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奪命之旅

1

飛機抵達長春機場。黃金龍丟給思梅一萬塊錢,讓她在機場的商店裏買些內外衣。畢竟她身上穿的隻能抵禦江南的冬天。思梅沒客氣,買了到腳的長羽絨服,穿起來像隻熊。保暖第一,輕便第二,外觀毫不重要。還買了棉帽、棉靴和皮手套,外加一個小拉杆箱。隨時做好逃離準備,方式尚不確定,不排除長時間在室外的可能。錢剩了一半,思梅要還,黃金龍讓她自己留著,說算是出差補助。思梅也就不推辭。應對如此緊迫的局麵,身上的現金實在太少了。

到機場迎接黃金龍的,是另一輛奔馳S500,比上海那一輛款式略舊。司機是個年輕小夥子,大概工作時間不久。這讓黃金龍多了幾分惱火,問老劉怎麽沒來。小夥子說老劉臨時請假,回南方老家喝喜酒去了。黃金龍又罵了一頓,好像離了老劉,車就沒法安全開回長山。思梅想起黃金龍在上海的司機老孫,不禁心有餘悸。老司機臨時請假,新司機看上去並非黃金龍心腹,思梅心中反倒略感踏實。小夥子技術其實不錯,路況也很好,車裏暖氣很足,讓人熱得冒汗。車窗外卻白雪皚皚,估測不出到底有多冷,反正準備是做足了。

長山距離長春大約兩個半小時車程。長山公司位置確實偏僻,距離長山縣城還有大約40分鍾車程。一路都是白雪覆蓋的原野,遼闊無際,猜不出田野裏曾種植何種作物。遠處有些極低的丘陵,互不相連,像是被隨便扣在地上的白瓷碗。與南方不同,這裏村莊零落,房屋更是稀疏。偶有一些枯樹,遠遠連成線。或許是一條路,卻早被白雪覆蓋,沒有腳印或車轍。

最後的20分鍾路程徹底不見了房屋,連成排的樹都不見了。大片的雪野,沒有任何人獸的蹤跡。公路上亦沒有其他車輛。思梅心中越來越忐忑:車的時速大約有80公裏,20分鍾的路程也有近30公裏。這麽長的路都沒有人煙,外加天寒地凍,恐怕很難徒步跑出來。

長山公司像是雪地裏憑空冒出來的一座城池,由三米多高的石牆圍繞,牆頂還有半米高的鐵絲網。思梅突然想到了監獄,心又是一沉:這地方一旦進去,真的吉凶未卜。

車子來到大門口,正麵大門是一座五層高樓,采用羅馬風格的立柱,立柱頂端雕有抱著水罐的半**人,但女人的腳尖卻用來懸掛巨幅標語:“安全搞生產,愛廠如愛家,和諧加勤奮,共創幸福路。”樓前還有極寬闊方正的廣場,中央立著旗杆,旗杆上什麽都沒掛。遠遠望去,不像工廠,倒像是由地方政府改建的洗浴中心。

公司大門口有八名保安列隊,都是身強體壯的小夥子,立正挺胸,姿態威嚴,隻是製服並不合體,有些人還穿著運動鞋。思梅猜測這是為迎接黃金龍做的準備,平時當班的門衛或許沒這麽多。車子開進院子,卻見廣場裏的保安更多,大約有二三十人,把兩輛白色旅遊巴士團團圍住。車門裏有洋人向外張望。思梅心中詫異:米莎的人已經到了?怎麽沒人通知她?

S500**,直接停在兩輛旅遊大巴附近。黃金龍搖下車窗,立刻有人趴上來跟黃金龍耳語。是個四十多歲的光頭瘦子,聲音小得連思梅都聽不清楚,隻見那人一臉惶恐,小心翼翼。可黃金龍還是破口大罵:“媽的你們都是吃狗屎的?不是說了加強警戒嗎?怎麽能讓他們進去?”

光頭忙連聲道歉,接著說:“他們來得太突然!又是個禮拜六!我們沒做好準備!您又在飛機上!而且……而且他們人多!”

“媽的再多能有你們多?”

黃金龍把小眼睛瞪圓了,竟然也能露出一圈眼白,死魚似的往外凸著。光頭不敢再辯解,黃金龍又說:“現在呢?樓上啥情況?”

“他們……他們在五樓……”

“啥意思?五樓?五樓哪兒?”黃金龍把眼睛瞪得更圓。光頭膽怯道:“在西頭……”

“總經理辦公室?”黃金龍的肥頭和胖身子竟然分開一段距離,硬生生抻出一段脖子來。金鏈子被撐緊了,微微打著顫。

“不……不光是總經理辦公室。還有……還有財務科,都被他們占了!”

“廢物!”黃金龍暴吼一聲,思梅不禁渾身一激靈,耳朵嗡嗡作響。黃金龍一把推開車門,光頭躲得夠快,不然肯定要被撞翻在地。黃金龍皮球似的一骨碌滾出車去,回頭衝思梅喊了句:“跟著我!”

思梅連忙下車,跟著黃金龍往樓裏走,同時瞥了一眼那兩輛白色麵包車。車裏大概還有五六個男人,都戴著墨鏡,有洋人也有中國人。車子的牌照是吉A,是從長春開來的。看來的確是米莎的人到了,而且趕在了黃金龍前頭。米莎的確神速。昨晚才得到報告,今天中午就已組隊抵達長山。黃金龍的消息也很快,顯然是中午在虹橋機場時接到的消息,所以才立刻決定回長山。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到底是誰給他的消息?難道米莎裏有內奸?這倒不像。看現在的情形,黃金龍雖然中午就得到消息,但他並不知道米莎的人這麽快就會到達長山,因此隻顧著自己趕回來,卻並沒有通過電話在長山做好周密的布置。不然俄羅斯人也不可能一舉占領了五樓。

又或者,是思梅昨晚露了破綻?

想到此處,思梅心中一抖:如果自己真的已經暴露,此行必定凶多吉少。但從上海到長山,一路上黃金龍並未嚴密監視自己,也沒流露絲毫的憤怒或不信任。以他的粗暴脾氣,這樣的戲恐怕演不出。但他此行為何帶上自己?

思梅跟隨黃金龍,在眾人簇擁下上了樓梯。光頭瘦子也跟上來,另外還有一對中年男女也跟著,男的胖乎乎戴眼鏡,女的燙著大波浪,肩挎豹紋包,看樣子都是級別較高的經理。光頭和眼鏡男向大波浪使使眼色,大波浪勉為其難道:“他們進門就說找您,我們以為約好了……”

“放屁!我不是中午還跟你們交代過,讓你們提防著,誰也不許放進公司?”黃金龍邊罵邊走,頭也不回。大波浪膽子果然大,辯解道:“可咱們當班的人沒他們多!而且都人高馬大如狼似虎的,也不知道帶沒帶家夥……”

“屁!那麽快就到了,指定坐飛機來的,還能帶家夥?”黃金龍向身後白了一眼,又說,“那就讓人進了總經理辦公室和財務科?”

“您放心,公章在我包裏呢!平時我都不把它鎖抽屜裏!”大波浪拍拍豹紋包,“賬本也隻有給工商局的那套,別的不是讓常姐……”黃金龍卻突然停住腳步,粗聲打斷大波浪:“蠢娘們兒!還有理了?都請賊上炕了!”

黃金龍吼過了,沒人敢再吭聲,樓道裏雖然擠滿了人,卻竟然鴉雀無聲。思梅暗想,所謂“別的”該是長山合資的私賬,裏麵定有秘密轉移資金的記錄。那是白紙黑字的證據,大概已經跟著常芳去了上海。

黃金龍繼續上樓,一群人則默然跟著,走了幾步,光頭又忍不住低聲說:“黃總,您打算直接去五樓?要不要多帶幾個人?”

黃金龍並不理會,轉眼到了五樓樓梯口,正被一群保安堵著。光頭命保安讓出一條路,思梅這才發現,眼前橫七豎八堆滿了桌椅,把樓道切斷。桌椅對麵站著兩個戴墨鏡的蒙古壯漢,膀大腰圓,想必是米莎帶來的保鏢。

黃金龍指著桌椅怒道:“這他媽是誰堆的?”

“他們……”光頭怯怯地回答。

不等他說完,黃金龍又罵:“你們就睜眼讓別人在自己家裏堆路障?”

眾人都不敢吭聲。黃金龍又問:“電梯呢?他媽的也堵了?”

光頭忙搖頭:“沒沒!我們把電源關了!把他們的後路斷了!”

“媽的!蠢貨!是斷人家的後路,還是他媽的怕人家下來削你?去!倉庫櫃子裏拿家夥!”黃金龍邊說邊從衣兜裏掏出一串鑰匙扔給光頭,“媽的給我守住樓梯口!拿槍瞄著!誰他媽敢出來,就崩了他!外麵車裏那幾個,你們也給我用家夥瞄準了!老子就不信了,有本事到老子家裏來鬧事,老子餓也把你們餓死!”

沒過多久,果然有人拿著獵槍上樓,每個保安發一杆。保安齊刷刷對著樓道裏舉起槍。有人搬了個沙發上來讓黃金龍坐。黃金龍故意把沙發拉到路障前,蹺著二郎腿坐定了,眯眼看著那堆路障。對麵的兩個蒙古壯漢也不知聽沒聽懂黃金龍的話,隻是麵無表情一動不動站著。兩人身後的樓道深處,有些人從辦公室進進出出,像是在忙些什麽。那些人都西裝革履,看得出是中國人,大概是米莎帶來的律師或財務審計師。

黃金龍問:“他們在裏麵幹啥呢?”

眼鏡男連忙湊上一步:“這幫孫子進去就把攝像頭都封了,不過財務室裏漏了一個。他們在用相機翻拍咱們那些文件!”

“都有什麽文件?”

眼鏡男為難道:“財務室裏倒沒什麽,就是那幾份當初買設備的合同……”黃金龍小聲咒罵了一句。思梅心中立刻有數:金合購買的設備估計都是不值錢的舊貨。

那眼鏡男又膽怯道:“可……”

黃金龍立刻警覺:“可什麽?”

“總經理辦公室裏……有那些房子過戶的……”

黃金龍不等眼鏡男說完,立刻一個巴掌摑在眼鏡男臉上,眼鏡飛出去老遠:“媽的!那些東西你放這兒幹嗎?”

眼鏡男捂著臉委屈道:“我……我想著總經理室裏的保險箱最結實,公司又有那麽多保安……”

眼鏡男話音未落,樓道深處突然傳出電鑽的聲音。黃金龍立刻臉色煞白,一躍而起:“媽的給我拿汽油來!快!老子燒死你們!”

2

“就算他真要幹離譜的事,我又能有什麽辦法?你知道他不會聽我的!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麽非讓我去!”

趙安妮斜倚在副駕駛座位上,手捂著嘴,像是在和椅背說悄悄話。但轎車行駛得很平穩,佟遠完全可以聽清,盡管這速騰的引擎比上海那輛寶馬吵得多。這電話已經講了快二十分鍾,語氣曖昧不清,像是跟老板對話,又像是跟男朋友:

“關鍵不是我讓他冷靜他就能冷靜,你讓他溫和他就溫和的。他的想法你也應該能猜得出來,不會跟你完全一樣的。你當然想的隻是借用,等那邊搞定了就補回來,他可不一定這麽想!就算你補回來了,他也不會讓俄羅斯人拿回去一分錢!你倒是想息事寧人,可他說不定想拚命!反正我鎮不住他的。我看那筆錢,得趕快轉。”

正和趙安妮通話的應該是個中年男人。語速很快,嗡嗡的聲音從趙安妮的指縫裏鑽出來。佟遠聽不到具體內容,但能聽出對方似乎有些急躁。

趙安妮聽了一陣兒,皺了皺眉,不耐煩道:“可現在誰也不知道那裏麵什麽狀況,我又不知道他的那些東西都放哪兒……”

電話裏的男人再次搶過話頭,語速更快了些。趙安妮臉上的煩躁也更濃,把聲音壓得更低:“哎呀,我盡力吧!不過事先說好了啊,如果情況不對,我可不上去,總不能讓別人看見我吧。我憑什麽在那裏出現?長山的工廠和我有什麽關係?是不是?好了好了快到了不說了,掛了!”

趙安妮掛斷電話,眉間的煩躁隨即消失了。她仰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有些許疲憊卻又心滿意足。電話是誰打的呢?佟遠暗暗猜測:老板?情人?兩者兼顧?

車拐下大路,沿一條小路直行了大約一兩公裏,停在一棟小屋前。趙安妮輕聲問:“就是這裏?”

司機點頭:“嗯。就這裏,有年頭沒來了。”

佟遠望向車窗外,路邊有幾棵枯樹,小屋的屋簷上懸掛著“商店”的招牌,屋門卻上了鎖,門把和窗棱上都浮著厚雪,好像有日子沒開張了。房子旁邊還有輛“倒騎驢”,三隻車胎癟了兩隻。向四周看,附近隻有雪野,再無其他房屋,倒是遠處隱隱的有一群樓,算不上很高,卻有些突兀,在荒無人煙的雪野之中,仿佛從天而降的海市蜃樓。趙安妮原本說要去長山辦事,可車子早已駛離長山鎮很遠,不知為何就停在這荒野小店門外。難道,她就是要到這裏辦事?

這趟旅行突如其來。趙安妮隻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去長山辦點事,帶上你也許能幫點忙。能幫什麽忙?佟遠想問,卻並沒多少機會。趙安妮坐的頭等艙,他坐的經濟艙,像是她臨時找來的幫工。但他有種預感,也許就是這一趟神秘的旅程,將給他帶來巨大的收獲。

司機下車走向小店。佟遠一路坐在後座,此時才看清司機的模樣,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個頭不高,卻很敦實,虎背熊腰,披一件半新的軍大衣,有淡淡的南方口音。從長春龍嘉機場到長山,他隻專心開車,一路少言寡語,卻看得出和趙安妮很熟。

趙安妮叫他“劉哥”,還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在上海她隻坐後排。車掛吉林當地牌照,大眾速騰,在東北最普通的車型,車廂狹窄,座椅不夠舒適,噪音也很大,按理不該是趙安妮願意忍受的車子。

劉哥在小店門口摸索了一陣,吱嘎一聲,門很不情願地開了。他回身向車子招招手,自己先推門進屋。趙安妮隨即下車進屋,佟遠尾隨。屋裏漆黑一團,有股濃重的黴味兒,還有類似蛛網的東西粘到臉上。過了片刻,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果然是個店鋪,但應該久棄不用了。貨架上隻剩幾隻空瓶子,地上散落著空盒子和包裝袋。店鋪是個套間,劉哥已經進了裏間,門半開著,裏麵看上去更黑,似乎並沒多大麵積。趙安妮沒立刻跟進去,站在門口輕聲問:“哥,打得開嗎?”

劉哥沒立刻回答。屋裏手電光一閃,立刻又被他壯碩的身體擋牢了,隻在兩腳之間留著一點兒亮光。佟遠心中納悶:難道這裏間小屋裏,還有一扇門?這房子看上去不大,門後能是啥?

劉哥憋住氣,像是在使蠻力。隨後是一陣重物被移動的聲音。片刻之後,劉哥說:“開了!”

劉哥側身讓開。他手上的手電光立刻沉入地板之下。佟遠吃了一驚——原來門不在牆上,而是在地麵。地上的窟窿又黑又深,隱隱露著幾級台階,好像兒時樓下防空洞的入口。一股更濃重的黴味兒湧上來。趙安妮湊過去探頭向下看了看,用手捂住鼻子:“這麽黑,能走嗎?”

“能走!沒事兒!拿著手電!記住了,18個台階,然後就是平路了。到頭有扇門,通主樓地下室。這是鑰匙。鎖有日子沒開了,多試試。出門左拐有個電梯,直通五樓總經理辦公室。電梯門外有個假櫃子,櫃子裏應該堵著書架子啥的。不過能推開。那電梯雖然舊,可我每個月都會試兩次,前天剛試過,應該沒問題。小心點。”

劉哥一口氣說了很長一段,比一路上說的所有話都多。他掏出鑰匙遞給趙安妮:“我就不跟你去了,不能讓人看見我。”

佟遠恍然大悟:這該是地道入口。東北的人防工事很發達,早年修建的工廠都有地道通向廠外。這條地道的另一端,大概連著某座辦公樓。是不是遠處那片建築?目測的話,總有一公裏遠。但四周再看不見其他建築了。聯想剛才趙安妮在車上接的電話,佟遠猜測那工廠大概出了什麽糾紛,而且情形還很僵。趙安妮到底是去做眼線還是說客?看她接電話時的樣子,這件事挺機密,她不想說得太明白。既是如此,為什麽又要帶上自己?一切都越來越令人迷惑,佟遠卻有種感覺,自己距離謎底越來越近了。

趙安妮卻側身讓出地道口,把鑰匙遞給佟遠:“你先下吧!我跟著你!”

3

五個汽油桶一字排開,整齊擺在桌椅路障之前。樓道裏頓時充滿了濃重的汽油味。

黃金龍坐在汽油桶後麵,蹺著二郎腿,手指還夾著半根煙。腿太粗太短,肚子又太大,倒像是練瑜伽的相撲運動員。香煙和汽油組合成怪異的氣味,令人格外不安,就連他身邊荷槍實彈的保安們也都臉色發白。他倒是比剛才安然了不少,大口吐著煙圈兒,眯眼看著路障後的樓道。

思梅在黃金龍身邊安靜站著。汽油和香煙的混合氣息讓她惡心。她心裏雖然緊張,卻並不擔心黃金龍會放火同歸於盡。她了解黃金龍,粗中有細。這種人絕不會拿兩樣東西開玩笑:錢和命。更何況,他剛剛接的那通電話,就像一支鎮靜劑,給他那狂躁的神經上來了一針。

那電話來得正是時候。汽油桶剛搬上來,蓋子也剛擰開。黃金龍掏手機的時候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小眼睛裏也像在噴火,可沒說上兩句,臉上的橫肉鬆弛了,眼神也靈活起來,嘴角雖然不屑地撇著,可畢竟沒再罵出髒字來。電話是誰打的?該是個說話有分量的人物,不夠讓黃金龍徹底服氣,但起碼能讓他基本服從。事態的確不宜鬧大,這樣對誰都沒好處。但氣勢上是不能輸的,反正汽油桶都抬上來了。

對麵米莎的人似乎對汽油桶更加無動於衷。兩個蒙古人依然麵無表情,樓道深處的電鑽聲音也還斷斷續續。黃金龍突然開口,竟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保險櫃真他媽結實!”

眼鏡男連忙附和:“那肯定的!那是最好的!想要鑽開,估計還得倆鍾頭!”

黃金龍眉頭一皺,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你確定那些房產過戶的文件都在保險櫃裏?”

“是……是的。”說到那些合同,眼鏡男依然忐忑。

黃金龍一骨碌從沙發上站起來:“老子進去跟他們談判!給老子準備一瓶汽油,放飲料瓶子裏!再多準備幾個打火機!”

黃金龍話音未落,眼鏡男立刻應聲而去。思梅心中疑惑:莫非,黃金龍是想趕在米莎打開保險櫃之前銷毀那些合同?所謂的房產過戶文件到底是些什麽文件?為何黃金龍如此擔心它們落入米莎之手?難道除了秘密轉移資金,還有其他見不得人的事情?

沒過多久,眼鏡男回到五樓樓梯口,帶著幾個人,抬來一套音響設備。插上插頭,對著麥克風吹了吹氣,音箱裏轟轟作響。黃金龍接過麥克風也吹了吹,說:“再把聲音開大點兒!”

眼鏡男趕忙去擰功放的音量,揚聲器尖聲鳴叫。他還沒來得及把聲音調低,黃金龍已然對著麥克風高喊起來:

“對麵的,有能聽懂人話的嗎?滾出來幾個!老子要跟你們談談!”

揚聲器裏黃金龍聲如洪鍾,把整個樓道震得嗡嗡作響。黃金龍如此又喊了兩三遍,走廊盡頭的某間辦公室裏走出三個人,不緊不慢向路障這邊走過來。

黃金龍停止了叫喊,樓道裏立刻變得很安靜,能清晰地聽到三人的腳步聲。思梅透過桌椅的縫隙看那三人,漸漸能分辨出相貌。前麵兩個都是身材高大的白種男人,左邊一個年紀大些,四五十歲的樣子,體態略顯臃腫;右邊一個則三十出頭,體形勻稱健美。兩人穿著西服係著領帶,該是米莎公司的經理。而第三個男人,走在兩個俄羅斯人身後,拿著一個文件夾,看臉和頭發都像東方人。他同樣身著西服領帶,隻是衣褲格外貼身,身材雖比兩個俄羅斯人瘦小,卻顯得特別挺拔精致。三人再走近些,那東方人的麵孔更清晰。此人五官清秀,濃眉深目,顴骨略高,越看越麵熟。思梅恍然大悟:那正是Steve,GRE大中華區的負責人。他居然親自出馬了!思梅立刻踏實了不少。

黃金龍看清了那兩個俄羅斯人,立刻坐回沙發上,蹺起二郎腿。眼鏡男遞上麥克風,黃金龍沒接,扯開嗓門喊道:

“維克多,不夠意思嘛!你老板來了,怎麽也不打聲招呼?”

思梅熟知金沙項目的背景,知道維克多是米莎集團派駐長山的經理,曾和中方的一個小會計秘密交往,而且小會計已在不久前失蹤。那年輕一些的俄羅斯人想必就是維克多,而那年長一些的,該是米莎更高層的領導。兩個俄羅斯人始終麵色嚴峻,並不作答,也不知是否聽懂了黃金龍的中文。

倒是Steve上前一步,用低沉卻又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說道:“黃先生,您好!”

黃金龍瞥了一眼Steve,不屑道:“你是哪兒來的?是老毛子請的律師還是翻譯?”

“我代表米莎公司聘用的谘詢公司,到這裏協助米莎公司審核賬務。”

“查賬?你憑什麽查我的賬?幹嗎偷偷摸摸地來查?”黃金龍又瞪起眼睛。

“黃總,米莎公司是這家合資企業51%的股東,在董事會有三分之二的席位,根據公司章程,有權在任何時間審查公司的賬務。”

“放屁!”黃金龍破口罵道,“公司章程上沒寫,必須經總經理簽字才能查賬?”

Steve不慌不忙從文件夾中取出一頁A4紙:“就在半小時前,長山公司在公司會議室裏召開了臨時董事會,九位董事中六人參加,三人缺席。這是決議。董事會六票通過撤銷您長山公司總經理職務的決定,同時撤銷了常芳女士財務總監的職務、撤銷王鳳田先生運營總監的職務以及撤銷李連奎先生安保主任的職務。”

Steve剛剛說罷,光頭和眼鏡男都張嘴瞪眼,要叫卻被黃金龍抬手製止。思梅猜測,那眼鏡男估計是運營總監,而光頭就是安保主任了。黃金龍這次倒是沒有立刻發作,隻冷笑道:

“媽的你們倒是能自說自話!在公司會議室開會就管事?另外三名董事都沒接到會議通知!決議上也沒有蓋公章,完全無效!”

Steve從容應答:“黃先生,長山公司的法人代表已經親自到工商局做了公章掛失的登記,所以一切都符合法律程序。”

“符合個屁!”黃金龍終於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偷偷摸摸溜進來,還整這些路障,做賊心虛啊?有本事咱們真刀真槍地來?”

Steve依然保持冷靜,表情和聲音都毫無變化:“黃先生,我們是來查賬的,不是來打架的。我們所做的一切,目的是為我們的工作提供便捷。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現在就回去繼續我們的工作了。”

Steve說罷,樓道深處又傳來一串電鑽聲。黃金龍急道:“別他媽廢話了!談談條件吧!各讓一步!”

“我們並沒打算跟您談什麽。”Steve淡然道。

“少他媽廢話!你算哪根蔥?別跟漢奸似的狗仗人勢!我要跟他們談!他們說不談了嗎?”

Steve不但不惱,反而微微一笑,扭頭和兩個俄羅斯人用英語低語,思梅隱約能聽見一些內容,大概是商量要不要談判。年長的俄羅斯人微微點頭。Steve對黃金龍說:“就在這裏談?”

“媽的!當然不能是這裏!去總經理辦公室!”

Steve微微皺眉,轉身繼續和俄羅斯人低語。這次用的時間更長,聲音也更低,思梅完全聽不清了。

黃金龍不耐煩道:“媽的!利索點兒!別磨嘰!不就為了那點兒錢嗎?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老子有錢!可他媽的總得給老子點兒麵子!”

Steve並不理會黃金龍,繼續和俄羅斯人嘀咕了幾句,這才不慌不忙地轉身,對黃金龍說:“可以。不過,隻能您自己來,搭電梯。還有,不能帶手機。”

這回輪到黃金龍琢磨。他眉關緊鎖,低聲連著罵了一串娘。樓道深處電鑽又響了兩聲。黃金龍一咬牙:“媽的!可以!不過,”黃金龍抬手指指思梅,“我得帶著我的助理!”

4

黃金龍的確沒帶手機,但並非兩手空空。他拿了瓶康師傅綠茶,褲兜裏還揣了一隻打火機。思梅兜裏也有一隻,有備無患。思梅猜測,打火機和“康師傅”都是為了保險櫃裏的文件準備的。

五樓電梯口另有兩名壯漢把守,膀大腰圓,穿黑西服打黑領帶,光頭,戴著墨鏡,因此看不出血統,想必又是蒙古人。和他們相比,長山的小保安充其量是港產電影裏的小馬仔。Steve和年輕俄羅斯經理也等在電梯門外,上年紀的俄羅斯人倒是不見了。兩名壯漢要對黃金龍搜身,黃金龍不讓,破口便罵。壯漢更是不服,伸手要揪黃金龍的胳膊。兩方眼看就要動手,Steve用英語喊了一聲。壯漢們倒很聽話,立刻住手,卻並不讓路。黃金龍罵罵咧咧道:

“媽的老子從來說話算話!沒手機!連他媽手表都沒戴!搜個屁!”

“黃先生,您辦公室的冰箱裏有不少飲料,怎麽還自帶?”Steve瞄一眼黃金龍手中的綠茶,表情雖然柔和,卻絲毫不讓人覺得舒服。兩個壯漢仿佛聽懂了Steve的中文,抬手去搶康師傅。黃金龍倒是反應極快,後退一步,大聲道:“老子能喝你們碰過的東西嗎?偏喝自己帶的!你管得著嗎?”

黃金龍說罷,擰開蓋子仰頭灌了一口,又吧唧吧唧嘴。

思梅暗暗吃驚:瓶子裏哪是綠茶?那分明是汽油!隻不過顏色和綠茶相仿,樓道裏早已漫布著汽油味,因此一時間難以識別。黃金龍絕非常人,喝一口汽油也麵不改色。Steve倒不再深究,一揮手,兩名壯漢讓出一條路。黃金龍邁開大步,把地板震得咚咚響,那架勢絲毫不輸給蒙古壯漢。思梅快步跟上黃金龍,Steve和俄羅斯人倒並不著急,從容地跟在二人身後。樓道裏看上去並無異常,除了遠處那一堆路障。樓道兩側的辦公室都關著門,門裏並無多少動靜。偶爾有人開門走出來,都是西服筆挺的中國人,該是米莎公司帶來的審計師或律師,所以並不跟黃金龍打招呼。

總經理辦公室在走廊盡頭,也就是距離路障最遠的地方。門關著,裏麵同樣沒有動靜。黃金龍猛推開門,一步跨進去。思梅也跟進去。屋子裏倒是沒人,一切井然有序,並不像被人搜查過,隻是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金屬灼燒的氣味。

思梅細看這間辦公室,典型的“土豪”風範:好像19世紀某個貴族的家,分不清主人到底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房間起碼一百來平方米,頭頂是形狀錯綜複雜的水晶吊燈,家具是巨型歐式複古的,牆上是色彩豔麗的土耳其掛毯,窗戶上鑲著彩色玻璃,好像教堂裏才能見到的那種。

黃金龍加快腳步,一溜煙繞過巨大的寫字台,難為他兩三百斤的球狀身體,竟然也能行動如此靈敏。

保險箱就在寫字台下麵,是個巨大的黑色鐵櫃,大約有單門冰箱大小,櫃門緊閉,上麵有幾個鉛筆粗的鑽眼,閃著刺眼的銀色光澤。黃金龍用力一拉,櫃門開了,裏麵什麽都沒有了。

黃金龍轉身向著屋門,肚子裏仿佛突然充了氣,一直充進腦袋裏,兩隻眼球像是要從眼窩裏爆出來。Steve似笑非笑地站在辦公室門口,手中變魔術般地多了一摞文件:

“黃先生,您是不是要找這個?看來,這附近幾百公裏,有不少人在長春買了新房。您還做房屋中介的生意?專門服務政府官員?”

“狗娘養的!”黃金龍猛地抓起桌子上的煙灰缸,向著Steve砸過去。Steve不躲不閃,任那煙灰缸撞在身邊的門框上,粉身碎骨。他的聲音反倒更從容了:“黃先生,這可不是談判的態度。盡管好像真的也沒什麽需要談的。”

黃金龍沉默了,一動不動,眼珠也不轉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不過一兩秒的工夫,他突然一躍而起,瞬間已繞到思梅背後,一把揪住思梅的頭發。思梅吃了一驚,正要反抗,隻覺什麽冰冷尖銳的東西頂在自己脖子上,隱隱的一陣刺痛。思梅不敢再掙紮,隻能順著黃金龍的手勁盡力仰頭,心髒突突地狂跳起來。

黃金龍的胖手突然出現在思梅視野的最下方。胖手後麵露出半截木把。一把匕首!是黃金龍隨身攜帶的?剛才怎麽沒發現?思梅腦子裏嗡的一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過了兩三秒才緩過神來,隻聽黃金龍在她耳邊說:

“媽的是沒什麽可談的!想要讓這婊子活命,就他媽把文件給我放桌上!”

黃金龍的聲音震得思梅耳朵嗡嗡作響,唾沫星子飛到耳垂上。思梅徹底明白過來:自己已經暴露了。黃金龍帶她來長山,就是打算把她當人質的!自金沙項目開始,她雖然一直緊張興奮,卻從沒像此刻這般緊張和恐懼。原來Jack的話都是對的!思梅兩腿發軟,心髒眼看就要跳出嗓子眼了。

Steve卻麵不改色,嘴角甚至浮現一絲不屑的笑意:“黃先生,她可是您的助理。”

“放屁!當我白癡?在酒店房間裏偷我電話,真以為我不知道?拿個假身份證來騙人,當我查不出來?這婊子到底是誰派來的,你心裏肯定他媽的最清楚!”

思梅恍然大悟:原來那天晚上,在香格裏拉,黃金龍根本就沒有不省人事。她早就暴露了!怪不得常芳突然對她格外殷勤。看來那隻是為了更密切地監視她!隻不過常芳對高科技並不熟悉,反而讓她鑽了空子!該怎麽辦?會不會就這樣死了?黃金龍可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思梅早已被恐懼吞噬,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冷汗正汩汩地從後背冒出來。

“黃先生,我不認識這個女人。”Steve冷冷地回答。思梅知道他為何這麽說,可還是忍不住雙腿發軟。Steve正直視她的雙目,那目光比聲音更冷,似乎從出生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過任何感情。

“是嗎?哈哈!也就是說,老子宰了她,你也無動於衷?”黃金龍冷笑著。思梅隻覺自己脖子上的刀尖突然一動,一陣鑽心之痛,有一股**,隨即順著脖頸往下流。思梅緊緊閉上眼,她不能再看Steve,急速的心跳就要令她窒息。

Steve卻聳聳肩,一臉與己無關的漠然表情。

黃金龍吼道:“你他媽真的無動於衷?他媽老子真的宰了她!一點一點地拉,讓她死得很過癮!”

黃金龍話音未落,思梅脖子上的刀尖開始移動,這一次更疼,入骨鑽心,而且更持久。思梅尖聲慘叫,樓道裏隨即傳來一陣**,遠遠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讓我過去!”

思梅心中一震,是Jack!

“裏麵到底怎麽了?你們……你們讓我過去!我……必須見到Steve!”Jack還在喊,聲音卻斷斷續續。他顯然是遭到了阻攔。

Steve依然無動於衷,就像樓道裏什麽都沒發生。**很快變做扭打之聲,之後是Jack迅速遠去的呼喊:“Steve!你要對你的員工負責……”

Steve微微皺了皺眉。黃金龍眯起眼睛,得意道:

“還他媽嘴硬?照老子說的做!不然,就準備收屍吧!”

最後幾個字是從黃金龍牙縫裏擠出來的。刀刃又在脖子上劃了幾毫米,那股**已順著脖頸一直流到胸窩裏。傷口正在漸漸麻木,思梅也已無力尖叫。她把眼閉得更緊,腦子卻竟然水洗般地清醒起來:再深幾毫米就到頸動脈了。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黃先生,殺人是要償命的。”Steve依然平靜對答,但氣場畢竟是弱了。

黃金龍狂笑兩聲:“哈哈!你也不問問,老子殺沒殺過人!不看看你是在誰的地盤!老子頂多再進去待兩年!照樣他媽的大搖大擺走出來!到時候連你他媽的一塊兒收拾!”

Steve沉默了。

黃金龍吼道:“他媽的快點!別逼老子!把文件放辦公桌上!然後給我滾出去!別耍花樣!不然我立刻宰了這婊子!”

黃金龍用力扯住思梅的頭發,幾乎就要把頭皮剝開,思梅疼得兩眼發黑,脖子被反折,呼吸越來越困難,眼看就要昏厥。

“好!”

Steve終於妥協了。他小心翼翼走進辦公室,把一摞文件放在辦公桌上,隨即退到門外。黃金龍又吼了一聲:“關上門!”

Steve順從地關門,把自己和米莎的人都關在門外。黃金龍拔腿衝向房門,左手依然揪著思梅的頭發。思梅隨即跌倒,脊背著地,被黃金龍在地板上拖行。刀尖暫時離開思梅的嗓子眼。也許這是她唯一的機會!思梅大叫一聲,使出全力,反手去抓頭頂的那隻手。黃金龍的手腕卻像鐵打的一樣,把思梅的頭發抓得更緊,罵了句“賤貨”,狠狠把她的頭向桌子撞去。“咚”的一聲巨響,思梅眼前一黑,失去了九成知覺,殘留的一成意識中,感覺頭頂那隻鉗子般的手,正把自己在地板上拖來拖去。

思梅卻再也無力掙紮。

黃金龍雖然看上去肥胖臃腫,身手卻很矯健,蠻力頗大,拖著思梅到了門前,快速反鎖了辦公室門,又拖著思梅回到辦公桌邊,鬆開手,任她跌落在地板上,又朝著她前胸狠踢了一腳。思梅頓覺胸口一陣劇痛,嗓子眼發甜,一時無法呼吸。腦子卻被這一腳踢得清晰了些:不能失去知覺!不能!隻要保持清醒,就還有一線生機!

思梅頑強地睜開眼,眼前卻一片模糊,就連耳朵似乎也出了毛病,隱隱地聽到自來水管道的怪異鳴叫,聲音時遠時近,時而又不見了。過了片刻,視線漸漸清晰:蒙矓間,黃金龍把一摞文件塞進自己的外套裏,快步走向碩大的書櫃,打開櫃門,把櫃子裏陳列的各種物品都胡嚕到地上,一邊自言自語:“他媽的跟我鬥!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這可是老子的地盤!能他媽的讓你們給製住?”

“媽的小婊子別他媽裝死!老子可不能把你丟在這兒!哪能輕饒了你?再說,你這麽有用,老子哪他媽舍得?”

黃金龍說罷,又狠狠踢了思梅一腳。思梅又是一聲慘叫,堵在胸口的甜熱**噴湧而出。黃金龍仰頭大笑,好像玩得盡興的孩子,繼續把思梅拖向那櫃子。

可突然間,那櫃子猛地倒下來,櫃子後衝出一個瘦高的身影,一語不發,一拳打向黃金龍麵門。黃金龍向後倒下,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抓著思梅頭發的手也鬆開了。

思梅的身體好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癱落在地上。她仍睜著眼,可視野隻剩一條線,陰暗模糊,仿佛黑夜正在降臨。在黑暗即將奪走一切之前,她似乎看見一張臉,在她眼前一晃而過。耳邊突然響起遙遠的呼喊聲:

“邢珊。珊!珊……”

那是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似曾相識。她還來不及仔細回憶,那聲音也消失了。

思梅跌入徹底的黑暗裏。

*

佟遠原本不該衝出櫃子的。他的任務隻是試乘那年久失修的電梯,上來探探路。按照趙安妮的吩咐,如果房間裏有人,他就該一直躲在電梯裏,等人都走了他再出去,悄悄反鎖辦公室的門,再給趙安妮發個短信。地下室裏是有信號的,剛才已經確認過了。從剛才車上聽到的對話判斷,這房間裏或許有些東西,是趙安妮想要找到並帶走的。

當舊電梯啟動的一刻,佟遠幾乎就能認定,電梯的噪音會引起全樓人的注意。因此電梯門打開之前,他已經做好被發現的準備,暗暗為自己編好了借口。多年調查記者的經驗,讓他學會沉著應變。

電梯門打開了,門外堵著一張木板。如果司機老劉說的是對的,這該是書櫃的背麵。他並沒立刻推開櫃子,而是屏息靜聽。屋裏顯然有人,動靜實在不小,像是在翻箱倒櫃。到底是該等在電梯裏,還是立刻乘電梯下樓?佟遠正在猶豫,書櫃後突然傳來男人的咒罵聲,聽得出正在狂怒著。看來,屋裏的人並沒注意電梯的聲響。

又是一陣拖拉之聲,然後是一聲痛苦呻吟。

佟遠大吃一驚。那聲音實在太像邢珊的!盡管理智告訴他,她此時正在幾千公裏之外。幾個小時之前,他還在虹橋機場見過她。她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佟遠把耳朵用力貼緊那櫃子。

可現在衝出去,有可能前功盡棄!但那呻吟聲實在太像邢珊了!到底怎麽辦?

突然間,又是一聲慘叫,比剛才更清晰也更尖厲!佟遠渾身猛地一激靈,似乎被高壓電流擊中。他霍然想起來,他聽到過那男人的咒罵聲——就是前幾天,從邢珊的手機裏傳出來!

佟遠再也顧不得別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他不知從哪裏來的蠻力,一腳踢翻了櫃子。

衝出櫃子的一刹那,他看見一個巨大的肉球,和一張得意揚揚的胖臉。那肉球身後,正拖著一個蜷縮著的弱小身體。

佟遠像一隻被激怒的野獸,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拳向那扭曲的肥臉打了上去。他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清除他和她之間的一切障礙。他撲向那渾身是血的姑娘,用盡全力呼喊她的名字。她還活著!盡管她的氣息微弱,可她還活著!她正在他的懷抱裏戰栗。

突然間,佟遠聽到一聲怒吼。地板上的大肉球猛地彈了起來。

他連忙推開懷裏的女孩,自己卻已來不及躲閃,那肉球山一樣地壓過來。佟遠隻覺小腹一寒,連忙用力躬身,某種利器貼著皮膚劃過,腹部頓時一陣熱辣。他狠命抓住對方的胖手腕,身子卻被那碩大的黑影狠狠壓在底下……

5

不知過了多久,思梅漸漸醒過來。渾身劇痛難忍,似乎比剛才更痛,簡直就是疼醒的。恍惚間,她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可這疼痛提醒了她,死人大概不會疼的。

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在樓道裏快步走動,卻沒有人敲門,更沒人試圖破門而入。

思梅強忍疼痛,嚐試活動四肢,還好四肢健在,而且恢複了知覺。嗅覺也恢複了,空氣裏充滿血腥味。視覺也恢複了,在她身邊,有一團巨大的身體,正頭朝下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是黃金龍。

思梅咬緊牙關,努力坐起身來,向那巨大的軀體看過去。

就在那隻大肉球的另一側,一個年輕男人正斜靠在辦公桌腿上,雙目緊閉,身上的皮衣敞開著,右側下腹部的毛衣上有一大團幹枯的血跡,身體下麵則有一團更大的鮮血,正慢慢擴散。思梅的腦子嗡的一聲,好像被誰狠狠打了一棍子。她顧不得渾身疼痛,奮力爬過黃金龍的身體,靠近那昏迷的年輕人,急切地呼喚:

“佟遠!佟遠!你怎麽了?”

佟遠呻吟著睜開眼睛,看見思梅,雙眼立刻明亮起來:“你醒了?你沒事?太好了!可你頭上的血……”

就在匕首落地的同時,佟遠也“哎喲”一聲,按住自己的肚子。思梅連忙扶住他,急道:“別動!你受傷了!”

佟遠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硬坐了起來,低頭去看自己的腹部,血已經凝固了。他小心翼翼揭開殷紅的衣服,那下麵血肉模糊,好在沒有鮮血流出來。佟遠試探著活動身體,疼痛尚且能忍受,行動也還算自如:

“好像沒事!隻是傷了點兒皮!”

“可這是怎麽回事?”思梅指著地板上那一大攤正在擴大的鮮血。

佟遠也注意到了,一臉疑惑:“那不是我的吧?”

思梅又仔細看了看:“好像不是!難道是……”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趴在地上的黃金龍。果然,那鮮血似乎是從他身子底下流出來的。思梅驚異地看著佟遠。佟遠更是一臉詫異。兩人合力把那肥碩的軀體翻過來,頓時驚呆了。

黃金龍胸口有個黑窟窿,鮮血正汩汩地流出來。再看那張肥臉,雙目圓睜,麵目猙獰,肌肉早已僵硬。

佟遠試探黃金龍的鼻息和動脈,驚道:“死了!”

“你殺了他?”思梅脫口而出,心緊跟著收緊了。

“沒有!我……”佟遠反駁了一句,卻又立刻閉緊嘴,低頭沉思,臉上的表情格外凝重。思梅的心情也愈發沉重,卻不敢再追問。

“我不記得了!”佟遠終於抬起頭,表情焦慮而惶恐,“我……我隻記得,他撲到我身上,拚命掐住我的脖子,然後我狠命推開了他,我看見他翻倒在地板上,我自己也跌倒了,腦袋好像撞上了什麽,然後,然後我就不記得了!可我真的不記得我拿過那把刀!”

“可剛才……”思梅把後半句話硬吞回肚子裏。他們都看見了。刀剛才就在他手上。思梅改口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佟遠抬眼看著思梅,一言難盡,卻又心存疑惑。仿佛是在問:你怎麽也在這裏?

遠處傳來刺耳的警笛聲。思梅急道:“警察來了!”

“可我真的不記得!我……”佟遠焦慮而惶恐。

“別急!是你受傷在先……”思梅試圖安慰佟遠,心中的疑問卻揮之不去:佟遠怎會突然在此出現?他為何而來?到底是何身份?黃金龍顯然是他殺的,匕首就握在他手裏。到底是誤殺還是謀殺?但無論如何,是佟遠救了她!為了救她,他殺了那個折磨虐待她並打算殺了她的魔頭。黃金龍才是真正的凶手!既是如此,她該相信他,竭盡全力地幫助他!而這正是她內心最想做的!

然而,警察不會隻聽她的一麵之詞。畢竟這是在黃金龍的辦公室裏。思梅問道:“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佟遠麵色蒼白,額角滲出虛汗。看來的確是誤殺,佟遠沒有說謊,否則不會如此慌張。但這是在黃金龍的辦公室裏,佟遠才是不速之客,思梅是唯一的證人。當然Steve也可以證明黃金龍曾經威脅她的生命。但Steve?思梅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那個幾乎沒有任何情感的男人,能夠信他幾成?

真正富有感情的男人正蹲在思梅身邊。他從不多言,不會使用華麗的辭藻,但他的感情如冬日的陽光般真真切切,能夠一直照進她心裏。

“快跑!”思梅一把從地上抓起匕首,她瞬間做了決定,“從你上來的路逃出去!這裏的一切交給我!”

佟遠大吃一驚,反而鎮定了,伸手要搶匕首,梗直了脖子說:“不!我不能讓你替我頂這個罪名!”

思梅連忙躲閃,不顧渾身疼痛,佟遠的動作更堅決,不依不饒。思梅幹脆趴在地板上,把握著匕首的手壓在身下,苦苦哀求:“求你了!快走吧!他剛剛挾持了我,我才是正當防衛!沒人看見過你!求你了!快走!”

“不!我不走!把刀給我!不然,就幹脆等警察來了說清楚!”佟遠知道思梅也有傷,不敢硬奪,索性往地上一坐,倔勁兒上來了。

警笛聲越來越近。

“佟遠!”思梅突然轉過頭來,狠狠盯住佟遠的眼睛。

佟遠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呆了。

“我不想以後的那麽多年,隻能去監獄裏看你!”

思梅說罷,淚水突然溢滿眼眶。佟遠一下子呆住了,過了幾秒才突然醒悟,急迫地說:“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

思梅再也控製不住,淚水已奔湧而出:“笨蛋!傻瓜!我本來就是臥底!就是外麵那些人派我來盯著黃金龍的!外麵都是我的人!而且,所有人都看見黃金龍用刀劫持了我,看他用刀子割破我的脖子!我是不會坐牢的!你快走!快!”

思梅說罷,用力推開佟遠。

佟遠緩緩起身,一臉愕然地看著思梅。思梅高聲罵道:“笨蛋!你寧可去坐牢,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最後這一句終於起了作用。佟遠猛轉身,向那破碎不堪的櫃子跨出兩大步,又轉回頭來:“邢姍!等著我!”

佟遠正要回身離去,思梅卻突然喊道:“佟遠!”

佟遠連忙停步,轉回頭來看著她。

“思梅!劉思梅!”

思梅把手按在胸前,睜大眼睛看著佟遠,視線卻已格外模糊。夕陽的餘暉,透射在彩色的窗玻璃上,帶來教堂般的平靜和神聖。

思梅眼前的一切,瞬間融作斑斕一片。

6

維克多·伊凡諾夫帶著兩名壯漢守在總經理室門外,凝神聽著屋裏的動靜。

Steve倒是沒在走廊裏多耽擱,從容地走回另一間辦公室。那是米莎設立的“臨時指揮部”。他不想在樓道裏多作停留,卻又不能走得太快,好像要逃跑似的。

Steve吩咐米莎的打手把Jack趕進電梯。自從黃金龍上來談判,電梯倒是恢複了正常。至於Jack下樓後如何向長山的人解釋,Steve才不想操心。反正他有他的本事,不然剛才也上不來。再說就算被長山的人抓住也無所謂,純屬自找。反正以後也沒什麽價值了。

Steve坐穩了,邊喝咖啡邊盯著手機,目光很專注,表情卻並不非常在意,就像在機場候機,或在咖啡館裏等人。仿佛這樓裏並無衝突,也沒人拿刀架在誰脖子上。不動聲色。這是他最常用的裝飾。其實原本無需動什麽聲色。總經理辦公室裏到底在發生什麽並不重要。那些房產過戶文件早已被複印和拍照。再說,那隻是黃金龍賄賂當地小官的證據,不疼不癢,不是他真正需要的。

米莎的副總伊萬顯然比Steve更急,像是被蜜蜂追趕的狗熊,一刻不寧地團團轉。跑到樓道裏向維克多打聽,再回來向Steve通報,就好像Steve才是整個行動的總指揮:“屋裏好像有人在打鬥!你的雇員會不會有危險?要不要衝進去?”

Steve輕輕擺手,卻並不吭聲,繼續盯著手機。這讓伊萬很惱火,卻又不敢發作。

不知何處隱隱傳來鋼筋扭動的尖銳之聲,好像年久失修的車床被啟動,又像埋在牆壁中的水管在氣壓變化時發出的鳴叫。

“那是什麽?”伊萬警覺地問。

Steve並不回答,隻皺了皺眉,不知是因那聲音感到奇怪,還是因為伊萬的問題而感到厭惡。這讓伊萬怒發衝冠,恨不得立刻搶過Steve的手機摔到地上。可他畢竟還是忍住了。盡管他厭惡Steve那源自骨髓深處的傲慢,但他不得不佩服Steve高深莫測的本領。現在又被困在這偏僻的中國工廠裏,光靠那幾個哈薩克打手是完全不夠用的。那幾個打手以前都是摔跤運動員,的確力大無比,但畢竟人少力單,也沒帶武器,而且拿著旅遊簽證,隻要真動手,不論進攻還是防衛,估計都會被驅逐出境。

又過了許久,伊萬實在等不下去,再次走出“臨時指揮部”。他身形魁梧,步子又急,震得整個樓道都在顫。就這樣來回走了兩趟,終於對Steve說:

“裏麵半天沒動靜了!是不是該進去了?”

Steve仍不回答,繼續擺弄手機。又是一陣怪異的金屬扭動之聲,斷斷續續響了幾次,聽上去雖遙遠隱蔽,卻令人心煩意亂。伊萬越發煩躁,又高聲重複了一遍:“Steve!我們是不是該進去了?”

伊萬吃了一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的,是報警嗎?就是告訴警察?真的要驚動他們嗎?他們會幫助我們嗎?你要知道,我們的人,拿的都是旅遊簽證。”

Steve耐心等伊萬說完,不慌不忙道:“辦公室裏有人被謀殺了,我們不能進去破壞現場,必須讓警察來處理。”

Steve波瀾不驚,好像出人命的地方在千裏之外。伊萬卻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瞪圓了眼睛:“你說什麽?死人了?你怎麽知道的?”

Steve淡然道:“我是調查師。”

“你的員工死了,你還這麽無所謂?”伊萬不僅詫異,簡直是怒火中燒。

“誰說我的員工死了?”Steve輕挑眉梢,好像在玩一個巧妙的智力遊戲。

“難道是黃?這怎麽可能?是你的人殺了他?”伊萬更加詫異了。

Steve微微一笑,並未作答,隻微微頷首:“抱歉,我必須立刻打一個電話。請讓您的手下馬上報警。警察到了,交給我來應付。”

Steve大步走出“臨時指揮所”,留下伊萬一人目瞪口呆。

Steve沿樓道隨便找了一間沒人的房間,關上門,四處迅速看了一圈:房頂,牆角,門後。確認沒有監聽或監視設備,才從衣袋裏掏出熒光筆。筆帽上有個小亮點,正在不停閃爍。

Steve把熒光筆湊到耳畔:“怎麽想起找我了?”

熒光筆裏傳出細嫩嫵媚的女聲:“沒什麽,就是想你了唄,不可以嗎?”

“哈,好吧,親愛的,你在哪兒想我呢?”

“當然是在我家了,今天不舒服,所以提前下班了。你也不關心關心人家。”女人越發嬌嗲。

“哦?我怎麽不知道,你把家搬到長山了?”Steve似笑非笑地反問。

“討厭!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你還知道什麽?”女人佯怒,聲音裏透著幾分警覺。

“什麽都不知道。害怕知道得太多,哪天你突然從我的書櫃裏鑽出來……”Steve故意頓住不再繼續講下去。女人依然半嗲半怒,怒意畢竟多了幾分:“討厭!你威脅我!”

Steve依然似笑非笑,笑意卻多了幾分:“怎麽可能!我隻會保護你。”

“你……你在那房間裏裝了攝像頭!”女人恍然大悟,“你想怎樣?”

“當然是交給警察。”Steve又故意頓了頓。對方卻並沒作聲,這讓Steve有點兒意外,這女人比他以為的更沉著。Steve靜靜地等了片刻,繼續說,“不過,視頻是可以剪輯的。有些部分剪掉了,警察就看不到了。”

熒光筆寂靜無聲,但線路並沒有斷,因為小綠點還亮著。Steve又補充一句:“在關鍵時刻,我總會幫你。”

女人終於又嬌嗔地開口了:“都幫了我什麽?把報告藏起來不給我領導看?你給他看,他也得藏起來。還幫了我什麽?就是出了個寫匿名信的爛主意?你平時都是這樣給自己拉生意的?”

女人哼了一聲,不屑而冷淡,再開口卻又更加甜蜜:“夠。當然夠啦!親愛的,我就知道你最體貼。以後還要繼續體貼哦!千萬不要反悔!你知道,你的話,我可不隻是記在心裏……”

Steve淡然一笑。他知道她什麽意思。這女人的確厲害,會正正經經地撒嬌,更會用撒嬌的口氣威脅。她其實並不信任他,就像他也並不信任她。但他們彼此需要。這不是一般的合作。這其實是一種較量。

Steve就喜歡較量。針鋒相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大約20分鍾後,總經理辦公室的門終於開了。

Steve正巧站在門外。他得確保警察到來之前沒人闖進總經理辦公室去。米莎的人正在清除桌椅組成的路障。警車才剛到樓下。

門卻開了,從裏麵打開的。思梅手握匕首站在門內,頭發蓬亂,臉色蒼白,額頭和脖子上有幹枯的血跡,淚水正不斷從雙目湧落。

一股血腥的氣味貿然而出。思梅身後的辦公室正沉浸在暮色之中,幾乎全部被灰暗的色調覆蓋,唯有那被餘暉照亮的彩色玻璃,顯得格外絢麗。四壁上懸掛的巨大畫框和屋頂的水晶吊燈,此時已徹底失去自身的色彩,留下隱約的突兀形狀,仿佛飄浮在空中的怪獸。巨大的辦公桌,則好像在海中央拋錨的孤舟,笨重的船體正漸漸下沉。辦公桌旁陰暗的地板上,露出兩段粗腿,僵硬而冰冷。

Steve瞥了一眼牆邊的書櫃。已恢複原樣,隻是架子上的東西擺放得有些淩亂。

思梅沉默無語,仿佛仍沉浸在巨大的驚恐之中。她的身子晃了晃,Steve上前一步扶住她,卻並不去碰她手裏的匕首。伊萬探頭向屋裏張望。Steve說:“警察來之前,誰也不能進去。”

被Steve觸及的瞬間,思梅不禁渾身一抖,胳膊微微顫動。Steve並不吭聲,隻牢牢抓緊思梅的胳膊。倒是伊萬說個不停:“小姐,不要怕!你是正當防衛!我們都知道他挾持了你!”

“人不是她殺的。”Steve淡然道,“那書櫃後麵還有一部電梯。凶手已經乘電梯逃走了。”

思梅一個趔趄,Steve暗暗加力,扶穩思梅。當啷一聲,匕首落在地上。

7

地道無盡的長,死一般的靜,完全沒有光,隻能摸索著前進。

佟遠沒有手電。手電在趙安妮手裏。她本應留在地下室裏等待佟遠的短信的,可佟遠並沒在地下室裏看見她。大概地下室裏也能聽到警笛聲。就像她說過的:總不能讓別人看見她吧?和那工廠又沒關係。

她和這家偏遠的正在鬧糾紛的合資工廠到底有什麽關係?據佟遠所知,她是華夏房地產的副總,最近遇到些麻煩——一個貪汙了公司巨款的下屬在三個月前跳樓自殺了,留下一個精神病老婆,天天去法院和報社鬧事。她肯定不願再給自己找更多的麻煩,這會兒說不定已經離開長山了。她才不在乎佟遠發生了什麽,更不會為了他冒險,這佟遠心裏很清楚。

但佟遠別無選擇,隻能繼續在地道裏向前摸索。腹部刀傷並不嚴重,但足以讓他行動不便。每邁一步都鑽心的痛。但他並不那麽在乎。疼不代表致命。幹了這麽多年的調查記者,這點兒麻煩還算不了什麽。真正的麻煩不是刀傷,而是他該如何離開這裏。

他必須成功脫逃。為了完成他的報道,也為了不辜負邢珊的心意。不,應該是思梅。這就對了。這就是印象中的她,藏在白雪之下的暗香。她的聲音還在他耳邊盤旋,在這漆黑的地道裏帶來一線希望:“笨蛋!你寧可去坐牢,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廢棄的小店裏空無一人,趙安妮和速騰轎車果然不在了。茫茫雪野正沉浸在漆黑的夜色裏,沒有燈光,沒有一線生機,唯有北風在不懈地呼號。

借著星月的微光,佟遠隱約能看到那條窄路,筆直深入黑暗之中。來時的路他還記得。他提起一口氣,沿著路走下去。走了大概十幾分鍾,來到一個丁字路口。這正是通往長山鎮的大路,路程遙遠,起碼二三十公裏才有人煙。另一頭大概和那所工廠相連,距離倒是不遠,但工廠恐怕是絕不能回去的。

又是一陣狂風,寒意刺骨。剛剛步行了十幾分鍾,身體已像掉進冰窟窿裏。佟遠在東北長大,了解這種冬夜。過不了幾分鍾,寒氣就會徹底穿透皮衣。這種衣服不是在東北室外禦寒用的,更不用說在夜裏。他本以為這隻是另一次短暫的陪行,時間緊迫,而且趙安妮的出行一般都很舒適便利。

沒承想這一次卻變成野外求生。

零下幾十度的冬夜,準備不足就意味著死亡。佟遠意識到形勢嚴峻,不禁倍感焦慮:這麽遠的夜路,走是走不出去的。回那廢棄的小店,沒任何取暖措施,大概也熬不過漫漫冬夜。如果鑽進地道,或有一線生機,但明早必定凍得半死,精疲力竭,想走也走不動了。即便有人在地道或者小屋裏發現了他,也隻能是調查謀殺案的警察了。

佟遠又想起思梅,心中不禁狠狠一痛。他讓他心愛的女人替他頂了罪名!這怎麽可以?他一陣衝動,想要掉頭從地道裏走回工廠去。可他又怕讓思梅失望。他要是逃不掉,就更對不起她了。

隻能打電話求救。打給誰呢?報警肯定行不通,自己身上還有刀傷。趙安妮呢?這可說不準。趙安妮不會輕易返回這裏,那位司機劉哥也不會。不是都怕被人看到嗎?打給同學或朋友呢?最近的也在幾百公裏之外。

佟遠一時拿不定主意,可還是掏出手機,按亮了屏幕,居然沒有信號。看來,除了步行去長山鎮,沒有其他選擇。碰碰運氣吧。也許能搭上車,或者找到手機信號。剛才在路上,趙安妮不是還一直在通電話?

佟遠翻開手機,動作艱難而遲緩。他得為思梅留下些什麽:比如一段文字說明——人是他殺的,一切和思梅無關。這樣也許能替她省卻一些麻煩。這輩子他也幫不了她別的了。他還要留給她一句話,盡管她也許明白,可他還從沒親口說過。這短信就算此刻發不出去,也會留在手機裏,以後總歸會被人發現的。

竟然有了信號,一個格而已。佟遠一陣狂喜,信號卻又沒了,像是在故意跟他捉迷藏。而且電量隻剩1%,他是真的絕望了。父親,母親,思梅,真的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