲那年就死了!我連他們長什麽樣都不記得,又怎能記得我爺爺長什麽樣?”

小玉說罷,閉緊雙眼,腦中閃過的是姥爺相框夾縫中藏匿的黑白照片,淚水瞬間充滿眼眶。

“對不起!”Kevin連忙低聲道歉。小玉強忍住淚水說:“到底為什麽要問這些?”

Kevin低頭沉吟片刻,用極低的聲音緩緩地說:“Joy,I'm sorry.有些事情,我以前沒有告訴你。”

小玉突然有一陣不祥預感,心髒漸漸收緊。

Kevin終於幽幽地說下去:“就在你來美國的前一周,有一天晚上,安第斯先生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交給我一張字條,還有一封密封的文件。平時他從不在辦公室留到深夜,但那天晚上有橄欖球決賽,他知道監控他的人有可能會因為看比賽而分神,所以故意等到很晚才把那些交給我。那字條讓我把文件按地址快遞出去,必須做到絕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字條上的收件方在中國,是一家公關公司,我後來查了,那是負責在中國挑選真人秀參加者的公關公司。”

“真人秀?就是……選中我的那個?”

“是的!不僅如此,那字條還特意命令我親自去中國麵試參選者,然後在美國親自接待來自中國的參加者,並且務必保證他的安全!然而被選中的人,就是你!”

“可是,難道不是你選的嗎?”

Kevin連連搖頭:“當然不是!我隻是去走個麵試的過程。我一共麵試了幾百人,根本不知道誰會被選中!應該都是那家公關公司操作的!”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選中我?”小玉越發摸不著頭腦,心懸在半空裏。

Kevin再次放緩了語速:“有關安第斯先生的身世,我曾聽到過一個傳聞。這是一個非常秘密的傳聞,知道的人很少,也從未得到證實。據說,安第斯先生的父親在上世紀初曾在中國做生意,安第斯先生就出生在中國。後來共產黨掌握了政權,安第斯先生才隨家人回到美國。而且……”Kevin再次停頓,貼近小玉耳邊說,“據說安第斯先生在中國可能還留有後代。”

Kevin說罷,看一眼小玉。小玉沉默著,心中一片茫然,心髒卻在怦怦地跳。

Kevin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對於這段曆史,安第斯先生本人從來沒有承認過,他護照上的出生地是美國新澤西州,所以幾乎也沒人相信。但昨天在台北,我看到他在上海的照片,突然覺得,這段傳聞有可能是真的。起碼1949年以前在中國的部分是可靠的。而且……”

Kevin提高了語速,卻又突然停下來。小玉萬分忐忑,心跳快得幾乎讓她窒息。Kevin終於再度開口,而且加重了語氣:“我想到安第斯先生特意安排我接待你,保護你,還讓我帶你去見他。而且,他居然把那封60年前來自上海的便箋交給了你……”

Kevin又頓了頓,從皮衣的內兜掏出一小塊報紙遞給小玉:“剛才你排隊的時候,我去買了份報紙,這是從那上麵撕下來的!”

Kevin用手機照明,小玉首先看到醒目的新聞配圖,又是幾日前在舊金山麥當勞的電視上所見的那張兩人奔向停車場的照片。雖然照片模糊不清,還是令人心悸。小玉再看文字:

“嫌犯在逃,安第斯巨額遺產成焦點——今天是全球最大的移動電話製造商安第斯公司的創始人安第斯先生遇害的第四天,兩名謀殺嫌疑人依然在逃,而警方再次拖延了新聞發布會的時間,安第斯公司也拒絕透露更多信息。該案件引發對嫌犯身份的大量猜測,但多數認為作案動機為盜取有關安第斯公司最新產品Anphone Z的核心設計方案。另外安第斯總裁遺產的分配亦成為新的焦點。據稱安第斯先生名下擁有數十億美元的財產,其中包括安第斯公司超過兩成的股票。其繼承人將成為安第斯公司最大的股東,有權為公司任命新總裁。據稱安第斯先生生前立有遺囑,該遺囑存放於舊金山當地的一家律師事務所。據該所人員透露,安第斯先生曾於30多年前首次聘請該所設立遺囑,最近一次修改遺囑是在18個月前。依照安第斯先生生前要求,其遺囑必須在安第斯先生去世一周後公布。因此到目前為止,安第斯先生的遺囑尚未被公布。”

Kevin耐心等小玉看完,在她耳邊小聲說:“我本想先跟你去中國,進一步確認你的身世。但現在時間緊迫,一周內就要公布遺囑,之後布蘭克一定會以無法找到繼承人為借口而廢除遺囑的!我想我們來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們就直接回美國,去做親子鑒定!Joy!”Kevin輕聲呼喚小玉,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動人光芒,“你聽過灰姑娘的故事嗎?我相信,那雙水晶鞋,應該就是你的!”

小玉徹底明白了。一切突然變得合理。怪不得Kevin對她一路細心嗬護,怪不得幾次三番問起她的家人!大陸之行不再是為了尋寶,而是為了揭開灰姑娘的身世之謎!可小玉心中非常清楚:灰姑娘並不是她!

小玉又想起那天她從西單Anphone專賣店門口匆匆走過,根本就沒注意店員在派發什麽。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突然在她眼前跌了一跤,她想都沒想就把她攙扶起來。老太太嘴裏哼哼著,看上去並沒什麽大礙。她突然想起陌生老太太是不能隨便扶的,轉身要走,卻被老太太抓住衣襟。她心想完了,真的遇上“碰瓷兒”了,那老太太卻微笑著對她說:“閨女,你是好心人啊,我得怎麽謝你呢?”

小玉聽出老太太操著東北口音,忙說:“都是老鄉,有什麽可謝的?”老太太卻堅持說:“當然得謝了!”說著靈機一動,從包裏掏出一張申請表來:“對了,他們非要讓我填這個,說填了就能白得一隻手機,還是什麽什麽新款Anphone。我這麽大的年紀,根本不會用高級手機。而且,我就是到北京來走親戚的,晚上就回長春了!這個還是給你吧!對你更有用!”

小玉本想推托著不要,老太太卻拉長了臉,認真指著表格的序列號說:“閨女啊,你是不是不信我?看看這張表格的序列號碼,8888!多吉利的號碼?他們說,是看我年紀大了才特意留給我的!這張申請表,肯定會中的!”

老太太邊說,邊從包裏掏出一支筆,哆哆嗦嗦地握在手中,把表格墊著皮包,劃掉“姓名”一欄裏已經填好的三個字。“他們剛才逼著我填,我就填了名字,可後麵的想不起來!你叫什麽?填你的吧!”

小玉哭笑不得,還是說不用,老太太卻反倒拉長了臉,又把小玉抓牢了,固執地把表格塞進小玉手裏,眼巴巴地看著她。小玉這才發現,老人的眼窩很深,眼睛似乎是藍色的,皮膚也很白,一頭銀灰色卷發,竟有幾分像混血兒。

聽了Kevin一席話,小玉終於恍然大悟!也許她才是安第斯老人的後代!那份申請表本來就是別人特意交給她的,可她偏偏又轉送給了小玉!小玉脫口而出:

“Kevin,對不起。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Kevin一臉詫異。小玉忙把西單專賣店前的事情講給他聽。Kevin聽罷抬手抓住小玉雙肩,劍眉倒豎著問:“這是真的?”

小玉從Kevin手中掙脫出來,幽幽地點頭道:“是的。她才是你要找的人。對不起,你一路保護錯了人。”

Kevin怔怔地看著小玉,過了半天才深深歎了口氣,黯然道:“你能告訴我,怎樣找到她嗎?”

“不知道。我不認識她。”小玉搖搖頭,倍感慚愧地低下頭。

Kevin卻再次握住她的雙肩,柔聲說道:“不論你是誰,我們都曾經共患難。感謝上帝讓我認識你!”

Kevin目光柔和清澈,小玉莫名地一陣感動,心中卻突然一動,忙說:“我想起來了!那天她把表格上的名字劃掉了。我記得,那個名字好像是……好像是……謝安娜!而且,她說她住在長春。我聽她口音,也像是長春的。”

Kevin聞言也兩眼一亮,鄭重地對小玉說:“Joy,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嗎?”

小玉立刻點頭。她已猜出Kevin所求何事。

“我想求你,帶我去長春,找到那個女人!隻有她,才有可能打敗布蘭克,讓他的野心無法實現。求求你,可以嗎?”

小玉繼續點頭,這是她應該做的。她本應幫助Kevin的,也應該幫幫那個蒼老的女人的。她已經錯過了和生父見最後一麵的機會了。

午夜將至,維多利亞港燈光依然,璀璨而寂寞。小玉這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心中卻很平靜。

2

第二天一早,Kevin和小玉提前等在簽證處門外,搶在頭一個取回護照,立即趕往機場。Kevin事先用手機查閱了旅行網站,從香港直飛長春每周隻三趟航班,今天恰有一趟,10點50分起飛,下午3點50分抵達。在長春找一個隻知道姓名的老人,大概也像大海撈針,但Kevin一路神通廣大,也許有他的辦法。

兩人趕到機場,普通艙的票已售光,Kevin不惜高價購買頭等艙。長春早已入冬,天氣寒冷,Kevin又在機場免稅店為小玉購買了大衣圍巾和手套,自己則加了條圍巾,雖都不是名牌,加起來卻也數千港幣。從加州到台灣再到香港,Kevin一路開銷無數,也不知存款還能堅持多久。

航班準點起飛,機艙裏盡是大陸遊客,高談闊論,滿耳的鄉音,使小玉心中出現一絲渴望:回到故鄉,能不能就此留下?反正身份證和戶口本都還在的。但美國警方能就此輕易放過她嗎?在美國找不到,難道不會聯係中國警方?Kevin一旦找到了謝安娜,或許能如願戰勝副總,但終究和小玉不再有太大關係。她既不是安第斯的後代,又沒有Anphone的設計,她就隻是謀殺安第斯的嫌犯。雖然Kevin表現得很誠懇,他們也的確共過患難,但她並不知道,以後Kevin還會不會保護自己。

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會幫助Kevin找到謝安娜的。她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她也曾幻想著有朝一日和親人相逢。謝安娜如果真的是安第斯老人的女兒,現在也再見不到父親了。但至少,她能知道父親都做了些什麽,並且得到該得的遺產。隻不過,就算Kevin找到了謝安娜,沒有駱駝的幫助,不知如何把謝安娜弄到美國去?自從離開台北,駱駝就沒再現身。莫非U盤到手就已大功告成?

不過這些真的和小玉沒多大關係。也不知有沒有機會經過北京,有沒有機會再見可賦一麵?小玉心底微微一抽。自己繞著地球跑了大半圈,整日奔波逃遁,難道這才是她最關心的?

小玉正胡思亂想著,機長的廣播卻突兀地打斷思緒:長春遭遇霧雪天氣不能降落,航班改降北京。所有乘客需在北京辦理出關手續,之後等待通知。小玉不禁暗暗苦笑,也不知這是天遂人願,還是老天在故意拿她開心呢。

半小時後,飛機降落首都機場,機窗外天空陰霾,細雪紛飛,巨大的“北京”二字突然闖入視野,居然就這樣回來了。小玉忽然緊張起來,之前一切心理準備皆屬徒勞。不知不覺中,已把手伸進皮包裏,冰涼的金屬令她渾身一震,這才發現自己的廉價手機已在手中。關機五天,也不知是否錯過了什麽。小玉輕輕按動開關,看手機屏幕漸漸變換顏色,耳邊突然響起Kevin焦慮的聲音:“這要等到什麽時候?我們不能就這樣等著!”

小玉這才注意到,Kevin早已心神不寧。

“雪不會下太久的,就算今晚走不了,明早應該也能走了。”小玉隨口說著,偷看一眼手機,11條短信,竟有五條來自同一號碼——那早被她熟記於心的號碼。小玉把手機扣在腿上,心中一陣悸動。可賦給她發了五條短信,是在擔心她?

“可我們時間不多了!一分鍾都不能浪費!還有別的辦法嗎?Joy?”Kevin呼喚小玉的名字。這下子輪到小玉心神不寧了:“什麽別的辦法?”

“當然是去長春的辦法!”Kevin提高了音量,表情異常嚴肅。小玉忙回答:“有,可以坐動車。七個小時到長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下午還有一趟,3點50分開車。”

“還來得及嗎?去搭3點50分的火車?”Kevin迫不及待。小玉條件反射地舉起手機查看時間,看到的卻又是那五條未讀短信。

“現在1點半,還有兩個小時20分鍾。時間是來得及的,但未必還能買到車票。”

“車票很難買?”

“當然。去長春的車票非常緊張,可以去車站試試。大概是沒有了。”

“有沒有別的辦法?包廂,或者高價票?”

小玉搖搖頭。

“Joy,能不能想想辦法?”Kevin用乞求的聲音。在中國大陸,他的確需要小玉的幫助,這裏金錢未必能夠立即奏效,人際關係更可靠些。然而人際關係也是需要時間和金錢才能建立的。小玉從來不是有錢人,而且不善交往,對別人缺乏利用價值,因此並無多少現成的關係。但去往東北的動車票卻是例外——可賦有發小在家鄉的鐵路係統工作,買到京哈線的車票雖說不上易如反掌,卻也比別人更容易買到。

小玉告訴Kevin可以問問朋友,飛機停穩,後艙乘客紛紛湧入商務艙,仿佛機艙後部發生了某種災難似的。Kevin也忙著插入人流,迫不及待地回頭召喚小玉。小玉這才起身,和Kevin已隔了三四個人。借著這個機會趕忙瀏覽手機短信。五條短信分別是:

“今天沒上班?”

“在哪兒?還好嗎?”

“為什麽沒消息?還好嗎?”

“到底怎麽了?難道真出事了?”

“求求你!別嚇我!”

小玉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一片。

3

當手機發出短信提示音時,夏可賦正坐在辦公桌前聽總監向他發牢騷——新的策劃案缺乏想象力,疏漏百出。總監言辭犀利,不留情麵。可賦一言不發。教訓都是對的,不需要辯解。總監本來給了他三天充足的時間,他卻沒心思工作。露小玉不辭而別,電話關機,不回短信,不再登錄QQ。她曾經每天都在QQ上出現的,盡管夏可賦並不怎麽注意到她。

但偶爾想起來了,點擊右下角的QQ標誌,那一串或長或短的在線聯係人名錄裏,小玉永遠是少不了的一個。夏可賦知道,小玉是在默默地等著他。

這件事本來不該發生的。他本來不該招惹她。他本來隻想把她當成是一次美麗的邂逅,旅途中偶遇的陌生人的。可他沒想到,陌生人和親人之間,界線其實並不明顯。不小心越了界,就像越過懸崖邊界一樣的危險。

夏可賦自以為並非感情動物,也無法承擔做感情動物的奢侈。他來自東北小城,在京城紮根立足,首要的任務是生存和尊嚴,不該有對完美的奢求。工作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尚可豐衣足食。總比回故鄉朝原去任由養父母擺布更強些。

夏可賦的人生從來都不完美。上小學那年,運營小巴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離世,他被過繼給舅舅、舅媽做兒子,從此改口管舅舅叫爸,管舅媽叫媽,管姥爺叫爺爺,這些他都願意,就是死活不肯改姓,就算挨打也還是要姓“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姥爺特別嫌棄他,從不願正眼看他。有一次姥爺喝醉了酒,當著他破口大罵他的生父。他流著淚為生父辯護,姥爺從抽屜裏翻出一份舊報紙扔在他麵前,那上麵有車禍的新聞和死亡乘客名單。姥爺醉眼迷離地咒罵:“報紙上這些人都是你爹殺的,也包括我閨女!你爹就是殺人犯!生了你這個小煞星!要不是你整日在家哭鬧,他也不會急著回家,把車開進河裏去!”

報紙上的人名從此深深刻入他的幼小心靈。他再不和任何人爭執,忍氣吞聲,發奮讀書,畢業後就留在北京工作,哪怕隻是做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師,也比回朝原去唯唯諾諾地看繼父母的臉色要好得多。但北漂不易,普通工程師的薪水也隻能讓他勉強度日。繼父母是朝原本地的小官,平時很有一些外快,卻並不願意貼補養子在北京的生計,不過很願意給養子介紹女朋友。也是朝原另一位領導的女兒,偏偏也要留在北京的,車子、房子都由父母安排好了,工作、戶口也都搞定了,和她成家,對夏可賦而言,就是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雙方父母安排的相親,就在夏可賦和小玉探親回京之後。對方是個活潑的姑娘,不算美但也不算醜,對夏可賦頗為傾心,兩人也就開始交往。當然是背著小玉的。夏可賦有點舍不得和小玉分手,但理智上又很清楚,經濟缺失遠比感情損失難以戰勝的。因此漸漸和小玉疏遠了些,分手的話卻又完全說不出口,隻能盡量避免和露小玉見麵,盡管自己也飽受煎熬。露小玉主動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來和他吃飯,他也隻是敷衍了事,可看著她孤獨而安靜地走向地鐵,他又感到難以抑製的歉意和衝動,想要追上去把她深深抱在懷裏。可他畢竟還是忍住了。他想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投向下一個更適合她的歸宿。他終究是不適合她的,這其中除了經濟的原因,還有另一條鴻溝,是無論如何難以逾越的。但那是個秘密,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他安靜等待她的離開,他猜測分離時他也許會很平靜,甚至會感到輕鬆的。

可露小玉果真就不告而別了。他連續幾天都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他愕然發現,自己遠沒想象中那樣釋懷。盡管他們已不常見麵,她卻已變成他生活中固有的一部分。他驚訝地發現,除了她的手機、QQ和地址,他並沒有她的任何其他聯係方式。沒有公司電話,沒有朋友的聯絡方式。這實在讓他難受得發狂。他連續兩晚下班後開車到北五環外的廉租公寓樓下,坐在車裏一直等到深夜。樓上的窗戶始終沒有燈光。他突然想起某次約會時她曾經說過的話:“其實,我是一滴露水。天一亮,我就消失了。”

夏可賦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露小玉是真的離開了。她選擇了悄然離開,也許隻是為了能真的離開,不再拖泥帶水。她原本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他該接受她以任何方式離開,並且心懷感激的。

可就在今天,正當總監訓斥他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收到了短信。他猜那隻是一條垃圾短信,每天都會收到許多條的。可他的心還是為之懸了起來。總監終於口幹舌燥地離開了,留下今晚必須完成的警告。夏可賦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機,打開後果然心中一振!

短信果然來自小玉:“有事離開了幾天,別擔心一切都好……”

夏可賦看到短信的開頭,無比釋懷,來不及再往下細看,已忙不迭撥打出去。果然通了,心中一陣雀躍,鈴聲卻又斷了,對方的拒接猶如當頭一盆涼水。他打開短信再看,才看見後半部的內容:

“……能不能幫我買兩張去長春的動車票?兩個人,Mr.Calvin Sha(護照××××××××)和Ms.Joyce Luk(護照××××××××),要今天下午3點50分的。急!”

這是為誰買的車票?到底因為何事離開了幾天?離開為何要關機?為何杳無音訊?為何拒接他的電話?夏可賦再次撥打露小玉的手機,仍是隻響一聲便被拒接了。緊接著短信又至:“有事不方便接。動車票拜托了!”

夏可賦疑心重重,片刻前的輕鬆釋然已沒了蹤影。看看時間,1點50分。再不訂票就來不及了。他撥通發小的電話,五分鍾搞定,然後是慣常的寒暄:何時回朝原?一定要請客。匆匆掛斷電話,心中卻越發納悶。再看之前的短信:Joyce Luk?這名字似曾相識。定睛細看,Joy Lu!這分明就是小玉自己!護照號碼卻格外陌生。另一個男人是誰?為何一起旅行?

夏可賦再也坐不住,猛然起身,快步走出辦公室。總監的警告已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了。

4

機場高速進城方向擁堵。

天空陰霾,街道熙攘,北京還是老樣子。不一樣的是小玉,金色卷發,天藍色羊絨圍巾,藏藍色修身雙排扣呢子大衣,大衣下擺稍稍過膝,再往下是黑色絲襪包裹的纖細小腿和高跟皮鞋。和幾天前在小區地產公司上班的女孩相比,仿若來自兩個世界。

出租車在高速路上蝸行。Kevin緊靠小玉坐著,漠然注視窗外,沒有疑問或感慨。小玉猜他此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趕上去長春的火車。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對這陌生城市和國度沒有額外興趣。可賦已把車票信息轉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憑短信和護照在售票處領票。早點到車站,售票處得排隊。”可賦的體貼,向來隻在最實用處的。

小玉還是第一次拒接可賦的電話,出租車內的空間過於狹小,輕易就能泄露內心的秘密。她不能在這裏和可賦對話,盡管可賦的急切已讓她的心崩裂融化。再等兩天,至多三天,等她完成長春的使命,她會悄然去到可賦公司樓下,正如以往無數黃昏一樣,安靜等他走出公司大廈,用微笑向他證明,她和以前一樣,未來也將如此。

3點20分,出租車終於到達北京站。排隊取票又用去15分鍾。距離開車時間還有15分鍾。還好車站並不繁忙。兩人踏上滾動扶梯,Kevin在前,寬大的後背如一麵牆擋住小玉的視線。經過幾天奔波,黑色皮衣裹挾的男性荷爾蒙氣味更濃。這和可賦的氣息很不相同。那是洗衣粉和陽光共同作用出的氣味,男性荷爾蒙隻有極細微的一點。小玉不禁閉上眼,在擁擠的扶梯上,幻想著陽光的氣息。

突然迎麵一陣疾風。小玉忙睜眼,手腕已被Kevin抓牢了。他湊近她低聲道:“快走!他們來了!”

小玉心中一驚,回頭向下望,有四五個健壯男人正踏上扶梯,紛紛抬頭,目光匯聚在小玉和Kevin身上。小玉來不及細看,已被Kevin拉了一個趔趄,趕忙跟著Kevin向大廳深處悶頭快跑,鑽進擁擠的車站商店,再從另一側鑽出來,眼前卻突然橫出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擋住兩人去路:“別跑!布蘭克先生等著見你們……”

不待那人說完,Kevin把背包丟向小玉,一個箭步,飛身撲向那人。小玉接住背包,一時蒙在原地,看Kevin和那人扭作一團。突然聽到Kevin的叫喊:“快跑!車裏見!”

小玉猛然醒悟,撒腿猛跑,衝進候車室,穿過檢票口,飛奔下樓梯,跑上站台,已上氣不接下氣。她放慢腳步回首張望,看不見Kevin蹤影,眼角餘光卻突然感到一個快速移向自己的身影。小玉心中大驚,猛轉回頭,一個男人已到眼前,用備感疑惑的聲音問:“你怎麽打扮成這樣?”

那張麵孔清瘦英俊,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她夢到過無數次的,此刻卻使她無比震驚,胸中湧起一陣熱浪,鼻子卻酸酸的,淚水就要流下來。

“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兒?你到底跟誰在一起?”

可賦目光中充滿關切、疑問甚至惱火。這是小玉從未見到過的。她努力開口說話,聲音卻沙啞而顫抖:“你怎麽來了?”

“我給你買的車票!我知道你要上這趟車!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可賦幾乎是在吼叫。小玉再也忍不住淚水,眼前模糊一片。

“Joy!怎麽還在這裏?快上車!”

Kevin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把拉起小玉的手臂。小玉渾身一抖,仿佛突然驚醒,雙腿愈發無力了。可賦看見Kevin,一下子驚呆了。站台上響起清脆的鈴聲。

“Joy!車馬上就要開了!”

Kevin手上用力,小玉被他硬拉著往前移了兩步,拚命站住腳回頭說:“可賦,我必須得走了!等我回來跟你解釋!”

“他就是Calvin Sha?這些天,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可賦如夢初醒,雙拳緊握著,目光裏充滿了絕望。

“不!不是你想象的!等我回來解釋!”小玉邊說邊被Kevin拉著跌撞前行。

“真的要走?”可賦高聲問了一句,倔強地仰著頭。小玉再次回頭,兩人已有七八米的距離,可她分明看到了,可賦眼中有淚光閃爍。列車員在不遠處催促。Kevin加快了腳步,拉著小玉的手臂也加大了力量。突然間,小玉奮力甩開Kevin的手,轉身再去看可賦。她決定了!不去長春了!安第斯的女兒跟她有什麽關係?跟她有關係的是可賦。可賦就是她的全世界!

可正當她轉過身來,卻看見可賦身後,有幾個男人正快速跑來,邊跑邊高喊著:“站住!不然我們不客氣了!”

緊接著“噗”的一聲悶響,緊跟著一聲慘叫,可賦撲倒在地。

小玉發瘋般地尖叫。緊接著又是“噗噗”幾聲悶響,一股疾風從她和Kevin之間穿過,旁邊又有人慘叫著跌倒。小玉顧不得這些,拔腿奔向可賦,才邁出一步,背後卻被人猛推一把,身體失去重心,向前重重跌倒,被水泥地麵撞得幾乎失去知覺。她不顧疼痛,正要起身,後背卻被人死死壓住,一個分外熟悉的沙啞聲音在她耳邊說:“別過去!別讓那些人看見你認識他!不然他就真沒命了!”

小玉奮力抬頭向可賦跌倒的方向看過去,隻見他頭頸緊貼地麵,有一隻手卻伸向她。再遠處有幾個模糊身影正快速靠近。小玉背上的人突然身體一扭,有什麽東西從小玉頭頂擲出,落在二三十米開外,緊跟著一聲鈍響,站台上立刻白煙滾滾,什麽也看不清了。

小玉看著可賦伸向她的手被煙塵吞沒,兩眼一黑,耳邊那漸漸加速的車輪聲音突然間徹底消失了。

5

白煙散去,站台上警鈴大作。有兩三個人躺在血泊中呻吟。

鐵路警察和車站保安正從四處蜂擁著跑上站台。在車站大門處,有個戴墨鏡的男人,夾在最後一股人流裏走出車站,穿過馬路,拿起手機,一邊回望已被警察關閉的車站大門一邊說道:

“他媽的讓他們跑了!媽的居然還有催淚彈?美國那邊沒說他們有這裝備啊?……當然開槍了!美國那邊說了要來真格的啊……老子當然用消聲器了!傷人是難免的啊!車站那麽多人呢……肯定不能追了啊!那麽多警察呢!媽的真難伺候,以後別接美國人的活兒了……”

“放開我!”悲慟突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小玉大叫一聲,拚命從Kevin脊背上滾落,仰麵躺在鐵軌間。Kevin回身去扶,小玉拚命撕扯掙紮,聲嘶力竭地尖叫,淚水泉湧而出,心中劇痛難耐,腦子裏卻一片空白,眼前是大片的天空,忽而清澈忽而混濁。如此慟哭到精疲力竭,大口喘息著抽泣,眼中灌滿淚水和刺眼的陽光。

陽光突然被駱駝的笑臉擋住了:“告訴你,你情人沒事兒!小傷!不過啊,嘖嘖……”駱駝撇撇嘴,搖頭道,“我說的可是外傷。這內傷,我可就不知道了。”

小玉稍稍放了心,卻又是鑽心一痛,淚水和抽泣卻突然都止住了。Kevin站在一旁,臉色木訥茫然。小玉胸中瞬間湧上無限怨恨,咬牙狠狠對駱駝說:“你真看見了?他傷在哪兒了?”

“腿上!蹭破點兒皮!沒傷著骨頭,過兩天就歡蹦亂跳了!”

“我要去醫院!”

“去醫院?你還嫌不夠連累他?放心!他真沒事兒!我騙過你嗎?”

小玉半信半疑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拍打身上的泥。駱駝用手指著Kevin,尖聲笑道:“我說句公道話吧!今兒多虧他把你拉開,沒讓那幫人看見你跟你情人在站台上膩歪,不然的話,估計你情人這會兒早成人質了!我說,咱快點兒走成嗎?當這兒是你家呢?警察一會兒就到了!”

駱駝轉身就走。小玉心裏討厭駱駝,可又覺他有些道理,她顯然是那些人的目標,虧了沒讓他們發現,她和可賦是有特殊關係的。所以醫院當然也是不能去的。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火車站。小玉無奈,也隻能跟上駱駝。Kevin也默默地跟著小玉,臉色越發陰沉。小玉聽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重,仿佛帶著氣的。小玉更是氣,很想回頭跟Kevin理論一番,道理卻又是說不清的。可賦生死未卜,她完全沒心情跟誰講道理。如此僵持著走了一段,小玉心中漸漸平靜了些,仍是生著氣,卻並沒找出責備Kevin的道理。然而又覺得氣還是有資格生的,就像……就像是在生親哥的氣。小玉從小孤苦,常常幻想著能有兄弟姐妹。小玉和Kevin一路共患難,有時候莫名地覺得,如果真的有個哥哥,大概就該是Kevin這樣子的。

駱駝帶領小玉和Kevin翻過一麵矮牆,穿過公園和小巷。巷口停著一輛空出租車。駱駝打開車鎖,為小玉和Kevin拉開後排車門,自己則坐進駕駛位。車顯然是特意備好的,駱駝慣用的手段。此人手段不凡,常在意想不到時出現,卻又似乎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出租車一陣疾馳,不久拐上快速路。小玉見到古觀象台,知道車子正在東二環上向南行駛。Kevin依然一語不發,不問駱駝要去哪裏,臉拉得更長。小玉的怒氣差不多消了,於是覺得更加不安。她知道此事不能怪Kevin,但可賦的確受了傷,而且誤解了她。她是有賭氣的理由的,所以仍不開口。倒是駱駝首先打破了沉默:

“停車!”Kevin終於發作了。

“嘿!真當咱是出租車司機呢?我……”

“我說停車!”

駱駝猛一轉方向盤,車輪與地麵尖聲摩擦,車子駛出輔路,急停在路邊。Kevin提起背包開門下車,沿街走下去。小玉也下了車,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小玉看著Kevin的背影,心中竟有些不忍:誤了火車,去不了長春,謝安娜也找不到,他的計劃都落空了。於是不情不願地跟上Kevin。駱駝見兩人都下了車,也趕忙下車跟著,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嘮叨:

“怎麽著,還挺拽啊!都這樣了,還拽呢?人家連槍都用上了!光靠假護照不成了吧?你們這是得罪誰了?這得多大的後台?全世界的黑社會都能使喚?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嘿嘿,這不是,我又來了,出生入死地來幫你們了!是不是?不過,可別真把我當活雷鋒啊!需要的時候我就出現?哪兒那麽現成呢?要不,咱繼續把咱那筆生意……嘿嘿,做完了?”

Kevin猛轉身,一把揪住駱駝的衣領,高高將他提起按在街邊牆壁上,狠狠問道:“U盤呢?”

“什……什麽U盤?”駱駝一臉驚慌,死死抓住Kevin的手腕,雙腿在空中亂蹬。小玉也順著Kevin對駱駝說:“甭裝糊塗!前天晚上你從我包裏偷走的!”

駱駝小眼骨碌碌轉著:“冤枉啊!那天明明是您二位把我給灌醉了,從我這兒把護照偷走了!怎麽反過來說我拿了你們的東西?”

Kevin手上加力,駱駝立刻眼球外突,眼看要窒息。Kevin又稍稍鬆手:“我再問你,你去高雄做什麽?”

“咳咳!咳!”駱駝一陣狂咳,拚命喘了兩口氣:“誰說……咳!誰說……我去過高雄?”

“還狡辯!”Kevin作勢又要收緊手腕,駱駝連忙求饒:“去了去了我去了!你先放開我我喘不過來氣了我我我……”駱駝兩眼翻白,嘴角泛起白沫。小玉心中害怕,不禁說道:“放開他吧!”

Kevin借著小玉的台階鬆了手,嘴上卻說:“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是不會說實話的!”

Kevin讓駱駝在地上呻吟了一會兒,看他快要緩過勁兒來,再次揪住衣領又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狠狠按在牆上:“U盤到底在哪裏?是誰派你來的?”

“咳!什麽U盤啊?什麽誰派我來啊?哎喲媽呀!疼死我了!真他媽的好心沒好報!我就是一小破記者,就隻想弄個獨家報道而已,我他媽的要你們啥盤幹嗎?哎喲……要不,你去我們報社,問問去?要是假的,哎喲,隨你們他媽的怎麽處置我,哎喲!”

“好!現在就去!”Kevin鬆開手。駱駝險些又坐地上,好歹站穩了,用眼角瞥一眼Kevin:“走就走!誰怕誰?”說罷整理整理衣領,罵罵咧咧走向出租車。Kevin回頭看一眼小玉,小玉默默地跟上,兩人這就算和好了。

“走!”Kevin在駱駝後背搡了一把。多一個字不說,臉色格外陰沉。駱駝一個踉蹌,不情不願地繼續往前走:“別動手啊,君子動口不動手嘛!真是!今兒禮拜幾啊?這都4點多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幹媒體的,整天外麵采訪……”

“走!”Kevin又推了一把。

“哎喲!又動手!走什麽走?到了!”駱駝翻翻眼皮,抬手一指。眼前一座七八層的大樓,大門上的招牌正是遠東日報社。Kevin推搡著駱駝上台階,大廈的玻璃門卻突然敞開,門內一陣喧嘩,幾名保安推出一個老婦人,六七十歲的年紀,體形瘦高,鶴發飄飄,身穿半舊的黑色棉衣。老婦人努力站穩,回身衝著保安喊:“你們聽我說啊!我真的沒騙你們!你們看我也挺大年紀了,怎會拿這種事胡說?你們聽我說啊……”

保安已回到門內,一邊關門一邊笑:“知道!知道!您是美國大公司大老板的女兒!可那不關我們的事兒啊!你還是去美國大使館吧!媽的,我還是美國總統的兒子呢!神經病!”

小玉原本一直擔心著可賦,憂心忡忡的,並沒留意周圍發生了什麽。可她猛然聽到老婦人的東北口音,心中不禁一動,抬頭細看,老婦人正背對著小玉,衝著大門罵道:“哎!你們等等!你們……你們這幫缺德玩意兒,就沒有一個講理的?我這真的是有急事!性命攸關的大事啊!”

小玉不禁心跳加速,往前又湊了一步,正巧那女人悻悻地轉過身來。小玉頓時脫口而出:“謝安娜?!”

Kevin聞言也吃了一驚。小玉來不及向Kevin解釋,已快步走到老婦人麵前說:“您還認得我嗎?”

老婦人抬頭看著小玉,一臉的迷惑。小玉又說:“在西單……”

老婦人還是一臉不解。小玉突然想起自己的扮相,一把揪掉假發。老婦人眼睛一亮,猛抓住小玉的衣袖,聲嘶力竭:“是你!我把申請表給你了!還給我好嗎?求求你,還給我吧!”

6

“咋就沒人信我呢?”謝安娜又怒又怨,在星巴克坐了許久,情緒依然難以平複,熱拿鐵也沒碰一碰。她告訴大家,其實早就有個男人找到過她,告訴她她的身世,並且告訴她,父親安第斯病很重,大概不久於人世,讓她盡快去北京,有人自然會跟她聯係,協助她去美國見父親。但因為父親有點“麻煩”,所以這件事一定要秘密地進行,讓她切不可聲張。可她到了北京,並沒見到任何人。那天在Anphone專賣店門口領到申請表,她原以為隻是普通的申請表,竟然完全沒想著跟父親的事聯係。直到幾天前接到手機電話,問她是不是已經到美國了。她這才知道,那張申請表是特意為她準備的,由於此事機密,所以有關選秀的經手人並不知情,隻會按照公關公司事先做好的準備,讓持有這張申請表的人順利入選並赴美。然而她卻把這張申請表送人了,大概真是老糊塗了!沒有申請表,她就去不了美國。她趕回北京,去了西單專賣店,又去了美國大使館,人人都當她是瘋子。她最後想到了報社,但還是被保安轟出來了。

Kevin聽謝安娜說完,之前的低落情緒早已一掃而光,和顏悅色地對謝安娜說:“我們相信你!”

“你們?”老婦人淚眼婆娑看著小玉和Kevin,“你們是幹啥的?你們信也沒用啊,你們能讓我去美國嗎?”

“可以啊!我們可以幫你的。”Kevin盡量柔聲細語。謝安娜卻更加絕望了,哭著說道:“晚啦!我聽人說,我父親已經去世了!可我不信!我活了60多年,還從來沒見過他!”

“不晚!真的,不晚!”Kevin忙說。小玉心中不禁一酸。老太太說得沒錯,安第斯已經死了。她是真的晚了。不過,從繼承遺產的角度來說,的確還不晚。老太太聽了Kevin所言,兩眼一亮,問道:“你們真的能幫我去美國嗎?我不會說英語,也沒美國簽證,路費也不夠!我什麽都沒有,所以也沒人信我!”

“我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們!”Kevin取出兩本美國護照放在謝安娜眼前,“你看,我們都是美國公民。我是安第斯先生的助理。我們真的是來幫助你的!”

謝安娜半信半疑,拿起護照翻了翻,再看看Kevin和小玉:“這都是洋文,我也不懂。你倆明擺著就是中國人,為啥要裝成外國人?”

“我們……”Kevin沉吟片刻,壓低聲音湊近謝安娜,“我們是安第斯先生派來接你的,你也知道,這件事情需要保密。”

小玉明白Kevin在做什麽,隻是心中微微有些別扭。他剛剛說的是謊言。老安第斯再也沒能力派任何人做任何事了。

謝安娜卻若有所悟,微微點頭道:“以前來找過我的那個男的也說過,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他說我父親的公司裏有……那什麽來著?奸臣?反正差不多這個意思。反正說了好幾回必須保密……”謝安娜說著說著卻又警覺起來,“你們到底是幹啥的?真是我父親派來的?別是奸臣派的吧?”

“請你相信我們。我們這裏有安第斯先生親手交給我們的東西。”Kevin邊說邊向小玉使個眼色。小玉立刻會意,卻還是有些猶豫。她飛速瞥了一眼駱駝,再看Kevin。Kevin點點頭。小玉這才拉開皮包拉鏈,取出信封,雙手捧著交給謝安娜。Kevin在一旁說:“你看,這是安第斯先生交給我們的。”

謝安娜麵帶疑色,接過信封,抽出便箋,雙眼立即明亮起來:“哎呀!是它!沒錯了!”

Kevin點頭道:“謝女士,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幫助你去美國的!但是,我們也需要你的配合。”

“我的配合?”謝安娜一臉詫異。

“是的,請務必把你的身世告訴我們,比如你是在哪裏長大的,跟誰長大的,你是怎麽知道安第斯先生是你父親的,我們確認了這些,才能幫你去美國。”

駱駝發出了些怪聲,Kevin裝作沒聽見,始終直視謝安娜,眼中保持誠摯的笑意。小玉心中卻越發不安了:謝安娜再也見不到父親,Kevin是在偷換概念。

謝安娜猶豫了片刻,突然低聲問:“他到底多有錢?”

小玉倒是立刻坦然了一些。莫非謝安娜要去美國,也不全是因為思念父親?再一轉念,這不也是人之常情?倒是自己鑽了牛角尖,顯得單純幼稚。原來還是Kevin更懂得人性。

Kevin向謝安娜神秘地眨眨眼,低聲回答說:“很多很多!”

謝安娜雙眼又是一亮,終於緩緩地講出身世經曆。

謝安娜1950年春天生於上海,五歲時隨母親移居吉林農村。母親嫁給了務農且短命的繼父。上海一詞隻是從旁人口中偶爾聽說的,毫無實際印象。“旁人”倒不是家人,而是鄰居或同學。他們告訴她,她的繼父年老體殘,本該孤獨終老,卻仁慈地給予姿色尚佳的母親容身之地,與腐朽都市的腐朽階級通了婚,多少玷汙了一個痞賴的一世清白。隻言片語之中,她明白自己大概有著極不光彩的身世,盡管母親從未向任何人透露。直到“文革”結束,早已錯過婚嫁之齡的她終於續弦給城裏的某個中年小學老師,帶著母親離開清靜陰暗的小村,到城裏持續清苦生活。她成為一家棟梁,照顧丈夫和幾位老人,卻缺乏一技之長。丈夫體弱多病,迅速步入老年,家境格外窘迫。說到貧困的生活,謝安娜一肚子苦水,花費不少口舌,反反複複,綿綿延延,Kevin隻得出言打斷,她才回到正題:她偶然在家發現一封台灣來信,被母親秘藏多年。這才知道原來台灣還有個有錢的姨媽,“文革”後費盡周折打聽到了母親的下落。信中提及生父,令她熱血沸騰。原來父親在她出生前就去了美國!她向母親提起這封信,母親卻勃然大怒,並當麵把信撕毀,不許她再提。她知道母親感激繼父,痛恨生父,但為了對生父的渴望,當然也為了生計,她背著母親偷偷聯係到台灣的姨媽,終於得知更多詳情:父親叫安第斯,猶太商人的後代,生於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母親則是上海本地大戶人家的小姐。姥爺封建迂腐,決不容許母親和外商之子來往,母親年輕任性,偷偷延續戀情。上海解放前夕,父親和母親決定一起私奔離開上海,用四根金條換來船票,卻在臨行前夜被用人出賣。姥爺暴怒,把母親囚禁在家。母親越窗逃跑,卻仍錯過了開船時間。父親在碼頭望眼欲穿,最終隻得獨自上船離開中國。

謝安娜繼續幽幽地講下去:母親萬念俱灰,當時卻已有身孕,為了孩子苟且偷生。不久上海解放,姥爺全家被鎮壓,唯有母親幸免,因為這個懷著孕的年輕女人,曾經私奔未遂,也算是對封建家庭的反抗。孤兒寡母,人皆遠之,終究在上海難以生存,這才遠嫁東北農村。了解了自己的離奇身世,謝安娜更下定決心要找到父親,所以偷偷請求姨媽幫忙尋找生父下落,卻多年未果。直到母親離世,突然接到姨媽的長途電話,告知在電視上偶然見到生父年輕時的照片,才知生父不但健在,而且還是美國富商。姨媽輾轉聯係到了生父,生父卻並不輕信姨媽所言,特別是聽說母親已逝,更是索要證據。謝安娜隨即翻箱倒櫃,查遍母親的遺物卻毫無收獲。直到半年多前,生活越發拮據——謝安娜此處又綿絮多言,再次被Kevin拉回正題——本想從一件母親早年穿過的小棉襖中拆取棉花續件新衣,卻從棉襖裏找到一張便箋,正是信封裏的這張。謝安娜並不知便箋的內容是何意,但猜想既然被母親藏在貼身小襖裏,必定意義重大,趕忙把便箋寄往台灣,再由姨媽轉寄美國。數月之後,她接到姨媽回信,說美國生父正在籌劃接她去美國。又過了幾周,果然有個陌生男人在街上找到她,做賊似的告訴她,到了北京自然有人安排她去美國。那人百般叮囑,務必保守秘密,絕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如期來到北京,卻並沒遇上任何人。說到這裏,謝安娜又疑心起來,問道:“上次來找我的那個男的呢?他為啥沒來?”

Kevin稍作思考,回答說:“安第斯公司是安第斯先生一手創立的。可公司裏有些壞人,騙取了安第斯先生的信任,篡奪了公司的管理權。安第斯先生年事已高,身體又有殘疾,生活難以自理,被那些壞人控製,隻能悄悄安排信任的人幫助你去美國。但環節當中出了一些意外,而這位露小姐本來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隻不過,您把申請表送給她。為了得到您的信任,我請她帶我一起來找您。”

謝安娜卻驚道:“你說我父親被壞人控製了?還出了意外?啥意外?我父親現在咋樣了?”

小玉暗暗驚歎,或許這就是骨肉相連。Kevin臉色立刻凝重了,聲音也變得沉重緩慢:“謝女士,請您一定不要太難過。安第斯先生他已經……遇害了!”

謝安娜卻抽泣著說:“我父親都沒了!我去美國還有啥用?”

“當然有用了!安第斯先生是安第斯公司最大的股東,隻要能證明你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兒,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人,也許就能繼承安第斯公司的股份!那樣的話,壞人就無法當選安第斯公司的總裁,更不能獨吞公司的財產!所以,為了令尊,也為了令尊一生的心血,你應該立刻到美國去,決不能讓陷害令尊的人得逞!”

謝安娜聞言,哭聲果然輕了,她抬起頭來,兩眼通紅地說:“真的?我父親的財產,真能有我的份兒?”

Kevin來不及回答,駱駝冷不丁插了一句:“那得快點!不然可就來不及了!”駱駝手上不知何時冒出一份報紙,被他用力甩在桌麵,報紙上一張大幅照片,照片上是個年輕白種女人,一身黑衣,滿麵怒容。

“安第斯夫人?”Kevin脫口而出。謝安娜徹底止住了抽泣,抬頭看那報紙。小玉拿起報紙,小聲讀出來:“……由安第斯先生生前委托的律師所,今晨首次就遺囑內容發言。據律師稱,安第斯先生大約半年前曾修改過遺囑,將其唯一繼承人修改為其早年失散的具有中國血統的女兒……”讀到此處,小玉稍稍停頓。駱駝輕吹一聲口哨。Kevin雙手握拳,兩眼閃爍興奮之光。謝安娜後知後覺,怔了幾秒才又激動得落淚。Kevin用力點頭道:“謝女士,你是唯一繼承人!我說過的,隻要你能到美國,一切都是你的!”

“哪能有那麽好的事?好不容易找到了父親,轉眼又沒了!你們別是忽悠我吧?回頭連家都回不來了!”謝安娜索性又抽泣起來。駱駝插嘴道:“怕回家沒路費?上百億美元呢!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嘿嘿……”

“等等,等我讀完!”小玉打斷駱駝,眉頭也皺緊了,“但該遺囑還規定,如果在30天內無法找到該繼承人並確認其身份,則全部財產都將捐贈給社會公益事業,用以在非洲建立一萬所小學。今天中午,安第斯公司的董事會發言人亦透露,由安第斯先生所控製的20%之公司股份,也屬其遺囑範疇。因此安第斯夫人要求以繼承人名義進入公司董事會的申請已被拒絕。據內部人士分析,安第斯現副總Eric Blank繼任公司CEO將不再具有任何障礙。而安第斯夫人對此消息表示非常震驚。”

小玉讀完了新聞報道,謝安娜也忘了哭,著急地問:“這啥意思?一個月內不去,就不給我了?”

小玉問:“你是說這遺囑有假,不是安第斯先生本人立的?”

“有可能!你想,這遺囑首先把安第斯夫人排除,而誰都知道,安第斯夫人是布蘭克繼承總裁位置的最大敵人。遺囑同時又為安第斯先生的繼承人限定了苛刻的時間。今天下午在火車站,那些人分明不顧我們死活!這是什麽意思?”

“是想把我們也排除?”小玉問。Kevin點頭:“是,把你排除!他以為你是安第斯的繼承人,他要讓你在30天內不能在美國出現。”

駱駝冷笑一聲說:“嘁!還30天呢,是根本就甭想再在地球上出現!”

小玉並不理會駱駝,問道:“既然能改遺囑,幹嗎不直接都捐給非洲小學?”

“不容易。”Kevin搖頭,“應該說很難!總不能改得太離譜了,不然誰都不信了。我想這遺囑大部分都是真實的,隻有‘30天’這一條,也許是……”Kevin話隻說了一半,突然沉默不語,雙眼狠狠盯住駱駝。駱駝瞪眼道:“你看我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