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機四伏02

佟遠一口氣說了很多,條理清晰,邏輯嚴謹,表情認真而從容,不再是思梅印象中那笨嘴拙舌的傻小子。思梅安靜地聽著,內心卻愈發激動:原來如此!他們的邂逅既是天意,又並非偶然!他居然是個調查記者。看來,之前是她小看了他!

佟遠繼續說:“大湖公關公司為華夏房地產提供服務的時間其實並不長,不久前才剛剛接觸的華夏。大概是趙安妮調到了上海,總要有些業績,大湖又送上了門,她就讓大湖先做個計劃書,應該還沒真正付過款。正巧大湖當時在招聘,有獵頭給我打電話。我當時正在琢磨怎麽接近趙安妮,所以立刻就去麵試,結果真的就被錄用了,而且被指定負責華夏房地產的項目。所以我有機會和趙安妮接觸。她的確就像傳言所說,很……”佟遠稍稍遲疑,窘意頓生,“很風流。”

思梅想起虹橋機場一幕,立刻明白了大半,心裏隱隱酸楚,對佟遠有幾分埋怨,卻又想到他為了工作身不由己,不禁感同身受。思梅盡量克製自己的心情,冷靜地思索佟遠的描述,隱隱地仿佛摸到些線索。佟遠見思梅並沒什麽反應,也稍稍坦然,繼續說下去:

“她突然說要帶我去東北。我並不知道到底去哪兒,但有種預感,也許我會發現些什麽。到了長山那家工廠,我們從外麵順著地道摸進地下室,有個很舊的電梯,她讓我先搭電梯上樓,如果屋裏沒人,就發短信告訴她,她再上來。然後……就是你也知道的。”

思梅沉默不語,大腦飛速轉動,試圖捕捉那若隱若現的線索。

佟遠繼續說:“後來,我又順著地道跑出去,沒看見趙安妮,倒是碰上趙安妮的司機。沒想到那司機卻給我下了藥,然後綁架了我,把我關在一個偏僻的地窖裏。多虧大湖公關的老板高總——就是昨天把手機留給你的人——救了我。更巧的是,我們發現那地窖裏還關著一個女孩,應該是被關了很久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受了不小的刺激。後來高總好不容易問清楚,原來她是長山公司的會計,大概是發現了老會計偷偷轉移合資公司的巨款,所以差點被老會計派人殺了。那老會計姓常,你該認識。最後一次在球館碰見你,你和她在一起的。她派黃金龍的司機去殺人,可那司機並沒殺那女孩,而是把她關進地窖。司機應該是趙安妮安插在黃金龍身邊的,偷偷留下那小會計,大概是為了牽製黃金龍和姓常的。我們剛才就是帶著那小會計去姓常的家裏,唬她把黃金龍的底細都說出來。如果高總是黃金龍的人,為什麽要費勁做這些?”

思梅不禁點頭,其實心中早已懷疑早先的判斷。按照佟遠所說,這位高總不該是黃金龍的人。可高總使用的汽車,為何又是司機老孫租的?莫非,老孫也是別人安插在黃金龍身邊的?思梅又想起那一晚,老孫突然出現在香格裏拉,那股認真勁兒早已超出一個新司機應有的責任心;難道他一心想支走思梅,是為了調查黃金龍?這樣說來,老孫和高總該是一夥的。他們又代表著誰?既不是黃金龍,會不會和趙安妮有關?思梅回憶起前幾日趙安妮曾突然在金合出現:趙安妮和黃金龍雖然表麵很熟,心裏卻像敵人似的互相防備。思梅不禁問道:“趙安妮為什麽要牽製黃金龍?”

“她擔心黃金龍把那三千萬美金獨吞了!按照姓常的所說,趙安妮和黃金龍其實是中原集團老總馮軍的左膀右臂。黃金龍是馮軍以前在吉林的手下,趙安妮是馮軍的情人。金合和長山工廠的私有化,其實都是馮軍一手操控的,黃金龍隻是幕前的傀儡。俄羅斯人在長山工廠投了三千萬美金,黃金龍借口放在合資公司名下不保險,把錢轉到自己控製的香港公司,不但引起俄羅斯人懷疑,大概也讓馮軍和趙安妮不踏實了,尤其是趙安妮。”

思梅原本模糊的思路漸漸明朗:趙安妮和黃金龍互相爭寵,自然要看對方不順眼。如今黃金龍死了,趙安妮應該滿意了。思梅突然又想起佟遠剛剛提到的那個跳樓的財務處長。他的死是不是也和趙安妮有關?

“長山的這個案子,和你剛才說的那起貪汙自殺案,是不是也有關係?記得你剛才是說,原本是想要調查那個案子的。”

佟遠點頭道:“應該是有關係。我猜,黃金龍就是用那筆錢購買的長山工廠,又買了些地皮和舊設備,這才圈到了俄羅斯人更多的錢。”

“所以,是趙安妮勾引財務處長貪汙的錢,被黃金龍拿來投入長山公司,又釣來了俄羅斯人更多的錢。黃金龍卻把錢轉移到了自己在香港的公司?”思梅徹底明白過來,“怪不得呢,所以趙安妮想除掉黃金龍,再拿回對那筆錢的控製!所以她是借刀殺人?也就是說,人根本不是你殺的?”

“高總也這麽懷疑!而且我的確不記得自己拿過那把刀!隻是……”佟遠躊躇片刻,“那房間裏不是有攝像頭?”

“這……”思梅也不知如何作答,內心跟著一陣失望。

“高總說,我是為了公司才被攪到這件事裏的,所以他要幫我解決這些麻煩。”

“他打算幫你?”

“他是這個意思。”

“他打算怎麽幫你?”

“嗯,他說,要找到趙安妮的把柄。”

“然後呢?以此威脅趙安妮放過你?她放過你,警察就也能放過你?”

佟遠聳聳肩,不置可否。見思梅一臉的急迫,勉為其難地補充:“高總的意思是,趙安妮很有影響力。按照剛才那姓常的所說,長山那筆款子顯然到了她手裏,我想這就算是把柄。如果我們找到證據,就能脅迫她放過我,說不定,她都有能力左右當地警方。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哈。”

佟遠調侃似的一笑。思梅卻絲毫不覺得可笑。此事有關佟遠一輩子的前途,事關重大!思梅繼續追問:“那高總打算找什麽樣的把柄?”

“大概就是確定那錢進了她手裏吧。剛才那姓常的交出一個賬本,高總還沒來得及細看,放車裏了。要不然就直接去弄銀行的信息,如果本事夠大的話。”

佟遠又在調侃,思梅並不在意,她的心思都在高總的主意上,的確有道理。趙安妮身為國企領導,夥同財務處長貪汙,用貪汙款套取俄羅斯人更多的巨款,然後據為己有,這已經夠判死刑的了。不光是她,就連她的老板馮軍也一樣難逃法網。以這些人的手腕,讓當地警方放佟遠一馬,按照正當防衛處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的。但關鍵在於證據。僅憑常芳的瘋言瘋語,絕對威脅不到趙安妮。經濟犯罪的取證,尋找錢的走向最為有效,當然也最不容易。沒有哪個高明的貪汙犯會把贓款放在自己名下。而且不論內地還是香港,銀行賬戶信息都是絕對的私人信息,即便是GRE最高明的“渠道”也未必能搞到手。唯一途徑是警方立案調查,但沒有證據又如何立案?這是一個死循環。

“常芳說錢現在在哪兒了嗎?還在黃金龍的私人公司賬戶裏?”

“不在了。”佟遠搖搖頭,“錢已經匯進另一家香港公司的賬戶。黃金龍死了,姓常的沒了靠山,不敢不聽趙安妮的。”

“香港公司是趙安妮開的?”

“不知道。差不多吧。”佟遠聳聳肩,輕描淡寫地回答。

思梅點點頭,心中升起一線希望:香港公司的信息她就能查。如果趙安妮果然是那家公司的股東或董事,或曾經當過股東或董事,甚至那公司的董事或股東是趙安妮的親戚或老鄉,也算往前邁進了一步。

佟遠卻又突然認真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思梅,我的秘密,差不多就是這些了,沒人規定我必須保守這些秘密,可我還是瞞了你……”

“我全都明白!”思梅開口打斷佟遠,卻又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麽。她細細打量佟遠,黑暗之中,他正目光低垂,麵帶愧意,再次變回傻乎乎的大男孩。他從來都不傻,憨厚爽直是他的本性。其實他遠比她以為的聰明和優秀!能夠被主編委以重任,深入大型企業高層,調查重大經濟犯罪的內幕,他絕不是一般的小調查記者。這不僅需要勇氣和膽識,更需要經驗和智慧。調查記者的收入遠低於商業調查師,工作卻艱苦危險得多。商業調查師往往需要依賴團隊,比如思梅在金合臥底,Jack的團隊時刻待命,不僅輔助調查,在關鍵時刻還能幫她化險為夷。而調查記者卻需孤軍奮戰,深入敵後,並無多少後援。他們冒著巨大危險,為的不是客戶的傭金和讓人羨慕的薪水,而是把見不得人的秘密公之於眾,挖出社會的毒瘤!一時間,思梅豁然開朗:正是那深藏於心的智慧和正義,才使這看似普通的“石頭”射出誘人的魅力。

想到此處,思梅心中充滿了敬仰,隨即又化作巨大的幸福:就是這塊堅硬的“石頭”,為了保護思梅,不惜暴露了自己,使自己的心血功虧一簣,甚至亡命天涯!一時間,思梅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她必須幫助佟遠擺脫困境,就算再艱難再危險也在所不辭!

“別擔心!一定會找出趙安妮的把柄的!你一定會沒事的!”思梅注視著佟遠,認真說出這句話。她希望用它安慰佟遠,也希望能鼓舞自己。佟遠卻躲開思梅的目光,側目看向車窗外。思梅心中一沉:“你的報道,還打算要完成嗎?”

佟遠並沒立刻回答。他搓了一把臉,悠悠地說:“那天,在雜誌社門口,醫院的人把那個女人按在地上給她打針,她拚命掙紮,指甲摳掉了一個,血淋淋的……”佟遠頓了頓,“那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她女兒,坐在路邊哭著,也就四五歲吧……其實,她丈夫也是受害者,家破人亡。像這種事,微博上也能看到不少。但是如果你真在現場……”佟遠又停頓了片刻,仰頭使勁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千萬別讓我查出個所以然來!”

“可……”思梅實在說不出什麽,心早已揪成一團。

佟遠努力仰起頭,高高的喉結上下遊走。他輕輕握住思梅的雙手,滾燙的溫度從指尖傳入心扉,她的心髒在溫暖中疼痛著。佟遠沉吟片刻,輕聲對思梅說:

“我記得,你說過,不想隻能到監獄去看我。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我甚至後悔過,為什麽要接這個選題,為什麽要想盡辦法接近趙安妮,不然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生活裏還有那麽多美好的事情。可後來,我想通了,這就是我選擇的道路。既然選好了,就要按照事先說好的走下去,哪怕坐牢也沒所謂,這才對得起自己。”

思梅用力點點頭,淚水卻滾滾而落。

車門突然被拉開了,那中年司機瞥一眼佟遠,急切地對思梅說:“如果他還想回去的話,現在必須馬上走了。”

思梅立刻會意:高總正走回豐田車。她早知這一刻遲早要來臨。佟遠放開思梅的雙手,一把拉開車門,扭頭看著思梅。他似乎早已做了決定。他得回去,跟著高總,找到最後的證據。

思梅點點頭,聲音已經沙啞:“把趙安妮的背景發給我吧!還有那家香港公司的名字。如果……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

“致勝投資!其他的,等我郵件!”佟遠果斷地回答。

“他真的必須走了!不然就來不及了!”司機又在低聲催促。

“保重!”佟遠猛轉身,一步跨出門外。

“佟遠!”思梅再次輕輕呼喚,“我在羽毛球場遇到你,那是不是巧合?”

佟遠手扶車門,在黑暗中沉默了一秒,搖搖頭:“不過,至少最後兩次,不是為了這調查!”

思梅眼前瞬間模糊一片:“我等著,和你一起去打球!”

Jack在車外等了許久,方才關上後車門。思梅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對著車外發呆,而佟遠的背影已經消失很久了。

Jack坐進駕駛室,發動了引擎。思梅自知該說些感謝的話,可什麽也說不出,心中翻江倒海,腦子裏卻空空一片,實在難以組織語言,生怕亂中出錯,顯得口是心非。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自以為是,一意孤行,不顧Jack的勸阻,使Jack因此丟了工作。

Jack卻在這一切發生之後,還願意幫她。而且,是幫她和另一個男人秘密的見麵。憑著Jack的本事,即便躲在車外,也早該對兩人的關係心知肚明。所以一兩句客氣話,隻能讓她欠Jack更多。

倒是Jack首先打破窘境,聲音低沉而平靜:“走吧!送你去機場。”

*

佟遠疾步往回走,努力壓抑激動的心情,讓自己盡快恢複平靜,總不能讓高總察覺出異常。但他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否做到完全地不露痕跡。在不久之前,他還堅信自己是一名合格的調查記者。但自從遇到思梅,他已對自己的職業能力心生懷疑。待到衝出櫃子的一刻,他徹底明白,自己隻是個普通人。有血有肉的粗人,年輕氣盛,感情用事。可他並不後悔。這種衝動讓他感受到青春的力量。他和她都還活著,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上天剛剛賦予他再見到她的機會,讓他親耳聽她說出自己的秘密,也給他機會親口把秘密告訴她。這就足以讓他滿足了。

佟遠心情格外輕鬆,腳步也輕快起來。豐田花冠已出現在視野裏,可高總又在哪兒?剛才那奧迪車的司機一定是看到高總走出小區,這才跑回來報信的。那麽高總有沒有發現那司機?高總不像是黃金龍的人,但他的目的絕不像他說的那麽簡單。

但起碼有一點能肯定:高總現在還用得上他,他也還用得上高總。

佟遠快步走近豐田花冠,卻始終看不見高總的影子。這樣也好,他可以先坐進車裏,這樣就更不會讓高總起疑。佟遠正想著,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

“小佟!”

佟遠心裏一驚,駐足回望,高總竟在身後不足三米之處。此人果真神出鬼沒,不知跟了自己多久了。

“去哪兒了?”高總緊走幾步,來到佟遠身邊,把手放在佟遠肩頭,好像街頭偶遇的老朋友。佟遠卻頓時感到緊張,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

“去解手了。”

“哈!”高總仰頭一笑,“奧迪車裏?夠奢侈啊!”

佟遠心中暗暗吃驚:果然什麽也瞞不住他!看來,高總早發現了奧迪車的司機,而且來了一次成功的“反跟蹤”。佟遠聳了聳肩,沒做任何解釋,沒有必要。高總若有問題,一定會問出口。他若不問,自己也不必多言,反正自己和思梅的關係,高總早就清楚。

高總卻突然警覺,快步走向豐田花冠。那車正安靜地停在原地,黑暗中,看不出任何異常。

高總卻低聲罵了一句,把手伸向後備廂。佟遠這才發現,那後備廂正虛掩著。高總一把掀開後備廂,眼睛立刻瞪圓了,好像要咬人:“賬本,沒了!”

8

午夜即將來臨。高樓邊緣點綴的燈火大都已經熄滅。有些不能熄的,仿佛是落在黑色台布上的銀屑,抖一抖就會落,正如街上那些偶爾閃過的車燈。

畢竟還有沒睡的人,快樂或焦慮著。

在城市的上空,有一張無形的網,依然繁忙著。這張網在無形中蔓延,穿越城市的邊界,穿越田野和村莊,穿過曲折的海岸線,越過廣闊無垠的海麵,到達陽光普照的另一片大陸,與另一張網緊密相連。

這張網由無數細線編織而成。其中有這樣一根,正把午夜沉睡的上海城和陽光燦爛的紐約長島連在一起。

男人純正地道的美式英語,正以光速穿越黑暗籠罩的太平洋:“親愛的Yan,你今天給我帶來好消息了嗎?”

清冷的女聲,從相反方向飄然而至:“當然。我拿到了一個本子,裏麵記錄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

“哦,很棒嘛!不過,我猜,那些記錄和Steve或者GRE,沒什麽直接關係吧?”

“沒有。不過Jason,你不是說過,有些事情不能操之過急?而且,你不是也說過,有些秘密,是需要繞點兒彎才能得到的,特別是那些值錢的秘密。”

那個被稱為“Yan”的女人,正站在浦東一家五星級酒店38層的落地窗前,凝視著浦西那些凝滯的燈火。房間裏隻有一盞台燈亮著,在偏僻角落裏投下一扇柔光。她則遠遠站在光線之外。

自己剛剛出口的話,讓她不由得想起三個多月前,發生在北京國貿星巴克的一場麵試。那個精致而神秘的男人,曾用低沉卻又不容忽視的聲音,對她說出這五個字:值錢的秘密。那場麵試曾讓她倍感恥辱,可她卻意外地被錄用了。不僅如此,她還迅速得到了賞識和重用,獨自去海外執行調查任務,獨自管理重要的項目,全GRE都把她當成一個奇跡。但直到不久之前,她才發現:奇跡並不存在,她隻不過是個誘餌。而現在,她又被套在另一隻魚鉤上,但這一次,她已經學聰明了,誘餌有時候也能改變魚鉤的重心。

“那麽,是誰幫你弄到這個本子的呢?”電話裏的男人不緊不慢地問。這位GRE創始人,幾乎從來不會著急生氣。他的語調永遠都和藹而平靜。可Yan心裏明白,他心裏並不平靜。他勢在必得,因此急迫地想要了解一切細節。

Yan平靜地回答:“Jack幫了點兒小忙。”

“就是那位GRE上海辦公室的前總監?你最終還是決定找他幫忙了?”

“他是被Steve解雇的,很安全。”

“聽上去,好像你很了解他和Steve之間的事情?”

“難道你就很了解Steve和方之間的事情?”

“哈!Yan,不必像隻刺蝟似的,我沒質疑你的判斷。隻不過,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一切細節都得讓我知道,這樣才能真的幫到你,對嗎?”

“當然,Jason,所以我把每個細節都告訴了你,也一直在認真執行你的命令,要不是你幫我,我也拿不到這個本子。當然,方和Jack也都幫了大忙。”

“那就好!盡管我並不是很清楚你為什麽必須得到這本賬本,但我希望它能加速完成你的任務,而不是相反。”

“Jason,請放心。”

Yan掛斷電話,卻依然凝視窗外,一動不動,保持同樣的姿勢,隻有下垂的右手正在握緊。是的,她必須得到這本賬本。或者說,她必須劫下這本賬本。也許對Jason沒什麽價值,但它顯然對有的人很有價值。比如,某個小公關公司的老板,他才不是公關公司的老板!

兩個小時之前,當她通過黑色奧迪車裏安裝的監聽裝置聽到“大湖公關的老板高總”這句話時,幾乎冷笑出聲來——竟然還在虛偽地紀念著那個大湖——密歇根湖,她再不願想起的地方。這個騙子!又改做公關公司了!幾個月前,他也曾冒充過會計公司的雇員。他向她展示的一切皆為謊言,甚至不惜製造一場生離死別的騙局!她昨夜徹夜未眠,天不亮就趕到那座公墓。正如她所料,他的墓前雜草叢生,似乎從未被人祭奠過。他根本就不在那裏!他正在扮演一個新的角色——大湖公關的老板。

這一切其實本無可厚非,他的工作需要。可他真的就那麽狠心把她蒙在鼓裏,讓她傷心欲絕?她明白了:他從沒在乎過她的感受,從來沒有。就像三個月前的北京,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打破她平靜的生活,就像八年前的芝加哥,他突然出現在她的生活裏,讓她一生再也找不到幸福。

所以當她從監聽器裏聽到那賬本時,一秒鍾都沒耽擱,立刻打電話給正守候在小區門外的Jack,她說:“他們車裏有一個賬本。請你務必立刻找到它,交給我。”

*

“你讓我怎麽冷靜?長山的會計讓人救走了!剛才還去跟常芳裝神弄鬼,騙走了長山工廠的賬本!這到底是誰幹的?你真的不知道嗎?”

趙安妮一反平日的嬌嗲,尖銳刺耳的聲音,化作電磁波,從平穀半山一處隱蔽的大院子裏升起,劃破北京霧靄籠罩的夜空,落進CBD那些高聳的大廈裏。

今晚她是真的起急了。就在半個小時之前,她接到常芳的電話,那個蠢女人,聲音還在打顫,周身大概都因為恐懼而發抖,可她畢竟還是恢複了理智:鬼是不會有興趣拿走她的賬本的。

“廢話!”趙安妮不等對方說完,立刻尖聲反駁,“當然跟稅務局看到的賬本不一樣了!不然黃金龍也不能讓常芳隨身帶到上海!”

手機裏一陣持久而低沉的男聲,平靜而委婉。這讓趙安妮多少也平靜了些,略微降低了音量:“真不是你的人?你可別騙我!跟你沒關係那就更糟糕!”

手機裏又是一陣低語。趙安妮搖頭道:“當然沒有!我哪敢告訴姓馮的?他還不得吃了我?他那麽小心翼翼的,任何地方都不用自己的名字,就是為了不留證據。可黃金龍的私賬上恐怕就不一樣了!再說就算沒有姓馮的名字,什麽長山啊,金合啊,華夏啊,中原啊,估計都有!那種東西,誰看了都一目了然!這你還不懂?留什麽也別留白紙黑字!”

對方又是一陣低語,這次反倒讓趙安妮更氣:“放屁!什麽我舅舅!真要出了事,誰也沒用!姓馮的更沒用!他自身都難保,肯定第一個拿我當替罪羊!你別光看熱鬧,一定幫我查清楚,到底是誰在跟我作對!要是上麵的,那我得趕快帶著錢消失!本來就是我的錢,是我冒險弄來的!”

手機裏幾聲笑,緊跟著一陣輕聲細語。趙安妮的臉仿佛迎上一陣春風,眉頭舒展開來,聲音也柔軟了:“嘁,那要看你表現了!帶你走有什麽好?你們男人都壞!最壞了!一點兒不可信!”

對方又在說些什麽,趙安妮耐著性子聽了幾秒,嘴角帶著淺笑。“嘁!那就證明給我看吧!我現在很脆弱,很需要你。所以呢,你得隨身帶著你那杆破熒光筆,別讓我隻能在你在辦公室的時候才能聯係到你。聽見沒?不然的話,我就直接打你座機!不!打你公司前台,讓她們轉!嘻嘻!”

一陣輕笑,劃過夜空,落在Steve耳畔。

“別鬧,乖!”

Steve的聲音很溫柔,麵色卻很嚴峻,毫無笑意。

他把黃色的熒光筆扔在桌子上,起身走出辦公室,穿過狹長的走廊,打開檔案室的門。按照他早已習慣的步伐,走過一排排檔案櫃,停留在最後兩排沒有標記的櫃子前。

他取出一個沒貼標簽的文件夾,打開來。掏出隨身攜帶的筆,在新的一頁寫下:

2011.1.19.長山公司的第二本賬。被誰拿走了?

Steve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又在“第二本賬”四個字上畫了一個圈。他盯著這行字看了許久,才合上文件夾,小心翼翼插回架子裏,轉身走出檔案室,返回自己的辦公室。

在辦公室門外,他駐足片刻,轉身看了看正對著辦公室的那張桌子,桌麵多了一隻杯子和一台手提電腦,但仍比辦公大廳裏大部分桌麵幹淨很多。May去哪兒了?似乎一下午都沒有見到她。她是個聰明女孩,聰明女孩往往想法比較多,坐過這張桌子的女孩都很聰明,想法也都很多,但都不是他的對手。

桌角的一盒名片吸引了Steve的注意。他走過去,輕輕拿起盒子,一張一張翻看名片,盡管上麵都印著同樣的名字:

謝燕

Steve眉頭微微一皺,心裏隱隱生出一絲不安:這隻燕子,她到底飛到哪裏去了?

9

六個小時之後,思梅來到GRE北京辦公室大門外。衣著整齊,神清氣爽,沒人看得出她午夜才回到北京,幾乎徹夜未眠。

早晨六點,公司的大門還鎖著,警報器尚未解除。思梅沒有大門鑰匙,也不知警報器的密碼,隻有在門外安靜等著。好在下一個員工六點半就到了,和老方預估的差不多。

老方還告訴思梅,門口的指紋識別器會如實記錄她昨天下午的缺勤,但Steve不會立刻看到記錄。隻要她在本周補足50小時工作時間,半天缺勤的記錄就會被自動抹去。GRE的員工人人嚴重超時工作,公司卻不會按超時補發工資,自然也就不能對遲到早退要求過於苛刻。隻要全周工作時間超過50小時,遲到或早退一共不超過三次,是沒人會追究的。隻不過,這些沒寫進員工手冊裏,年輕的新員工也不知道。

其實思梅本來也想早點開始工作。趁著公司裏沒幾個人,她要使用幾個香港數據庫。這可不是Steve交給她的工作。Steve經常很晚下班,卻難得早到。這也是老方告訴思梅的。盡管Steve從來沒走到她身邊,看她的電腦屏幕,但她還是要加倍小心。和佟遠的聯絡更需小心,電話隻能等佟遠打來,其他則通過郵件——她私人手機裏的QQ郵箱。她在拂曉時收到一封郵件,來自一個新注冊的公共郵箱:Mayyuan2011@xxx.com。郵件沒有標題,正文包含很多不完整的句子:

祖籍山東,1968年6月生於青島,未婚無子女,戶籍無其他家人信息。山東大學經濟學碩士,曾在中原集團青島公司工作,2000年調到中原集團北京總公司任總經理助理,2005年任華夏房地產公司副總經理,2010年底調任上海分公司總經理。背景隻有這些。有發現,用郵件。保重!別擔心我!

全文沒有主語。但思梅心裏清楚,主語是“趙安妮”。調查香港致勝投資和趙安妮是否有所關聯,必須先了解趙安妮的背景。趙安妮未必直接在公司裏持股或任職。她的背景了解得越多,找到關聯的可能性就越大。

然而,佟遠發來的這些信息,和思梅的香港公司調查結果沒任何聯係。

致勝投資隻有一個股東,永富有限公司,在英屬維京群島注冊。又是英屬維京群島——隱藏真實股東的最佳地點,商業背景調查的死胡同。致勝投資也隻有一名董事。此人並非趙安妮,更不是馮軍,而是“梁秀敏”。按照香港公司登記文件上記錄的地址和身份證號碼,梁秀敏出生於1945年,住址在浙江省雲台縣葛家鎮。思梅對梁秀敏又做了個董事反查,發現她曾經擔任過另外一家香港公司的董事。那公司叫作永富HK有限公司,隻成立了一個月就注銷了,注銷時間就在致勝投資成立之前一周。

思梅又用“致勝投資”“永富”和“梁秀敏”這些關鍵詞做了媒體搜索,並沒有任何其他發現。

思梅把這些發現逐字打進手機郵件,點了發送鍵。背後突然一聲笑,把思梅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見老方笑嗬嗬的圓臉。他胳膊夾著皮夾,手捧大茶杯,看樣子是剛來上班。這老方果然神出鬼沒,走路比貓都輕。

“有點兒憔悴啊!昨兒順利嗎?”老方衝思梅擠擠眼。思梅淡然一笑,點點頭,沒吭聲。老方卻歎了口氣,“唉!你們這些年輕姑娘啊!”

老方說罷,搖頭晃腦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就像他能輕鬆看穿思梅的心事。思梅暗暗納悶:這麽其貌不揚的一個人,怎能如此神通廣大?僅用一個手機號碼,不但搞到租車人的駕照複印件,居然還對車的行蹤了如指掌,不知動用了多少“體製內”的手段。這早已跨越商業調查公司的能力範圍。GRE這樣的大公司,連灰色地帶都要盡量避免,更不要說完全違法的操作。風險又高,價格更是昂貴。老方為何心甘情願地幫她這麽大的忙?

思梅心中微微一陣緊張,昨天隻顧著找佟遠,倒是把老方的動機忽略了。

思梅的大腿突然一陣發麻,是手機正在牛仔褲口袋裏無聲振動。正是“高總”在快餐店裏留給她的那部。思梅連忙掏出手機。對方號碼不顯示。環顧四周,九點已過,辦公大廳已坐滿了人。Steve的辦公室關著門,不記得見他走進去。思梅本想到公司外麵去接,但進進出出目標更大。她索性就坐在原位,盡量壓低聲音。

果然是佟遠打來的。他收到了思梅的郵件。

“沒找到聯係,對吧?”佟遠問道。致勝投資的資料顯然讓他有些失望。

“嗯。沒找到。股東是離岸公司,董事隻有一個,就我發給你的那個。倒是內地人,住址在浙江,看身份證前六位也是浙江,公司是一個月前剛成立的,沒更換過董事或股東。”

佟遠沉默了片刻,突然調轉話題:“想問你一件事。昨晚,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思梅早料到佟遠遲早會問,所以回答得坦率而流暢:“我找人查了你前天打給我的那個號碼,那號碼曾經給長春的一家租車行打過電話。所以我就得到了車牌照,也拿到了租車人的信息。然後,請朋友幫忙,查到你在上海的位置。”

“哪個朋友?是不是昨晚給你開車的?”佟遠的語氣有些急躁。這問題讓思梅有些意外,可她不想再向佟遠隱瞞什麽:“嗯。也不是朋友,是我上海的前同事。”

佟遠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緩和了語氣,解釋道:“昨晚,我不是告訴你,那個姓常的老會計交給我們一本賬本?高總把賬本放在汽車後備廂裏了。我跟你見麵,離開了一會兒,有人趁機撬開後備廂,把賬本偷走了。”

“有人把賬本偷走了?”思梅吃了一驚,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點高,連忙用手遮住嘴,四處看看。大家都在忙碌,貌似沒人注意她。難道佟遠懷疑是Jack偷走了賬本?Jack一直守在車外,的確有機會去做這件事情。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佟遠並不了解Jack,自然不知他有沒有動機。思梅把事情經過和盤托出:

“車子的位置,一開始是北京的一位同事幫我查的,但他並不知道你。他查出車到了上海,卻說上海的具體位置查不出,讓我去找我以前上海的領導Jack幫忙,也就是GRE上海辦公室的前總監。他一直對我很關照,以前出於對我安全的考慮,反對我參與金沙這個項目。他不放心我跟黃金龍去長山,所以違反中國區大老板的命令,私自去長山試圖保護我,和中國區大老板發生了爭執,所以被迫離了職。他人很好,我一直很信任他,所以昨天找他幫忙,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他查出車的具體位置,還開車帶著我一起去找你,我相信那賬本不是他拿的,因為他和這個案子已經沒有關係了。而我,就更不會去拿那本賬本的。你知道我留在GRE,就隻有一個目的。”

“明白。”佟遠的回答短暫而幹脆。

“是高總讓你給我打電話的對吧?他是不是很生氣?”思梅擔心道。長山的賬本被盜,致勝投資又沒查出任何東西。如果高總真的一心想要抓到趙安妮的證據,那昨夜佟遠的“開小差”可算損失不小。

佟遠卻斷然道:“無所謂。反正我相信你。”

*

佟遠果斷地掛斷電話。他正站在房間中央,看著高總,好像等待領導責問的員工。

這是一間簡陋的小旅館,每晚不足百元的那種。距離虹橋機場不遠,頭頂是連續不斷的飛機轟鳴。佟遠知道高總在上海有長久住處,但他顯然沒打算把佟遠帶去那裏。佟遠並不知道高總有沒有家室。按他的年齡不該沒有,隻不過從沒聽任何人提起過。

“她怎麽說?”高總眉間鎖著濃重的結,自昨晚還沒打開過。

“她不知道賬本的事。”佟遠回答得很幹脆。高總的背景還是個謎。不管這件事到底和思梅是否真的有關,他不想把思梅真的扯進這潭渾水裏。

“致勝投資呢?”高總的聲音更加沉悶。思梅的郵件已讓高總過目,反正也沒什麽能瞞得住他。再說沒有高總相助,根本沒辦法和思梅繼續聯絡。

“沒查出任何關聯。她知道的都寫在郵件裏了。她盡力了。”佟遠如實回答。他並沒撒謊,但立場很鮮明。他一向如此,隻要不是在做秘密調查,他從不擔心表明真實立場。他不怕惹高總生氣,也不怕高總把他交給警察。如果他還有用,高總再生氣也會留著他;如果他已經沒用,高總再開心也會丟掉他。

高總的聲音果然緩和,峰回路轉:“沒事兒!老會計不敢在厲鬼麵前撒謊!關係一定有,就看咱們能不能查出來!總不能把幾千萬美金隨隨便便放在不熟的人名下。你說對不對?”

高總注視著佟遠,好像耐心的老師在等待學生說出答案。佟遠也凝神靜思,隱隱覺得有些線索,努力回憶了一會兒,豁然開朗道:“對了!趙安妮帶我去過一趟杭州,在靈隱寺燒香的時候,她說時間太緊,不然可以回家看看!我當時還覺得奇怪,青島離杭州那麽遠。說不定,她真的和浙江有關係?”

高總興奮道:“線索就在這兒!”

佟遠早已迫不及待:“咱們去浙江走一趟?”

“這主意不錯!不過,這次我去不了。我讓小蔡陪你,再找個可靠的司機!”高總拍拍佟遠的肩膀,滿意道,“好小子!還真是幹這一行的料!”

10

才到晌午,樓下就熱鬧非凡,攪黃了梁老師的回籠覺。

梁老師今天起得太早。天沒亮雞就叫,狗也跟著叫。扒著窗戶往外看看,院子裏黑乎乎的,裏外都沒個人影。雞和狗倒是消停了,不知剛才發的什麽神經。整個鎮子都黑乎乎的。再往遠處是一大片田野,地平線上有一顆星星。五層樓的窗戶,看得就是遠。別人都說氣派,梁老師自己倒沒覺得。旁邊的屋子都是兩三層的,唯獨她家是五層,像個炮樓。她就好像是給全鎮站崗放哨的。

鎮上還有兩棟五層樓。一座是鎮政府,另一座是葛玉桂家蓋的。人家兒子在省城開工廠,管著好幾百號工人。家裏平時車進車出,人來人往,那才是真氣派。

梁老師本是寧波人,1955年葛家鎮建了個大電廠,梁老師跟著男人搬到葛家鎮。男人在電廠當工人,她在鎮小學教書。一住就是五十多年,早就習慣了。大城市反而住不慣。女兒接她去青島住過,北京也住過。最多兩個月,必定得回葛家鎮。女兒在北京住的還是山裏的院子,其實出了門就是農村,還不如葛家鎮。女兒常常不回家,把她自己跟保姆留在大院子裏。附近沒公交,計程車都找不到,簡直好像在坐牢,實在不如待在葛家鎮,起碼還有人聊天。

上年紀的人,隻能常住熟悉的地方。偶爾出去旅旅遊,見見新鮮,也就夠了。旅遊其實也沒啥意思。前些日子剛去了香港。一個月內,去了兩回,都覺著煩了。女兒非讓去,說是要辦什麽手續。湊合待幾天還可以。洋氣,熱鬧,可還是沒自己家好。語言不通,啥都不懂,隻能跟著女兒,讓幹啥就幹啥。女兒還說讓她去英國看外孫女。算了。到了英國她更不自由,還得坐十個小時飛機。再說那孩子啥也不缺,還整天管家保姆圍著,也不能稀罕她這個外婆。倒是另一個外孫女,多少年沒見了,一直孤身在外,那才真是可憐。她倒真想出去找找,可女兒不讓。不讓就不讓,老實在家待著,在家多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早晨醒得早,吃了早飯再補一覺,睡精神了,下午好和左鄰右舍打打麻將。十塊八塊也是錢,雖說一點兒不缺錢,可贏了錢心裏還是痛快。

梁老師躺下補覺,剛合眼沒多久,又讓樓下的喧鬧給吵醒了。這小鎮一共沒幾戶人家,平時冷清得很,今天這是怎麽回事?梁老師又扒著窗戶往下看。隔壁雜貨店門外,密密麻麻圍了一群人,人群頭頂掛著條橫幅:

保險公司有獎調查,幸運大獎等你來拿!

幸虧她的窗戶高,才能勉強看進人群裏麵。擺著一張長條桌子,桌子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不知又是啥騙人玩意兒。

梁老師關上窗戶想繼續睡。可再也睡不著,索性下樓買瓶醬油。桌子前圍的人居然比剛才還多。梁老師偏偏繞著走。小鎮人就是沒見識!梁老師雖然也在小鎮住了50年,可常旅遊,見識寬。保險公司的把戲可騙不了她。

梁老師剛剛走進隔壁雜貨店,身後就有人歡呼。她想回頭看一看,可又不想顯得太感興趣——雜貨店老板娘正站在櫃台後麵。老板娘是梁老師的牌友,明裏是老姐妹,暗地裏摽著勁兒。梁老師最看不上她,年紀跟梁老師不相上下,每天卻打扮得花枝招展,越是當著梁老師,就越要往年輕裏裝扮,打個麻將還把頭發染得烏黑。梁老師拿個啥牌子的包,過兩天她也得弄一個。真的假的誰知道?她還總愛背著梁老師嚼舌根子,有的沒的瞎造。不管她怎樣造,全鎮人也還是得管梁老師叫老師。老師肯定比小賣部老板娘有見識。

老板娘就是沒文化,還踮著腳往外看,脖子伸得像隻鴨,眼睛亮得好像電燈泡。梁老師故意放慢腳步,要讓自己顯得更從容些。幾個小夥子簇擁著一個小老頭突然衝進小賣部,搶在梁老師前頭到了櫃台。梁老師心裏不痛快,可來不及開口就聽男人們喊:“張老頭中了100塊!張老頭買煙請大家抽!”

梁老師簡直嗤之以鼻。張老頭是鎮上有名的老光棍,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中了100塊還要請別人抽煙,窮人就是有窮的理由。老板娘可是興奮得不得了,高聲叫著好像在唱戲:“哎呀呀呀怎麽就我的運氣糟?一上午中了十幾個了,每個都是拿著鈔票走的,偏偏就是我沒中!”

梁老師心裏暗暗竊喜:看來還是老天有眼,活該讓她中不上。梁老師又默默站了一會兒,大概聽明白點兒意思:保險公司擺攤讓大家填問卷,填的人都有機會抽獎,抽中了按家裏人頭給錢。少則一人100,最多一人500!隻不過目前為止中的都是100的。500的還沒人抽中。

梁老師也不禁覺得有點新鮮,這樣的市場調查還是頭一次聽說。不知裏麵有什麽蹊蹺。要個電話或身份證號碼,莫非打算拿出去賣錢?梁老師就是有見識,不像老板娘和老光棍,傻乎乎的讓人騙。一群男人還在櫃台前擠著,梁老師索性轉身走出店,反正家裏醬油也還有。梁老師往人群邊上湊了湊,想研究研究裏麵有什麽騙人把戲。不一會兒工夫又有兩個人抽中,每人各領了300塊。就隻是拿出戶口本和照片給對方看一眼,對方根本就沒用筆記什麽。

梁老師更加好奇,隔著人縫研究桌子上的調查表,內容其實很簡單,就問家裏幾口人大概做什麽工作,平時坐不坐飛機火車,表格上連名字都沒讓填,更沒有地址電話身份證號碼。梁老師真的動了心:這要是能抽中一百兩百的,還不就是天上掉餡餅?

梁老師回家取了戶口本可沒拿相片,反正戶口本上就她一個,大活人就在眼前還看什麽相片?梁老師排隊填了表,抽了張獎券遞給年輕姑娘。姑娘打開紙條,嘴張得好像囫圇吞了個鴨蛋:“大媽您抽中了!一個人500!”

人群立刻沸騰。梁老師起初有些發蒙,姑娘又說了一遍您中了,她這才回過神來。旁邊的小夥子忙湊過來看看:“真的!哎大媽您太棒了!今天您還是第一個!家裏幾口人我看看?”小夥子邊說邊拿起梁老師的調查表,“哎,您家就一個人?”

小夥子表麵是遺憾,可看得出來心裏很釋懷。梁老師遞上戶口本,心裏上上下下翻騰:一個人500塊呢!

“小夥子你等等!我戶口本裏還有幾頁呢!等我回家取!”

梁老師說完小跑著回家,多少年沒跑這麽快。女兒說過家裏幾口人要保密,可保險公司的人就隻是看看,又不用筆記什麽!轉眼間梁老太太回到桌子前,遞上三頁戶籍卡,手裏還捧著一本相冊。姑娘接過戶籍卡看看,皺眉說可您調查表上填的隻有一個人。還是小夥子好說話,笑著說你讓大媽重新填一張不就完了?

梁老師忙不迭地回答:“當然是當然是!趙愛菊是我女兒!李曉麗和馮詩雯是我外孫女兒!”

“怎麽姓都不一樣?”姑娘皺眉問。突然一聲冷笑,雜貨店老板娘不知何時擠進人群,眼角藏的都是閑話。梁老師瞪了她一眼,心裏一股氣,連忙給那姑娘翻相冊:“戶口裏不是寫著和戶主的關係嗎?這裏還有照片!都是大活人,我閨女長得多像我!外孫女兒也像我!你仔細看看!”

小夥子和姑娘對看了一眼,姑娘不吭聲了。還是小夥子人好,讓梁老師趕快再填表。梁老師忙不迭地填,又聽小夥子跟姑娘說:“既然都在同一個戶籍裏,當然是一家人了。其實隻要是直係親屬,沒有戶口本,有別的能證明也成!”

梁老師聽到小夥子的話,筆頭又慢下來。小夥子好像看出她的心事,主動問:“大媽您有什麽問題嗎?”

“哪些算直係親屬?”

“父母,配偶,子女,也就這些吧。不過,”小夥子扭頭去問姑娘,“咱們是不是對抽中五百的有個特殊優待,兄弟姐妹家的也算?”

梁老師心中又一陣狂喜,搶在姑娘前麵說:“有有有!那我還真有!我姐的兒子,本來在杭州的,十幾年前全家搬到東北去了,我沒他的戶口本,不過,這相冊裏有照片!”

“哪兒呢我看看?”小夥子就是好說話!人也長得精神,從裏往外透著忠厚!梁老師趕快把外甥一家的合照拿出來:“我外甥,劉建國!一家三口!”

“算也隻能算您外甥一個,他的老婆孩子就不能算了。”姑娘又橫出一句,讓梁老師添堵。梁老師滿懷希望地去看小夥子。這回他也沒辦法。看來規定就是如此:“您,您女兒,兩個外孫女,還有您外甥,一共五口人!2500元!”

人群又一陣嘩然。梁老師卻好像還有話沒說完。

“大媽您家還有別人?”小夥子就是比姑娘心眼好!

梁老師又斜了一眼雜貨店老板娘,她正跟旁邊幾個女人交頭接耳。其實她家戶口本上原本還有一頁,隻不過後來轉到外甥家去了。而且相冊裏也沒有照片,沒憑沒據的。算了!已經2500塊了!連100塊都抽不到的人該有多嫉妒?梁老師又琢磨了琢磨,狠了狠心:“就這些吧!”

梁老師賺了2500塊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鎮子,又引來了兩三百號人。不過顯然大夥兒的運氣都不好,整個鎮子的運氣似乎都被梁老師用光了。後來再沒人抽中500塊的,連抽中100塊的都沒了。

盡管幾乎鎮上家家都參加了抽獎,可抽獎結束後,還是剩下很多沒打開的小紙片。雜貨店老板娘熱情好客,請保險公司的青年男女到店裏喝飲料,心裏想著也許能再抽一次。保險公司的小夥子善解人意,索性又讓她抽了五回,終於抽上一張100的。老板娘的戶口本上隻有她一個,可她拿出好幾本相冊來。年輕姑娘依舊鐵麵無私,小夥子也還是好說話些,好歹算了四個,一共500塊。老板娘已經喜笑顏開,興致高昂,用不著小夥子如何誘導,梁老師的八卦就破堤而出:

11

佟遠、蔡經理和同行的司機孫師傅沒在雲台縣耽擱,連夜開車返回杭州,在郊區找了家賓館開了兩個房間。蔡經理住一間,佟遠和孫師傅住一間。浙江之行,雖然高總並未同行,蔡經理和孫師傅卻比高總盯得還緊,基本不給佟遠單獨行動的機會。佟遠倒是並不在乎,趙安妮的秘密一清二楚,汙點已成事實。高總咬緊趙安妮,顯然還有更深的目的,絕不可能僅僅是為了幫佟遠。但佟遠有種預感,這“更深的目的”或許也能幫到佟遠,他那報道的主角,恐怕還不止趙安妮。

佟遠等孫師傅睡著了,偷偷溜出賓館,在附近找了個網吧給思梅發郵件,抄送自己一封,也算做個筆錄。這不是件會讓高總開心的事,但佟遠還是要做,既能安慰思梅,也能安慰他自己。

浙江之行,確有收獲,證明了趙安妮的母親就是梁秀敏,是香港致勝投資的董事。但僅憑這一條,還算不得是過硬的“把柄”。因為賬本不知去向,有關三千萬美金打入致勝投資賬戶之事,隻是常芳受驚嚇後的口述。對著鬼魂能說的話,未必對著法官也願意說。盡管高總錄了音,她還是能找出一萬種理由翻供。

而且趙安妮的身世還是有些疑問:生長於浙江小鎮的普通家庭,何來所謂的“高幹背景”?就連喜歡無中生有的雜貨店老板娘,都稱從沒聽說過趙家有任何當幹部的親戚,更不用說省級領導。如果真能證明趙安妮的背景有假,說不定對她也是威脅;還有倫敦那個叫馮詩雯的女兒,是不是馮軍的私生女?既是如此,那這“把柄”的分量就更足了。

佟遠一邊寫一邊琢磨,很快過了午夜,進出網吧的人已很少。有個人影突然鑽進網吧,佟遠不禁警覺,一抬頭,果然是孫師傅。早有預感他會出現,雖然他剛才還躺在旅館打呼嚕。佟遠匆匆發走寫了一半的郵件,有一件事還沒來得及寫:梁秀敏提到的那位遠在東北的外甥,正是趙安妮安插在黃金龍身邊的嫡係——司機劉哥。怪不得趙安妮叫他哥。照片上的男人雖然年輕不少,可看得出那是一個人。

孫師傅誇張地和佟遠打招呼,滿臉意外的表情。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他是專為佟遠來的。

*

收到佟遠的郵件,思梅如釋重負。手機一直不離手,已查過很多遍,雖是自己的手機,卻要偷偷摸摸地查,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尤其是Steve。誰知他會不會心血**,把思梅的私人手機也秘密地查一查?思梅在GRE北京上了三天班,僅老方就已讓她大開了眼界:GRE的調查師們居然如此神通廣大。這是她之前沒有料到的。和北京的團隊相比,Jack的團隊簡直就是小兒科,怪不得Steve舍得趕走Jack。當初Steve花了上百萬收購,現在會不會覺得有點兒虧?

郵件草草結束,仿佛並未寫完。思梅猜測佟遠發郵件時並不方便。有音訊就好,哪怕隻有隻言片語。既然有了更多線索,不妨順藤摸瓜,查查這幾個名字在網上是否留有蛛絲馬跡。盡管佟遠並未在郵件裏請她幫忙,但多查出一些,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佟遠打定主意要把趙安妮的醜行公之於眾,這是一場殘酷之戰,查出真相隻是序曲,公之於眾才是硬仗。佟遠準備豁上自己,卻怕牽連到思梅。這她心裏明白,卻並不擔心。她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堅決支持佟遠到底,哪怕陪他一起坐牢也在所不辭。

第二天,思梅早早來到公司。空降的高級調查師起早貪黑,自然又引來一些多慮的目光,她視而不見。這高級調查師的名額,她根本沒打算占多久,所以也算不上他們的敵人。

思梅埋頭忙了一天,動用她所能使用的一切方式,把趙愛菊、李曉麗、馮詩雯這幾個名字都查了個遍,毫無收獲。馮詩雯隻有三歲,又不在國內,本來也不該有多少信息;“李曉麗”是超級常用名,幾十萬條信息,加上別的條件詞篩選,也還是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趙愛菊”的搜索結果也不少,不論百度還是工商、法務的數據庫,翻上幾十頁都沒有看上去相關的。

時間的速度和精力集中的程度絕對成正比。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了。

思梅覺出餓來,抬頭環顧四周,辦公大廳已經空了大半。看看表,居然已經快九點了。午餐還沒吃,竟然連晚餐的時間都過了。前天和同事午餐之後,沒人再叫過思梅。前台琳達或許有這個意思,但思梅寡言少語滿腹心事,想必看上去不太容易親近。

饑餓這種事,不覺便罷,一旦發覺,立刻難以忍耐。就此下班,思梅又有些不甘。想給佟遠發封郵件,卻又沒的可寫。她正盯著屏幕發呆,突然聽見背後有人說話:

“這麽晚還加班,有很多項目?”

思梅一回頭,一下子聞到一股大蒜味兒。又是老方,笑眯眯站在身後。看來晚飯吃的餃子。他平日無所事事,遲到早退,此時怎麽還在公司?

老方不待思梅發問,自己解釋道:“我是回來取東西的!”說罷揮一揮手裏的雨傘。上海的冬天雨傘必備,但北京的冬天又幹又冷,怎會有人隨身帶傘?老方的確行為古怪,出人意料,難怪手腕也很不一般。

思梅環視四周,辦公大廳裏再沒他人。

老方卻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搶先開口:“嘿嘿,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思梅把“趙愛菊”“李曉麗”和“馮詩雯”三個名字和年齡交給老方,沒提其他的信息。倒不是她刻意隱瞞,隻是老方根本也沒打聽。老方一如既往的熱情,拿到三個名字,立刻打電話找人幫忙。半小時不到,信息居然就到手了,而且又是免費的——朋友看在老方的麵子上幫了個小忙。老方的“朋友”果然厲害,不僅神通廣大,而且隨時待命。

老方拿回來的,是排查出的戶籍信息。檢索戶籍信息,也基本屬於違法範疇,就連GRE的項目經理們都辦不到,老方卻信手拈來。這個“忙”已不算“小”了。

趙愛菊果然是李曉麗和馮詩雯的母親,三人戶籍都在浙江省雲台縣。思梅心裏清楚,這三個名字都不算太罕見,僅憑名字和年齡,其實難以鎖定目標。即便三人戶籍同在一處,排查起來也總有些麻煩。看來老方的“朋友”還很盡職。

趙愛菊戶籍上登記的學曆是初中,職業是待業。兩個孩子的父親一欄都空著。趙愛菊的年齡早過四十,戶籍上的照片還是十幾歲的女孩子。雖然青澀稚嫩,土裏土氣,眼神中卻已有幾分嫵媚,能辨認出這確是年輕時的趙安妮。

老方不但找到了戶籍,還查閱了海關進出境記錄:李曉麗在最近五年有五次出境,四次入境,目的地都是新加坡;馮詩雯在一年前有一次出境記錄,目的地是英國倫敦。她們的母親趙愛菊卻並無任何出境記錄。

“還真有意思,這麽土的老媽,養了兩個洋氣女兒?”老方眨眨眼,臉上充滿好奇。

思梅隻笑了笑,並未作答。老方卻顯然並不想就此放過這個話題:“倆女兒都常出國,老媽哪兒都沒去過?”

“老媽也許還有一本護照。”

既然老方感興趣,思梅就多說一點兒。其實也沒必要瞞著老方,說不定遲早還得找他幫更多的忙。思梅又補充了一句:

“早把名字改了。現在叫趙安妮。”

“趙安妮?”老方的笑意卻突然變成了疑惑,“這名字怎麽有點兒耳熟?那什麽房地產公司的趙安妮?”

“華夏房地產!”思梅心中一喜。看來老方果然知道更多,“你聽說過這家公司?”

“沒有!我可沒聽說!啥都不知道!那種事,我哪兒能知道?”老方忙著擺手,卻一臉的詭笑。思梅知道老方話裏有話,故意起身到大廳裏轉了一圈,又到走廊裏看了看,這才回到老方身邊,眨了眨眼,低聲道:“除了前台,都走了。”

老方嘴裏蒜味太大,思梅想捂鼻子可沒好意思,隻能暗暗憋住氣,也用極小的聲音問:“後來呢?”

“那個財務處長跳樓了!”

思梅暗暗點頭:和佟遠說的一樣!沒想到,GRE以前調查過這案子?既是如此,Steve知道不知道,被財務處長貪汙的那三千萬人民幣,很有可能就是後來金合投入長山合資的錢?他知不知道趙安妮?知不知她和黃金龍是有關係的?思梅追問道:“那個案子你參加了?後來怎麽樣?”

老方卻聳聳肩,一臉的無奈:“哪有我的份兒啊。那是Steve的案子。誰知道結果如何?他的報告又不會給我看。”老方的聲音依然壓得很低,即便琳達就在辦公大廳裏,也不會聽到。

思梅暗暗吃了一驚:果然是Steve的項目!以他的能力,當初不該漏掉趙安妮這隻幕後黑手的,更不會不知道華夏、中原和金合這些公司的關聯。怎麽在完成金沙項目的過程中,從沒聽他透露過一絲一毫的相關信息?難道是佟遠猜錯了,常芳對著“鬼魂”說的話有假?思梅不甘心地問:“真的沒辦法看到那個報告?所有的項目報告不是都要打印留存嗎?”

老方再次聳聳肩,抬手指指走廊深處:“檔案室就在那一頭,所有完結項目的報告都在裏麵。不過我可進不去。”

有關檔案室的使用規定,思梅心裏其實也清楚。GRE上海辦公室也新裝了一個,隻不過裏麵存留的報告還不多。檔案室必定是隻有該辦公室職務最高的人才有權進入,在北京,想必就是Steve。檔案室是全公司最機密的地方,大門安裝密碼鎖、讀卡機和指紋識別器,三者滿足其二方能入內。想要進去不僅需要Steve的授權,最好還得由他親自陪同。否則完全不必考慮。

思梅沮喪地點點頭,嚐試變換思路:“好吧!那麽當初,都有哪些調查師參與過那個項目?”

“兩個女孩兒,都離開GRE了。”

思梅又是一陣沮喪,老方卻嘿嘿一笑,聲音終於放開了些:“嘿嘿!巧了啊!用過這張桌子的人,居然都對那家什麽來著……華夏房地產公司感興趣!”

“用過這張桌子的?還有誰?”

“一個倒黴姑娘……”老方眼珠一轉,轉了話鋒,聲音再次壓低了,神秘兮兮地輕聲耳語,“其實,按照公司規定,除了Steve,還有一個人能在緊急情況下進入檔案室。當然,必須是緊急情況。”

“誰?”

“琳達。她應該也有一張檔案室的門卡,不過沒錄過指紋,也沒有密碼,所以平時也進不了檔案室。不過,如果Steve自己不在公司,又必須派人進入檔案室的情況下,Steve可以告訴琳達臨時密碼,她就可以使用卡和密碼進入檔案室。Steve可以隨時通過手機或電腦遠程修改密碼。”老方眨眨眼睛,又補充一句,“這隻是公司規定的應急措施,Steve應該還從沒讓琳達進過檔案室。”

老方卻並不在意思梅的臉色,越說越來勁,聲音卻依舊壓得極低,好像琳達就在他身邊似的:“而且,琳達那種人,嘖嘖,給根雞毛就當令箭!一張永遠都用不上的破門卡,跟寶貝兒似的不離身!上廁所都帶著!你懂吧?就那種人,跟老板的密探似的!”

琳達的確是思梅見過的最一本正經的行政,對公司的規定一絲不苟。但她到底是不是老板的密探,思梅就不清楚,也沒興趣清楚。她完全不想摻和到這辦公室的政治鬥爭裏:“琳達隻不過是……”

“May?你還在呢?這麽忙?”

思梅想說“琳達隻不過是工作認真而已”,但話沒說完,竟被遠處突如其來的女聲截斷了。思梅吃了一驚,扭頭往走廊口看,說話的人正是行政主管琳達,笑盈盈地走過來。

老方的反應倒是快,湊上前道:“你可也夠忙的!這點兒都不下班?”

琳達顯然聞到了蒜味,皺眉捂鼻,全然漠視老方,徑直走向思梅。她已經穿好外套,另一隻手裏握著滿滿一把鑰匙和門卡,有大有小,形狀各異。老方偷偷向思梅使了個眼色,仿佛在說:看見沒?那張卡就在那裏麵。

“你沒大門鑰匙,又不知道怎麽設定公司的警報係統,不能留到最後走呢。”琳達對思梅說。她滿臉笑意,口氣卻直截了當,仿佛手中握著尚方寶劍,不管對方是哪級調查師,全都得聽她安排。

老方插話:“我這不是還在呢?”

琳達繼續當老方是透明的,雙眼盯住思梅,絕不往旁邊看:“Steve特別交代過,讓我確保你不是最後一個走呢!別多心,隻要有別處的同事來出差,他都會這樣交代的!所以啊……”琳達故意頓了頓,臉上的笑容又多了些,“隻要出差的人喜歡加班,我呀,就倒黴了。嘻嘻!不過我可不是抱怨你!你一直下班挺早!今晚雖然晚了些,不過正好今晚我也有事!Steve這兩天在外麵開會,讓我臨時準備一些資料。最怕他開這種會了!老是讓人措手不及,把本來的計劃都打亂了!唉!看,這麽晚了,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了!正打算要走呢,突然發現還有人,而且,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