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試虎穴

1

周二一早,思梅接到Jack的電話:“上頭”給了壓力,得加快行動。盡管隔著手機,思梅還是能聽出Jack心裏的不情願。這有違他一貫穩健的策略。“加快行動”就意味著思梅將迅速接近黃金龍。看來,Steve給Jack的壓力不小。這也情有可原。這項目何止是進展太慢?簡直是毫無進展。當然也不能全怪Jack過於保守。從上周一到現在,臥底一周多,黃金龍一共到上海兩次,每次停留不超過兩天,與思梅的接觸,隻在接機送機的奔馳S500上。思梅掌握的一切私密信息,僅限於黃金龍往返於上海和長春的航班時間和座位。機會實在太少,她無計可施。

其他所有無需直接通過黃金龍獲取的信息,隻要思梅能想到的,她都已經查遍了。

首先是工商和稅務調查:金合,2005年成立,注冊資金一千萬元人民幣,以廠房和設備出資,法人代表和大股東都是黃金龍。其餘股份由黃金龍的弟弟和老婆分持。弟弟和老婆同時擔任董事和監事。公司自成立至今沒做過股權或董事變化,增資倒是年年有,截至2009年底,注冊資金已達一個億,可見生財有道。思梅對黃金龍的弟弟和老婆也做了調查:弟弟有家餐廳,老婆有家美容院,再無其他生意。

接下來是網絡媒體調查。沒想到黃金龍出奇的低調,連民營企業家常見的自吹文章都找不到,這顯然和脖子上的大金鏈子不符。提及金合的網絡新聞倒是有一些,但報道的都是同一件事:2010年底,金合的子公司長山鎳業成功引入外資,和俄羅斯米莎集團建立合資企業。

思梅隨即調查了長山鎳業:1980年成立的國企,90年代中期開始連年虧損,2010年秋,長山鎳業被金合出資“改製重組”。所謂重組,就是私有化:國企變私企。網上有幾篇匿名論壇投訴,標題是“金合非法侵占國有資產”,核心內容卻在抱怨買斷工齡的補償金太少,多半隻是下崗工人泄憤。

針對合資公司的工商及網絡調查結果就更簡單:米莎持股51%,金合持股49%,俄方擔任法人和董事長,黃金龍擔任副董事長和總經理,另有九個董事席位,俄羅斯米莎指派六名,金合指派三名。合資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尚未做過年檢,隻有注冊資金到位的驗資報告:五千萬美金的注冊資金,金合以土地廠房設備出資,占49%;俄羅斯米莎以美元現金出資,占51%,全部資金業已到位。有關媒體報道都很正麵:成功引進外資,穩固中俄友誼。一切欣欣向榮。可那封檢舉信裏所說的“中方搗的鬼”又到底指的什麽?違規操作?勞資糾紛?還是貪汙舞弊?

做過這一輪桌麵調查,思梅收獲甚微,心裏越發沒底。GRE的每個項目都不容易,但像“金沙”這樣毫無線索的,倒是很少有人敢接。

對大多數公司而言,接到匿名舉報實屬常事。鉤心鬥角,利欲熏心,嫉賢妒能……各種動機皆有可能,處理需謹慎。放任不管固然不成,但過度跟進卻有可能傷害員工忠誠度。GRE是業內老大,反欺詐調查的經驗不計其數,其針對匿名舉報的策略是:值不值得跟進,取決於舉報信中是否提供足夠有價值的線索。沒有線索,又找不到舉報人,最好的對策就是暫時置之不理且保守秘密。此種策略,即便是最年輕的項目經理也明白。偏偏Steve——GRE中國區的負責人——竟然僅憑一封毫無線索的匿名舉報郵件,就敢向客戶推銷一個近十萬美金的調查項目。GRE各大區競爭激烈,掌門人們皆把業績當成命根,眼盯著紐約總部那幾把交椅。莫非,Steve也是為了眼前業績鋌而走險?

但即便成功誘導客戶簽署了難以完成的項目合約,頂多也隻能拿到一半的預付款,如果最終達不到客戶的預期,不僅有可能拿不到尾款,也有損公司口碑和信譽。不但會失去這位客戶,也會失去不少未來的潛在客戶。作為商業調查行業的大師級人物、GRE的明星,Steve是不該犯此種低級錯誤的。因此,Steve對“金沙”的態度應該是:勢在必得。

這猜測讓Jack憂心忡忡。思梅則是緊張而興奮。

思梅對Steve不熟,隻在公司年會時見過一麵。即便是完全不知底細的陌生人,隻要被他的目光一掃,心中也會感到壓力。Steve的雙眼絕不揉沙子。就像戰場上嚴厲的將軍,他的士兵沒有貪生怕死的機會。思梅就是衝進敵人陣地的士兵,她應該無所畏懼。拿破侖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然而,已經過去九天了,思梅還沒獲得任何線索。黃金龍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她得再做些什麽。

下班後,思梅又去了羽毛球館。她得盡可能接近金合的員工,盡管他們也是新人。也許每人進入金合都並非巧合。誰知道線索藏在誰手裏?盡管Jack警告過思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接近新同事固然有可能獲得線索,也有可能增加自己的危險。臥底法則之一:多一個熟人,就得多撒一些謊,也就多一些穿幫的可能。因此過多參與諸如打球之類的社會活動,不僅未必有益,而且還增加風險。

但那羽毛球場卻似乎有著某種特殊魅力。除了接近新同事的機會,總還有些別的。思梅說不清。

那小夥子比思梅早到球場,坐在老地方,在日光燈下揉搓他的球拍,看見思梅,連忙轉開視線,手裏的小動作卻加劇了。他的裝束與周五無異。深藍色背心和短褲,紅色的阿迪,有股子天然的土氣,卻並不俗。思梅又覺得麵熟。從進門處遠遠觀察,就更覺得熟,卻還是死活想不出在哪兒見過,隔著一層窗戶紙似的。

兩個場地還空著,兩人都不說話,各自擺弄手機。此人並非思梅應該留意的人。金合的同事才是,還有那些與金合共用場地的其他人。同事終於來了。思梅抬頭打招呼。小夥子的同事也來了,還是周二晚上的那兩位。他也打招呼,果然是那悅耳的男低音。那聲音也熟。在哪兒聽到過?可真是讓思梅費解。

然後是打球或休息。兩群人,兩個場地,長椅自動分為兩段。思梅坐在這一半的最右端,他則坐在那一半的最左端。兩人之間留著些距離,卻不夠再坐一位。

有個思梅的男同事崴了腳,突然躺倒在地上。場上場下那麽多熟人,偏偏是他第一個跑了過去,還帶著應急的噴霧劑。他認真查看傷勢,幫傷者噴上藥劑。傷者疼得厲害,實在站不起來,他索性把傷者抱到場邊。他看上去雖瘦,力氣可不小。等眾人都圍攏過去,他便默默地走回來,一路揉著眼睛——傷者的手無意間碰到了他的眼睛,隱形眼鏡被打掉了一隻。

他把隱形眼鏡擺在指尖。他的眼睛原本不大,此時眯著,又細又長。隱形眼鏡落到地板上。他彎腰去找,半天找不到。思梅也彎腰去幫著找,隻聽他在耳畔低聲說:“別找了,不要了。我就是覺得不該亂扔。”

思梅笑了。四目相交,他右眼通紅。他忙把目光挪開,漫無目的地遊移。思梅也把目光移開,待到自覺安全了,又轉回他臉上。他額角上浮有細微的汗珠,發梢上也有,晶瑩剔透的。

他從書包裏取出一隻新的速拋隱形眼鏡,猶豫著要不要拆封。思梅從包裏取出消毒濕巾遞給他。他搖頭說不用。思梅一把撕開包裝,塞進他手裏:“下次還我好了。”

“不知你下次什麽時候再來。”他低頭用濕巾慢慢擦手,目光盯緊腳尖,好像在跟誰賭氣。他的北方口音瞬間把思梅帶離了這座南方城市。他並不屬於這裏。思梅也不。思梅得到了鼓舞,心中的某道壁壘悄然間瓦解。她故意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總歸會來的。”

“誰知道!”他果斷地質疑,仿佛有十足的把握似的,然後咧嘴一笑,訕訕地說,“回頭像上次一樣,說話不算數。”

思梅恍然大悟,驚得捂住嘴巴:“是你!你剪了頭發?胡子也刮了?”思梅兩頰火熱,無限窘迫地說,“上次讓你白等,真是對不起!我……”

“沒關係!沒關係!”他有些著慌,忙著擺手,“也沒等多久。也就十分鍾!哈哈!”他滿懷歉意地憨笑,仿佛他才是做錯事的人。思梅記得很清楚,她讓他足足等了半個小時。她一直坐在窗邊看著他,卻竟然沒記住他的模樣。盡管那時他有長發和絡腮胡子,可他也有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雙手。那時她的心思全沒在他身上。

“周五,還來嗎?”他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

思梅的確不知道。黃總明天就要到上海,會一直停留到周末。金沙項目必須加緊,周五晚上恐怕是為數不多的黃金時機。如果這次再沒收獲,Steve一定會非常不滿,說不定會停掉項目——盡早停止燒錢,把損失減少到最低。如果客戶不肯付款,GRE隻能自己買單。能少虧一點兒是一點兒。所以這周五,思梅必須全力以赴。

他自知問得冒昧唐突,低頭看自己手裏的濕巾。他的睫毛也很長,因此顯得柔軟和失落,和之前大胡子的粗獷形象大相徑庭。她心中突然產生一股衝動,明知這違反了臥底工作的規定:“手機號?或者QQ?”

他忙拉開書包的拉鎖,手裏瞬間多了一張名片。動作一氣嗬成,仿佛早有預謀似的。

佟遠,東部財經雜誌,記者/編輯

“我叫……邢珊。”思梅說。她其實想說實話,但這周圍都是金合的人。

2

佟遠到家時,電子鬧鍾正顯示10:15pm。球場和家相隔九站地鐵和兩公裏步行。今晚他破了紀錄,隻用了43分鍾。

他住在浦東較為偏僻的地區。40平方米的通間,六七十年代的老公房,牆壁早已斑駁不堪。陳設過於簡單陳舊:一床,一桌,一椅,一個衣櫃。除去手機和電腦,屋裏沒什麽能證明這是在21世紀。其實他的收入尚可承擔略好一點兒的公寓。但整日在外奔波采訪,住處也隻是一張床。

佟遠沒顧上脫外套就直接坐在床頭,開啟手提電腦。有份計劃書得做些微小調整。房間裏溫度很低,但他並不覺得冷。江南的冬天對於東北長大的小夥子本來也不在話下。QQ連叫了幾聲,讓他走了走神,可並不是新的交友請求。

佟遠不知那女孩住在哪裏,多久才能到家。回家後會不會拿出那張名片,會不會打開QQ,或者直接把名片扔進廢紙簍。她的信用原本不好。他曾經被她在街上放過鴿子。至今他仍不知那場邂逅是為了什麽。

佟遠的手機突然連著打了幾個噴嚏。那種彩鈴很獨特,適合在擁擠不堪的地鐵裏呼喚主人。佟遠一陣興奮,猛地抓起手機,號碼卻是他所熟悉的。他莫名的一陣小失落,畢恭畢敬道:“趙總,您好!”

“小佟,還沒休息吧?你們高總電話沒開機呢!明天高總有時間嗎?你們公司的那個推廣計劃書,我不太滿意呢!”電話裏是成熟女人的聲音,即便打著官腔,也柔美得有些發膩。

“我們高總出差了,這會兒可能還在飛機上。明天恐怕回不來……”

“噢,那小蔡呢?”

“蔡經理也出差了。”

“噢!這樣啊!”女人失望道,“可這個計劃最好周末前就能確定下來。你也知道,快過春節了。今年的事兒,別拖到明年去。是不是啊?”

“是的,趙總,這樣吧!反正計劃是我在做。要不,我直接聽您指示?”

“噢?你?”女人遲疑片刻,“那你確定能按時給我改好嗎?我可沒時間說兩遍。”

“您放心!保證讓您滿意!我明天去找您?”

“我啊,明天時間還挺緊的,下午四點半的飛機。你能不能陪我到機場?我就在路上跟你說說。就是得辛苦你自己從機場回市裏。”

“好的趙總,沒問題!地鐵很方便!”

“那明天下午等我司機的電話,好嗎?”

“好的趙總!沒問題!”佟遠放下手機,心中一陣雀躍。他的經驗告訴他,經過一周的努力,機會終於來了!

可興奮過後,他卻猛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後背見了冷汗:剛才在球館,他竟然給錯了名片!東部財經的記者?他自己都不知道,從衣兜裏掏出來的怎會是這一張。在那羽毛球場裏,不該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記者身份。

佟遠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被感冒病毒侵染,體能在漸漸喪失。這一回,受損的是職業技能。佟遠憤憤地擰滅了台燈。四周一片漆黑,可他眼前竟然又浮現出那張燦爛的笑臉,像是故意跟他作對似的。

*

此時此刻,在黃浦江的另一側,一條狹窄的弄堂裏,思梅正悄然從一輛黑色的舊款奧迪車裏鑽出來。那車已在她樓前停了兩個小時。熄著火,也熄著車燈。不仔細看,不會有人注意到車裏有人。兩個小時之前,它悄然停靠在距離思梅家最近的地鐵站,在她一走出出口就能看到的地方。思梅並不驚訝,默默拉開車門,坐進去。從地鐵站到思梅居住的弄堂,隻需三分鍾不到的車程。停車,熄火,然後是黑暗中的細細交談。

Jack恨不得把曾經傳授的臥底要領都重複一遍。十幾個小時之後,黃金龍乘坐的航班將會抵達虹橋機場。金合上海辦公室的情況已很明朗:黃金龍是唯一的突破口,從其他人身上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黃金龍這次來滬停留三天,雖然比前幾次略長,卻算不上寬鬆。思梅的時間相當有限,而且尚無具體計劃。黃金龍固然知道內情,卻絕不會欣然和新助理分享。思梅需尋找機會,隨機應變。比如不經意間看一眼黃金龍的手機,聽聽他的電話,替他臨時保管公文包……安全是最重要的。這一句Jack重複了許多遍。思梅今晚格外沉默,眼睛裏隱約有些興奮之光,這是最讓Jack擔心的。

在Jack看來,思梅原本安靜內向,聰明是夠的,心機卻不足,善良更是致命弱點。Steve卻選中了她,不知心中打的什麽主意。但Steve向來劍走偏鋒,這是業內出了名的。Jack自然不能過問。他對一隻腳已經邁出車門的思梅說:“項目清單發到你郵箱了。”

思梅吃了一驚,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GRE的員工都知道,項目清單裏羅列著所有關鍵信息,包括項目的來龍去脈、總價格、期限,以及客戶的真實身份。這些信息往往是對調查師保密的。即便是那些必須了解的背景資料,通常也隻由項目經理口頭告知,極少直接把項目清單發給調查師的。GRE有句話:看到清單,當上總監。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項目格外複雜,調查師所承擔的責任和風險極大,因此需要對項目的背景有更深入的了解。但一般來說,既能擔當此種重任,也距離提拔副總監不遠了。

思梅下車,快步走進樓道。周圍沒有行人,樓上也沒有燈光。濕漉漉的寒夜裏,再沒有比被窩更合適的去處。奧迪車的引擎在她身後一陣呻吟,車燈卻仍是黑的,仿佛午夜的幽靈,悄悄地經過一排停在路邊的車。其中有一輛黑色豐田普銳斯,也在路邊停了很久了,車內外同樣漆黑一團。可就在奧迪車經過不久,它也悄然啟動了……

思梅回到自己的公寓,心髒仍在怦怦跳動。不知是上樓的運動造成的,還是因為那份郵箱裏的項目清單。就算Jack再關照她,也不該做這種越級的事情。這次提升高級調查師就已經夠令人意外了。莫非Jack還要讓她更上一層樓?大老板Steve呢?能讓奇跡再次發生?

思梅丟下運動背包,忙著打開電腦收取郵件。項目清單果然就在Jack新發的郵件附件中:

*項目名稱:Gold Sand(金沙)

*客戶:俄羅斯米莎能源集團

*項目類型:反欺詐調查

*目標: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吉林長山鎳業有限公司;黃金龍

*項目開始/結束:2010年12月26日/未確定

*費用:開放(預付款:US$ 50,000)

*項目介紹/調查任務/風險預估/保密協議/免責條例

……

思梅關閉電腦,心情卻難以平複。這就是項目清單。盡管這裏的絕大部分信息她早已從Jack口中得知,但她畢竟親眼目睹了。這意味著什麽?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不論意味著什麽,這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思梅把雙手插進衣兜,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指尖觸碰著一張硬紙片,卻全然沒在意。那是一張名片。名片的主人正裹著被子坐在床頭,盯著電腦發呆。他原本關了燈卻睡不著,所以又把電腦打開了。

3

思梅起得格外早。一夜沒睡踏實,夢境相連卻各不相關。Jack、Steve、黃金龍、常芳、司機老孫,走馬燈似的在夢中出現。然而睜開眼的一刻,看見清晨的陽光,她卻突然想起那年輕記者。這是件奇怪的事情。不記得夢裏有他。

思梅在床邊靜坐了片刻,讓自己進入工作狀態。穿上貼身的小皮衣和細腿的牛仔褲。鞋也挑了雙有跟的。鏡子裏的自己很洋氣,和上海街頭的許多女孩子一樣。再過幾個小時,黃金龍就要抵達上海。她必須全力以赴,拋開一切雜念。

8點18分,思梅到達公司。辦公室裏空無一人。思梅打開電腦,從衣兜裏摸出名片。她對羽毛球場地有些疑問,也許可以問問那位年輕的記者。不知這算不算是借口。他在隔壁場地裏打球,也許毫不相幹。思梅加了名片上的QQ,對方的頭像是一片天空,始終維持灰白的色調。不知是他還沒上線,或者並不想接受邀請。

公司的門鈴突然響了。

思梅看看表,8點25分。自思梅來到金合,公司還從沒來過快遞員以外的訪客。但快遞員為了避免吃閉門羹,一般不會在九點以前出現。莫非是哪個同事忘記帶門卡了?

思梅打開公司大門,一股暗香撲麵而來。門外是個皮膚白皙的女人,看上去不到四十,身材高挑豐滿,穿深色套裝和皮鞋,長發綰成髻,戴銀色項鏈和細鑽戒,舉止高貴而驕傲。

“請問黃總在嗎?”那婦人嘴角帶笑,聲音帶笑,唯獨眼睛裏並不笑,舉止得體卻又懂得隨時展示身份。可她的身份到底是什麽?思梅猜不透,隻微笑作答:“抱歉,黃總不在。有什麽可以幫您的?”

對方卻似乎早已料到,並無任何失望,隻輕“哦”了一聲,繞過思梅,徑直走入公司:“他去哪兒了?那我就在這裏等他好了。”

思梅心中詫異:這女人竟然反客為主,也許和黃金龍頗有私交?思梅早已通過渠道調查過黃金龍的個人信息:他妻子、兄弟以及兄弟老婆們的照片也都見過,這婦人卻是陌生的,也並無東北口音。她到底是誰?莫非,她的身份能為“金沙”帶來新的突破?思梅決定找借口多加周旋,盡量多獲取些信息:“要不,我給黃總打個電話,看他何時能到?能告訴我您怎麽稱呼嗎?”

那女人卻收起笑容,擺手道:“不必。”

“但我不知道黃總到底什麽時候會……”

“沒關係。我也沒問你。”她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口氣已有些不耐煩。看來,她並不打算和思梅多聊。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強,隻需靜靜旁觀。思梅話鋒一轉:“您想喝點什麽?茶還是咖啡?”

不待那女人回答,門外卻突然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哎喲!趙總?是哪陣風把您吹來了?”

話音未落,常芳挎著小包走進辦公室,臉上滿載笑容,好像超載的貨車,五官隨時都有可能跌落。思梅心想,原來這女人姓趙,而且該是某家公司或單位的領導。是金合的客戶還是其他關聯企業?又或者是政府機關?行業協會?發放貸款的銀行?

“我不能來嗎?”趙總挑了挑眉毛,眼睛裏有了笑意,話裏卻沒有。

“哎喲!姐!瞧您說的!”常芳立刻換了稱呼,小跑到那趙總身邊,挎住趙總的胳膊,“咱這兒還不就是您家嘛!再說,咱們離得這麽近,本該多走動的!隻不過,我該去看您才對呢!”

“那可不敢當。我親自來,還不是要吃閉門羹?”

“哪能呢!不可能!”常芳急著反駁了兩句,這才似乎明白過來,“您是說老黃?他真的不在,還在長山呢!今兒下午才到上海。您難道不知道?”

思梅暗想:常芳熱情得有些過火兒,讓人覺出點兒“假”來,可見這“趙總”很有些身份,能和黃金龍平起平坐。

“我當然不知道了,老黃去哪兒才不會通知我呢!”趙總嬌嗔地說。

“哈哈!看姐說的!既然來了,就到我屋裏,咱姐倆好好嘮嘮嗑?”常芳邊說邊挽著趙總走進裏間辦公室,背影好得像親姐倆。思梅卻覺得別扭,這倆女人,不是敵人也是對頭。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上班,看報上網,與平日並無兩樣。大家尚且不熟,所以也不怎麽閑聊。辦公室裏很安靜,隱約能聽見裏屋的談話聲,細長綿延,波瀾不驚。思梅把注意力轉回電腦屏幕,打開百度卻又不知該搜些什麽:僅憑一個“趙總”,又能搜到什麽?

她突然發現,右下角的QQ在閃。“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藍了。

思梅點開那一小片藍天,看見一行簡短的文字:“終於上線了!”

“等了很久?”

“還以為,你又要失蹤了!”對方回應很快,卻並未回答思梅的問題。

“還沒還我紙巾呢。”思梅對著電腦輕輕一笑。

“哈哈!一定還!還多少都可以!啥時候還?”

思梅不禁又笑。猛抬頭,辦公室裏很安靜,沒人注意她。瞬間的工夫,對話框裏又多了兩句:

“今天中午有安排嗎?反正,咱們都在陸家嘴上班!”

思梅納悶:“你怎麽知道我在陸家嘴上班?”

過了幾秒仍沒回複。

思梅猛然想起,不是自己一周多以前親口告訴人家的?當然,那座辦公樓跟她無關,那個所謂的“騷擾她的領導”也並不存在。思梅小小的內疚,在心裏給自己找著借口:一切都是為了工作,她並無惡意。

對方卻發來一個害羞的紅臉,仿佛失禮的是他:“請你吃午飯?以致謝意!”

思梅抬頭看看表。十一點半了。這算約會嗎?她想回答“好”,可又似乎有些草率。而且常芳的辦公室裏還有一位神秘客人,她想看看那談話如何收場。辦公室的門卻突然開了。屋裏的對話霍然嘹亮。趙總說:“其實,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呢!幹嗎操心別人的事兒?”

“姐!看您說的!您這麽關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唉!別的事兒我也就不管了。這人命關天的……”趙總佯作吃驚,抬手輕輕捂嘴,“哎呀,你看我,管不住嘴呢!真是,你能力那麽強,什麽事都一定能辦好!是吧?妹?”

常芳臉上一陣發緊,瞬間又恢複了笑容:“嗨!強個啥?不過一定不能讓姐姐操心啊!您不留下吃午飯了?黃總下午就到了!”

“不了!我也得趕飛機呢!替我向老黃問好……”

“那是必須的!姐,以後常來!哦,我去看你!哈哈!”

常芳陪那趙總從裏屋走出來,又是一股暗香,不知哪個牌子的香水,想必價格不菲。常芳將那女人一直送出公司大門,一路笑聲連連,卻比剛才更別扭,臉色也更難看了些,慘白得像是抹了一層洋灰。察言觀色,捕捉最細微的變化,這正是GRE高級調查師的基本功。人命關天?她們到底都聊了些什麽,讓常芳變得緊張?

思梅再把視線轉回QQ對話框,裏麵卻多了幾句:

“對不起!午飯吃不成了!突然有些工作!”緊跟著一串哭臉。然後又是一句,“晚飯?”

思梅微微皺了皺眉。這她可定不了。晚上黃金龍就在上海了。

4

黃金龍乘坐的航班兩點十分抵達虹橋機場。晚點20分鍾,已經算幸運了。如果是進出北京的航班,這都不算晚點。

黃老板並不喜歡北京,可又不能不去。他雖是老大的“左膀”,可人家還有“右臂”。這世界上,沒有誰真把誰當成親兄弟。這個道理他原本想不通,但別人勸多了,事也見多了,多少通了些。常芳說得沒錯:自己不替自己說話,別人就更有機會在背後捅刀子。英雄難過美人關。老大的“右臂”偏偏就是個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最近剛剛出了事,換了個地方避風聲。老大不得不把真金白銀交給黃金龍這隻“左膀”。本來的,半老徐娘,最大的本事也隻不過生個孩子再撒撒嬌,真到了出生入死的時候,還得靠他黃金龍!可那個姓趙的女人雖不能衝鋒陷陣,卻懂得背地裏咬人。枕頭風多厲害?早把老大吹出了戒心!共用一塊羽毛球場還斤斤計較,說什麽兩家公司必須劃清界限。隨便找個老員工一問,都知道金合以前是從中原集團分出來的,保個狗屁密?黃金龍賭一口氣,非要跟中原共享這塊羽毛球場。其實他對羽毛球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可他得讓姓趙的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

因為一路想心事,黃老板並沒想起自己的小助理。直到看見她那高挑的身形,站在機場閘口外麵。這讓黃老板的心情好了一些。也讓上海顯得可愛了一些。黃老板越來越不喜歡上海,特別是“右臂”來了之後。不得不佩服老大,懂得什麽叫人民監督人民。兩家公司相隔不過百來米,窗戶對著窗戶,望遠鏡都能看進對方辦公室裏。

小助理今天穿了牛仔褲和小皮夾克,完全不像上山下鄉的中學生,不過黃老板並不失望。原來“純天然”和小皮夾克也能相得益彰。黃老板照舊讓小助理並排坐S500後座,享受著牛皮和洗發水混合的暗香。

黃老板照舊去香格裏拉飯店,不去公司。他沒時間。盡管香格裏拉距離“金蛋”一共不到兩百米。從機場到浦東陸家嘴,S500用了40分鍾。老孫開得還是有點兒快,不過這回沒往後視鏡裏偷看。

下午三點整,車到香格裏拉門口。小助理像往常一樣,拎著黃老板的皮包,把黃老板送進酒店大堂。黃金龍接過包,可沒讓小助理立刻走。想了想,又不覺得有理由能把她留下。歎了口氣道:“唉!眼看過年了,還得來回跑!真他媽的倒黴,晚上還得陪他媽的狗屁領導們吃飯。小邢啊,今晚有安排嗎?”

思梅眨眨眼睛:“需要我陪吃飯?”

飯局是思梅訂的。邀請的是幾位上海當地的“土地爺”,想必對東北的事情並不了解,不過聽聽他們的談話也無妨。

“那倒不必!一群狗屁領導!我是說,吃完飯……”

思梅心中莫名地一陣緊張,可理智很快占了上風——其實獨處才更有機會。今晚她豁出去了。黃金龍正眯眼看著她。Jack的囑咐突然鑽進她腦子裏:欲擒故縱。思梅原本對此有些懷疑,但就在這一刻,看著黃金龍的眼睛,她卻突然感覺到,Jack是對的。

思梅麵露難色:“黃總,今晚我有點兒事……”

“哦?”黃總眉頭一皺。

“也不知道,您吃完飯都幾點了……”思梅迅速把目光從黃金龍臉上移開。這招她已試過好幾次,好像挺管用。

黃老板撇一撇嘴,手一揮,扭頭往酒店裏走,像個保齡球,滾向電梯門。思梅心裏一涼:難道自己又冒進了,要錯失良機?可現在總不能改口,隻能站在原地。她突然想起佟遠,他約了她吃晚飯,剛才竟被她完全忘記了,她竟莫名地感到了一絲的安慰。

在電梯門將要關閉的一刻,黃金龍借著電梯裏的鏡子,往大廳裏瞥了一眼,發現小助理還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他的背影。電梯門關閉了,他小聲罵了一句:“媽的!小**!老子還搞不定你?”

*

此時此刻,香格裏拉大門外,一輛寶馬轎車正疾速啟動,著急忙慌的,好像要從馬路上助跑起飛。眼看就三點了,趙安妮的航班是四點半的。高峰時段馬上就要開始,半個小時從陸家嘴難以趕到虹橋機場。趙安妮雖是華夏房地產的副總,東航客機卻不會為了等她而拖延起飛。即便是集團公司的老總,民航客機也一樣不會等。不過要是動用她那位可敬的舅舅,飛機有可能會等。趙安妮有位在山東很有影響力的舅舅,絕對算是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隻不過現已離休多年。這是不少“圈裏人”都聽說過的。

趙安妮愛遲到,趙安妮的司機早就習以為常;趙安妮的司機常飛車,趙安妮也早就習以為常。不習慣的隻有佟遠,腹中隱隱的不舒服。不光是因為暈車,也因為在金融大廈的大堂等了一中午。11點40分接到趙安妮司機的電話,讓他20分鍾之內趕到大廈,可一直等到快三點趙安妮才終於出現。他早已習慣等待,更明白量變到質變的原理:看似無聊的事情往往在為有意義的結果做重要鋪墊。隻不過沒見到邢珊,多少有些失望。佟遠微微感到不安,仿佛某種病毒正在蔓延,引他分心,不像以前那麽專業。在他這一行,分心的結果有可能是致命的。

趙安妮慢條斯理地講著方案,佟遠用手提電腦認真做筆記。寶馬忽快忽慢,佟遠腹中隱約的不適迅速發展成明確的惡心。趙安妮的香水味推波助瀾。即便是高級香水,也會令暈車的人雪上加霜。寶馬猛然一個急刹,佟遠險些嘔出來。好在車停穩了沒再動。然後是一連串的喇叭聲,司機小聲咒罵。

三四輛車開外,有兩輛轎車,並排擠在高架路中間,擋住所有車的去路。

“這是怎麽了?”趙安妮尖聲問。

司機答:“一定是剮蹭了!”

趙安妮尖聲道:“幹嗎不把車挪開?這多礙事兒?”

司機說:“怕挪開了弄不清責任吧!現在誰在乎礙別人的事?”

“哎呀,這怎麽辦?要誤機了,老馮又要罵人了!”趙安妮的高跟鞋幾乎要把寶馬車底跺穿了。

“趙總別急!我想辦法!”佟遠拉開車門,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最外側的一輛車旁,抬手咚咚地敲車窗玻璃。車窗搖下了,沒見說兩句,佟遠一把拽開後車門坐了進去。沒幾秒鍾,隻見那輛車緩緩啟動,繞到另一輛車前麵停下,讓出的路麵足以使後車通過。

佟遠回到寶馬車上。司機問:“你在那車裏都做了什麽?”佟遠嗬嗬一笑:“我薅住那小子的脖領子跟他說,你不挪車,我就削你!”司機笑道:“上海人,都怕真動手的。”

寶馬車又啟動了。佟遠肚子裏那股東西又往上頂,再也說不出話,剛才的勇猛瞬間瓦解。可他一眼瞥見趙安妮,在後視鏡裏看著他微笑不語。

車到虹橋機場,佟遠幫趙安妮拉開車門,臉已憋得煞白,額角上滲著冷汗。趙安妮隻當沒看見,細聲細氣道:“推廣計劃明天一定要做好了。記住了,發到我郵箱。辛苦啦!”

佟遠提一口氣,點了點頭:“沒問題!趙總您放心!”

趙安妮走進機場大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佟遠正站在路邊,衝著垃圾桶嘔吐,瘦高的身體折成了180度。即便是個極其不雅的動作,也還是因為年輕而富有活力。趙安妮又想起高架橋上的一幕,不禁微微一笑。這小子倒是仗義,為了她要跟別人動手。趙安妮邁開大步,走進了機場。

佟遠站直了身子,從書包裏掏出紙巾擦嘴。寶馬和趙總都沒了蹤影。可他知道趙總在機場門口停了停腳。吐歸吐,眼睛可沒完全閑著。他心裏添了幾分信心。這位趙總或許正在給他打開一扇門。

其實有關趙總的信息,佟遠已經通過各種常規渠道掌握了一些:趙安妮,祖籍山東,1968年6月生於青島,至今未婚,無子女。山東大學經濟學碩士,曾先後在上海及北京的幾家公司市場部工作,於2000年進入中原集團北京分公司,擔任總經理助理,於2005年調任中原集團子公司華夏房地產,任職副總經理,負責市場開發和公共關係。2010年底,華夏房地產在上海開設分公司,趙安妮調任上海,擔任該分公司首任總經理。然而就在她調任前一個月,華夏房地產有個叫徐濤的財務處長因貪汙畏罪自殺了,留下妻子和一個女兒。

除了這些,佟遠還聽說,趙安妮的舅舅是高幹,具體姓名和職位就不得而知了。這是兩周前佟遠在大湖公關麵試的時候,聽公司的項目經理小蔡說的。

小蔡說:“知道你沒公關方麵的經驗。不過沒經驗沒關係。你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客戶高興。客戶就是華夏房地產,華夏房地產就是趙總。不過,她可不是一個很好應付的女人。”

“怎麽不好應付?”佟遠問。

“這麽說吧,”小蔡壓低了聲音,盡管當時屋裏就隻有他倆,“她手下的財務處長都跳樓了。你說她好不好應付?”

“為什麽跳樓?”佟遠問。小蔡卻微微一笑:“這個職位,你差不多了解了。感興趣呢,明天給我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佟遠打電話給小蔡,堅定地接受了大湖公關的工作。他相信他有本事讓大湖公關公司的客戶——華夏房地產滿意,也就是讓趙總滿意。

“計劃明天一定要做好了!”趙安妮的聲音又在佟遠耳邊回**。虹橋機場的大門正在不停開關,進出的旅客川流不息。沒有問題,為了做好這計劃,他完全可以通宵不睡。這對他來說,隻是最簡單的部分。

但晚餐還是不能省略的。邢珊,這兩個字再度闖入佟遠的腦海。這名字很美,但很淺,她卻很深,像是一束包裹嚴密的鮮花,散發著神秘的氣息,使她比那計劃書更具吸引力。佟遠掏出手機,並沒收到任何信息。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沒發來毀約的通知。佟遠邁開大步,向地鐵入口走去。

5

思梅走進正大廣場的側門,選擇了一部偏僻的電梯。最近兩周以來,她早已對陸家嘴周邊的商廈了如指掌。臥底期間,一切都需盡量低調,更何況這一頓晚餐之約,多少有些違背臥底原則。

思梅遙遙地看見佟遠,在必勝客門口站著,默默注視著另一個方向,表情嚴肅而認真,像個滿懷期待的接機者。人群正接連不斷從另一部電梯上來。那的確該是她來的方向。隻不過,她選擇了一條僻靜的遠路。

思梅放慢腳步,看那高挑的側影。黑框眼鏡,深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雙肩背反掛在胸前,好像直立行走的袋鼠。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人,血管裏流著北方人的血液。可他又像一塊磁石,外表看不出任何奇特之處,卻散發著無形的引力。到底是什麽讓她感覺到了吸引?“袋鼠”突然轉過頭來,眼鏡片一閃,他的笑容很憨厚,和炫目的購物中心不夠匹配,對她卻恰到好處。

“今天本來該穿正式些的,可惜我沒有。嗬嗬。”他聳聳肩。

“今天為什麽該穿正式的?”

“因為……因為我跳槽了,不當記者了,現在在公關公司上班,今天要見個客戶。嗬嗬!”他尷尬地笑,好像又犯了什麽錯誤。

“噢?昨晚還給我張假名片糊弄我!”思梅故意逗他。難怪胡子和長發都不見了。

佟遠慌忙擺手:“沒有沒有!是舊名片。上個禮拜剛到新公司上班,新名片還沒來得及印。再說……電話和QQ又不是假的……”

佟遠似乎還想繼續解釋,思梅笑著打斷他:“好啦好啦!跟你開玩笑的!誰管你在哪裏上班呢?”佟遠也跟著笑,臉卻漲紅了。

必勝客的生意不錯,還不到六點,前麵就排了五六桌。佟遠和思梅在前台登記了名字,耐心坐等。過了20分鍾,前麵一桌沒少,後麵竟又多出十幾個人。排在最後的是一個推著輪椅的中年婦女,輪椅上坐著癱瘓的女兒。女兒很期待,媽媽很焦慮,長長的一條隊,排到時不知要幾點了。

思梅其實並不喜歡必勝客。但請客的不是她,所以她沒有別的建議。其實她寧可掏錢請佟遠吃更好的餐廳。安靜舒適,光線適宜,就像那些Jack經常挑選的地方。可她見到插在牛仔褲兜裏的舊錢包,那錢包上**的線頭,好像主人頭頂的標語:我不需要施舍。她完全能理解。這句話也曾深入她的骨髓。記憶中的舅媽是吝嗇的南方小女人,從不曾把她當成親人。舅舅有時會偷偷往她書包裏放一隻蘋果。她知道受人施舍的滋味。後來舅舅也消失了,隻有每月寄來的微薄的生活費。她是班上最窮的,但她並不需要施舍。就和眼前這個穿著樸素的男生一樣,她理解他,所以她並不做出大方的樣子,臥底的工作也不容許。她現在隻是月薪四千的小助理,並非年薪二十萬的高級調查師。她借著排隊的工夫去買飲料,佟遠也想同去,可又擔心被人加了塞。其實名字和手機都已登記在帶位小姐的本子上。

思梅買了兩杯汽水,一杯自己喝,一杯遞給佟遠:“這樣就扯平了!”其實他們都知道這樣扯不平,也不想這麽快就扯平。佟遠憨厚地笑,他拔掉吸管,揭開飲料蓋子大口地喝,文靜而粗糙的男人。少量的汽水從他口角溢出,他抓過背包,從裏麵摸出紙巾。他的背包更舊,有幾處破口,令人想到長途跋涉的背包客。思梅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流浪了很多年。

又過了半小時,隊伍推進仍然很慢。佟遠也急躁起來,屢屢站起身,伸直脖子往餐廳裏看。他本來個子就高,鶴立雞群。思梅很想笑,勉強忍住了,手機就在這時響了,此刻正是它每天必響的時間。是Jack的短信:“在哪裏?情況如何?”

“他們早就來過的。名字也登記過的。人家有急事,又出去了。講好的,你不曉得而已。有什麽好吵的啦?”帶位小姐毫不示弱。

“我在這裏等了一個小時了。我就沒見他們來過!再說我也有急事,晚上還要通宵加班呢!後麵還有這麽多人在排隊,說不定他們都有急事呢,你問過大家了?”佟遠提高音量,義正詞嚴的。

小姐稍稍收斂了氣勢,陰陽怪氣地低聲說:“如果讓你先進去,你一定不會說這麽多……”

餐廳經理小跑出來解圍,賠著笑請佟遠和思梅就座用餐。佟遠卻沒下台階,鐵青著臉站著。思梅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們換一家,不吃了。”佟遠感激地看了一眼思梅,回頭向著等位的長隊瞭望,看見推輪椅的母親,轉身對經理說:“我們不吃了!我的位置,讓給她們!”

三分鍾之後,佟遠和思梅並肩走出大廈。空中飄著毛毛細雨,偶爾落到臉上,清清爽爽的。佟遠低頭小聲說:“對不起!我害得你沒飯吃!”

思梅忍俊道:“看你,把我說得像個飯桶。”

佟遠反倒愈發嚴肅認真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脾氣不好,一生氣,就忘了是在請人家吃飯,不是隻有我自己。”

思梅強忍住笑,故意嗔怪道:“看你!又把我說得那麽小氣!”

佟遠憋紅了臉,還要繼續解釋,思梅連忙搶過話頭:“今晚真的要通宵加班?”

佟遠點點頭:“有個計劃明早要交。”

“那還吃什麽必勝客!都已經快八點了!你公司在哪裏?”

佟遠轉身,指指不遠處一座六層高的辦公樓,八九十年代的建築,躲在陸家嘴林立的高樓大廈之中,難免顯得局促而忐忑。一共三名員工的公關公司,客戶也隻有一家,金碧輝煌的摩登大廈恐怕是負擔不起的。

“走!我們去買外賣!今晚不要浪費時間,好好工作!”思梅拉起佟遠的胳膊,邁開大步往前走,兩人肩並著肩,興致高昂,好像他們將要打包的,是天下最可口的美味。

思梅的手機卻突然響了。響個不停。這次不是短信。

思梅想起Jack的短信還沒回,心中一沉,拿出手機,卻看到黃老板的號碼。黃金龍在電話裏氣哼哼道:“小邢!媽的快來把我送回酒店!”

五分鍾前。就在思梅和佟遠走出大廈的一刻,一個身著黑色風衣,身材嬌小的摩登女郎,匆匆來到必勝客門前,對帶位小姐說:“我剛才登過記的,現在輪到我了嗎?”

小姐茫然地翻著登記簿:“有嗎?我怎麽不記得?”

“怎麽沒有?我就排在剛才那個男的後麵。”風衣女郎一把奪過登記簿,“他的名字在哪兒呢?剛走的那個男的,帶著一個女的?我的應該就在他們下麵!”

小姐半信半疑地指指登記簿:“他的名字在這裏……您的名字在哪裏?”

“不對的!你肯定嗎?不是這個吧!下麵怎麽找不到我的名字?”

“不會錯的,就是這個,姓佟的,我不會記錯……”吵架了自然不會記錯。

“哎呀煩死了,算了不吃了!”風衣女郎不容帶位小姐說完,轉身快步走出大廈去。留下茫然的帶位小姐:今天的顧客怎麽都這麽大的火氣?帶位小姐卻不知道,隻需一眼,登記簿上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就都印在那摩登女郎腦子裏了。

6

同一個夜晚,北京雖然比上海更冷,卻並沒下雪。北風刮得很凶,像是一群囚獸突然從籠子裏跑出來了。

在六環之外,平穀城區往東約20公裏處,有個半山腰的小村子,不過二三十戶人家,被果林環抱,隻有一條窄窄的土路進出,分外僻靜。土路穿過小村,沿山勢上行大約百十米,路邊有一戶院子,紅磚砌成的院牆與村子裏的農宅區別不大,隻是地勢更高,因此顯得院牆也高,隱約的一片,比村子裏的院子大。不像住家,倒像是村辦的小企業。院牆內的房子倒是不多,被樹木的枝冠遮掩,從外麵隻能隱約看到房頂,普普通通的。

院子裏卻有一座環形大宅,下沉式設計,一連三層。宅子建成U形,中間是個露天花園,好像一口巨大的天井。大宅亮著一大片燈,都被收在“天井”裏麵,院子外是見不到的。柔暖的光線穿過深色窗簾的縫隙,抹了一綹在花園的假山石上。

那亮著燈的正是巨大的主臥套房。正中是超大的歐式雙人床,床側豎著一麵畫著中國山水畫的屏風,屏風前是豪華的歐式貴妃椅。床的另一側是烤漆的梳妝台和高背椅子。厚重的深藍色天鵝絨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露出落地的玻璃窗,好像一條狹長的鏡子。

趙安妮走進臥室時,中原集團的總經理兼黨委書記馮軍正斜靠在貴妃椅上,拿著一份報紙閱讀。

趙安妮輕輕關上臥室門,把包扔在**,開始脫她的呢子大衣。馮軍繼續讀報,仿佛並未察覺有人走進房間。趙安妮還是故意放慢了脫衣的速度,從容地把身體舒展開來,仿佛一株含苞的花朵,正緩緩地綻放。

趙安妮欣賞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仍像十年前一樣婀娜。她也在玻璃窗上看到馮軍的目光,眯著眼,有一團煙霧,正緩緩在他眼前擴散。趙安妮無聲地走過去,把手搭在馮軍肩頭。馮軍轉過身來,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順勢握住趙安妮的手:“累嗎?”

“好啊,那就去待兩天!”

“不嘛,我想去待上幾年,陪妞妞上小學。唉!那麽小,爹媽就不在身邊,多可憐!”

“婦人之見!那麽多人陪著她呢!”

“再多,也比不上自己的爹媽!我不要我的女兒從小沒人疼!反正你現在也用不著我了。我也整天閑著。上海就是個空殼,找公關公司做什麽宣傳計劃,可正經連業務是什麽還不知道呢!”

“胡說!誰說我用不著你?你也知道,中原在跟林氏打官司,把我弄得焦頭爛額呢!”

趙安妮知道馮軍指的是中原集團和香港上市公司林氏集團因青島郊區那兩千畝地皮產生的糾紛。地皮本是中原集團的,承諾賣給香港林氏,收了十幾億的定金,但林氏集團的內部突然出了家族醜聞,林老板被兒子篡了權。中原集團借機以林氏集團的聲譽問題為名,拒絕履行和林氏簽署的地皮開發合同,同時又以林氏當前控製人不明為由,拒絕退還定金。林氏集團為了這批土地欠下銀行巨額貸款,青島合約被撕毀的新聞一出,公司股價立刻大跌。林氏麵臨破產的危機,自然要和中原集團打官司。趙安妮斜眼瞥著馮軍,不屑道:

“不就是個香港上市公司嗎?它在大陸跟你打官司還能占到便宜?法院難道會向著它,跟中原這樣的大國企過不去?”

“話是這麽說,可香港公司會利用媒體嘛!現在已經搞得滿城風雨了。弄不好,咱們就成了騎虎難下了。”

“嘁,那也是你自己惹的!吃著碗裏的,想著鍋裏的!”

趙安妮用鼻子哼了一聲。她心裏很清楚,有家在英屬維京群島注冊的公司正秘密接觸林氏集團。那公司聲稱在大陸頗具人脈背景,能保證林氏順利拿回那兩千畝土地。當然忙也不是白幫的,條件是林氏按市價出售20%的股份。拿到這20%,英屬維京群島的那家公司將超越林氏家族,成為林氏集團最大的股東。其實說白了,公司就變成人家的了。而且目前林氏股價算是跌入穀底了,這20%的股份也就值兩三千萬美金。

“看你說的!我這還不是為了給咱們多賺點?”馮軍立直身子,收起笑容。趙安妮卻不以為然,繼續撒嬌道:“賺了也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什麽都不要,就要我的女兒。”

“蠢話!你當初不是跟我保證過,不會因為女兒感情用事?”馮軍也瞪了眼睛。趙安妮噘著嘴不再說話,手也離開馮軍的胳膊,從梳妝台上拿起梳子把玩。

馮軍的語氣又軟下來:“乖!再堅持一陣子。錢現在都在黃砣子手裏,你得給我把他看牢了!那可是咱提著腦袋賺來的。等林氏20%的股份到手,咱就把地皮給林氏,股票肯定翻幾倍,到時候再把股票一拋,這輩子也就夠了。然後咱們一起去英國。好不好?”

“能怎麽樣?不也是個殼子?又沒啥正經業務,還弄了一屋子人!五六個上班的,都挺年輕,像是本地招的,除了常芳。”說到常芳,趙安妮把嘴噘得更高了。馮軍柔聲問:“怎麽了?受氣了?”

“不敢當呢!本來就是我自討沒趣送上門的!說什麽要給人推薦個會計!常芳差點兒跟我翻臉了!我走路都得繞著那座大廈,省得讓人打悶棍!”

馮軍仰頭笑道:“哈哈!我倒要看看,誰敢打你這個‘高幹外甥女兒’的悶棍!”

趙安妮佯怒:“討厭!說真的呢!我要給公司搬家。我不要每天離他們那麽近!心煩!”

“乖,別生氣!”馮軍把嘴湊到趙安妮耳畔,“我親自給黃砣子打電話,讓你把會計派過去!”

趙安妮又“嘁”了一聲,好像鼻子出了毛病:“嘁!他能聽你的?你讓他別用那塊羽毛球場,他聽了?”

“唉!你啊!”馮軍歎了口氣,又嗬嗬笑,卻並沒下文。趙安妮眉梢一揚,輕聲問:“今晚,你還走嗎?”

“唉,今兒晚上……”馮軍低著頭猶豫。

“怎麽?開始怕老婆了?”

馮軍眉頭一皺,似要發作。趙安妮雙手摟住馮軍的脖子,聲音立刻換了一個頻率:“人家明天就要回上海了,人家要你陪嘛!”

“明天?幹嗎那麽急?”

趙安妮小嘴一噘:“還不是得去靈隱寺給你還願?”

馮軍恍然大悟:“又到日子了?乖,你真好!去了多替我美言幾句!”

“嘁,人家替你跑斷了腿了,你都不答應多陪陪人家!”

“哈哈!好吧,今晚不回了。陪你!”馮軍伸手點點趙安妮的鼻子尖。趙安妮咯咯笑著躲進馮軍懷裏,像個早熟的小姑娘。馮軍抱著趙安妮輕聲道:“餓不餓?叫田嫂弄點兒吃的?”

“好啊!隨便什麽都行!我去換衣服!下了飛機就忙著往這兒趕,身上臭死了!”

趙安妮邊說邊從馮軍懷裏鑽出來,穿過主浴室,走進更衣室。那更衣室足有二三十米長,仿佛一條漆黑狹長的隧道,兩側排列著巨大的衣櫃,隧道的兩頭各有一扇門,一扇和主浴室相連,另一扇直接通向樓道,兩扇門都沒有鎖。其實還有第三扇門,藏在某個衣櫃裏,那卻是長年緊鎖的。修建人防工事,那可是馮軍年輕時候的強項。

趙安妮輕輕關上門,把自己關在漆黑的更衣室裏,掏出手機,飛速打好一條短信:

寶貝,今晚要陪老家夥,見不了了。你的菊

趙安妮一點發送鍵,短信化作電波,飄向北京城區灰霧籠罩的夜空。

“小邢啊,你總算來了!看把黃總急的!”

常芳原本坐在沙發上跟黃金龍竊竊私語,看見思梅則立刻起身相迎。黃金龍喉嚨裏咕嚕了一聲,滿臉的不屑,卻又忍不住瞥了思梅一眼,嘴角的半根煙卷險些掉下來。他正斜靠在皮沙發上,像是一隻充氣過度的大皮球。包廂不算小,可此刻正煙霧彌漫,加之酒精的腐臭,著實令人作嘔。

“黃總今晚喝得有點高!你看看!這臉紅的!你送黃總回香格裏拉吧!”

“我沒高!”黃金龍脾氣突然大起來,搖搖晃晃往起站,腳下一趔趄。思梅趕忙上前扶住。常芳也跟著叫,腳可沒動地方:“媽呀老黃你小心著點兒!還沒高呢?舌頭都硬得趕上磚頭了!也不知今兒晚上要整個啥,咋喝這老多呢?”

“那不是得陪……陪領導嗎?”

“得了吧!”常芳哼了一聲,扭頭對思梅說,“人領導早都走了,自己個兒還狠命灌呢!你說把自己身體喝壞了,多讓人心疼!”

思梅問:“黃總怎麽了?”

常芳歎了口氣:“唉!別提了!心裏不痛快唄!”

黃金龍卻借著酒勁兒叫起來:“我沒啥不痛快的!我又沒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兒!誰他媽幹了誰清楚!吃了狗屎來讓老子擦屁股,完事還他媽給老子後背捅刀子,老子他媽的幹死你!”黃金龍邊叫邊揮舞雙手,身體立刻又失去平衡,思梅扶不住,隻得任由那沉重的大肉球再滾回沙發裏。思梅心中納悶:黃金龍這番牢騷,莫非和今早見到的女人有關?

常芳忙打斷黃金龍:“你瞎咧咧啥!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輕!趕快讓小邢送你回香格裏拉!小邢,賬已經結過了,黃總的車送領導去了還沒回來,你陪黃總打的吧!”常芳正說著,包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蘋果手機特有的鈴聲。思梅知道常芳有一部蘋果手機,不知是3G還是3GS,平時總放在她自己的辦公桌上。常芳掏出手機接聽,該是她的司機打來的——常芳也雇了帶司機的私車,不過不是奔馳而是寶來,司機也不是全天候,隻是一天用兩三次而已。常芳忙穿上外衣往外走,出門了又返回來,好像突然想起什麽,湊到黃金龍耳邊:“老黃,你喝多了,注意點兒!早點兒歇著!”

思梅知道這句是什麽意思。常芳雖然表麵熱情,內裏卻在小心提防著思梅。這也正常。不過,黃金龍的確是醉了。看來今晚機會難得。思梅招呼飯館的服務生叫了車,把黃金龍扶出餐廳。黃老板晃晃悠悠的沒有重心,半個身子都壓在思梅胳膊上。多虧有服務生幫忙,不然黃老板到不了車子裏。

思梅主動陪黃老板坐後座。黃老板上了車就像個死人,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倒是把思梅的手抓牢了,讓她也動彈不得。手機突然在思梅的牛仔褲口袋裏振了振。又是短信。應該不是Jack。她在來餐廳的路上已經跟Jack通過電話。除非有特殊情況,Jack絕不會在她和金合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打電話或發短信,更不用說那人是黃老板。那又是誰的短信呢?思梅很想拿出手機看一看,手卻被黃老板緊抓著。黃老板的胖手心兒好像沾了水的肥皂,又冷又硬又膩味。思梅看看黃老板,突然發現他不知何時把頭扭過來衝著思梅,而且眼睛半睜著。思梅一驚,心髒跳到了嗓子眼,也徹底打消了拿手機的念頭,輕聲說:“很快就到酒店了,要不您先睡一會兒?”

盒飯很好吃!可惜你沒吃到!

*

黃浦江的另一側,在那藏在摩天樓縫子裏的舊辦公樓裏,佟遠正看著手機發呆。手機後麵是電腦顯示屏,屏幕上的計劃隻做了個開頭。今晚效率低下,完全不像工作中的他。桌上有兩個快餐飯盒。一個空著,另一個還沒動過。邢珊沒來得及吃。臨走時,她說:“我來不及了,你替我吃了吧!”

邢珊到底去了哪裏?那個讓她刻不容緩的電話聲音大得出奇。那是一句粗話。他沒多問,她倒是解釋了:老板喝多了,等著她去接。是上次那個打算騷擾她的老板嗎?佟遠放下手機,努力把心思放在電腦屏幕上:“2011年,提升華夏房地產的企業形象,利用企業優勢,擴大在上海乃至華東區的影響力……”都是廢話,空洞至極。邢珊到底去了哪兒?是誰在電話裏衝她說粗話?她到底在哪兒上班?多半不是她曾經告訴過他的那棟樓,否則她就不該去那球場打球。她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佟遠使勁兒搓了搓臉。好吧,扯平了。反正大家都有秘密。

8

思梅頗費了些氣力,才使黃老板躺在**。

從出租車到香格裏拉的客房,黃老板算是略有配合,但主要還是靠著思梅的胳膊。黃老板一進客房,就徹底成了一攤爛泥。思梅直起身子喘了口氣,再看黃老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眯縫著眼打呼嚕。現在該做些什麽?

不知為何,幾天來的興奮一掃而光。此刻她隻想逃離這飄著酒氣和鼾聲的酒店房間。這裏讓她脖頸發僵,後背微微冒冷汗。**躺著的男人,就像沉睡的怪獸,隨時有可能醒過來,把她一口吃掉。

冷靜。思梅深吸一口氣,默默告誡自己。不能在這時候退縮。她是高級調查師,正在完成一項秘密調查的任務。這是夢想的起點,不能在此時做了逃兵。

思梅把思想集中在項目上,這是她思考過幾百遍的:金合到底有沒有在長山合資裏搗鬼?當然,她不能指望今晚就得到答案。但她需要得到線索。線索,或許隱藏在一些更為容易回答的問題中:長山的運營狀況如何?財務狀況如何?資金是否真的被挪用了?工商檔案裏有的隻是注冊資本,並無年檢審計報告。長山是千裏之外的偏遠小鎮,合資公司的賬本和資料都鎖在公司辦公室的抽屜裏,黃金龍未必會帶在身上。即便真的帶了,也未必是真的——你不知他帶來給誰看的。哪家民企沒有好幾本賬?

一陣清脆的鈴聲在黃老板身上響起來。思梅一驚,冷汗終於冒了出來,頭腦倒是更加冷靜了。黃金龍的手機是一隻諾基亞N97。思梅也有一隻一模一樣的,是她到金合上班後,GRE給她配置的。她還從沒用那N97打電話或發短信,可她比黃金龍更了解那手機的功能。

手機鈴聲響過八遍,不響了。黃老板一動沒動。思梅鼓足勇氣,躡手躡腳來到床邊,手輕輕伸向黃老板的外套。思梅暗暗告訴自己:黃金龍醉了,不會醒過來。可他的眼睛仍眯縫著,仿佛正注視著思梅的一舉一動。思梅愈發心慌,很想立刻起身跑掉。她閉上眼,努力回憶Jack的話:沉著。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推推黃金龍的肥胳膊:

“黃總,這樣睡舒服嗎?把外套脫了再睡?”思梅邊推邊輕聲說。黃金龍一動不動,沒有反應。思梅稍稍放心,加大手上的力度,膽子也慢慢大起來,黃金龍卻像在**生了根。思梅鉚足了勁兒,黃金龍好歹翻了個身。思梅把外套揪下一半,另一半還壓在黃金龍身子底下。思梅探手一摸,手機硬邦邦的就在衣兜裏。她遲疑了片刻,並沒立刻去拿手機,而是繼續使勁掀動那個大肉球,一邊輕聲說著:“這怎麽可以呢!會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