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度陳倉

1

一夜沒有黃金龍的電話或短信。

思梅估計,以他的醉態,恐怕得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即便如此,思梅還是一早趕到香格裏拉的大堂坐等。就算黃金龍起不來,常芳或司機老孫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她得做出盡職而坦然的樣子。她知道這些人都在盯著她,她得格外小心。

思梅等到九點,試著給黃金龍打了個電話,手機關機了。思梅心中一緊:昨晚離開時,黃金龍的手機是開著的,而且電量很充足。莫非是他半夜醒過來關了機?很難想象,爛醉如泥的黃金龍醒過來特意關掉手機。以他昨晚的睡態,就算救火車也吵不醒他。又或者,有別人動過他的手機?是誰呢?司機老孫?和她昨夜的行動有沒有關聯?

思梅越想越疑,乘電梯來到黃金龍居住的樓層,那房間卻大門敞開,清潔工正在裏麵打掃。思梅忙到前台一問,方知黃金龍竟然六點不到就退房走了。思梅心中更加忐忑,不知出了什麽問題:莫非昨晚黃金龍並沒有真睡?又或者被司機老孫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思梅猶豫著要不要去金合上班,也猶豫要不要立刻通知Jack。如果黃金龍對自己已經起了疑,回金合也許會有危險。但如果不回,他恐怕就不隻是懷疑了。自己已經在香格裏拉坐了一早上,也沒發現危險的跡象。金合的辦公室畢竟在繁忙的寫字樓裏,員工又多為新招聘的年輕人,黃金龍也已離開上海,常芳未必做得出什麽過火的事,盡量小心就是。還是不要立刻通知Jack,省得他小題大做。

思梅回到公司,果然一切如常。常芳反倒比平時更熱情親密,把思梅拉進自己的辦公室,滿臉堆笑,謝字沒離嘴,還要請思梅吃飯。按她所說,思梅幫了她大忙:原本該她送黃金龍回香格裏拉,卻硬讓思梅代勞。思梅回憶昨夜,常芳走得的確有些匆忙。而且黃金龍醉得厲害,不該在意誰送他回酒店。打電話叫思梅來送,也許真是常芳的主意。但因此就要請客吃飯,未免有些誇張,莫非是想借機親近和拉攏自己?常芳雖然表麵熱情爽直,快人快語,骨子裏卻世故老練。思梅有可能成為黃金龍的“新寵”,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為此來拉攏思梅,恐怕就把常芳想得太簡單了。至於她的真實用意,未必是一時半會兒能摸清的。無論如何,自己得做出很買賬的樣子,不能流露半點戒備和懷疑。思梅主動向常芳提起黃總從酒店退房之事。畢竟她是助理,不該對黃總的下落不管不問。常芳立刻告訴思梅,黃金龍一大早就搭頭班飛機去了北京,走得急,直接在機場買的票。

思梅關切地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常芳哈哈一笑:“沒事兒!老黃猴急的脾氣!想起個事兒就放不下!”

常芳正說著,自己的蘋果手機叮咚叮咚地響,接連來了幾封短信。思梅等她看短信,可沒立刻退出辦公室去,那樣不夠自然。她還想再和常芳聊點兒什麽,恐怕不能再繼續追問黃金龍去北京的緣由。常芳雖然熱情得像親姐姐,不可能對思梅不加防備。但金沙項目時間緊迫,也不知昨晚從黃金龍的手機裏有沒有獲得有價值的線索。如今黃金龍又急著去了北京,在上海除了常芳再無人了解長山的內幕。常芳既然熱情相待,這或許正是思梅的機會。

思梅沉默了片刻,待常芳看完短信,沒話找話道:“您可真忙!”

常芳笑答:“什麽呀,都是垃圾短信!什麽賣房子的,保險公司,銀行啥的!”

“聽說蘋果出4了,您幹嗎不換一個?”

“嘿!我不懂那玩意兒,也不稀罕追。可我兒子稀罕,給他買了個新的,這舊的給我用!老貴了這個,去年才買的,6000多呢!你說蘋果公司坑人吧?這麽快又出新的?”

思梅故作驚訝:“那麽貴?您不是從專賣店裏買的?”

“不是!我托人從長春買的水貨!那前兒專賣店排隊都買不上,唉!”常芳歎著氣,表情卻很欣慰,“我那敗家兒子……”

常芳正說著,蘋果手機又響。這回是來電。常芳似乎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立刻接聽。思梅連忙退出辦公室,輕輕關上門。常芳在漸漸變窄的門縫裏,努力伸長脖子,向思梅咧嘴一笑。

思梅回到自己座位,打電話把黃金龍周五回長山的機票退了,心裏暗暗琢磨:看來果真出了令黃金龍意想不到的事,此事多半跟自己沒關係。不知跟昨天來此造訪的那位趙總有沒有關係?黃金龍去了北京,常芳又格外謹慎,下一步,自己又該能做些什麽?

思梅心中茫然,隨手把玩鼠標,無意間卻把QQ點開了。那片“藍天”是灰白色的。佟遠昨晚熬夜做計劃書,這會兒大概在補覺。公關公司真的是份辛苦活兒,工資不高,卻要經常在那古董般陰暗的老樓裏加班。公關這行業,似乎是許多年輕人的事業起點——大學畢業卻又缺乏一技之長。難道報社比公關公司更沒有前途?思梅有些同情佟遠,仿佛他是個因能力不足而需要被關愛的孩子。奇怪的是,這種缺陷並未削弱他的魅力。

思梅搖搖頭,關掉了QQ,心卻沒能關死,總有什麽地方好像留著一條縫,透著一線光。

*

佟遠卻並沒睡覺。他正走出那古董般的老樓,雙肩背反背在胸前。

從昨晚九點到今天上午九點,整整12小時,佟遠完成了一份95頁的計劃書,裏麵全是套話空話。華夏趙總的指示原本模糊不清,沒有具體的目標和步驟,卻用了一堆“精準”“到位”之類的辭藻。他原本痛恨虛情假意,對報社那些空洞的命題作文嗤之以鼻,甚至因此影響了自己的升職。可為了華夏房地產的項目,他還是熬了整整一夜。他並不清楚這份計劃書到底會被多少人仔細閱讀,但他必須把它做到最好。這是難得的機會。沒人懂得這機會有多重要,就連經理小蔡和小蔡的老板高總都不明白。

隻要努力,就會有收獲;盡管這收獲未必直接源自努力。半小時前,佟遠把連夜趕好的報告發給趙總,隨即又給她發了封短信告知。不到十分鍾,趙總的電話竟然就來了:快速瀏覽了一遍計劃,有明顯進步!但還有些小問題,比如不夠彰顯華夏的自身特點,因此需要和佟遠進一步溝通。但她很忙,這會兒在首都機場,過幾個小時到杭州,之後幾天會在浙江走幾個地方,見一些領導和客戶,不過,這倒是佟遠熟悉華夏業務的好機會……

五分鍾之後,佟遠已經提著包,走在去往陸家嘴地鐵站的路上。他得搭乘下一趟開往杭州的高鐵。機會離他越來越近,眼看就能抓在手心裏。

十點不到,太陽還不高,清晨的氣息依然濃重。他左手邊出現一個公園,不大,卻有個湖。湖邊有張牙舞爪的雕塑和低頭散步的老人,都沉浸在燦爛的朝霞裏。這個社會即便千瘡百孔,陽光還是溫暖美妙的。佟遠深深吸了口氣,頓覺神清氣爽,困意也淡了。他抬頭向遠處瞭望,那金色的大廈,正在朝陽下閃閃發光。

*

金色的大廈裏,思梅正麵對電腦,耳朵裏塞著耳機,貌似悠閑地邊聽音樂邊瀏覽網頁。其實她正在接聽Jack的電話,努力把每個字都牢記在心。

神秘的趙總光顧金合,黃金龍醉酒後突然赴京。在這多少有些敏感的時刻,長時間離開座位接聽電話,難免會引起懷疑。常芳辦公室的大門正虛掩著,思梅的辦公桌正好在她監視範圍之內。門本是閉緊的,常芳接完電話,自己打開一條縫,還笑嘻嘻地說:“屋子裏真悶!”其實打不打開都一樣,常芳未必是唯一的監視者。在這金色的大廈中,本無徹底安全之地。正如Jack說過的:最安全的地方,或許正是眾目睽睽之下。思梅盡量讓自己放鬆,手裏擺弄著鼠標,暗暗集中注意力,聽Jack敘述N97的初步分析結果:

隻找到幾條垃圾短信,沒有有價值的信息。來電記錄的搜索結果:晚上10點15分的未接來電,來電者的名字隻有一個字“孫”,該是司機老孫。之前是兩通撥出電話:8點50分打給思梅,7點22分打給一位“老馮”。再早還有十幾通來電記錄,除了與常芳、思梅和老孫的通話,其他號碼都不在電話簿裏,通話時間大多極短,或許是垃圾電話。Jack盡量使用溫和的語氣,但思梅還是聽得出:N97中獲取的信息價值不大,在Steve那裏是交不了差的。

Jack輕輕歎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沒關係,我找人查查那幾個號碼,那個姓孫的,和姓馮的,還有那幾個不在電話簿裏的。”Jack稍事停頓,又補充道,“反正手機也複製了……”

思梅明白Jack的意思:複製別人手機已經違規了,也不怕再多違規一些。Jack不僅是在安慰自己,他的確也會這樣去做的。

盜取他人手機通話記錄並反查與其通話之人的身份,絕非合法行為。GRE是大型跨國公司,又在紐約證交所掛牌上市,受到各方嚴格監管,按理說絕不可違法操作,否則不僅會給自己帶來風險,也會給客戶帶來麻煩。按照很多國家的法律,當服務提供者采取非法手段為客戶服務時,客戶也難辭其咎。而且,非法的調查手段一旦被發現,也會在未來的訴訟中對客戶極其不利。但2011年的中國並非美國,既缺少嚴謹細致的法律約束,也缺乏全麵有效的法律監督。在這裏,“資源”就等於一切。而“資源”又是什麽?

關係,錢。

GRE在中國經營近20年,“資源”絕對不少,卻絕不能隨意使用。對於大多數項目而言,GRE守法合規。踩入灰色地帶固然難免,但即便踩,也要留不下把柄。非法越線是絕對不能做的。“金沙”這項目卻與眾不同。似乎從上至下都不言而喻:“金沙”可以“越界”。這是自思梅接到臥底指令時就感覺到的。盡管臥底任務在GRE並不罕見,但那往往是去臥客戶自己的“底”,好比一家大型跨國公司為了調查其在中國的分公司,而任命GRE派出調查師臥底。自己調查自己,這合理合法。但像思梅這般被秘密派入客戶對手的公司中臥底,那就另當別論——對方公司的辦公室可不是公共場所。

所以,既然開端就已經越線,後麵當然也可以繼續越。隻要能獲取有價值的線索,盜取手機通話記錄又有何妨?或許這正是Jack的擔心之處——越線如同玩火,玩不好不但幫不了客戶,還會燒到自己。而這“自己”不僅僅是GRE,還有參與項目的調查師。為了一個之前從無合作的俄羅斯客戶,憑著一封毫無價值的檢舉信,Steve為何就如此大膽地接了這項目,而且勢在必得?

但老板就是老板。老板要星星,就不能給月亮。而且這對於思梅,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Jack沉默了片刻,又開口時,聲音嚴肅了一些:“時間不多了,我們得再想想別的辦法。”

思梅頓感壓力倍增。是的,時間更緊迫了。昨晚費盡心機拷貝的手機信息用處不大,黃金龍又離開上海了。下麵還能做什麽?思梅輕輕敲擊鍵盤,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音。那鍵盤早被她悄悄與電腦分離。鍵盤的另一端,則接入一台火柴盒大小的設備上。那設備正將思梅用五筆字型盲打的句子送向幾公裏外Jack的電腦:

我該怎麽做呢?我手裏並沒有別的線索。

Jack沉默了片刻,沉沉地說:“Steve剛剛透露了一條新的線索。米莎集團派駐長山公司的副總,一個俄羅斯人,和長山公司的一個會計關係曖昧,但戀情很隱蔽,平時在公司都假裝不認識。但大約三周之前,那個會計突然不來上班了,米莎的副總也聯係不上她,不知能不能算失蹤。那副總也無法找公司的中方員工打聽,因為兩人完全沒有工作交集。”

思梅心中一動:讓一個熱戀中的女人突然從她的男人身邊消失,恐怕絕非易事。也就是說,那會計的確有可能是失蹤了,而且失蹤得迫不得已。那又意味著什麽?莫非,是她得知了不該知道的事情?思梅悄然輕敲鍵盤。幾公裏外,Jack的電腦上,思梅的對話框裏冒出四個字:

財務欺詐?

“有可能。但還有許多種其他可能。”耳機中傳來Jack的聲音。

Jack說得沒錯。會計的失蹤可以有多種解釋。但既然暫時沒有其他線索,就隻能按照這條假設挖下去——如果真是財務欺詐,具體又是哪一種?關聯交易?做假合同買空賣空?還是直接做假賬,挪用或貪汙公司現金?不論哪種行為,最終的目的都是把合資公司的錢轉移到別處。如果那會計果真是因為得知了內情而“被失蹤”的,那麽這件事必定萬分機密,即便是長山公司內部的員工也難以得知,更不用說遠在千裏之外的思梅——一連串問題飛速劃過思梅腦海,可她並沒把這些問題都打出來。畢竟她是在“閑暇地瀏覽電腦”,不該過於頻繁地敲擊鍵盤。耳機裏的Jack也沉默了。

“叮咚”一聲。思梅的手機收到了短信。應該不是Jack,他正在電話上。是誰發來的短信呢?會不會是……

思梅一陣莫名的興奮,連忙抓起手機,打開一看,卻隻是個銀行的提示短信:金合的工資到賬了,四千元整。思梅一陣失落。並非因為工資太低。她有另一隻手機,正鎖在自家公寓的抽屜裏。那上麵幾天前就已收到另一份工資到賬提示,數額是這一份的五倍。思梅腦子裏卻突然跳出常芳剛剛說過的話:

“……都是垃圾短信!什麽賣房子的,保險公司,銀行啥的!”

銀行!思梅心中一亮。如今人人都使用手機銀行。不論進賬還是出賬,都會收到銀行的提示短信。長山合資公司的賬戶有沒有手機銀行?自動通知是發到誰手機上的?會不會是常芳的?她用的什麽手機?蘋果3GS!6000元買的水貨!那就意味著,那蘋果手機多半是——越獄版!

思梅竭力掩飾內心的興奮,不慌不忙在鍵盤上敲下一串字:

需要一部蘋果手機。能對付破解版的。

思梅的手剛剛離開鍵盤,眼睛的餘光卻突然掃到了什麽。她連忙抬頭,見常芳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手裏捏著錢包,笑盈盈地對思梅說:“真是,一大早就不讓人閑著!餓了!吃飯去!你去不?”

思梅看看表,其實時間尚早,才11點。可那又有何妨?常芳正把她的3GS握在手裏。一起吃午飯,思梅巴不得。最好還能一起幹更多的事情。多相處一分鍾,就多一分希望。思梅連忙摘掉耳機,起身跟常芳走出公司:“我也餓了!一直想著樓下麵館的蔥油拌麵呢!”

“蔥油拌麵!我太愛吃了!可太容易發胖!你看我,腰都成水桶了!”

“哪兒有!年輕著呢!等我到了您的年紀,要是能有您一半年輕,我就滿足啦!”

“嘖嘖,就你會說話!不過以前我還真跟你一樣瘦呢!現在一吃就胖!不成啦!”

“所以要堅持運動。對了常姐,咱公司不是租了羽毛球場嗎?您不去玩玩?”

“我倒是聽說了,可我打得不好,又這麽大年紀了,哪好意思跟你們年輕人瞎摻和?”

“看您說的!誰又打得好了?我也很差的!下回咱倆一起去……”

電梯門開了,兩人手挽著手走出去,親姐倆似的。

2

1月的西湖,因為寒冷而遊人稀少,難得一片清靜。

佟遠和趙安妮坐在湖邊一座老字號餐廳的包廂裏,桌邊是巨大的古式木窗,窗外的湖麵正在被夜色一點兒一點兒吞沒。斷橋在朦朧中漸漸回複古老氣息,遠處漸密的高樓燈火卻顯得愈發格格不入。

趙安妮斜倚在窗邊,側目看向幽暗的湖麵,目光似有些憂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餐廳的燈光並不明亮,空氣中有一股曖昧的香味,雖不如上次寶馬車中那般濃烈,卻仍使佟遠的胃微感不適。不知是不是已經建立了條件反射。

佟遠和趙安妮已經相處了快8個小時,還沒聽她提起那份計劃書。佟遠馬不停蹄,從上海乘動車到杭州,再從杭州站打車趕到靈隱寺,等在寺門外,直到趙安妮的寶馬車到來。車上隻有兩個人,趙安妮和司機。不知是其他同行人沒來,還是根本沒有別人同行。這和佟遠預想的有些差異。趙安妮在電話裏的口吻,仿佛這是一次多麽正規的商務尋訪。不過既然是到廟裏燒香,想必和商務也沒太大關係。

佟遠迎上前去,叫了一聲“趙總”。趙安妮隻點了點頭,臉上並無任何特殊表情,好像他一直都在身邊,隻是去附近上了個洗手間。

佟遠陪著趙安妮進寺,司機則留在車裏。趙安妮買了許多香,都由佟遠抱著,滿滿一懷。趙安妮在燒香的時候很專注,沒有與人交流的意思。佟遠隻默默跟著,仿佛一個會活動的香架。趙安妮口中念念有詞,畢恭畢敬,佟遠卻聽不清她都念了些什麽。

趙安妮穿修身的黑色大衣,圍一條寬大鮮豔的紅圍巾,身材顯得格外修長婀娜,穿梭於煙霧繚繞的廟堂,吸引了不少目光。趙安妮遊遍所有房間,拜遍了每一尊佛像,長出一口氣道:“今年的任務完成了。”

趙安妮並未立刻返回停車場,而是在後山選了一處茶社小歇。坐在竹椅之上,她似乎放鬆了很多,渾身懶散起來,愈發顯得嫵媚。盡管佟遠已經陪了她兩個小時,她卻仿佛這才注意到佟遠似的,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家鄉在哪兒,在哪兒上的學,學的什麽專業,平時下班都做些什麽。並未提及這次浙江尋訪的目的,也沒提及華夏的業務。佟遠試著提起那份計劃書,也被她轉移了話題。看來,計劃書絲毫不重要,佟遠的角色隻是陪遊。其實這正是佟遠所期望的,內心卻又隱隱忐忑。趙安妮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佟遠則正襟危坐,認認真真作答,盡管他已36小時沒睡,腦子裏好像一鍋因缺水而煮成半生的粥。其間趙安妮接了幾通電話,每次都起身走開足夠遠的距離。看她接聽時表情各異,時而冷傲,時而熱情,時而嚴肅,時而甜蜜,猜得出電話來自不同之人。

趙安妮接電話時,佟遠的困意就更濃,幾乎眨個眼便能立刻睡去。他拚命喝茶,好讓自己打起精神。今天必須堅持到底,夜深後還不知會發生些什麽。這想法讓佟遠感到些許為難。工作這些年,經曆過許多更危險的場合,甚至危及生命,卻都沒讓他有過這種為難感受。其實趙安妮雖然徐娘半老,卻依然性感十足。佟遠暗暗安慰自己:逢場作戲罷了。自己本來就是單身,這始終是他工作的最大便利。隻要趙安妮樂意,他就不會對不起誰。邢珊這個名字卻如不速之客,突然闖入腦海。佟遠在心中自嘲道:其實連朋友都還算不上。昨晚倉促一別,她連短信都沒回一個。

天色終於變暗。趙安妮挑了一家西湖邊的老字號餐廳,點了招牌菜——西湖醋魚、叫花雞和冬筍湯,外加涼菜、啤酒和一屜小籠包。這次帶著司機,談話就變作圍繞著司機,對佟遠再次視而不見。

司機姓李,是在上海落戶的杭州人,看樣子也像是新近雇用的,話題多是圍繞他的家庭和經曆。普通小市民,沒什麽特別之處。趙安妮對司機格外親熱,司機有些得意忘形,反問趙安妮的家世。她並不直接回答,輕聲道:“這次時間太緊,不然就回去看看。”司機愈發興奮:“趙總也是浙江人?浙江哪裏呢?”趙安妮不答,隻輕歎一聲:“唉,好多年沒回去了。”

趙安妮輕倚窗垣,腰身愈發嫵媚,頗有些江南女子的氣質。佟遠不禁納悶:趙安妮不是青島人嗎?怎麽又跟浙江扯上關係了?再一想,她並沒回答司機的問題。說不定她所說的“回家”就是回青島。這女人本來就喜歡故弄玄虛。佟遠正盼著司機就此問題繼續深問,趙安妮卻開口道:“吃好了嗎?吃好了就去酒店吧!我累死了!”

司機老李連忙點頭,佟遠則不置可否。畢竟趙安妮隻說邀他同行,沒說要請他住酒店。而且,果真住酒店的話,不知又是怎樣住法。趙安妮和司機都起了身,佟遠終於張口:“趙總,那我?”

趙安妮挑起眉梢,好像這才又注意到佟遠的存在:“怎麽?你還有別的安排?還是需要趕回上海?”

“那倒沒有,隻是不想給您添太多麻煩。要不,我在附近找個地方住。”

“大老遠把你叫來,又讓你自己去找旅館,那多不好意思。”趙安妮含著笑,有點兒為難地說,“要不,你跟老李擠一擠?”

老李忙接話:“就住我房間!我正想跟趙總請示呢,這兩晚想住我父母家,酒店的房間空著就浪費了!”

佟遠心想:老李既是杭州人,必定是要回家住的。卻又在酒店訂了房間,這是不是趙安妮特意的安排?佟遠不禁欣喜,卻又暗暗緊張:果真要和趙安妮同處一室了。而且,聽老李的意思,得在杭州住兩夜,周五才能返回上海,不知球館還去不去得成。

“這不正合適!老李也不早說!”趙安妮頑皮地擠擠眼,把一顆小籠包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個口,慢慢吸掉汁液。佟遠在報社做過美食版塊,所以他看得出,趙安妮雖是青島人,卻是個吃小籠湯包的行家。

3

常芳的羽毛球水平何止是不佳,簡直就是沒水平。可她畢竟還是跟著思梅到球館來了。不知是真對打球感興趣,還是想找機會接近思梅。周五晚上,打球的人比周二晚上更多。思梅帶著常芳打雙打,輸得更快些,也就更有時間坐在椅子上,看別人走馬燈似的上場。大部分都不是金合的,思梅不認識,常芳倒是認識幾個,卻似乎並不熟,打聲招呼,或隻點點頭。有一個湊過來多說了兩句,熱情地叫她常姐,問她是不是調到上海來了。同樣的問題又回到思梅腦子裏:租用場地的到底是哪家公司?好像果然和金合有些關係。

常芳在場上雖然幾乎碰不到球,可下了場還是氣喘籲籲,要歇半天才能開始聊天。話匣子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住,而且都是私人問題,有關家世和曆史。這是思梅到金合以來,還從未被問及的問題。思梅從容應對:來自嘉興的普通家庭,父母健在,沒有兄弟姐妹。這是事先編好的故事,早在到金合上班之前就已練熟的。聊聊家常其實最好不過,不論常芳是想套近乎還是摸底,其實都是給思梅製造機會。思梅故意把話題引回常芳身上,說起她在東北的老公和孩子,常芳不禁抱怨道:“我兒子讓我老不放心了!就喜歡玩電子遊戲,他爸管不住!”

常芳有個上初中的兒子,整天沉迷電子遊戲。這些思梅以前就聽常芳說過。除此之外,常芳還說過,自己的兒子愛吃零食,體重超重,數學還成,英語很差。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常芳說過的每個字都被思梅暗暗記牢了。思梅答:“玩電子遊戲也能鍛煉腦子的。”

常芳半信半疑:“真能嗎?我看沒用,瞎浪費工夫,還毀眼睛!”

“當然是真的!我表姐的孩子也喜歡玩電子遊戲,整天抱著iPad不撒手!我表姐就給裝了一個能學習數學的遊戲讓她玩,沒過兩個月,數學成績從全班倒數十名躥進前十名了呢!”

常芳眼睛一亮:“真有這樣的遊戲?我兒子數學還行,就是英語太差!”

“學英語的遊戲也有的!不信,我給你找?”思梅從包裏掏出一隻iPhone 4。

常芳不禁問道:“換新手機了?跟我兒子的一樣!”

“是啊!剛托朋友買的!這個上網快!”思梅點頭道。常芳並不知道,思梅口中的“朋友”其實就是Jack。iPhone 4是Jack昨天剛買的,使用聯通的網絡。費用當然是記在金沙項目裏。

3G網速果然快,思梅沒用幾分鍾,就在自己手機上下載了一個學習英語的遊戲教常芳玩。常芳大概是因為眼花,把手機拿開一段距離,皺著眉眯著眼,玩得很費勁,不明不白,可還是興趣盎然,舍不得放棄,邊玩邊說:“嘿!還真有這樣的遊戲啊!你手機上能玩,我兒子手機上指定也能玩唄?”

“當然。你自己的手機上就能玩的!”

“真的?能幫我也下一個嗎?”常芳連忙把自己的3GS拿出來。可常芳的手機用的是中國移動的網絡,聯網速度太慢,下不了幾十兆的遊戲。盡管如此,思梅還是裝模作樣地擺弄了一會兒,皺眉道:“您這手機上網太慢了!下不下來啊!”

常芳不解道:“不也是蘋果嗎?怎麽就太慢了?”

“因為我用的是聯通的3G網。您用的是移動的,上不了3G。”

“什麽3G?我可真不懂!那咋辦?”常芳滿臉失望,思梅心中暗喜,假裝沉思了幾秒,突然眼睛一亮:

“呃,有了!我的手機能設熱點!我打開熱點,您就可以通過我的手機上網下載遊戲了!”思梅邊說邊打開自己手機的熱點,“您的Wi-Fi開了嗎?搜搜我的熱點!”

“我哪兒懂啊!你幫我看看?”

常芳的蘋果手機又回到思梅手上。沒過兩分鍾,遊戲下載完畢。常芳喜出望外,拿著自己的手機又玩起來,邊玩邊說:“我得先學會了,以後教我兒子玩!”

“給你兒子買個iPad吧!那東西不費眼睛!”思梅笑嘻嘻地回答。

常芳睜圓了眼睛:“這遊戲iPad上也能裝?我兒子正吵著要買那玩意兒!我明兒就給他買!然後你幫我把這個遊戲裝上!小邢你可幫了我大忙了!”

常芳眉飛色舞,喜出望外。思梅也嘻嘻笑著,暗中捏著一把汗。機會難得,希望能有收獲。常芳不是傻瓜,絕不會真心把思梅當朋友。但她畢竟不是IT高手,不知手機絕非她想象的那麽安全,而智能手機就更不安全,電磁波的傳播原本不需任何介質。蘋果手機的確擁有嚴密的防護係統,但破解版的蘋果手機就另當別論。能夠深入破解版蘋果手機竊取短信和電話記錄的APP算不上什麽高水平軟件。思梅的新iPhone4裏就有這樣一個APP,正源源不斷地把常芳手機中的短信和通話記錄竊取出來,再通過雲端服務把這些信息複製到幾公裏外GRE上海辦公室的服務器裏。

晚上九點,球場散場,常芳的手機也複製完畢。思梅暗暗鬆了一口氣,興奮的神經卻一時難以放鬆,心中似乎還有些隱隱的不妥。

其實自從和常芳約定了一起來球館,思梅的心就一直懸著,絕不僅僅是為了找機會竊取常芳的手機信息:她擔心見到佟遠之後,幹擾了今晚的行動。佟遠和金沙項目無關,卻屢屢幹擾她的注意力,以至於讓她嚴陣以待。其實人家已經兩天沒有消息,真是荒唐至極。思梅暗下決心:完成任務第一,別的都在其次。所以,她必須時刻陪伴常芳,隻當佟遠不存在。

然而思梅的擔心竟然是多餘的。眼看九點了,佟遠仍沒出現。

旁邊場地上始終隻有兩個人:一男一女。這兩位思梅上次都見過,該是佟遠的同事。佟遠為何沒來?又在加班?思梅知道他不來其實更好,自己也無需為了一個並不了解的成年人擔心。但思想忍不住還是開了些小差:最後一次聯係還是前天晚上。佟遠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她卻沒回。她有充足的理由不及時回複:爛醉如泥的黃金龍正抓著她的手腕。有些短信,過了最佳的回複時間,再回就顯得有些尷尬了。

可她不回,佟遠就真的再沒消息了。

眾人都在收拾穿衣。佟遠那兩個同事也不例外,沒任何異常,不像在等待任何人的樣子。思梅又往門口瞥了一眼,稀稀拉拉的人流,都是往外走的。這最後一眼實屬多餘——來的都已經要走了,沒來的更不會來了。

常芳著急回家,衣服比思梅穿得更快,可真的往外走了,又說要去衛生間。思梅站定等她,悄悄取出手機,查看新收的短信。的確有一封,來自陌生號碼,內容隻有一句“OK”。她知道那是Jack發來的,確認手機信息複製完畢。順利完成任務,思梅鬆了一口氣。

常芳回到思梅身邊,攙住她的胳膊。思梅回頭往球場裏看,佟遠的兩位同事也已不見蹤影。

“怎麽了?落東西了?”常芳問。

思梅連忙搖頭,跟著常芳往外走。大門就在四五步開外,大家都在奪門而出,有個低沉的聲音,卻突然從門外闖了進來:“小蔡姐!這是華夏下個季度的計劃書,趙總修改過的!她讓我今晚一定要交給你!”

思梅心中一震,猛抬頭。腳步卻停不住,因為被常芳拖著。一兩步之後,佟遠已在視野中,站在幾米開外,把一遝文件交給那位剛打完球的女同事。

黑皮衣,破牛仔褲。雙肩背提在手裏。還是那麽短的發,發尖上仿佛浮著一層土。沒生大病,也沒有事故,雖然滿臉倦意,但仍然充滿活力。一切都好,但兩天沒有聯係。還是那雙炯炯的眼睛,碰上思梅的目光,立刻閃開了。

思梅也把目光移開,心中暗暗慶幸,卻又空落落的。

“這麽快就放你回來了?”該是“小蔡姐”的聲音。

“誰知道,可能嫌我煩了。嗬嗬。”佟遠嘿嘿一笑,傻裏傻氣。

“常姐,我陪你搭地鐵!”思梅加快步伐,改她拖著常芳,徑直從那兩人身邊快步走過,穿越那一股熟悉的年輕男性的氣息,其間混雜著一些淡淡的女士香水的氣息,似曾相識。上海大街上不知每天會有多少女人使用同一款香水。大家氣息相似,卻又毫無關聯。就像此刻,她和佟遠,不打招呼,互相避開彼此目光。合情合理卻又不近情理。他們原本就是陌生人,雖交換過姓名和電話,她的名字卻是假的,電話也是臨時買的充值卡。她又有資格指望什麽?

“小蔡姐”的聲音在思梅身後響起:“怎麽樣?趙總夠有女人味吧?”

大門已在思梅身後關閉,她沒聽見他的下文。屋外細雨紛飛,冰冷的空氣讓她打了個寒顫。

4

思梅在地鐵站台上和常芳分手。兩人方向不同,常芳的車先到了。

思梅的車也來了,可她沒上,臨時改了主意,想到街上走一走。今晚的行動讓她緊張而興奮,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完全放鬆下來。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正在暗暗膨脹。

她確認常芳乘坐的列車已在隧道裏消失,自己慢慢走出站,從包裏掏出iPhone 4。手機上多了一個文件夾,裏麵是常芳的短信和通話記錄。短信不多,都是一兩天內收發的。沒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常芳看來很謹慎,短信和通話記錄都刪除得很勤快。思梅一陣沮喪,任務尚未完成。黃金龍不在上海,機會越來越少,希望越來越渺茫。

雨倒是停了,街上依然濕答答的,四周都很空曠,沒有行人。其實時間尚早,才過九點。在上海這擁擠的都市,也隻有落雨的冬夜,才會突然安靜下來。燈火依然璀璨。因璀璨而愈發寂寞。思梅穿過馬路,走進一條窄巷。這是到達下一站地鐵的捷徑。巷內很黑,深不見底,大概沒有路燈,兩側樓房又沒有燈光。其實巷子並不長,不到兩百米的樣子。隻不過巷口有個轉彎,所以見不到光。上次和佟遠並肩走過的。

一束光,從思梅眼前劃過。

思梅下意識地抬頭。那該是一輛從巷外經過的汽車,燈光一閃而過。但就在明亮的瞬間,思梅卻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遠遠站在巷口,雙手插在褲兜裏,正向著她看。但車燈消失得太快,他們的距離又太遠。她沒看清他的臉。燈光消失之後,巷口重新落入漆黑之中。思梅莫名地緊張起來。站在巷口看著她的,莫非是佟遠?思梅站定了,默然立在黑暗裏,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像是在跟自己較勁。完全沒道理生氣,因為他們並無任何特殊關係。她任務在身,本來就沒打算搭理他。

又有車燈掃過巷口,那裏卻已空無一人。

前方的窄巷再度變成漆黑一團,深不可測。也許隻是個毫不相幹的路人。思梅鬆了口氣,正要邁步繼續前行,可突然間,前方黑暗的窄巷中,卻似乎有個黑影正在快速移動!

思梅心中一驚,再次駐足,抬頭凝神注視窄巷。莫非那人鑽進巷子裏來了?車燈每次經過巷口,能掃亮巷口以內大約七八米的部分,除非走得極快,不然不會這麽快就鑽進巷子深處。那人為何如此鬼鬼祟祟?到底是不是佟遠?

思梅心中詫異,後背陣陣發涼。這麽漆黑僻靜的巷子裏,遇上一個鬼鬼祟祟的陌生男人,想必不會是件幸運的事。按理說,她該掉頭跑掉。可萬一那人是佟遠,她倉皇而逃,恐怕又要被他笑話。思梅努力睜大眼睛,窄巷中依然漆黑一團,寂靜無聲。是不是看錯了?那麽高大的一個人,怎能不發出任何腳步聲?莫非,是自己胡思亂想看錯了?思梅這樣安慰著自己,後背卻還是發涼。她不再耽擱,轉身往回走。腳步聲卻突然雜亂起來。這絕不僅僅是她自己的腳步!

思梅又是一驚,再回身看,隱約間,似乎果然有個高高的身影,正快速向她靠近,距離已不過十幾米!思梅隻覺心驚肉跳,正要開口大聲問是誰,頭頂卻有白光突然一閃。原來這窄巷中竟是有路燈的,隻是電路接觸不良。就在這幾分之一秒的明亮瞬間,思梅看見半張男人的臉,是蒼白的下半部,上半部則套著一個奇怪的盒子,好像詭異的外星來客。

思梅大驚失色,轉身拔腿就跑,滿耳都是密集的腳步之聲,也搞不清是自己的,還是那個陌生男人的。隻覺身後似有一陣陰風,離自己越來越近。巷口並不遙遠,外麵就是寬敞明亮的街道。可街上並無行人或車輛。

終於,思梅和巷口隻一步之遙。突然間,巷口卻又冒出一個人影,擋住思梅去路。思梅失聲尖叫,心中一陣絕望,那人卻張開雙臂,用渾厚的聲音說:“是我!佟遠!”

思梅雙腿一軟,幾乎跌倒在地。佟遠一把扶住思梅,急迫地問:“怎麽了?有人在追你?”

“是!有人在追我!”

思梅狠狠抓住佟遠的胳膊。佟遠往前一步,把思梅擋在身後,橫眉立目看著黑巷。思梅頓覺安全踏實了不少,也順著佟遠的目光看過去,窄巷中卻安靜之極,漆黑之中,看不見半點兒人影。

窄巷裏的路燈又是一閃。兩人在瞬間都看清了,那巷子裏並沒有人。

思梅詫異道:“奇怪,到哪兒去了?剛才還在追我!”

佟遠警覺地向四處仔細看了看,提步要往窄巷裏走,思梅拉住他的胳膊:“別去!”

佟遠猶豫片刻,隨思梅退出巷子來,轉身問道:“剛才是誰在追你?”

“是個男的,和你差不多高,頭上戴著奇怪的東西,隻有半張臉!”思梅心有餘悸,聲音微微發顫。那瞬間顯現的怪異麵孔還曆曆在目。佟遠緊握思梅的手,拉著她遠離那巷口:“別怕!有我!”

思梅的心卻微微一抽,無端的一陣委屈。

佟遠四處看看,路上車輛稀少,沒有計程車的影子。“還是趕快離開這裏!”佟遠的口氣很堅決,牽著思梅快步走向地鐵站。

思梅心情漸漸平複,隻覺右手滾燙,這才意識到手仍被佟遠緊握著。他的手竟比想象中硬朗有力得多。他怎會突然出現?是不是離開球館後恰巧經過?應該不是,球館在地鐵站的另一側,他是不該經過這裏的。莫非,他也在偷偷跟著自己?思梅悄然側目,看到佟遠結實的脖頸和極短的發,莫名的委屈再度滾滾而來。真是莫名其妙。他又是她什麽人?但緣分就是如此,把無關的人硬拉到一起。這是她第二次被人跟蹤,也是佟遠第二次臨危出現。他正拉著她的手,走在她的斜前方,個子大約高出她大半頭,令她倍感安全。一陣夜風襲來,空氣中有極淡的香味,不明來曆,卻似曾相識,不久前才聞到過的。原來那體育館門口的暗香,是佟遠身上的?

四周豁然明亮。他們已經走進地鐵站了。

思梅抽回手。車站裏燈火通明,有穿行的乘客和工作人員。兩人走過檢票口,走下站台。思梅輕聲致謝,佟遠卻並沒告別,堅定地說:“我送你到家門口!”

“不用,剩下的路很安全!”

列車停穩了,振動卻沒有徹底消失。不是因為列車,是思梅褲兜裏的手機。思梅猜到是誰打來的,心裏一沉,轉身對佟遠說:“真的不用你送了!”

佟遠並不理會,大步走進車廂。的確是個頑固而堅定的人。

思梅沒動,依然留在站台上。褲兜裏的振動讓她徹底冷靜下來。金沙項目尚未結束,這項目對她如此重要。再說,誰知Jack的黑色奧迪會不會又等在地鐵站外的路邊?可她不想再對佟遠多撒一個謊,所以她什麽都不說。佟遠發現思梅並未上車,但為時已晚,車門徐徐關閉,硬生生把兩人隔開。佟遠雙手按在車門上,焦急地看著思梅。思梅衝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鼻子卻一酸。列車隆隆地駛入隧道,褲兜裏的手機又開始振動。思梅掏出手機,突然有種想要把它扔下站台的衝動。

思梅把手機湊到耳邊,果然是Jack:“May,方便說話嗎?”

“嗯。”

思梅輕咬嘴唇,暗暗告誡自己要冷靜。距離打球結束還不到半個小時,這電話顯得有些草率——萬一,常芳還在她身邊呢?莫非Jack發現了什麽?

Jack的語氣突然興奮起來:“May,找到證據了!他們私挪了巨款!”

思梅精神一振,心中卻有幾分不解:“常芳手機裏找到的?”

“是的!你猜對了!常芳的手機會接收銀行的自動提示!而且,是兩家銀行的!大約三周之前,她先後收到了兩條來自不同銀行的提示短信。一條提示轉出了三千萬美金;另一條則提示轉入了三千萬美金!”

思梅越發疑惑:“可我剛剛看過她的短信記錄,沒有這幾條啊?”

“你看到的,是她手機裏保存的短信;可我們找到的,是她已經刪除的短信,隻不過,還留在手機硬盤裏。蘋果手機的硬盤足夠大,她又沒下載音樂和視頻,因此留有大量空間。以前刪除的短信大部分都還在硬盤裏,並沒有被新的內容覆蓋。你手機上安裝的間諜軟件是升級版的,常的手機又越過獄,門戶大開,所以,我們把那些殘留在硬盤裏看不見的信息也都複製出來了。”

“原來如此!”思梅恍然大悟,心中一陣狂喜,轉而又有幾分不踏實,追問道,“即便證實了有巨款轉移,就一定是從合資公司挪用的嗎?”

“那沒錯了!不是親戚也是老鄉!”思梅脫口而出。讓自己的親信在香港成立公司,再使用假合同,把公司賬戶裏的美金轉進那家香港公司的賬戶,黃金龍果然是在偷偷盜取合資企業的巨款!思梅萬分激動,幾乎跳起來歡呼,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地鐵站台上,連忙克製住興奮,四下看了看,好在站台上乘客稀少,似乎並沒人注意到她。她壓低聲音說:“這麽說,任務完成了?”

“是的!完成得非常出色!我這就打電話給Steve。今晚還要加班把書麵報告寫出來!你簡直太棒了!”Jack越說越興奮,似乎要從手機裏鑽出來擁抱思梅。

思梅心中卻突然一空:原來Jack沒在地鐵站等她。她的顧慮是多餘的。

Jack聽不到思梅的回應,警覺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不。沒有!我……”思梅慌忙解釋,“我是在想,這樣盜取的信息,恐怕也不能拿到法庭上做證據吧?”

“當然不能!客戶也沒準備在法庭上使用這些信息。其實客戶根本不會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既然已經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就無需使用我們的證據了。米莎自然會強行進駐長山合資,不怕和金合撕破臉了。隻要進去做個內部審計,拿著公章去銀行打份對賬單,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那我是不是也該離開金合了?”

“再過一天,最多兩天。隻要米莎一行動,你就立刻從金合消失!不能消失得太早,以免打草驚蛇。明天你按時去金合上班,隨時等我消息。記住,裝作一切如常,務必把電腦弄幹淨!”Jack頓了頓,又說,“May,這一次,你真的很讓我驕傲!”

思梅如釋重負。幾周以來壓在心頭的重擔終於卸下了。可剛才的狂喜又好像已經淡了,再也高興不起來。列車進站了,站台再次微微震動。這一次她沒再耽擱,快步走進車廂,隨便找個座位坐下來。車廂裏沒幾個乘客,顯得格外空曠,列車行駛得不夠平穩,一排空空的吊環,漫無目的地悠悠晃動。

邢珊就要消失了,就像她從沒出現過。以後,她將遠離陸家嘴。按照慣例,還會被調離上海一段時間。剛才的一幕又在她腦海中浮現:佟遠用雙手抵住車門,目光中充滿焦慮和不解。

他們本來就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思梅突然意識到,也許她再也沒有機會解釋了。

5

午夜過後,國貿C座80層的酒吧越來越熱鬧了。

Steve習慣在深夜工作,卻並不喜歡在淩晨出入聲色場所。其實,他的年齡尚不足四十,麵容看上去不過三十,身材更是和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無異,從頭到腳精致得一塵不染,絕不輸給酒吧裏那些滿身名牌的時髦小夥子。隻不過他的著裝過於嚴謹,氣質過於幹練,顯得與聲色場所格格不入。當然,如果項目需要,他也可以換換衣服和發型,立刻變成這酒吧裏最常見的樣子,讓誰都覺得合情合理。但那隻是演技,他的內心和這酒吧沒半點兒共鳴。

然而為了工作,Steve從不挑剔地點。米莎公司副總伊萬連夜召見,他不會回絕。商業調查公司亦屬於谘詢公司的範疇;而谘詢公司,就是向客戶提供服務的。對於GRE公司的高管來說,這服務包括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隨時出現在客戶麵前,隻要對方需要。反正Steve的價碼是每小時650美金。隻要他出現,服務就開始了。他的手表是不會停的。更何況,今晚會麵的主題,是展示GRE的戰績。

其實“戰績”早在一小時前就通過電話報告給伊萬了。伊萬驚愕之餘,片刻不敢耽擱,立刻匯報遠在莫斯科的CEO。北京的淩晨,正是莫斯科的傍晚。米莎的CEO立刻召開董事擴大會議,討論GRE的重大發現:三千萬美金的巨款已從長山的賬戶轉入另一家香港公司的賬戶,那公司的兩名董事都是黃金龍的親信。

米莎公司方麵從沒聽說過那家叫作龍翔貿易的公司,更沒授權過這筆轉賬。法人蓋章和簽名必定是偽造的。這就是金合搗的鬼。那封匿名信絕非空穴來風。三千萬美金!長山合資的賬戶裏哪有那麽多現金?米莎的確在幾個月前注入了三千萬美金,可之後不是修建了廠房,購買了設備和原材料?賬戶裏不是隻剩幾十萬美金了?怎麽還有這麽多可轉?看來,長山合資每月發給米莎的財務報表都是假的,米莎每月接到的有銀行蓋章的對賬單也是假的!難道一切都是假的?難道那些新建的廠房、新購的設備和原材料根本就不存在?三千萬美金,就這樣一下子打了水漂?半小時不到,董事會一致決定:再不必顧忌和金合的臉麵問題。必須立刻派人控製合資公司,開始全麵的內部審計,以便盡早弄清實際的財務狀況,向當地公安機關報案,並在中國大陸和香港開始訴訟程序。或許還能趕在那筆錢被揮霍殆盡之前,得到法庭的凍結令。即便那筆款子追不回多少,但金合公司和黃金龍的財產也許尚未被轉移,或許還能為米莎贏回一些補償。一切都必須快!不能再多耽擱一秒。當然,在行動之前,有一件事必須和GRE確認——這個調查結果絕對可靠。如果臉皮撕破了,長山合資也強行控製了,卻並沒有找到轉移巨款的證據,米莎就要陷入真正的危機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Steve依然保持著坐姿,好像一尊完美的雕塑。臉上表情不多,不卑不亢,隻微微一點笑意。他麵前有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大概還沒碰過。每次和客戶的約見,他都提前到達,今晚這麽急的約見也不例外。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親愛的Steve,我太佩服你了!”這倒是伊萬的真心話。他已對Steve心服口服。難怪兩周不報告任何進展,一樣可以穩如泰山,看來Steve心中早就有數了。GRE果然水平非凡,窺探長山合資的內部秘密竟如探囊取物。但這取出來的“秘密”到底可不可靠?如果可靠,伊萬自可回莫斯科完美交差;如果不可靠,米莎的CEO也許會生吃了他。

“可是好心的Steve,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小忙呢?”伊萬雙手交叉擺在胸前,身體微微前傾,好像歐洲貴族虔誠的管家。

“請講。”

“能不能告訴我一些細節?比如,你們到底是怎麽獲得這個消息的?”

“對不起。”Steve並沒搖頭,隻把下巴稍稍偏了偏,“請您理解,一個大廚,是不能把配方告訴別人的。”

“可是Steve,這對我們非常重要,你也知道,我們的CEO……”伊萬麵露難色。

“請轉告尊敬的CEO先生,我向他保證,這個發現無需質疑。”Steve的語氣依然溫和,臉上的一絲笑容卻終於消失了,表情因此愈發嚴肅。

“我非常尊重您的保證。而且,我們的合約……”

“是的!我們的合約不容許我向您提供虛假信息。”Steve的口氣很堅決,“一般來說,當客戶提起合約,我會請他們留意,那其中的各種免責條款。但現在,我想我無需跟您重複這些了。因為這一次,我非常相信我的團隊所帶來的消息。”

伊萬猶豫了片刻,用力點頭道:“好!既然您對您的團隊這麽有信心,那我也就無需多慮了!”

伊萬起身,打算趕回酒店去向CEO通報。走出兩步,又急匆匆回身,向著Steve張開雙臂。Steve從容起身,和伊萬短暫擁抱。這是俄羅斯人的禮節。伊萬放開Steve,低聲說:“我們也許還會需要你的幫助。”

Steve明白,伊萬說的幫助,是協助米莎前往長山收回公司。每小時650美金。此行來回至少三天,每天按12—16小時計算,僅Steve一人,就能為GRE多賺幾萬美金。金沙這項目一共為GRE賺來十幾萬美金,其中有10%是他個人的提成。

但這並非他的目的所在。

盡管淩晨已過,Steve還是像以往一樣獨自走回公司。自多年以前,他就常常在深夜工作。一個習慣獨處的人,會對深夜情有獨鍾。

Steve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了門,打開電腦。Jack的報告已經送到。篇幅不長,但內容遠比Steve告訴伊萬的要多。報告裏詳細敘述了思梅盜取黃金龍和常芳手機信息的過程,以供Steve判斷調查結果是否準確。當然,這些細節僅供Steve使用。這份報告永不會落到米莎手上。Steve早在金沙項目的建議書裏就寫明:此項目隻需提供口頭報告。

但Steve並沒認真閱讀Jack的報告。盡管他向來認真嚴謹,從不忽略下屬提供的隻言片語。可這次不同。不讀他也知道,這個調查結果不會有誤。

Steve關閉電腦,從筆筒中抽出一隻熒光筆放進西服口袋,起身走出辦公室,穿過狹長的走廊,在蒼白的節能燈下,留下忽長忽短的影子。他停在走廊最底端的一扇門前,在密碼機上輸入一串密碼,再把食指放在指紋識別器上。隨著一聲細微的金屬磨劃之聲,門開了一條細縫。Steve側身進屋,反手把門關牢。

那屋子裏的日光燈自動打開,照亮另一條狹長通道。這通道的兩側並排立著許多巨大的金屬櫃子,仿佛圖書館一般。每個櫃子上貼著時間跨度,櫃子裏則整齊插滿黑色文件夾,文件夾腰背上則貼著統一規格的標簽,標簽上印著客戶名稱、項目名稱、項目負責人、簡介和項目完成時間。這裏以時間為序,陳列著20年來GRE中國辦公室參與過的一切項目,金沙項目的文檔也在其中。

Steve卻並未在存放金沙項目的櫃子前駐足,而是一直走到走廊的最深處。最後的兩排櫃子上沒貼年代,櫃子裏插的文件夾亦沒貼任何標簽。看那些文件夾上厚厚的浮塵,似乎已經很久沒人碰過了。其中大部分文件夾是空的,也有一小部分,其中夾著一些陳舊的市場宣傳材料和公司章程。

Steve蹲下身,從角落裏取出一本文件夾,翻到空白一頁,取出夾子裏別的圓珠筆,用英語寫道:

12/23/2010,長山賬戶→龍翔貿易,US$30M

1/14/2011,米莎得到確認

龍翔貿易——黃,已確認。但黃——?

Steve把夾子放回原處。站直身子,從西服口袋中掏出那根粗的“熒光筆”,用特定的組合旋轉筆帽,然後輕輕一拉。筆帽滑開,露出一條微型顯示屏和三個按鍵。這恐怕是全世界最簡易的手機鍵盤,功能卻毫不遜色。兩個按鈕便能組合出所需的數字,第三個按鈕負責功能切換。超級語音識別係統則執行其他按鈕不便完成的功能。Steve把熒光筆湊到耳邊。幾秒鍾之後,熒光筆裏傳出細嫩柔婉的聲音:

“喂?”

Steve用極輕的聲音說:“俄羅斯人得到消息了,應該會馬上行動,比預期的早了些。不過,你就省事了。”

6

“是嗎?我沒覺出什麽不同啊?”

馮軍卻是睡意全無。幾分鍾之前,他突然從夢中驚醒,心中有股子莫名的不安。他下床,點燃一根煙,回想傍晚黃金龍的造訪。這家夥這幾天本應待在上海,卻突然在馮軍眼前冒出來,事先沒有電話或短信。難道,這都隻是因為馮軍給金合安排了一個小會計?

馮軍心裏清楚,黃金龍是個粗人,火爆脾氣,但他並不是傻子,更不會把馮軍當傻子。認識了三十多年,熟知對方的脾氣,黃金龍絕不會在馮軍麵前任性胡來。像今晚這樣的從天而降,衝破公司前台和秘書的防線,倒實屬少見。

當然今天黃金龍也算不上胡來。雖然不請自到,卻並沒說出什麽要緊事來,隻胡亂抱怨了些算不上事的事。馮軍在他右肩上輕輕拍了拍,他就立刻順從地住口,表情也跟著變柔和。他畢竟了解馮軍的脾氣:用不著點到為止,撕破了窗戶紙沒一點兒好處。所以今天下午沒人提到新會計的事,原本不用提的。黃金龍的突然出現,就已經表明了態度。

黃砣子為何如此敏感?

這樣明目張膽的反抗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次堅持要讓自己的員工使用華夏租用的羽毛球場,這次又因為馮軍要在金合安排個會計而憤怒。自從錢進了金合的賬戶,黃金龍就變得越發放肆。到底是因為看不慣趙安妮,還是他心裏真的有鬼?馮軍真的有點含糊。也許正是這件事讓他半夜醒來,心裏好像揣著隻兔子。黃砣子會背叛他嗎?若在以前,絕不會的。那是曾經為了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但現在不同了。幾千萬美金到手,黃金龍到底還能不能聽他馮軍的話?

馮軍心中一凜:那筆錢會不會真的要出問題?他的直覺,往往是準確的。正如這半夜的突然驚醒。他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叫醒趙安妮,問她是否察覺到些異樣。趙安妮並沒徹底醒來,對馮軍的問題更是不屑一顧。

馮軍使用更加堅決的口吻,不留餘地:“我不喜歡我的預感。明天,你得再去一趟金合探探口風!看看黃砣子有啥動向,還有長山那邊,是不是一切順利!”

“幹什麽啊,今天下午剛從杭州回來,累死了呢!再說,我去金合能有什麽用?人家又不會跟我說什麽。”

馮軍沉思了片刻,狠狠吸幾口煙。客廳裏漆黑一團,窗外的樹影因而愈發囂張,在呼嘯的北風裏肆意晃動,讓他更加不安:“無論如何,必須再核實一下!你在長山不是有人嗎?”

“好好,那我明天打電話到長山問問,行了吧?”

“你最好親自去一趟!”

“真是的,那麽遠呢!冰天雪地的!你別老瞎擔心了。那不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嗎?既然當初那麽信任他,把錢都放他手裏,現在又擔什麽心!”趙安妮像是徹底清醒了,聲音清冽了不少。

“那麽一大筆錢呢,發現也是遲早的事。”趙安妮不屑道。

“那未必。我看香港林氏也快憋不住了。短則一兩周,多則一個月,他們把股份賣給咱們,地皮就可以出手了。林氏的股票翻個幾倍,長山的虧空還不是好補的?最多半年而已,俄羅斯人發現不了。黃砣子必須給我挺住了!”

“那你直接跟他說不就好了,讓我跑來跑去問來問去做什麽?他又不會讓我插手他的事的!”趙安妮越說越氣。

“看看你!小孩子脾氣!我知道你不開心讓黃砣子暫時拿著錢,可你想想,當初你從華夏弄出來的就隻有幾千萬人民幣,給了金合,套出俄羅斯人幾千萬美元,有了這幾千萬,咱們才能當上香港林氏的大股東。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釣!釣!釣!你自己就是條大魚!小心讓人家把你給釣了!”趙安妮佯怒。

“哈哈!”馮軍哈哈一笑,心裏卻莫名的別扭,微微有些不祥預感。今夜到底是怎麽了?他得給她一點兒警告:“我這條大魚要是被‘釣’了,你這條美人魚也跑不了!”

“嘁!我才不要和你有瓜葛!我要去英國,去陪我女兒去!”趙安妮嘴還硬著,音調卻有細微變化。她是個聰明女人,知道進退,更知道以退為進:女兒是他倆的,他們本來就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看看,又來了!等林氏這一筆賺到了,咱們真的就賺夠了!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去英國!好不好?”

“誰跟你一起去,躲還來不及呢!”趙安妮故意捏緊了嗓子,聲音嗲得像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哈哈,乖!明天去趟長山!”

“討厭。不跟你瞎聊了,人家困死了!”

趙安妮咯咯一笑,掛斷手機,起身走向窗邊。窗玻璃上立刻反射出那婀娜的身影——貼身的睡袍,細長的脖頸,綰成髻的黑發。玻璃窗還反射著床頭的電子鍾:1點20分。今晚事情可真多,其實她根本還沒沾過枕頭。而且,她並不覺得困。相反的,內心隱隱地有些興奮。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長山的錢已經進入龍翔貿易的賬戶。下一步,必須得讓錢從龍翔貿易的賬戶裏轉出來。按照馮軍的計劃,那些錢最終將進入林氏集團的戶頭。當然前提是林氏家族願意把20%的股份賣給某家“神通廣大”的英屬維京群島公司,自己退居第二大股東。其實,那家公司並不神秘,她趙安妮正是那家公司幕後的實際控製人。她已在香港開好了公司賬戶,就等三千萬美金入賬。隻要錢離了長山,就再和黃金龍沒關係,全在她趙安妮手上。馮軍的心,也就再也離不開她。其實這原本也是馮軍的計劃,但趙安妮不能像馮軍那樣相信黃金龍。隻要錢在他手上多留一天,趙安妮就多擔心一天。夜長夢多,她不能再等了。不管香港林氏答應不答應售股,她必須盡快把錢從黃金龍手裏弄出來。她的機會來了。

趙安妮再次舉起手機,找出那個不久前才剛剛添加的號碼。

“小佟,休息了嗎?不好意思,這麽晚了打擾你!想問問你,明天能不能再跟趙姐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