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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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GRE公司的慣例,臥底調查結束之後,思梅被立刻調離上海,迅速至極。事實上,她是從長山直接去的北京,根本就沒回上海。

按照Steve所寫的公司備忘錄,這是出於安全考慮:黃金龍雖然不在了,他還有眾多的利益關聯人,其間恩怨關係複雜,對May的人身安全構成威脅。

思梅對此倒是不太在意。既然是黃金龍的夥伴或親信,自然明白一個道理:犯不著為了死人冒險。那些人說到底都是生意人,對他們而言,思梅並沒有價值,她隻是一個無名小卒,任務已完成,她獲取的信息昭然於世,她手裏並無其他有價值的東西。而且即便真有人想找她報複,就算換個辦公室,她也未必就能太平。她隻是離開上海,又沒離開GRE,更沒離開中國,想找到她輕而易舉。Steve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未必是因為關心她的死活,這一點,她在長山就知道了。

盡管如此,思梅還是欣然接受了調令,直接跟Steve從吉林回到北京。第二天是周一,正好開始在北京辦公室正式上班。公司幫思梅安排好生活必備的一切:三個月酒店公寓,外加一萬元安家費,上海暫時就不必回了。思梅遺留在上海辦公室的一切物件都打包封存,也沒有誰特別需要告別。受到領導特別關照的女職員,一般都不會和其他同事太近。而曾經關照她的領導Jack,已經離職了。

有關Jack的離職,公司有各種傳聞。大多和思梅有點關係。既是傳聞,必定與事實有出入,而且向著更不堪的方向偏離。思梅聽不到細節,也並不關心。她已不在意任何GRE裏發生的事情。但她並不想立刻辭職。正如在長山所決定的,她得設法留在GRE,秘密發掘“資源”。這公司不是就靠著所謂“資源”,才成長壯大到今天?這也是此刻她最需要的。

佟遠依然下落不明,起碼警察還沒找到他——昨天離開長山時,她偷聽到米莎的人這樣說。

自長山的離別,隻要閉上眼,思梅就會看見佟遠流血的傷口。是她害他誤殺了黃金龍,是她害他亡命天涯。可她卻坐在這溫室般的辦公室裏,束手無策。她恨不得立刻回到長山,親自去尋找他。

可她必須冷靜,必須堅持住,不能再次亂了方寸。正是因為她的魯莽和草率,才使佟遠置身於被動危險的境地。她需要思考,需要時間,需要資源。她需要耐心。

思梅一切服從公司安排,始終保持平靜柔和的麵部表情。Steve親自把她一一介紹給北京辦公室的同事們。有些她見過,大部分很陌生,還有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簡直就像賴在國家機關裏磨了多年洋工的公務員,根本不像是該在這家公司上班的。北京辦公室果然神奇,並不統統按照常理出牌。無所謂,她和他們終將脫離一切關係,但現在,每張臉都有可能意味著資源。隻要她能見到的,不論對方表情如何,她都努力使用最真誠善意的微笑——在金合已經練習過了。

之後,Steve把思梅帶回自己的辦公室,表情格外嚴肅,仿佛要交代什麽重大的事情。關了門,在辦公桌後坐定了,卻又隻有簡單幾句:米莎集團為金沙項目補充了經費。龍翔貿易賬戶裏的資金隨時可被轉走,追款的希望渺茫,長山工廠裏又隻有一堆廢銅爛鐵。金合雖然表麵排場,淨資產未必能有多少。黃金龍本人名下的資產就更是問號,如今又牽扯刑偵調查和遺產歸屬問題,米莎唯一的希望,隻能寄托在黃金龍背後另有其人。

“既然你已經熟悉這個項目,就繼續查吧。”Steve輕描淡寫地結束談話,似乎還剩下一些話沒說,突然沒了說下去的情趣似的。

思梅點點頭,退出辦公室,心中卻不禁疑惑:之前黃金龍的確貌似身不由己,背後另有其人。但即便找出暗中操控黃金龍的人,對米莎公司又能有何幫助?金合公司注冊的股東就隻有黃金龍夫婦二人。即便幕後真有別人,也多半不會留下真憑實據,隻要不在工商局登記在冊,在法庭上未必需要承擔連帶責任。米莎的補充調查缺乏實際意義。這額外的花費有些得不償失。難道Steve是想從客戶手中多榨取一些項目款?這並不符合Steve口中一貫宣揚的服務精神。思梅並不多問,因為答案與她無關。繼續這個項目挺好,反正她也沒心思去做別的工作。

北京辦公室比上海辦公室的麵積大很多,結構也更特別:大門處低調而隱蔽,好像三五人的微型公司。進門之後,是一條狹長陰森的走廊,走廊兩側有許多緊閉的房門,有些門沒有標識,房間的具體功能不詳。走出走廊,豁然開朗,辦公大廳異常寬闊明亮,人來人往,很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隻是人們臉上並無安居樂業的表情,大家緊張繁忙,似乎都被巨大壓力籠罩。

Steve的辦公室在辦公大廳的後方,與走廊裏那些辦公室隔著一段距離。思梅的座位就在Steve辦公室門外,看來有些日子無人光顧,桌麵蒙著一層浮土。桌角有一盒名片:

謝燕,初級調查師

滿滿一盒,似乎從未派上用場。公司裏並無此人,至少思梅從沒見過。這公司年輕員工流動很快,進進出出的每年不止三五個。有的堅持不下來,有的另謀高就,也有被老板炒掉的。不知這位謝燕是屬於哪一類。

Steve門外的位置,似乎被大家刻意避開,因此格外僻靜。思梅專心工作,無人打擾,仿佛置身於壓力場之外。Steve並沒限定任何deadline,這也反常,但她並不在乎。從容著手做自己的事情——深入研究金合和黃金龍。其實這些都是臥底的基本功課,該做的早都做了。唯一可以補充的,隻有公司和高管的曆史。曆史是個無底洞,不論做多少調查,總有你不知道的。

思梅找“渠道”訂購了金合的財務信息。“渠道”,學名“服務提供商”,是GRE公司在全球的秘密武器。GRE是光彩照人的外企谘詢公司,在各國政府和媒體麵前,塑造光明正大的反欺詐形象,腳卻始終還得站在地上。服務提供商就是GRE腳下的土壤,潮濕肥沃,連接另一個地下世界。敢開價的雖多,真能辦事的卻少,看似神通廣大,其實遠非無所不能。GRE公司正是通過多年摸索,在全球建立了安全可靠的服務商網絡。

GRE的服務商裏,有沒有能找人的?尋找一個受傷的年輕人,兩天之前,消失在吉林農村的荒野裏。

思梅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隻不過,GRE的“渠道”名單並不公開提供給普通員工,有些甚至隻和高層單線聯係。GRE對服務商的使用也有嚴格規定,以避免員工濫用服務商引發風險,或營私舞弊。小孩子是不能隨便玩火的。思梅隻是GRE的普通員工,有權使用的服務商就僅限於最基礎最合法的幾個。其他的,是連名字都看不到的。

北方的冬天原本黑得早,再加上沙塵暴的來襲,五點剛過,窗外已是燈光點點。一天就這樣過了,沒有佟遠的消息,也沒有下一步的計劃。他到底在哪兒?窗外塵靄彌漫,帶來窒息之感。思梅越感焦慮和沮喪,不想在公司多留,六點一過就立刻離開公司,大廳裏正忙得如火如荼。

從公司到酒店公寓,隻有三個街口。但北京的街道冗長,街邊缺乏店鋪,街上行人匆匆,用圍巾和口罩把口鼻遮攔,路途就顯得更加艱難。思梅沒搭地鐵,因為那裏更加艱難。路麵的冰冷空氣,倒是更適合思考,盡管空氣中有焦糊的味道。她邊走邊想:怎樣才能找到他,又不被人發現?工商,稅務,媒體,一切能由她操作的方法都幫不上忙。此刻她能想到的,隻有電話。她有他的手機號碼。她知道有的服務商能通過號碼調取通話記錄,但那屬於非法地帶,這種敏感服務,想必必須得到Steve特批。即便得到特批,也未必能查出結果。再說,如果通過這種方法就能找到佟遠,恐怕警方早就找到佟遠了。警方是不是已經找到他了?

思梅用力搖頭,卻搖不走忐忑的心情。林立的白色樓群已出現在眼前,酒店公寓就快到了。

思梅隨便走進一家快餐店,隨便點了些吃的,挑了牆角的位置坐下。她看了看周圍,這是在金合臥底培養出的習慣。店裏有幾個放學的孩子,還有兩對情侶。這是北京,臥底結束了,她無需過於關注周圍環境。思梅有一搭沒一搭地吃東西,不知是北方的食品不合口味,還是味覺已然喪失了。反正隻是找個地方坐坐,歇個腳,討個清靜。

有個中年男人卻緊挨著她坐下來,手裏拿著半杯飲料。這讓思梅略感不適。餐廳裏畢竟還有許多空座位。她偷看了那人一眼,大約四十上下,穿髒兮兮的羽絨服和運動鞋,滿臉的絡腮胡子。不像蓄意留的,隻是疏於打理,臉色因此顯得格外蒼白疲憊。為何似有幾分麵熟?思梅努力思索,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感覺非常不好,令她感到不安全。

陌生男人把手機丟在桌上,大口喝飲料,發出刺耳的聲音。那手機非常簡陋,城裏難得還有人用。這樣的底層打工者,每個城市都成千上萬。也許隻是不久前在街頭見過類似的?思梅的記憶裏一片空白,直覺卻很頑固。如果真的見過他,那應該是在上海,不是北京。到底是哪兒呢?實在想不出。她原本不是個稱職的高級調查師。

思梅放棄了思索,側目去瀏覽窗外。夜幕和沙塵徹底吞沒了這座城市,街上人多了許多,都是倉皇逃離公司的人。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傳進思梅耳朵。她轉回頭,身邊的椅子空了,那打工的男人已不知蹤影,簡陋的手機卻留在桌上,兀自叫著。思梅起身四處尋找,找不到那人蹤影。手機依然叫個不停。思梅不知該不該接,側目看時,卻愕然發現,來電顯示上竟然閃爍著兩個字:

佟遠!

思梅一把抓起手機,心髒劇烈地跳動。

“劉思梅!”果然是佟遠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從手機裏傳出來。她還是第一次聽他叫她的名字。

思梅一時激動得發不出聲音,半天才說出一個“佟”字,連忙用手捂住嘴,四下看一看,這才萬分小心地說下去:“你在哪兒?”

“我在……”

“不!別說!就告訴我,你……還好嗎?”思梅突然警覺。一男一女正走進快餐店。孩子們在大聲喧嘩。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是什麽。

“還好,嗯,挺好!”佟遠有些語無倫次。

“你的傷呢?”

“沒事!就傷了點皮!”

思梅的鼻子卻突然一酸:“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你逃的!他們……他們在房間裏裝了攝像頭……”

“不!多虧了你!也許有人成心想陷害我!如果真的被抓住了,就更沒機會了!”

思梅吃了一驚:“你是說,有人……”

思梅硬生生把後半句話咽回肚子裏,又四處仔細看了一圈,剛才那對男女正拿著東西走出餐廳,兩人甜言蜜語,似乎根本不會注意到別人。牆角有咳嗽聲,是個正在讀報的女人,臉被報紙遮住大半,隻露出一卷亂發。桌子上有淩亂的餐盤。她穿藍色大衣,該是公交公司的製服。剛才思梅不曾注意到她。

佟遠加快語速,壓低聲音:“那天,你把我叫醒之前,有沒有看見什麽?或者聽見什麽奇怪的動靜?”

“沒有啊,我……我記不清了!我醒過來看見你躺在地上,立刻就去叫你!”思梅努力壓低聲音。又有兩個年輕人走進來,經過思梅身邊。孩子們還在,讀報的女人也還在,時不時咳嗽一兩聲。並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你再想想,真的沒什麽?”

“我真的不記得!是誰在陷害你?”

“不知道!可我總覺得這裏麵有點兒怪!我就是想不起我拿過那把刀!”佟遠甕聲甕氣,思梅似乎看見他挺直脖子的樣子,心中又憐又疼:

“那怎麽辦?我該怎麽幫你?”

“不用!照顧好你自己!你好嗎?”

“很好!好著呢!”思梅用力點頭,仿佛佟遠就在麵前。

電話裏沉默了片刻。佟遠說:“你多加小心!”

思梅心裏一緊。她知道時間差不多了,可她還有一肚子的話堵在胸口,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需要什麽就告訴我!我會盡力……”

“我知道!我會的!手機你留著!不要聯係我,這個號碼不會再用了!等我聯係你!我得走了……”

手機裏突然安靜了,隻有細微的喘息聲。思梅的心髒似乎也跟著停止跳動,懸在半空中。終於,她聽見那三個字:

“等著我。”

“我等著!”思梅用力點頭,輕輕合上雙眼。再睜眼時,世界變得五彩斑斕。

*

快餐店裏,穿公交製服的女人依然坐在餐廳角落,報紙許久沒翻一頁。電話在她衣兜裏悄然振動,已經有一陣子了。

她終於放下報紙,露出戴著口罩的臉。在這沙塵彌漫的日子,滿街都是試圖用口罩挽救自己的人,更何況她,有著白皙精美的皮膚,有點過於白皙了,和她的打扮有些不太般配。

她把手機緩緩湊到嘴邊,使用英語,聲音格外清冷:“她遇到一個男人……不,不是那個年輕人。是個33歲的男人……我的意思是,大概三十三四歲。他留給她一隻手機。她拿手機接了一個電話。Jason,她已經離開了,我也得趕快走了,等會兒再通電話好嗎?”

女人收起手機,卻並沒起身。她呆呆看著思梅曾坐過的位置。那位置已經空了,前後左右也都空著。可她的目光倒仿佛那裏仍坐著人,那個邋遢的丟下手機的底層打工者。他隻在這快餐店裏出現了不足一分鍾,在她心裏,卻似乎停留了一個世紀。

他蒼老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說他40歲也並不誇張。兩個月前,他看上去還隻是三十出頭。從沒見過他留胡子的模樣。他不該是這副樣子,從來都不曾是。她見過他當窮學生時的樣子。那是九年前,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難道是她認錯人了?

不。不會的!哪怕相隔更遠,時間更短,光線更差。她絕不會認錯他。他又在演戲!演一個落魄的窮人。他並沒有死!他又騙了她。他騙了她多少次了?

女人把眼睛睜得很大,像是成心要和口罩搶奪地盤。那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美麗而憂傷,蒙著一層水霧。

霧凝成一滴水珠兒,在眼角輕巧地畫了一個弧,消失在口罩的邊緣。

2

快餐店對麵的一棟酒店,第十層衝著馬路的套間客廳裏,佟遠正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繁忙的馬路發呆。窗外霧靄彌漫,樓下的馬路上,繁密的車燈正在霧靄中穿行。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密布著趕路的人,他原本看得不是很清楚,這會兒就更模糊,因為他眼前也正浮著一層霧。

房門開了,有人走進套間。佟遠聽見高總在他背後說:“打完了?把SIM卡取出來扔了。”

佟遠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雙手自然下垂,手機被他用力攥緊了。

“咱們得走了。現在開出去,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高總又說。

佟遠抹了一把臉,果斷地轉身,套房裏光線很暗。始終沒有開燈,以確保從馬路上看不見屋裏的人。佟遠突然感到濃重的倦意。連夜從長山開到北京,他隻在這套間客廳的沙發上補了三個小時的覺。

“問出什麽了?”高總走進客廳中央,撕掉腮上的胡子。

佟遠搖搖頭:“沒有。”

“這樣很冒險。以後還是別聯係了。”

“她不會出賣我的。”佟遠的語氣很堅定。

“可要是有人盯著她,我是說萬一。”

佟遠不再吱聲,高總說得沒錯,他從手機裏拆出SIM卡遞給高總,高總回身走進廁所,緊跟著是馬桶衝水的聲音。

“她怎麽樣了?”高總走出廁所,指指臥室緊閉的門。

“剛才出來喝了口水。好像平靜多了。”

高總在臥室的門上輕敲了三下,靜等了片刻,推門走了進去,臥室裏的橘色燈光,瞬間流出門來。高總沒把臥室門關緊,佟遠站立的角度,恰能看見大床的一角。被子堆成一團,女孩和衣躺在被子的陰影裏,看見門開了,迅速從**坐起來,驚弓之鳥似的。和兩天前相比,她從鬼變成了人,臉上有了血色,長發也梳洗幹淨了,在柔和的台燈光下,竟有幾分嫵媚。身上的衣褲也都是新的。在地窖裏漚了好幾個星期的髒衣服早就換下了,卻並沒丟掉。高總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包在大塑料袋裏。

高總微笑著對女孩說:“醒了?睡得好嗎?”

女孩點點頭,怯生生的,眼睛裏充滿警覺的光。

高總在床邊坐下來,胳膊肘撐住膝蓋,雙手交叉,用溫柔的語氣說:“小娟,別怕,真的沒事了,我保證。”

“哥,我想回家!”女孩兒低頭哽咽。

“小娟,你聽我說。”高總試探著把手輕輕放在女孩肩頭。女孩渾身一抖,卻並未躲閃。高總用溫柔的語氣說,“要是現在就把你送回家,他們再來找你怎麽辦?他們發現你被救走了,一定在四處找你!”

女孩立刻停止了哽咽,驚悚地瞪大了眼睛:“哥!你救救我!別把我交給他們!不要把我交給他們!”

“怎麽會!放心!我當然不會把你交給壞人的!小娟妹妹,咱們得跟壞人做鬥爭!要把他們都打敗了,你才能安心回家,對不對?”

佟遠默默看著高總和女孩的對話,心中暗暗好奇:高總果真是個普通的生意人?

女孩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要帶我去哪兒?”

“跟哥去上海,好不好?”

女孩猛然掙脫了高總的手,挺直了身體,緊緊靠住床背,目光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怖:“不!我不要去上海!我不要見那個女人!我怕!我不要去!啊!我不要去啊!”

女孩幾乎是在歇斯底裏地尖叫。

高總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瞬間收起笑臉,厲聲道:“小娟!”

女孩不再吭聲,愕然看著高總。高總的聲音又立刻緩和下來:“有哥在呢!哥向你保證,她再也不會傷害到你了!”

女孩依然驚恐萬分,雙眼充滿淚水,渾身不住地戰栗。高總用更柔和的聲音,低聲在女孩耳邊輕語:“你得幫哥打敗她!你忘了她是怎麽對待你的?你要讓她也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佟遠後背不禁一冷。高總似乎後腦勺生了眼睛,竟突然轉回頭來。佟遠連忙轉身,茫然地邁了幾步,又回到落地窗前。窗外還是那條繁華擁擠的街道。

佟遠眼前一暗。落地窗的倒影中,臥室的門無聲地關緊,橘黃色的燈光隨即消失了。佟遠猜想,高總又要和那女孩談上很久。未必是故意回避佟遠,隻不過是為了讓女孩覺得更安全。過去的兩天,高總除了在開車,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安慰那女孩,誘導她講清楚自己的經曆。

這個叫作“小娟”的姑娘是長山工廠的會計,大概是因為無意中發現了領導的秘密,被領導騙去洗溫泉,吃飯時被人下了藥。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人活埋,眼看快憋死了,卻又被領導的司機挖出來,五花大綁地關進地窖裏。

具體什麽秘密佟遠並不清楚,那部分不知何時錯過了。女孩受了此等驚嚇,難怪時而歇斯底裏,時而魂不守舍。高總擁有過人的心理輔導技巧,幾乎算得上是半個心理學專家,女孩的情緒很快穩定下來,思維也基本恢複正常。對於一家公關公司的小老板而言,似乎有些大材小用。這樣一個高深莫測的人,為何主動鑽進佟遠的麻煩裏?

高總絕不會是單純為了幫助自己。高總說過,隻要能搞定趙安妮,一切就都好辦:“這種女人,不可能沒有把柄。”趙安妮的把柄,這才是高總的關鍵詞。

莫非高總是想從華夏得到更多的生意?對於一家小公關公司而言,這恐怕有些興師動眾了。還有什麽其他目的?佟遠一時說不清。這讓他有些不放心,卻又別無他法。他是在逃的殺人嫌疑犯。正如高總所說,趙安妮是有背景的,而且派人綁架了他。她的動機對他絕對沒有好處。高總的動機未必有多好,但眼下他們殊途同歸——“趙安妮的把柄”,這原本也是佟遠的關鍵詞。隻是突然間,他已不知這關鍵詞將為他帶來什麽。

臥室的門終於開了。女孩已經穿好大衣,乖乖站在高總身後。

3

第二天,思梅醒得很早。說不上是失眠。身體似乎是睡了,但心睡不著。整夜懸著,隱隱的酸痛,如久傷不愈的腳踝。

思梅六點起床,拖到八點才到公司,因為擔心公司裏沒人。她隻有門卡,並無大門鑰匙。她的擔心純屬多餘。雖然距離法定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辦公大廳裏已坐滿一半。GRE北京辦公室就像無聲的戰場。沒有硝煙,卻人人自危;除了衝鋒陷陣,還要提防背後的冷槍。這她早有耳聞。

思梅穿過辦公大廳,走向自己的位置,隱約感到異樣的目光。一個突然從上海空降的高級調查師,使這裏的名額又少了一個。每個高級調查師的頭銜都來之不易。未必這辦公室裏每個人都在乎,但在乎的卻絕對不止一個。這是寫在眼神裏的。昨天和眾人一一握手時,思梅就已經看到了。在這高聳入雲的辦公大廈裏,到處都是西服革履的精英。思梅曾經夢想這樣的生活,如今真的坐進這明亮的高層辦公廳裏,卻已完全不在乎了。

令她徹夜難眠的,是另外的一些問題。

她本以為自己隱藏著許多秘密,現在才發現,原來佟遠才是一個謎。昨天傍晚的一通電話,讓她對佟遠的安危一時放了心,其他的問題卻變得不容忽視:佟遠為何會突然到長山,在黃金龍的辦公室裏冒出來?幾個小時之前,他不是還陪在那位風韻猶存的“趙總”身邊?難道他和“趙總”在機場出現,正是打算一起去長山?這倒也有可能——那趙總不是到金合上海的辦公室找過黃金龍,還讓常芳小小的失態?

思梅感到莫名的緊張。此事非常深奧,自己又過於懵懂,眼前迷霧團團,完全看不出廬山真相。背後仿佛有一雙隱形的巨手,在操控著自己,既看不見,也沒法反抗。正如這次在金合的臥底,本以為天衣無縫,其實早已被黃金龍識破了。黃金龍已經死了,可這雙巨手卻似乎還在背後。還有誰早就知道她的來曆?佟遠知道嗎?他們為何會在同一個球館裏邂逅?他和那趙總又是什麽關係?

思梅心中一陣難過,轉而又備感羞愧:是他救了自己,為此挨了一刀,還成了逃犯。不論他背景如何,目的如何,他已經徹底地暴露自己。

佟遠不是一個好演員,這思梅看得出來。他靦腆耿直,還有些笨嘴拙舌,脾氣也不太好,會和餐廳服務員吵架,但他心地善良。思梅又想起必勝客,還有羽毛球館。她下定決心:是他救了她,不論他有何秘密,她幫定他了。這也是她留在GRE的唯一目的。

“May?對吧?我沒記錯吧?”思梅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思梅吃了一驚,如夢初醒。一張中年男人的圓臉正擋在麵前,兩眼眯成細縫,額頭和兩腮都泛著油光。思梅記得這張臉。昨天Steve介紹同事時見到過。當時思梅心中還有些詫異:這人竟是GRE的高級調查師?怎麽看著像常年混飯吃的國企老員工?

“對對!劉思梅!”思梅忙微笑作答。

“記得我嗎?我姓方!”對方嘻嘻笑著。那張胖臉仿佛生來就是為了笑,根本做不出嚴肅的表情。

“記得記得!方老師早!”

“哎喲,您可別這麽叫。擔當不起!叫我老方!嗬嗬,我就是打聲招呼,咱們是鄰居!”

老方指指自己的辦公桌,果然距離思梅不遠。這大概是整個辦公大廳最幹淨的兩張桌子。沒有堆積如山的紙張文件,筆都插在筆筒裏,計算器規規矩矩擺在桌角。老方桌上比思梅多了一份報紙,還有滿滿一杯熱茶。思梅隻上了一天班,手頭隻有一個並無截止日期的項目,桌麵自然沒多少文件。但這位高級調查師的桌麵竟然也毫無工作痕跡,難道他不需要做項目?

“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隨時說!嘿嘿!”老方更誇張地笑了笑,眼角皺褶裏仿佛要擠出油來。思梅連連點頭,老方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坐在你這個位置的人,都會得到老板的特殊關照啊!”

老方向思梅擠擠眼,轉身坐回自己的座位。思梅心中倍感詫異,卻又來不及再多問。坐在這個位子的人,都會得到老板的特殊關照?思梅仔細看了看自己麵前的桌子,又看到桌角的名片盒。拿出一張仔細觀察,卻也沒什麽不同。

這個謝燕莫非也得到過老板的特殊關照?後來呢?她去哪兒了?

思梅再看一眼老方,他正拿著報紙,蹺著二郎腿。著裝和表情仍像個“吃公糧的”,又不像大領導,像個工作多年的辦事員、老油條,或者領導的司機。居然有這樣一位別致的“鄰居”,她卻未曾留意,大概是心事太重了。

佟遠。這核心問題再度回到思梅腦子裏。她該做些什麽?她能做些什麽?思梅把手伸進衣兜,摸到那塊方方正正的硬東西。是手機,那陌生男人留在快餐店裏的。昨晚已研究了一夜。沒有短信記錄,隻有一個通話記錄,就是佟遠打來的那一通。電話簿裏也隻有“佟遠”一個名字。本機號碼和“佟遠”的號碼都是儲值卡,查不到機主信息。她也試著給“佟遠”的號碼撥回去。果然已關機。大概不會再開機了。

線索斷了。除非排查通話記錄——查查這兩個號碼最近是否還撥打或接聽過其他電話。又是一件必須通過服務商完成的工作,不在思梅權力範圍之內。通話記錄調查並不合法,GRE的一般項目都不會采用。個別項目或有例外,但必須經過Steve特批。

總之又是一條死胡同。

佟遠到底在哪裏?他在幹什麽?和誰在一起?

滿腦子問號,滿肚子牽掛。這兩件事既有關聯,又互相矛盾,這讓思梅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這世界原本充滿矛盾,感情中的男女,牽掛得越深,疑問就越多,這倒是自然不過的事。

*

中午,前台秘書琳達帶領幾名年輕的初級調查師,邀思梅一起出去吃午餐。

琳達喜歡和一切在GRE有前途的人交往,隻要對方不拒絕。思梅空降北京,由大老板Steve親自引見,自然屬於琳達的交往範圍。其他幾個小調查師和高級調查師相距甚遠,因此少一些芥蒂,多了一些仰慕和好奇。琳達新年時曾幫亞洲區的幾位美女調查師訂過來京的機票和酒店,思梅也在其中。琳達雖不知內情,卻也猜到這是有特殊任務,因此難免在小調查師耳邊添油加醋。

思梅知道琳達事先做了渲染,而且多半言過其實。可她犯不上讓誰掃興,隨口講了些臥底的事,把公司和人名都略去。即便如此,小調查師們還是聽得興致勃勃,紛紛提問。思梅並不深入作答,欲蓋彌彰,反讓聽眾們興致更高。她見時機成熟,伺機轉移話題,大家果然開始討論北京辦公室的同事,這才是思梅需要的。

有關Steve的新聞倒是並不多。Steve神秘莫測,嚴肅苛刻,這些思梅早都知道。年輕調查師們雖每天和Steve一起工作,卻難得有說話的機會,跟他的實際接觸恐怕比思梅還少得多。倒是聽說了一些傳聞,比如Steve也曾在國外留學,或者有神秘的外國女友,又或者女友雖在國外,卻並非外國人,而且背景深厚,非富即貴。也有人聽說,Steve在GRE一路順風順水,全靠美國總公司裏的靠山。傳聞畢竟是傳聞,並不十分可信。

倒是有關老方的消息更有意義:來自公安係統,大概因為什麽不良表現被開除,之後加入GRE中國,是本地最早的元老之一。老方神通廣大,曾在90年代為GRE立下汗馬功勞——那時法律不如現在健全,灰色地帶非常寬廣,不論中國政府還是美國政府,對做生意都沒有今天這麽多約束。言外之意,老方的“神通”不夠光明正大。最近十年,中國政府加強控製,美國政府更是“狗抓老鼠”——對本國公司在其他國家的腐敗行為也橫加製裁。GRE不得不對其全球機構加強管理。老方的調查作用受到約束,時髦的新功能又不具備:不精通電腦,完全不會英語,不能寫報告,逐漸被GRE的工作模式拋棄。難得有項目用得上他,工資倒是不少拿。這樣的員工能留到今天已算奇跡。

有人悄悄地補充,其實去年老方曾被Steve秘密開除,不知為何,沒過幾天又重新回來上班。而且索性什麽都不幹,每天公然看報喝茶。“還把腳放在椅子上!就在老板門外!”說到老方,琳達最為不滿,鼻子和眼睛都挪了位:“還打算在GRE養老啊!我就不信,Steve能忍得了他!你們注意沒?Steve現在都不正眼看他!招呼也不打!”

“Steve也不和我們打招呼。”有小分析師怯怯地回答。琳達把眼一翻:“他當然不會跟你們這些小孩打招呼。可姓方的是老員工,在GRE的時間比Steve還長呢!”

“那Steve為什麽還留著他?”又有人發問。

“也許是他本事大,所以留著以後有用?”有人試著作答,“聽說什麽電話記錄啦,戶籍信息啦,銀行賬號啦,隻要需要的,他都能弄到?”

琳達用鼻子哼了一聲,一臉不屑道:“那些都是違法的!根本就不能拿!GRE也從來不用!”

思梅心中倒是微微一動:他能查通話記錄?

大夥吃完午飯,回到公司,各自分頭工作。

到了下午,辦公大廳似乎變得更忙,眾人走路都變成小跑。大概是發現一天的工作計劃難以按時完成,心裏起急。唯獨思梅和老方的角落比較安靜,沒人跑來跑去。Steve的辦公室一天沒開門,不知他在不在裏麵。老方仍是喝茶看報,自在清閑。

思梅悶頭在網上搜了半天,有關那兩個手機號碼還是一無所獲。她抬頭看看老方,心想也許他有辦法,隻是不知如何開口。正巧老方也在看她,這讓思梅有些難堪,連忙低頭假裝認真工作。老方反倒丟下報紙,起身走過來,嘻嘻笑著問:“需要幫忙嗎?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4

一個小時之後,老方交給思梅一張便箋,上麵隻有一個號碼——一個長春的座機號,是三天前從那署名“佟遠”的號碼撥出的。

思梅在網上稍加搜索,結果就出來了:長春的一家租車公司。老方指指辦公大廳邊緣一排小房間:“需要打匿名電話嗎?”

原來這一排房間是GRE的“匿名電話間”。調查師們需要撥打調查電話,又不便讓對方知悉自己的真實身份時,就躲進這些房間,使用裏麵特殊配置的IP電話——這些電話通過網絡播出,能在對方電話上顯示一個虛假的來電號碼,看上去是可靠的座機號,打回來卻永遠接不通。

思梅隨便挑了一間。對於GRE的調查師而言,匿名電話隻是小事一樁。

“您好!是不是××租車公司?”

……

“是這樣的,公司這兩天搞活動,車子不夠用,所以前兩天,我同事從您那裏租了一輛車。他肯定是一時粗心,隻留下車鑰匙,沒記下車牌號。今天我們要用這輛車,可停車場裏那麽多車,我們不知道是哪輛!所以,不好意思,我想問問看您能不能告訴我車牌號?”

……

“租車人的姓名?您看問題就在這裏,我們部門有很多人,具體誰去租的我一時弄不清。但是,我讓他們租車時留了我的手機!要不,我給您手機號碼,您幫我查一查?”

……

“對對!就是他!姓孫的!孫連貴?等我記一下,好!您講!車牌號是吉……”

*

思梅走出電話間,仔細琢磨手裏的便箋:租車人叫孫連貴。豐田花冠,車牌照是吉××××。佟遠是不是還在這輛車上?孫連貴又是誰?是不是那個留下手機的陌生男人?

思梅走向老方的桌子。他正笑眯眯抬頭看她。既然他能查出通話記錄,是不是還能查到別的?

“吉林的車牌照,能查出現在車在哪兒嗎?”思梅把便箋遞給老方,試探著問。這問題的確大膽,大概已在所有商業調查的能力範圍之外。

“能啊!”老方的回答令人意外,“隻不過,這可不是GRE能做的。”

老方的回答貌似自相矛盾,但思梅明白他的意思。這件事雖然能做,但非法。她現在一點都不關心GRE的合規風險;更不關心自己在這公司的職業前途:“GRE能不能無所謂。你能不能做?”

思梅喜出望外:“有多貴?我馬上去取!”

老方眨了眨眼:“沒關係,先欠著吧!”

*

老方隻離開了不到40分鍾,就把結果帶了回來:“車子昨天晚上九點多離開北京城區,今天上午11點左右進入上海外環。”

“北京?”思梅吃了一驚。難道昨晚他們在通話時,佟遠正在北京?

思梅半信半疑。老方卻似猜出她的心思,補充說:“車是上周六在長春租的!當天下午去了長山,周日淩晨返回長春,周日晚上出發,昨天中午到的北京。”

老方說罷,揚揚得意地看著思梅。思梅再無半點兒懷疑——時間地點完全吻合!昨晚佟遠果真在北京!他們竟然那麽近?思梅心中一陣激動,隨即又是一陣失落:可他已經走了。

思梅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這才意識到:老方果然神通廣大!莫非,他能從公安局的公路監控係統獲得信息?這種信息不但絕非公共信息,通過排查全國公路的攝像頭視頻來尋找一輛隻知道牌照號的普通轎車,簡直堪比大海撈針。思梅不禁暗暗臉紅——自己也是高級調查師,和老方相比卻簡直還沒入門。當初Jack到底為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

Jack終究還是因為思梅丟了工作。

“你認識租車的人?孫連貴?”老方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思梅。

思梅搖搖頭。

“那你查它在哪兒幹嗎?”

老方說著,手裏卻變戲法般地多出一張紙,他把紙交給思梅,竟然是一份駕照複印件。駕照的主人正是孫連貴,照片複印得並不清晰,但足以讓思梅一眼就認出來:那不正是黃金龍在上海的司機,老孫?

思梅大驚失色:佟遠在老孫租的車裏!難道,他被黃金龍的司機捉住了?但從昨晚的電話來判斷,佟遠並不像正被人脅迫綁架,也不像危險迫在眉睫。難道,是他自己還沒意識到危險?思梅一把抓住老方的胳膊:“老方,求你,能不能再幫我查查,那輛車現在在上海的什麽地方?”

“咦?”老方不解地看看思梅。思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鬆開手:“對不起,我太急了!但這件事的確事關重大!你這麽有本事,能不能,再幫幫我?”

“嘿!小丫頭還挺會得寸進尺!”老方搖晃了一下胖腦袋,眯起眼,神秘兮兮地問,“你想到上海去找那輛車?”

思梅使勁點點頭。

“上海那麽大,我可找不到。不過也許有個人能幫你找到。”

“誰?”

“你們上海辦公室,是不是有個總監,叫Jack?”老方滿臉笑意,思梅卻迷糊了。他為何突然提起Jack?

“可他已經離職了!”

“這和離不離職有什麽關係?難道,他還能不願意幫你?”老方挑了挑眉毛,眼睛裏都是故事。思梅的臉一下子紅了。

常芳一整天都沒上班,躲在家裏吹熱風空調,吹來吹去還是冷,越吹越冷。把空調調至最大也不成,裹上被子也不成,瑟瑟發抖。逼人的寒氣好像是從心裏發出來的。

黃金龍死了。那麽厲害的人,說死就死,沒一點兒征兆。盡管他仇人多,還是讓常芳出乎意料,不僅出乎意料,而且心驚膽戰。這麽多年,黃金龍算是她的靠山,並非她甘心情願找這種靠山。如果由她選,寧可找個口碑好點兒的,但有些事情由不得她,跟著黃金龍,起碼不至於下崗。雖然黃金龍心狠手辣,可全國那麽多企業私有化,菩薩心腸的老板又有幾個?

可那麽多老板都還好好的,偏偏黃金龍完了。

黃金龍的麻煩卻沒完。那些強行買斷的工齡,強拆的民房,給領導們送的禮,都沒完。那些倒是沒經常芳的手,可俄羅斯人的三千萬美金,還有小會計那條人命……不敢想。想起來就心驚肉跳,渾身發寒,裹再多被子也沒用。

三千萬美金已按趙安妮的要求乖乖轉走,反正錢沒進過她的私人賬戶。她保留了一切憑證,包括銀行轉款單,對方收款公司的信息,還有去年黃金龍收購長山鎳業時用的那幾百萬美金的單據——款子來自某海外賬戶,一家在海外注冊的公司。據說華夏的那個跳樓的財務處長就是把錢轉移到海外某賬戶去了。誰是主謀一清二楚,所以別把她常芳逼急了,她知道得不少,手裏的證據也不少。趙安妮和姓馮的不能不管她,更甭想用她做替罪羊。

常芳好歹說服了自己,稍稍安心了些,這才覺出餓來。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她從被子裏爬出來,打算給自己下麵條。可麵沒了。家裏啥都沒有。超市其實不遠,可這幾天不是沒工夫就是沒心情。

下樓吃點兒也成,兩天沒出門了。常芳穿好衣服,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最好把臉也捂上,讓誰也看不見。還是打包回來吃比較好,她不想在餐館裏坐著,那裏生人多,誰知都是幹什麽的?就像那個邢珊,看著挺老實的姑娘,誰知是個奸細?話說回來了,能讓黃金龍入眼的,也老實不到哪兒去。黃金龍讓自己盯住她。盯沒盯住不知道,反正俄羅斯人還是行動了。到底是不是因為邢珊弄到了什麽?她到底弄到了什麽?常芳心裏覺得不應該,可又真說不準,因此感到更不安全,好像街上到處是“邢珊”,都在偷偷盯著她。

樓道裏沒人,電梯裏也沒人,沒多大地方,也根本藏不了人。電梯門關嚴了,常芳感覺安全些。電梯開始下降,不大穩,搖搖晃晃,發出怪異的聲音。中介不是說,這樓是兩年前剛蓋的?不論是中介還是開發商,總有一個在騙人。現如今到處都是騙人的事兒!這電梯會不會出問題?方方正正,密不透風,搖搖晃晃往底下沉,活像個棺材。棺材!常芳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黃金龍讓隨便埋了,司機老劉說還是弄個棺材。她覺得也有道理,讓老劉買了個貴的。她是逼不得已,命令不是她下的,人也不是她動手殺的。她隻是把人帶到溫泉酒店。黃金龍讓她親眼看著入殮,看著棺材入土。她雖站在那兒,可兩腿止不住地打顫,眼睛根本不敢看那棺材!娟兒要是上天有靈,一定能知道,她常芳絕不是能幹那種事的人!

電梯門終於開了。平安無事,謝天謝地。樓道裏燈光昏暗,樓門外就更黑,小區裏看不見個人影。才九點多而已。難以置信,這是繁華的上海。浦東這鬼地方,常芳一點兒也不喜歡,不知兒子晚上吃的啥。她不在家,老公和兒子就都瞎湊合。常芳突然很想家,想老公和兒子。可她現在不能回去,最好電話都別多打。她本是老實人,沒什麽野心,更沒有壞心,可沒想到竟然弄到這種地步——有家不能回。

黃金龍曾說過:到上海待個一年半載,沒事兒了!是她輕信了黃金龍。自從趙安妮突然出現在辦公室,她的心就懸起來了;後來黃金龍告訴她邢珊有來路,她的心就更放不下。沒人會平心靜氣看著幾千萬美金無影無蹤,更別說一個年輕輕的大活人了。這件事一年半載躲不過去!

還好麵館沒打烊,而且沒有客人。打包一碗麵,常芳等了幾分鍾。其實也就幾分鍾,感覺卻很久。怎麽需要那麽久時間?服務員是新來的?以前見過嗎?幹嗎一直偷偷看她?

常芳差點兒掉頭逃跑,麵終於好了。塑料袋提在手裏,能感覺到熱氣,心裏多少踏實了一點兒。常芳快步走回公寓樓,還是一個人都沒碰上,這樣最好。電梯還停在一樓,可她不打算再搭,那悶盒子總是讓她想到棺材。反正隻有五層,爬上去也不難。

樓道裏很黑,聲控燈似乎根本沒打算要亮。常芳摸索著上樓,心中默數著樓梯。突然一陣脆響,驚得她腳下一個趔趄,重重踩到地板上,燈倒是亮了,把樓道裏照得通明。

其實那隻是她的手機來電,來自長山的號碼,常芳連忙接聽,手指頭都發顫。電話裏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是常芳女士嗎?我是長山市公安局……”

常芳險些跌下樓梯去,腿軟得站不住,隻能用手狠命抓住樓梯扶手,過了老半天才喘過一口氣,這才聽明白對方的意思。原來隻是想問幾個有關黃金龍的問題:最近和別人有沒有糾紛,平時有沒有仇人之類。常芳鎮定了一些,心裏拚命對自己說:這隻是例行公事,有關黃金龍的謀殺案。她遠在千裏之外,跟她沒什麽關係!可對方還是提到了米莎公司,不過沒提那三千萬。常芳再次心跳過速:不知道!米莎的事都是黃金龍親自談的,自己一無所知!她聽人說過,警察的審問有一大半是唬人的!心理戰術!對方沒再繼續問,電話掛斷了。

俄羅斯人都和警方說了什麽?為什麽提及米莎,卻沒問那三千萬美金?是故意不提,還是以後再提?如果警察再打電話來,她該怎麽辦?錢是黃金龍讓轉的,現在進了趙安妮香港公司的戶頭,本來與她也無關。可警察要是問起失蹤的會計,怎麽辦?

常芳把鑰匙插進鎖眼。門居然沒鎖。常芳的心又是一抖——剛才下樓時沒鎖?實在記不得。平時她都小心翼翼,遇到危機了反倒大意了。自己實在太魂不守舍。趁著她下樓買外賣,會不會有人溜進家了?常芳的心髒又到了嗓子眼,喘氣都有點困難。她小心翼翼地開門,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房間裏一片漆黑,完全沒有燈光。她下樓前把燈都關了?還是不記得。她低頭定睛看看地麵,還好,拖鞋規規矩矩擺著,是她習慣的位置和方向。

她沒著急開燈,屏住呼吸仔細聽,屋裏沒任何動靜,隻聽見自己的心在撲騰。她摸索著往客廳裏走,那裏麵有些光,是從窗外透進來的。沙發上影影綽綽,應該是枕頭,沒什麽好怕的!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常芳暗暗安慰自己,越安慰卻越是不踏實,後脖頸子一陣一陣發涼。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常芳奔到牆邊,按下電燈開關,居然沒有反應!來回摁了好幾下,屋裏還是一片漆黑!怎麽回事?燈為什麽不亮了?常芳全身的寒毛一下子都立了起來!

突然間,常芳聽到吱扭一聲,從臥室的方向傳來。她趕忙抬頭看,臥室門仿佛正在緩緩打開。門縫中隱約有個白衣人影,露出半條腿,卻沒接著地!門又開大了些,露出一整條腿,的確是懸在半空裏的!

是人?還是鬼?

常芳叫了聲媽,轉身拔腿就跑,三兩步來到公寓大門前。門卻關了!這次她記得!大門本該是開著的!剛才是她故意沒關!此刻卻關嚴實了!而且死活拉不開!剛才不是沒鎖?常芳從衣兜裏摸出鑰匙,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無論如何對不準鎖孔,卻聽背後突然有人說話:

“常姐!你為什麽要害我?”聲音低沉而幽怨,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常芳渾身劇烈一震,猛然回身,就在她背後不遠處,有個穿白袍的女人,披頭散發,懸在半空中。

常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捂住臉,歇斯底裏地哭喊:“娟兒!妹子啊!不是姐害的你啊!是黃金龍下的命令,老劉害的你!是他埋的你!和我沒關係啊!妹子啊……”

6

20分鍾之後。

在常芳居住的小區後門外,兩個男人架著一個昏睡的女人,悄然走向一輛黑色的豐田花冠。車已在路邊停了多時。兩個男人都黑衣黑褲,扮相好像夜行俠一般。女人卻白衣白褲,在夜幕中格外顯眼,唯獨小腿少了一截,遠遠看著,仿佛雙腿離開地麵。經過路燈明亮之處才能看清,是褲子很怪異,上白下黑,腳上的鞋子也是全黑的。

常芳雖然語無倫次,故事的大概倒是能聽明白——她隻是黃金龍的小卒子,黃金龍背後也另有其人——中原集團的老總,也是黃金龍的老上級,馮軍。黃金龍本是中原集團下屬的一家鎳廠廠長,在馮軍的一手策劃下,黃金龍把鎳廠私有化組建了金合。表麵上從中原獨立出來,實則變成馮軍的搖錢樹。

除了黃金龍這隻“左膀”,馮軍還有隻“右臂”——趙安妮。趙安妮名義上是中原集團子公司華夏房地產公司的副總經理,其實是馮軍的情人,這是集團高層公開的秘密。

去年秋天,馮軍授意黃金龍從中原集團收購了長山的國營鎳廠,500萬美金的收購款,是從一家境外公司打進金合賬戶的。黃金龍用這筆錢從當地政府買了些地皮,又買了些不值錢的舊機器舊設備,金合隨即和俄羅斯米莎集團簽署了合資協議,從俄羅斯人手裏拿到三千萬美金的投資款,之後秘密轉出合資公司的賬戶,等候馮軍處置。本來是說借用一段時間,過幾個月就補上。可轉賬憑證無意間被小會計發現了。小會計正在偷偷跟俄羅斯經理談戀愛,這也差不多是公開的秘密——在偏僻而封閉的工廠裏,這種事是最難隱瞞的。黃金龍一貫心狠手辣,命令常芳設法除掉小會計。常芳趁著帶小會計去泡溫泉的機會,下藥迷昏了小會計,讓司機老劉殺人後偷偷掩埋。說到這裏,常芳再次陷入死循環,一遍一遍重複著:害你的是黃金龍!還有老劉!不是我!我是沒辦法的!

這部分和小會計說過的基本吻合。隻不過老劉顯然並未真的殺死小會計,而是背著常芳又把她挖出來,關進了地窖。佟遠心中漸漸明了:看來老劉在明處是黃金龍的司機,暗地裏卻是趙安妮的人。他囚禁了小會計,應該是以此作為籌碼,在關鍵時刻脅迫黃金龍,畢竟巨款是在黃金龍手裏。之前金合投入的那幾百萬美元,佟遠基本也能猜出來路——就在三個月前,華夏房地產不是有個畏罪跳樓的財務處長,貪汙了幾千萬人民幣?據常芳說老劉也是黃金龍的心腹,自金合沒私有化的時候就給他開車,也跟了十幾年了。趙安妮果然厲害,竟能在黃金龍身邊把人安插得這麽深。看來,趙安妮和黃金龍早就在明爭暗鬥。黃金龍巨款在手,趙安妮想要除掉黃金龍,動機似乎的確也是有的。

“咱們現在去哪兒?”佟遠低聲問正在開車的高總。高總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指指後座上昏睡的李娟:“得給她找個地方。”

佟遠點點頭。李娟的作用已經完成,現在需要設法安頓。這對高總大概也是小事一樁:高總神通廣大,各種奇怪的道具都隨手拈來,比如腿上黑白分明的褲子。車子駛入一處更僻靜的小區,小會計也悠悠醒轉,表情木訥呆滯,大概意識尚未完全恢複。高總扶著她走進小區,把佟遠留在車裏,臨走指指後備廂,囑咐了一句:“小心點兒,我很快就回來。”

佟遠不清楚高總是讓他小心自己,還是小心後備廂裏的賬本。從長山到北京,再從北京到上海,一路上高總比他更小心,倒好像高總才是被通緝的逃犯。佟遠知道自己是工具,正在被人利用,可他別無選擇,命運充滿黑色幽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本以為自己是個“密探”,卻並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其實自己並不專業,以前單槍匹馬完成的項目皆屬運氣。這一次任務倒是完成了,自己也成了逃犯。通緝犯不會擁有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更不會擁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佟遠舉目去看車窗外沉寂的城市,不禁一陣傷感。他倆首次相遇的地方,其實就在不遠處。不論她有何目的,他將懷念她的一切。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重逢。

刺眼的白光,卻突然在身邊亮起來。

佟遠心中一驚,連忙扭頭查看,是一對突然亮起的車燈。那車不知何時來到豐田花冠旁邊,無聲無息,竟然完全沒有引起佟遠的注意。那車燈隨即關閉了。剛才那一亮,仿佛隻是為了引起佟遠的注意。

那車停在豐田花冠略前的位置,後座的車窗正對著佟遠,是一輛舊款的黑色奧迪。黑暗中,墨色的車窗緩緩而下,佟遠頓時緊張起來:誰會對停在路邊的豐田花冠感興趣?引擎和車燈都關著,從外麵幾乎看不見他坐在車裏!會不會是警察?

墨色的車窗搖下了大半,露出一張美麗白皙的麵孔。佟遠連忙搖下車窗,仔細再看那張臉,心裏暗暗驚呼:難道自己在做夢?

劉思梅正在凝視著他,一雙明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低聲說:“上我的車!”

奧迪車靜靜前行,拐過一個街角,悄然停在許多安靜停放的車輛之間,仿佛無聲無息地隱了形。司機熄了火,悄然下車去了。司機是個中年男人,沒什麽表情,也沒吭一聲。佟遠就記得這麽多。光線太暗,他又有些激動。自從思梅搖下車窗的一刻,他仿佛就在做夢,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你的傷口……”思梅先開口。

“完全沒事了!都好了!”佟遠邊說邊扭動身體,動作誇張而滑稽。思梅不但沒笑,表情卻格外嚴肅:“告訴我,你是怎麽來的上海?”

佟遠一愣,心裏有些糊塗,弄不清思梅的目光到底是關心還是懷疑。他答:“坐車來的。”

“誰的車?”思梅問得更加急迫。佟遠徹底冷靜下來,感覺到一絲被審訊的意味,心中隱隱不快:“一個朋友的車。”

“真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騙你?”

思梅連連搖頭:“不!你誤會了!我跑這麽遠來找你,就是為了告訴你,帶你到上海來的,也許是黃金龍的人!就是……躺在地上的那個胖子!”

“不會吧!你是不是搞錯了?”佟遠皺眉看著思梅。怎麽可能?高總是黃金龍的人?大湖公關的老板,是黃金龍的人?

“我真的沒騙你!你坐的那輛豐田車,是黃金龍的司機租來的!”思梅萬分焦急,百口莫辯。

“這怎麽可能?帶我來上海的人,是我公司的老板!我在長山被人綁架,差點就沒命了!是我老板救了我,他怎麽可能是黃金龍的人?”佟遠也起了急,梗直了脖子。盡管他不知高總的背景到底如何,可高總不可能是黃金龍的人。她的這些無稽之談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必須趕快離開這裏!”思梅不覺提高了音量,睜大眼睛,目光和口氣都不容置疑。

“你讓我去哪兒?去找警察?你憑什麽要來告訴我該怎麽做?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佟遠也瞪大眼睛,話一出口,心裏卻突然後悔起來。

思梅一愣,目光黯淡下來,緩緩低下頭。佟遠心中一緊,很想說句什麽緩和氣氛,一時卻又詞窮。倒是思梅悠悠地開口: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思梅稍作停頓,深吸了一口氣,“你我都知道,我們都有秘密,也都想知道對方的秘密。所以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先坦白。”

“不!”

佟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反駁。他感到莫名的緊張,全身肌肉繃緊了。思梅並不理會,低垂著目光,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叫劉思梅,是GRE公司的高級調查師。我猜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不然昨天也找不到我。”

佟遠暗暗吃驚:高總的確說過,思梅是調查公司的,在國貿附近上班。可高總並沒說是哪家公司,佟遠也沒追問。他知道高總隻會說他想說的。沒想到,眼前這柔弱的年輕女子,竟是全球頂尖商業調查公司的高級調查師。GRE公司雖然一貫低調,對佟遠來說卻毫不陌生。他原本以為,若想成為GRE的高級調查師,起碼要比思梅再老上十歲。

思梅用力抿了抿嘴。佟遠一陣愧疚,正要開口解釋,思梅搶先道:“先讓我把話說完。後來我拿到了證據,證明金合把米莎投資的幾千萬美金私自轉移了。米莎決定派人占領長山工廠,查賬取證。黃金龍知道消息後帶我返回長山。他原來早就看出我是臥底,所以在長山劫持我來要挾米莎公司和我的老板。然後,你就出現了。”思梅再次停頓,鼓足勇氣說,“對不起,我一直向你隱瞞真實身份,但那是因為工作,所以……”

“不不!”佟遠連忙接過話茬,心中一陣激動。揭開層層包裝,鮮花露出真顏,脫去神秘之後,是親切和溫暖,令人更加難以割舍。他迫不及待地說,“該我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更要謝謝你現在還願意來見我!我知道你們的規矩。你的任務完成了,應該跟我徹底斷絕來往的!可現在,你違規了,都是為了我!”佟遠深深吸了口氣,堅定地說,“現在,該輪到我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訴你了!”

思梅默默地點點頭,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叫佟遠,這是真名!我是東部財經的記者,這也是真的!隻不過,不是曾經。”佟遠摸摸頭,傻傻一笑,一臉歉意,和他在球館裏的笑容一樣。思梅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佟遠卻並未察覺,自顧自地說下去。他得集中精神,理清思路,把一切都說明白,毫無保留。

“我從來都沒離開過東部財經。去年秋天,北京的一家房地產公司——華夏房地產——的財務處長貪汙了三千萬人民幣,設法匯到境外,被發現後跳樓自殺,本來已經結案了:畏罪自殺,並無同夥,贓款流出國境難以追回。可大約一個多月前,那財務處長的老婆卻突然找到我們雜誌社,說她丈夫的貪汙案另有內情,說她丈夫生前有情人,那筆貪汙的錢又下落不明,這裏麵一定有文章。那女的看上去受了不少刺激,被弄進安定醫院,我們總編卻覺得這裏麵有點兒意思,就派我跟進。我查了查媒體報道,發現就在那人跳樓後不久,華夏房地產的一位女副總從北京調到上海,到華夏房地產上海分公司任總經理。華夏房地產是中原集團的子公司,主要資源都在北方,以北京、山東和東北為主,在這些地區能搞到地皮。在上海卻沒什麽實際業務,那分公司頂多算個辦事處。就在北京公司的財務處長畏罪自殺,巨款下落不明之際,突然把這位女副總調離北京,放到一個根本不需要她的地方,實在是有些可疑。我就設法打聽了一下這位女副總。姓趙,叫趙安妮。據說很有來頭,舅舅是離休高幹,在膠東地區很有影響力,趙安妮年紀輕輕就在華夏青島分公司任高職,後來調到北京,更是順風順水。我和總編都覺得這女人身上有文章。第一次在陸家嘴遇見你那天,我正打算去華夏房地產公司附近轉悠轉悠,那家公司也在陸家嘴,就在那座金色大廈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