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奪命之旅02

手機卻突然響起來。佟遠不敢再惘然欣喜,小心翼翼把手機湊到眼前:來電顯示,居然是小蔡經理。她為何打電話來?這問題隻一閃,就被佟遠拋在腦後。管她有什麽事!佟遠根本就沒給她先開口的機會。

“小蔡姐救救我!我快凍死了!我在野外,周圍沒有人煙!我在吉林長山,長山鎮往東大概兩百公裏的公路邊!這條路應該通往一個工廠!這裏有個丁字路口!這裏信號不好,我手機又快沒電了!我快凍僵了!小蔡姐你聽見了嗎?”

佟遠一口氣說出許多,電話裏卻始終寂靜無聲。佟遠的心又是一沉。是不是沒接通就斷了?他卻突然聽到蔡經理的聲音:“好的!我找人去接你!你就在路邊等,堅持住了,也就20分鍾!”

手機自動關機。感謝老天,最關鍵的信息已傳達。

佟遠立在原地。他嚐試邁步,雙腿卻似乎已不複存在。臉也同樣不存在,隻有唇間還能隱約感到冰碴的粘連。迅速下降的溫度和不斷提速的風,早把他身上最後的暖意都去盡了。他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也許,20分鍾也太久了。

遠處卻隱隱出現亮光。莫非是幻覺?佟遠眨眨眼,眼皮也幾乎失去知覺。

那亮光卻越來越大。果然是一對車燈,正在漸漸靠近!

佟遠再次感到希望。幾番希望和絕望,比嚴寒更加令人心力交瘁。可這並非幻覺。分明是一輛正在駛近的汽車!他都聽見汽車馬達的聲音了!佟遠鼓足最後一絲力氣,強迫自己邁動雙腿,緩緩移向馬路中央。不管是不是蔡姐派的人,他必須攔住這輛車!

車燈繼續靠近,馬達聲也越來越響。大概是輛小轎車,車速不慢,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可佟遠並不打算讓開,也沒力氣讓開。他的四肢早已麻木,就連心肺也好像開始結冰,呼吸已變得很困難。他狠狠盯住那車燈,讓光束直射雙眼,那是生命的唯一標誌。

伴隨輪胎與地麵摩擦的刺耳之聲,車燈就停在他麵前。有人走下車來,佟遠看不清他的模樣,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車子的馬達聲也越來越遠。他的耳朵裏似乎也結了冰。

佟遠被人扶進車裏,突如其來的暖意讓他狠狠打了個寒戰,這才稍稍清醒。坐在他身邊的,正是剛才送他和趙安妮來長山的司機劉哥。

劉哥遞過來滿滿一杯熱茶:“快喝了吧!暖暖身子!趙總在長山鎮等你呢!”

8

連接長山鎮和合資鎳廠的公路建成快30年了。工廠從建設到投產,也曾欣欣向榮,這條路也跟著熱鬧過一陣。但好景不長,繁榮隻是曇花一現。工廠一直賠錢,國家不願再倒貼,隻能由鎮政府接手。生意日漸衰落,上班的工人越來越少,領導也不再來視察。生產雖然一直維持,產量卻少得可憐。周邊來不及成長出任何第三產業。這條公路隨即冷清了很多年。

最近一年多,路上又熱鬧起來。先是俄羅斯人來談合資,然後是民企並購改製,再往後又是俄羅斯人談合資。本已斑駁的路麵,被壓出很多大坑。新老板花錢翻修了路麵,跟工廠的大門和主樓一起煥然一新,運了幾車不知新舊的設備,人事檔案裏添加了無數身份證號碼,可真來上班的工人並沒多幾個,路上來來往往熱鬧了沒兩天,又漸漸冷清下來。冬天來臨之前,這路上已難得有車在深夜經過,更不用說這寒風凜冽的周末的夜晚了。

今夜卻有些反常。從天擦黑,這條路就意外地繁忙起來。先是一隊呼嘯的警車,向著鎳廠“疾馳”。其實車速不算快,隻是警燈很耀眼,警笛拉得又響,早早通知大家:警察來了。其實鎮派出所的值班民警早就得到黃老板的通知:今天工廠也許會有小麻煩,我們自己能處理。

黃老板明擺著不想讓警察插手。警察其實也不樂意插手,隻盼著廠裏的矛盾能自行解決。黃老板不好惹,外商也不好惹。可沒承想,報警電話還是來了,而且是在下班前夕。這下子又要耽擱兩三個鍾頭。電話來自俄方,這倒是事先料到的——黃老板的厲害遠近聞名。電話裏還說,可能有人受傷,這也不稀奇。老毛子人少力單,不吃虧才怪。值班民警卻不知道,事態已經嚴重超出了他們的預期。黃老板正張著嘴躺在總經理辦公室奢華的地毯上。今晚的加班,恐怕不是兩三個小時就能結束的。

警察們對案子並不上心,因此在去往工廠的路上也並沒留意路邊。更何況天色已晚,荒蕪的曠野已漆黑一片。警車裏沒人注意到,就在剛經過的某個不起眼的小岔路口,有輛大眾速騰正悄然停在路邊。警車駛遠了,它才緩緩拐上大路,打亮了燈,向長山鎮疾馳而去。

然而,一個半小時之後,這輛速騰又悄然開了回來。在漆黑的岔路口,接起一個將要凍僵的人。車子原地掉頭,再次駛向長山鎮。隻不過,這一次車速不快,小心翼翼,仿佛車裏坐著剛出生的嬰兒,又像故意不想驚動誰。

走了不遠,司機老劉突然減慢車速,滅了車燈,悄無聲息地靠邊熄火。他凝神盯著遠處漸漸駛近的一對車燈,仿佛那是深夜覓食的狼,而他則是警惕的兔子。小地方熟人多,認識這速騰車的人也多。不能讓別人發現,請假返鄉的人竟在這多事之夜又出現在單位附近。更不能讓人看見副駕座位上的小夥子,因為現在尚不能確定,這小夥子是否應該永遠消失。

小夥子正熟睡著,對車子的動向毫無察覺,大半杯熱茶還插在手邊的杯托裏。

對麵的車子開了過去,速度均勻,沒任何異樣。是輛新款的黑色豐田花冠,吉A的牌照,該是注冊在長春。車內隻有司機一人,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一直目視前方,並沒看到藏在路邊的速騰。從長春來的陌生人深夜去合資工廠幹啥?莫非又是俄羅斯人請來的救兵?管他來幹啥,反正他並沒發現速騰,更不會看見車裏熟睡的年輕人。老劉悄然發動引擎,把車緩緩駛上大路。今晚,一切順利。

老劉卻並不知道,剛剛經過的豐田花冠在他背後大約半公裏處熄了車燈,掉了個頭,悄然跟了上來。黑車和黑夜混為一體,除非近在咫尺,否則絕難發現。那車的引擎也格外安靜,完全被速騰自身的噪音所屏蔽。不僅如此,豐田花冠的司機還配備了更高級的工具——夜視儀。即便不打開車燈,也能對漆黑的公路一目了然。那司機微調夜視儀的旋鈕,幾十米開外的速騰車漸漸放大。他低聲對著耳麥說:

“小蔡,佟遠被另一輛車接走了。幫我查一個牌照……”

*

與此同時,在合資工廠的辦公大樓裏,思梅正呆坐在一間小會客室的沙發裏,麵色蒼白,目光凝滯,好像神經尚未從剛才的刺激中恢複過來。

其實她的思路很清晰,情緒也算穩定,渾身上下都好,脖子上的淺傷也早不出血了。是Steve讓她坐在這裏,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做,把應對警察的事情全都留給Steve。Steve離開前,曾在她耳畔輕聲低語:“有視頻,你本來也代替不了他。聰明的話,就裝啞巴。”

思梅的心髒一直在隱隱作痛,仿佛被一根鋼絲纏繞懸起,那鋼絲正越收越緊,眼看就要把心髒勒碎了。

錯了。都是她的錯。怎能如此粗心大意,竟然沒想到辦公室裏會有攝像頭?既是如此,就該讓佟遠投案自首的,逃跑隻能罪加一等。等等!思梅猛然想到一件事,心髒狠狠一沉:剛才佟遠到底是怎麽進來的?他按原路到底能不能逃出去?這工廠地處荒郊野地,距離最近的村子起碼幾十公裏!一個帶傷的逃犯,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有多少逃脫的可能?有多少生存的可能!這都是拜她所賜!愚蠢的女人!

思梅起身走向會客室的大門,她要告訴警察,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主動搶過匕首,是她鼓動他逃跑,這些視頻中應該都是有的!她也要問問他們,到底有沒有找到佟遠?他身上有傷,獨自在雪地裏很危險!

會客室的門卻打不開,已經被Steve反鎖了。

思梅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沒有試圖破門而出。一來身體確實虛弱,二來警察不會不來找她錄口供。那該死的攝像頭,是原本就在黃金龍的辦公室裏,還是後來由Steve安裝的?思梅知道Steve並沒有錯。安裝攝像頭也沒錯,替自己的員工開脫更沒錯。但他剛才的表情和口氣,讓思梅沒辦法不遷怒於他。陰險冷漠的男人!他顯然看過視頻,顯然明白思梅和佟遠的關係。他卻那麽果斷地揭穿了一切。他並非在保護思梅。他在有意戲弄她!

思梅胸中再次湧起一股怒氣。沉著!這是Jack千叮嚀萬囑咐過的。想起Jack,思梅心中升起一絲暖意。這世界上,總還有人在真心地幫助她。思梅深吸一口氣,坐回沙發裏。剛才殊死的一幕又在腦海中回放:黃金龍雖擁有天時、地利、人和,卻輸在一個“莽”字之上。她也犯了類似的錯誤,把佟遠置於危險境地。從現在起,她必須沉著。

Steve深不可測。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是他命令思梅陪同黃金龍到長山來,完全不顧思梅的安危。是他斷然摧毀了她和佟遠的希望!下一步,Steve還會對她做些什麽?Steve冰冷的麵孔再度浮現,思梅頓時一陣恐懼。

GRE那神秘的辦公室裏,再也沒有她的未來。

就在這一瞬間,高級調查師,頂尖的跨國公司,所有這些都突然變得索然無味。思梅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仿佛萬裏長征跋山涉水的,卻發現自己南轅北轍了。原來,GRE隻是個騙局,外企、精英、高薪,這些統統都是騙局!是人生中最大的騙局。因為它們根本不意味著幸福!思梅猛然警醒,突然產生一股衝動:離開GRE!越遠越好!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到處都在劇痛。

然而,幸福又在哪裏?樓外是廣闊無垠的雪野。有個衣衫單薄的帶傷的小夥子不知去向。

她的幸福不知去向。

思梅一陣茫然,瞬間感到了絕望。她再慢慢坐回椅子裏,內心漸漸冷靜。不,她不能立刻離開GRE。因為佟遠需要她的幫助!即便Steve真是她的敵人,GRE卻並不是。那隻是個複雜的係統,可以被敵人利用,亦可被她利用。盡管她赤手空拳,人單力孤,但離開了GRE,她就更是赤手空拳。她得沉著。項目並未結束,她得繼續扮演她的角色。思梅打起精神,逼迫自己在心中燃起一線希望,盡管它就像深夜曠野中落單的螢火,遙遠而渺茫。

思梅安靜地坐著,直到屋門打開。Steve板著臉走進來,帶進兩名身著製服的警察。Steve沉吟片刻,用試探的口氣對思梅說:“他們知道你受驚過度。不過還是需要問你幾個問題。”

思梅抬起頭,故意吸了吸鼻子,用盡量平靜的語氣:“沒關係,我想我可以回答。老板,您放心吧!”

Steve點點頭,是個聰明姑娘。看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原本打算用一晚的時間說服她全力配合,拖到明早再帶她去公安局錄口供。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工廠門外擁來一群記者,事態因此變得更加嚴重。案情本身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警官因此不敢懈怠,一切還是得按規矩來。

Steve退到兩位警官身後,安靜地看著思梅。

為首的警官先開口:“劉小姐,謝謝您的配合。我們就是例行公事。第一個問題,您認識那個凶手嗎?”

思梅正要回答,卻突然看見Steve在向她微微搖頭。思梅頓覺詫異:難道警察從視頻中看不出來?可她並不打算在此刻違抗Steve。

“不認識。”思梅堅定地搖頭。

思梅並不知道,她搶過匕首的一段,警察並沒看到。如同另外幾段,都被雪花覆蓋。那微型攝像頭安放的位置很好,大半個辦公室一覽無餘。但設備的信號似乎並不穩定——那麽小的東西,又要拍攝,又要發射信號到Steve的手機,遇到些幹擾也是難免的。手機記錄下的視頻,大部分時間都雪花密布,完全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唯有兩段最為清晰:一段,是佟遠從櫃子裏衝出來,撲向黃金龍。另一段是在20多分鍾的雪花之後:黃金龍已躺倒在地。思梅和佟遠蹲在一邊,佟遠瞪眼看著自己手裏的匕首。再往後又是雪花。但這些已是恰到好處。

*

記者的確來得唐突,而且動作太快。這樣的糾紛,雙方當事人都不會想到聯係媒體。米莎雖是受害一方,但家醜不可外揚,上市公司的公告裏,未必想要寫上這樣一筆。當地警方就更不願驚動媒體,最好連智能手機都別帶進現場。如今一個帶攝像頭的手機就能比過一個檢察院。稍不留神,再高的官也能給掀翻了。

可媒體就偏偏來了,帶著各種長槍短炮。

幾小時之前,當Jack以金合上海分公司供貨商和黃總老朋友的名義混進公司時,在工廠大門口,有個年輕姑娘正對一個保安說:“剛剛進去那個男的是我同事!知道嗎?你們麻煩不小啊!”

保安吃了一驚,不禁仔細打量這姑娘:二十多歲,戴老氣的黑框眼鏡,穿半新不舊的羽絨服,頭後隨便紮了個馬尾。雖是城裏人打扮,但也就是公司辦事員。保安半信半疑:“你知道啥?”

姑娘說:“我知道得不多,我同事知道得多!”

保安點點頭,這還差不多,剛才那個男的看著更有來頭。他聲稱有重要事情要當麵告知黃總,而且和那群俄羅斯人有關,安保隊長這才親自下令讓他進去。廠子裏到底咋了突然來了這麽多老毛子,這月工資還能按時發不?這姑娘看樣子也知道一二。保安試探著問姑娘:“不多也是知道。你倒是說說看,到底出啥事兒了?咋突然整這麽多老毛子?”

“俄羅斯人?已經進去了?”姑娘麵露驚色,抬手指著辦公樓。

姑娘的表情讓保安也緊張起來,剛才老毛子的兩輛車就是在他眼皮底下闖進大門的。他沒敢攔,還為此挨了隊長一巴掌:

“是啊!進去了!要緊不?”

姑娘皺眉想了想,壓低聲音說:“這幫人可不好惹!都是黑社會!在俄羅斯,啥事兒幹不出來?”

保安又是一驚,暗自慶幸剛才沒攔:“娘的,你是說,他們有家夥?”

姑娘眨眨眼:“沒家夥,你們能讓他們進去?”

保安忙不迭地辯解:“他們來得突然,咱們沒防備!周末本來就人少嘛!再說以前俄羅斯人也來,隻不過沒這回人多!而且有好幾個大胖子,腰老粗了!老凶了都,兄弟們沒敢攔!就讓他們進去了!再說,裏麵的人也沒攔住不是?都讓人家上樓了!”

“唉!”姑娘歎氣道,“這就麻煩了!怎麽能讓他們上樓呢?占了啥重要地方沒?”

“嗯哪,頂樓一整層都占了!總經理辦公室,財務科,都占了!他們到底想咋樣?”

姑娘把聲音壓得更低:“你們老板是不是騙人錢了?”

保安嚇了一跳,瞪圓眼睛:“老板的事,咱可不知道!”

姑娘嘻嘻一笑:“我瞎猜的!這兒太冷!我回車裏等了!”

姑娘說罷,走回停在百米開外的白色麵包車。保安有點詫異,因為剛才並沒發現那裏有輛車。不過保安也並不太在意,因為車停得遠,天色又暗,沒看到也很正常。

之後的十分鍾裏,長春的好幾家媒體都接到電話:長山的明星合資企業出了糾紛,俄方突襲了工廠,占領了總經理辦公室和財務室。俄方和中方正劍拔弩張。

兩三個小時的工夫,十幾個記者和攝像師已經站在合資公司門外,等著進廠采訪。有人扛著照明設備,把廠門口照得通明。有心急的記者,已經用長鏡頭對準停車場裏的警車和保安。禿頭隊長正站在大門口罵髒話,越罵就越激發記者的興趣。據說還有更多記者在路上,因為漏一條重大新聞就要罰款,至於采了以後能不能報那是另一回事。其實不能報更好,有人就要掏一筆不小的車馬費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廠門口的記者越圍越多。事件眼看越鬧越大,省政府已經下了命令:保護公平合法的商業競爭,保護外商的合法權益。在不影響公安調查的前提下盡量透明!事件得到省政府的關注,警察也不便偏向任何一方,光頭隊長需要配合警方,不僅不能再和米莎的人對峙,還得讓保安們列隊,帶著記者們進公司,找個大會議室給大家發盒飯。工廠的大師傅都被從宿舍裏叫進食堂。這廠子徹夜都不得安寧了。

記者隊伍裏有個不起眼的女人,三十出頭,戴金絲邊眼鏡,頭發綰成髻,厚圍巾遮住半張臉,身穿修身的呢子大衣,腳蹬及膝的高跟皮靴,手挎巨大的時裝袋。守門的保安特意多看了她兩眼,因為好看:此人衣著不凡,看著就知道是長春來的大記者,說不定還是電視台的,說不定還經常上電視呢。

保安卻沒認出來,幾個小時前,她還是另一副打扮,在門口跟他閑扯。不久前,她在白色麵包車裏和紐約通了長途電話,匯報了很多細節,比如幾小時內出入工廠車輛的牌照和乘客。之後她換了衣服,扮作記者,準備到工廠裏探個虛實。不過她得格外小心,因為那辦公樓裏有她以前的老板——Steve可不比保安,不是換身衣服換個發型就能騙得過的。

不過Steve倒是刻意躲著記者。記者也沒能上樓,都被保安阻擋在二樓之下,好吃好喝,耐心等著公司領導和警察來發布消息。

但Steve還真的遠遠看到一個背影,在五樓的走廊裏一閃而過。那女生穿著職業套裝,和這一層穿梭的律師會計們沒有區別。雖然那背影轉瞬即逝,而且距離又很遠,還是讓Steve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本想跟過去仔細瞧瞧,但走廊裏警察太多,而且警方對思梅的問話還在繼續。雖然思梅的回答令他意外的滿意,但問話時間太久,內容又過詳細,這讓Steve著實有點緊張。莫非“上頭”有人關注?這“上頭”到底有多“上”?是吉林省,還是北京?

Steve後來終於找了個機會,到這一層的各個辦公室裏走了一圈。午夜已過,年輕的律師和會計們還在忙著整理文件,所有的文件都需交給警方,因此必須一一拍照留存。Steve沒找到任何可疑之處,突然想到了樓下的那群記者,心中愈發不踏實——到底是誰通知的記者?Steve悄悄下樓,到記者休息室外轉了一圈。休息室裏的人已不多。實在太晚,初步案情也已通報過了,有些不太較真的記者,草草發了稿子,已經回長山鎮找地方睡覺去了。

9

佟遠醒過來,看見一條垂立的黃色細線,在無底的黑暗之中,模糊而縹緲。

正在恢複知覺的人,有時視覺會比思想提前一步。比如此刻的佟遠。因此那條黃線對他並無多少意義,直到大腦漸漸複蘇,他才感覺到奇怪:這是在哪兒?那條細線又是什麽?四周充滿潮濕酸腐的氣息,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

記憶如蝸牛般緩緩爬行。他想起那條冰冷漫長的地道,又冷又濕,伸手不見五指。這裏也黑,所以讓他想到地道,但地道裏沒有酸腐的氣味。這裏也冷,但不及那地道冷。難道是身體已經凍僵,因此不夠敏感?

佟遠嚐試活動四肢,果然沒有任何知覺。他心裏一驚,立刻清醒了七八分:糟糕!難道真的凍僵了?他用力一掙,身體突然傾倒,這才意識到自己並無控製平衡的能力。頭重重撞到牆上,四肢卻突然有了知覺:一陣難以忍耐的酸麻過後,手腕和腳腕開始火辣辣的疼。再拚命掙紮一陣,腿腳也依然幫不上忙,終於坐起身子,雙手卻還在背後,仿佛被牢牢粘住,手腕磨得生疼。他終於明白過來,後背立刻冒出冷汗,心中卻更加詫異:是誰把自己綁起來了?

佟遠努力回憶,終於記起那輛速騰車。那時他眼看就要凍死了,自己都不記得怎樣上車的,隻記得凍僵的身體突然浸入溫暖的空氣,皮膚有一種難忍的灼燙感,簡直比手中滾燙的熱茶還燙。

手中的熱茶!

佟遠心中猛地一抖,大腦更加清晰:喝了沒幾口茶就不省人事了。難道是那司機——也就是趙安妮口中的“劉哥”——綁架了他?為何要綁架他?上車時,他好像跟自己說了一句什麽。對了!他說:趙總在長山鎮等你!這難道是趙安妮的命令?

可趙安妮為何要綁架他?

佟遠更糊塗,心中卻隱隱地感到莫大的危險。

難道因為他殺了那胖子,要把他交送警方?趙安妮又怎知他是凶手?她不是等在樓下?難道是警方在通緝他?可刀不是被思梅奪去了?對。思梅。她奪走了刀,打算為他承擔一切。佟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黃色細線隨即消失。可見那細線並非幻覺。

眼睛雖然閉上了,大腦卻愈發興奮,內心感受紛亂糾結,分不清是喜是悲,是信是疑。她到底是誰?

佟遠知道,她打球的場地,是華夏房地產上海公司租用的,可她並非華夏房地產的員工。他曾試著跟其他華夏的員工打聽過她,沒人認識她。可她突然出現在長山,就說明她和華夏或許真的有關——趙安妮不是也到長山來了?趙安妮和長山的關係一定很隱蔽,不然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地鑽地道。趙安妮在路上接的電話,多少透露了一些線索:趙安妮在替一個男人辦事,而那男人和長山工廠的老板似乎關係密切。那老板似乎和俄羅斯人產生了財務糾紛,打算要幹啥“離譜”的事,所以趙安妮被派到長山來,悄悄觀察事態發展,並且嚐試取走什麽秘密的東西。難道那個躺在地上的胖子就是長山工廠的老板?而劉思梅就是在他身邊臥底,卻被他發現了?

佟遠的大腦飛速運轉,有些謎底漸漸清晰,另一些謎團又冒出來:和趙安妮通話的男人又是誰?華夏房地產在東北並沒有業務,但華夏房地產的母公司——中原集團——在東北的確經營過一些工廠,但前幾年就私有化了。這些都是佟遠調查過的。莫非那長山的工廠以前也曾屬於中原集團?

佟遠隱隱地有些開竅,又感覺自己隻摸到冰山一角。這冰山本來就是他的目標,隻不過,他以前沒料到,思梅似乎正處於“冰山”的正中央。她是真的要為自己承擔罪名,還是另有其因?

佟遠睜開眼,又見那條黃色細線,這才又想起迫在眉睫的問題:這是在哪兒?能不能逃出去?

佟遠的身體已完全複蘇。他完全確認,自己的雙手正被反綁在身後,雙腳也被綁在一起。他試圖活動手腕腳腕,捆得實在結實,掙紮似乎是徒勞。他試著緩緩扭動身體,腹部又是一陣撕裂之痛。不論綁他的人是何動機,留在這裏就等於束手待斃。佟遠再次嚐試扭動身體,盡量將疼痛控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一寸一寸向前移動。黃線漸漸靠近,他看清了,那是牆角的一道微光,來自頭頂的縫隙。借著這一線細光,他似乎隱約看出四周的輪廓:這大概是一口旱井或地窖,冬天用來儲存酸菜的那種,在東北城鎮和鄉村都很常見。怪不得能聞到酸腐的氣味,但氣味又不濃,起碼現在這裏沒有酸菜。

佟遠抬頭看那光源,遙遙在上,總有兩三米的距離,該是從蓋子的邊緣滲透下來的。不知那蓋子有沒有上鎖?他試著立起身子,與那井蓋更近一些。然而手腳被束縛,腹部疼痛難忍,四周空間又小,站直身子絕非易事。他用肩頭頂住牆壁,一點兒點兒向上挪動,耳郭也自然而然貼緊牆壁,那牆壁竟然微微移動,竟是塊木板。

突然間,佟遠聽到一絲呻吟。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佟遠連忙停止移動,屏息靜聽。過了許久,終於又是一聲,像是女人的呻吟,來自木壁的另一側。莫非這地窖被木板分成了兩半,另一半裏還有人?

佟遠心裏突然生出一線希望,開口要問,又忍住了。旁邊若真有人,會不會和他們是一夥的?即便不是,他若問的聲音太響,會不會反而驚動了別人?佟遠又四處看了一遍。這地窖漆黑狹窄,頭頂的蓋子又離得不近。自己被五花大綁,根本也逃不出去。這隔壁的人聲,恐怕是最後的希望——萬一是不知情的鄰居呢?

佟遠把嘴貼近木板,小心翼翼地低聲詢問:“有人嗎?”

半天沒有回音,連呻吟都消失了。四周安靜得出奇,令人懷疑剛才的呻吟聲是否真的存在過。佟遠又問了一遍,微微提高音量。

還是沒有回音。

他再問第三遍,聲音又提高了些,卻已心灰意冷。隔壁卻果然又是一聲,隱隱約約,氣若遊絲,不知是呻吟還是哭泣。佟遠一陣興奮,索性扯開嗓門:

“你是誰?誰在那兒?”

佟遠頭頂卻突然一聲巨響,震耳欲聾。燈光伴著灰塵頓時傾瀉而下。

“小佟!是你嗎?”

佟遠頭頂上有個中年男人在喊。那聲音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是誰。剛才那一聲巨響震得佟遠有點兒發蒙,一時沒醒過神來。他抬頭往上看,卻被灰塵迷了眼,刺痛難忍,淚水一個勁兒流,隻覺一道白光照在臉上。頭頂的男人興奮道:

“哎呀,真的是你!我在這裏找了大半天了!沒想到蓋子壓在菜壇子底下!真鬼啊!你要不出聲,還真找不到你!”

佟遠終於想起這是誰的聲音:高總!大湖公關的老板!高總平時難得在辦公室,佟遠入職兩周多,也就隻見過兩三麵,一時沒識別出他的聲音。更濃重的酸腐之氣突然鑽進佟遠的鼻子。佟遠試探著睜開眼睛。果然是高總正蹲在上麵,用手電掃射佟遠四周。原來,頭頂才是真正的地窖,而佟遠所處的,是地窖下挖的暗井。這也算藏得處心積慮了。可高總怎會突然出現?

“你剛才跟誰說話呢?”高總一邊問,一邊用手電光細細搜索暗井的四角。

佟遠這才突然想起剛才聽到的聲音:“隔壁,好像還有個女的!”

10

夜裏10點50分,從長山通往長春的高速公路也變得格外冷清,偶爾有幾輛超載的大貨車,如蝸牛般緩緩爬行。

速騰車裏,趙安妮依然坐在副駕駛,舉著手機細語。司機劉哥也依然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開車,兩人仿如幾個小時之前,隻不過天色不同,方向不同,乘客也少了一位——來時後座上的小夥子,就要被永遠留在長山。

速騰的車速也比來時快了許多,正如離弦之箭,時速180公裏,為了趕上淩晨返京的航班。趙安妮一刻不願多留,天亮前必須回到酒店,明早準時參加中原集團的特別會議。那是馮軍臨時安排的會議,找了些無關緊要的借口,為了讓她有機會在眾人麵前表演一番,讓每一位都相信,她前一天早早就到了北京,而且睡了一晚好覺。

時間本來很充裕,無需深夜在高速公路上狂趕。趙安妮離開長山工廠時,天才剛黑不久。可她總歸不放心——那小夥子一旦真的被警察帶走,就又多了不少隱患:警察一定會問:你為什麽到長山來?僅此一問,就足夠她麻煩。再說即便證據十足,他卻說不清殺人的過程。這在司法上其實有些說不過去。當然,不要說一個偏遠小鎮,即便是省公安廳,也未必每個案子都執行得這麽嚴謹。憑著她的能力,沒哪個衙門是不能擺平的。但無論如何,漏洞還是留得越少越好。

所以車到長山鎮,她又把劉哥派回去打探佟遠的下落,如果沒被警察帶走,就要趁亂把他弄出來;如果已經被警察帶走,就得立刻找人想辦法了。趙安妮躲在鎮上等著劉哥,沒敢自己搭計程車去機場。不能讓任何其他人看見她。沒有不夠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也好過有個充分的在場證明。

劉哥運氣好,竟然在路上遇上佟遠。精疲力竭,無力反抗。這就是天意。

一切安排妥當,趙安妮鬆了一口氣。若能趕上今晚返京的航班,此行堪稱完美。唯一的小缺憾:小夥子人還不錯,可惜了。不過,既然帶他來東北,就是為了能隨手一用,隻不過沒想到成了一次性的,不過好刀也算用在了刀刃上。男人本來就該是工具,各有各的用處,他的用處就這麽多,已經大大超出預期。

趙安妮心中那一丁點兒遺憾,繼而轉化成洋洋自得。

老馮在電話裏追問事態。他還不知道黃金龍的下場。其實知道了也無妨。姓黃的一貫驕橫魯莽,危害早已超過貢獻。上次讓長山的小會計發現了轉款的秘密,就已經非常說明問題——黃金龍和他的親信都是白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趙安妮鋌而走險弄來的錢,決不能讓這隻蠢豬糟蹋。說到底風險最大的是她。玩命的是她,錢可不由她控製。老馮一句話,錢就進了長山。那是他“兄弟”,他倒是信得過。可她趙安妮不信。姓黃的不除,錢就回不到她手裏。她可不能白白給別人當卒子。

反正事已至此,老馮也隻能保護她。他們本來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怎麽辦?地窖裏的?”劉哥看趙安妮收了手機,悠悠地問了一句。

趙安妮沉思了片刻,咬了咬手指尖:“不留了!”

三個字一出口,趙安妮心裏突然有點空。彎腰站在虹橋機場路邊吐的瘦高個子,眼看就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她突然想起另一個男人,不算帥,卻是她的男人裏最老實的一個。幾個月前,他趴在公司樓前的一攤血裏,掉了一隻皮鞋。畏罪自殺。她曾經對他說過很多甜言蜜語。她說錢是他倆的;她心裏隻有他,要和他遠走高飛。其實那錢根本不是他的,就連她都控製不了。

不過那是以前。以後,也許就不同了。以後,她會為他多燒些香,送他女兒去國外上大學。被劉哥綁在地下室裏的小夥子沒兒沒女,那就再多燒一些香。

“那個會計呢?”劉哥又問。

“她?更不用留了!”趙安妮長吐一口氣,“姓黃的都完蛋了,誰還稀罕留他的把柄?”

“可常芳還在呢,也是她的把柄。本來就是她讓埋的。”劉哥補充一句。

趙安妮眉頭微微一皺,這倒是提醒了她。她眼珠一轉,掏出手機,時間雖然已經很晚,但這一夜,睡不著的人絕對不止一個。

2800公裏以南。

常芳換了睡衣,卻並無睡意。上海的冬夜太冷。空調嗡嗡作響,作用卻不大。不過今夜的難眠不隻因為天氣。長山突然出了事,難免讓她提心掛肚。中午黃金龍急急火火一個電話:“媽的老毛子發現了!估計就是那小妖精!我現在去長山。你嘴把住了!你啥也別幹。錢也先別匯!知道不?”然後就再無消息。

她就隻能等著,電話也不敢打一個。她隻是個小卒子,可錢是她轉的,手續都是她辦的,弄不好就成了替罪羊。可那些都是黃金龍讓她幹的,現在也隻能聽黃金龍的。啥也別幹。一直等到夜裏11點。黃金龍的電話沒等來,趙安妮的電話倒是來了。看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常芳心裏又一激靈。這女人神通廣大,好像開了天眼。前兩天大搖大擺走進常芳辦公室,開口就問:聽說有個小女孩失蹤了?就這一句話,讓常芳心裏一哆嗦。一個禮拜沒上班而已,工廠缺勤的又不止她一個,咋就讓她注意上了?話裏有話,而且還笑著。笑裏藏刀,讓常芳從骨頭裏發寒。這大半夜的,她又要說些什麽?想想就讓人心驚膽戰,可又不能不接。

三兩句寒暄,趙安妮果然扯上正題:“那筆款打了沒?馮總著急呢!”

常芳心裏稍稍踏實,還是為了那筆款子。也不知是馮總急,還是她趙安妮急:“打啊,這不得等天亮嘛。”其實天亮了也未必打。黃金龍還沒開口呢。為了這筆錢,人命都出了,哪能說轉就轉?

“辛苦你啦!妹妹,上次那個小會計,回來上班了嗎?”

常芳心裏又是一哆嗦。怎麽又提那會計?“不知道啊!我又不在長山!哪知道一個小會計上沒上班,是吧姐?”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忙!要不,我替你找找?說不定,我能幫你把她……找出來?”

這最後三個字別有用意,傻子都能聽得出來。常芳的心怦怦直跳:難道趙安妮真的知道些什麽?黃金龍是個惡棍,她常芳可是老實人。一輩子隻幹過這麽一件害人的事,那也是黃金龍讓幹的!不!別慌!黃金龍說了,啥都別幹,把嘴管嚴了!也許這女人隻是來詐她。

“姐!這種小事兒,哪能麻煩你!再說了,我忙個啥?不忙!不忙!”

“不忙?事不是挺多?天一亮,不是還要去銀行!”

還是為了錢。這才是趙安妮的真正目的。可這件事真的由不得常芳:“哈哈!姐,你性子比我還急啊!怎麽也得等銀行開了門,黃總睡醒了吧?再說周日銀行也未必能辦這個。”常芳平時都說“老黃”,現在故意用“黃總”。那是她領導,總得領導同意吧?

“哎呀,說得是啊!妹妹,要不,你給老黃——哦不,黃總——打個電話問問?哦,不成!太晚了!他也許睡了!要不,你給長山的別人打個電話?隨便誰,問問老黃睡沒睡,明天啥時候能起?就算小會計找不到了,總有別人能找到吧?趕快問問!要真沒人問,我幫你問!姐本事大著呢!要不,姐幫你把那個小會計找出來問問?哈哈!不聊了!姐睡覺了!”

趙安妮掛斷了電話,常芳也鬆了一口氣。不聊最好,再聊,常芳就要犯心髒病。

常芳心裏亂成一團,趕緊給黃金龍打電話。關機。再忙著給黃金龍的老婆打。就算睡了,也得把他叫起來。是黃金龍拉她下水的,黃金龍是她唯一的靠山。

11

“看來受刺激不小!”高總仔細看了看昏睡的年輕女人,皺了皺眉,小心翼翼把她抱進豐田花冠的後座。

確實如高總所說。那女人簡直不像個人,像鬼,瀕死的吸血鬼。臉上全無血色,眼圈黑得像塗了炭,雜草般的頭發上有真的草屑,指甲又黑又長,最瘮人的是眼睛,空得像兩個黑洞,洞底好像閃爍著來自地獄的光。她死死抓住高總的衣服,長指甲深深陷入卡其布料。她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隻嗚嗚地叫。吃了高總硬喂的藥片,才漸漸安靜下來。

高總坐回駕駛座,發動了汽車:“你怎麽樣?”

“我還好。”佟遠點點頭,向高總笑笑。高總平時少言寡語,又難得來公司,佟遠對他印象並不深,似乎直到此刻才有機會仔細觀察。高總其實還很年輕,也就三十出頭,比佟遠印象中年輕許多。眉骨高挑,兩腮凹陷,眉間有幾條深深的豎紋,好像滿腹的心事。高總似乎發現了佟遠的偷視,突然瞥來一眼。佟遠趕忙把目光移開。前方是兩道孤獨的車燈光柱,後視鏡裏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漆黑。今晚多虧小蔡姐和高總,不然還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高總話不多,簡單解釋了幾句:他正巧到長春附近出差,接到小蔡的電話就趕過來,卻意外見到佟遠坐在對麵駛過的車裏昏睡。所以掉頭悄悄跟著。高總不再言語,似乎後麵就不再需要解釋。佟遠想起那地窖下的暗井,後背不禁陣陣發涼。

“小佟,”高總冷不丁開口,聲音壓低了些,“你猜我為什麽不報警?”

佟遠心中一顫,片刻之後才意識到,高總指的,也許並非長山廠裏的謀殺案。

高總果然低聲解釋道:“我看見那人把你從車裏拖出來,綁上手腳。我當時就想報警。可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

“為什麽?”佟遠問道。

“因為我正要報警,卻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高總把聲音壓得更低,還故意頓了頓。盡管車裏隻有三個人,後座的女人還睡著,佟遠的心也一下子收緊了。他有一種預感,高總要說出一些與他密切相關的話。

果然,高總繼續說:“那電話是警察打來的。他們在找你。你到底幹了什麽?”

“我……”佟遠的心狠狠一沉:難道思梅向警察坦白了?再一轉念:是男人就該敢做敢當,本來也不該讓一個女人為自己承擔。

“小佟,”高總沒再追問,隻繼續說,“你也是為了工作才到長山來的。你出了事,我不會不管。”

“我可能殺了人!”佟遠直截了當地坦白。沒什麽好隱瞞的。他不能瞞著高總,否則反而會牽連他和大湖公關。是否把他交給警察都無所謂。反正憑他自己,根本也跑不了。再說,連思梅都坦白了。

高總卻似乎並不吃驚,爽聲道:“好小子!沒騙我!其實警察已經告訴我了。那辦公室裏,有攝像頭。”

高總麵色凝重,佟遠心中卻豁然開朗:不是思梅!是攝像頭!他仿佛突然又有了希望。

高總歎氣道:“你們年輕人,怎麽這麽衝動!不知道殺人是犯法的嗎?”

“我不是故意的。那胖子,他在虐待……”佟遠險些說出思梅的名字,硬是改了口,“一個女孩!我和他滾在一起,我的頭碰到什麽,就暈過去了!我真不記得碰過那把刀!這些攝像頭都拍到了嗎?”

高總緩緩搖頭:“警察沒說,我不知道攝像頭都拍到了什麽。他們隻說你是犯罪嫌疑人。不過,”高總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華夏的趙總呢?你不是陪她來的嗎?”

佟遠點點頭:“是啊,可把我綁在地窖裏的,就是她的司機。”

佟遠大概說了說來龍去脈。高總越聽越嚴肅,眉頭緊鎖,雙目緊盯著前方路麵,過了半天才又開口:“你說是她讓你先乘電梯上樓去的?”

“是!”

“她丟下你先跑了?”

“是!”

“她的司機後來又把你抓起來?”

“是!”

“她知道你殺了人?”

佟遠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認識那個被殺的胖子?”

佟遠點點頭:“好像認識。”

“她和那胖子關係好嗎?”

佟遠又搖搖頭:“這我不知道。不過,聽她和別人打電話時那意思,應該是不太好。”

“所以,她也想要除掉那胖子?”

佟遠再次搖頭:“這我倒沒聽出來。”

高總沉默片刻,自言自語道:“可她為什麽要讓司機把你關起來?如果要對你不利,把你丟給警察不就完了?”

佟遠沉默不語。他其實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是怕你告訴警察,是她帶你來的!”高總仿佛恍然大悟。

佟遠暗暗點頭。趙安妮的確重複過多次,她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在長山。

高總又說:“也許還不僅如此!也許,她還怕警察問你別的。”

“問我別的?問什麽?”佟遠反問。

高總卻搖搖頭:“不知道。我說不清。不過,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你想,她讓你先上樓,然後給她發短信。可你沒發,她卻偷偷跑了。這似乎有些說不過去!你確定她沒上去過嗎?”

佟遠搖頭道:“不知道。應該沒有吧?我的確暈過去了,但應該不是很久,她要是真上來過,不是就都錄在視頻裏了?”

“那我該怎麽辦?去自首嗎?”

高總又沉默了。這次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始終凝視著前方的路麵,盡管路是筆直的,路上除了兩道燈光什麽也沒有。其實佟遠心裏明白,高總隻是一家小公司的小老板。他能為了一個新入職的小員工擔當多少風險?

“不!”高總開口了,語氣異常堅定,“你不能自首!這個案子其實很模糊,證據並不充足,但在長山這種地方,證據未必很值錢。認定你正當防衛,或者多少有些防衛過度,隻能是很輕的判決;如果認定你故意殺人,那連死刑都有可能。我有種感覺,那個女人不會讓結果對你有利。”

“您是說,趙安妮有能力左右判決,而且,會判得很重?”

高總點點頭:“她應該有這個能力。或者,根本到不了判決那一步!”

佟遠並不清楚高總具體什麽意思,可還是不禁打了個寒顫:“可我又能往哪兒藏?遲早會被警察抓到的。”

“那未必!”高總這次回答得很果斷,“可以先搞定這個女人,然後再去自首。或者,如果搞定了她,也許就不用自首了!”

“搞定趙安妮?”

“這種女人不可能沒有把柄。她不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到長山了?”高總幽幽地說,“說不定還有什麽別的事,她也不想讓人知道。”

佟遠不禁點頭。高總說得很有道理:趙安妮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找到這些秘密,其實正是他本來的目標,隻不過現在他自身難保了。誰又能相信一個殺人犯的話呢?

高總轉過頭來,直視佟遠的雙目:“別擔心,有我呢!你是為了大湖公關才陪她到長山來的!我雖然隻是個做小生意的,可我也講義氣!你的手機是不是沒電了?那樣正好。把SIM卡拿出來,扔到車窗外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