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室藏嬌

1

2011年的第一個星期一,是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麵試新員工的日子。上午十點,黃金龍的黑色大奔抵達“金蛋大廈”。分公司開業兩周,他一共也沒來兩回。但今天的招聘必須由他親自把關。

“金蛋大廈”在浦東陸家嘴,黃浦江邊上。大廈的學名不叫“金蛋”,可它是金色的,黃老板喜歡,一眼就挑中了。盡管這大廈在建成前,曾經屢次爛尾易主,因此有人說它風水不好。但風水好不好,要看主人的命硬不硬。黃老板的運道的確不差。農村出身,小學文化,但一輩子有貴人旺。三十多年前,黃老板還叫黃砣子。當年就胖,像秤砣。那時也是個人物,不過隻限於村裏那幫土孩子。吉林通化前進鎮黃家村,村裏原本沒有見過世麵的人,直到知青們來了。

其實知青也是一群孩子。雖是孩子,卻能分出貴賤,總有領頭拔尖的。最拔尖的名叫“紅軍”,可見勢不可擋。不僅名字紅,出身更紅。又紅又專,能說會道。領導喜歡,群眾巴結。村裏老人說:半大個孩子,就有帝王相。

黃砣子也是領頭的,野孩子頭。起初還和紅軍不太對付。但群眾拗不過組織,拳頭拗不過槍杆子。黃砣子被紅軍招了安。黃砣子講義氣,為哥們兩肋插刀。紅軍也講義氣,沒嫌棄黃砣子沒文化。紅軍果然有本事,官職比年齡長得快。不大個娃,破格成了大隊副書記。不久改了政策,知青成群地回城。紅軍卻沒回,升了大隊書記,安心當了農民頭。有帝王相的孩子,遠見也是非凡的。城是要回,但回去絕不是當個普通工人。農村包圍城市,這本來就是領袖教導的戰略。隻不過帝王相的孩子必定經曆更多挫折:上學提幹的機會一個一個擦肩而過。紅軍的耐心也是常人不能及的,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和黃砣子也更鐵了。

又過了幾年,黃家村有個小媳婦大了肚子。也是個沒回城的知青,南方人,生得白皙精致,人見人愛,黃砣子也喜歡。可喜歡歸喜歡,不敢要,那女人出身不好,又嫁了人。長大的黃砣子,雖然一臉土匪相,出身卻無可挑剔,又是紅軍的左膀右臂,前途光明得不得了。那女人的丈夫是當地農民,年紀大她二十歲,身體還有殘疾,要不了孩子。可女人畢竟還是大了肚子,是大隊文書的——另一個沒回城的知青。這才讓黃砣子更氣:那文書出身也不好,四眼臭老九。平時八腳踢不出半個屁,卻偏敢偷偷給人家老婆弄大肚子,還死不承認。黃砣子帶人將其揍了個半死,扔在山上。窩囊廢就是窩囊廢,沒給打死,卻給凍死了。12月初,山上的雪已經有半尺厚。那女人也沒多活幾天,難產死了。

黃砣子坐了八年牢,多虧紅軍托人把他弄出來。當年有帝王相的半大孩子終於熬出了頭,不但上了大學,還成了國營前進鎳廠的人事科主任,工廠招工,黃砣子得了個名額。別人要用兩年的收成換,黃砣子啥都沒用。紅軍講義氣。

國營鎳廠業績不佳,紅軍搞改革。改了革還是賠,可賬上不能賠。地頭熟,辦事方便,從南方倒點兒煙酒和小電器,賺的錢並不自己揮霍,而是送給領導揮霍。紅軍轉眼成了先進,升得比火箭還快。又五年不到,工廠歸了大型國企集團,紅軍也調了北京,成了集團總公司的領導,黃砣子順水推舟地升了前進鎳廠廠長。可廠子雖然換了殼子,骨子裏還是虧損,連著虧了這麽多年,外加養肥了幾層領導,終於虧損得再也藏不住。領導對黃砣子說:如今都在搞改製!這是改革政策。沒過幾個月,鎳廠改了製,變成股份公司。職工大會持大股,集團持小股。又過了一年,職工大會解散,工齡買斷。集團退了股,鎳廠徹底姓了黃,改名金合公司,也終於翻身變了盈利企業。黃砣子成了名正言順的民營企業家。

沒過兩年,領導又說:成功的民營企業,兼並效益不佳的國有企業,應該鼓勵!

長山鎳業,距前進鎮150公裏,現成的大國企,現成的連年虧損,黃總則是現成的成功民營企業家。2010年秋天,長山鎳業也姓了黃,成了金合公司的子公司。黃總果然功夫了得,連俄羅斯老毛子都瞪眼:三千萬人民幣的收購額,變戲法似的就到了手,繁瑣的章程和手續,沒倆月一切搞定。這就是“關係”。翻譯瞪圓小眼拚命張大嘴,用口形向俄方代表強調這兩個字的重要性,好像嘴裏含著金元寶。在中國做生意的老外都知道“關係”,簡直就像如來真經——看似有理,表麵淺顯,實則深奧,法力無邊。

米莎集團,俄羅斯的大型上市公司,早看中了長山鎳業。米莎集團的主業是在俄羅斯加工鋼鐵,鎳鹽是重要原材料,在西伯利亞也有鎳礦和鎳廠,可產量有限,供不應求。在不太遠的地方再弄個鎳加工廠,設備不能太落後,政局不能太亂,工資還不能太高。中國吉林,21世紀的理想選擇。

米莎能源早在2009年就找到長山鎳業。別看長年虧損,國企卻有國企派頭。合資談判拉鋸扯皮,距達成共識遙遙無期。沒想到到了2010年秋,突然冒出個叫金合的民營公司,一口竟然把長山鎳業吞了。俄羅斯人眼見柳暗花明,談判突飛猛進。民企老板小學文化,可宰相胸懷,將軍魄力,火速與國際接軌,隻要聽到“與時俱進”或“國際化”這種字眼,什麽條件都肯答應。兩個月不到,合同簽了,長山鎳業成了中外合資。金合用土地廠房入小股,米莎用美金入大股。金合的黃老板何許人也?二斤伏特加麵不改色。胖手一揮,長山鎳業再占幾十畝地盤。中國臥虎藏龍,俄羅斯人也不能示弱。又兩個月不到,三千萬美金的投資到了位。長山合資上了報紙電視,成為中外合資模範企業。黃老板的奧迪A6也換成了奔馳S500,更上一層樓,“成功”得無以複加。

領導又說:不能隻看著家門口,要向全國發展。黃總的伯樂,總能給黃總指出新的方向——上海灘,通向世界的窗口。黃金龍也明白,這是領導的策略。調虎離山,省得老虎真的成了大王。其實用不著的,多少年的鐵哥們,黃金龍別的不懂,懂的就是義氣。

2011年新年新氣象,金合上海分公司開張大吉。萬事開頭難,難就難在人力資源上。既然要開辟新市場,業務員少不了。長山的老員工懂產品,可沒見過世麵。不會說幾句洋文,怎能在上海灘立足?會計得用長山的老人,行政可以招新的,借口很現成——老的不懂洋文!黃老板不懂洋文,也不太懂業務,可他是老總。招聘的日子,自然少不了他。

黃總走進“金蛋”大廈。大堂一片金黃。電梯也是金色的,看著都喜氣。電梯停在18層。公司裏地方不夠,麵試的人都擠在電梯口。黃老板故意不摘墨鏡,大搖大擺往公司裏走,好像華容道的滑車,不讓路就能把誰碾死。老板得有老板的派頭,可老板也要關心未來的新員工。墨鏡有墨鏡的好處,看不出眼睛在瞅誰。這一瞅不要緊,那個短頭發女生是誰?

黃總記人過目不忘。至少對漂亮女人過目不忘。他還記得那可人的聲音:

這是蘋果派。甜,不過是無糖的。

2

思梅走出“金蛋”,仰頭看陸家嘴那些林立的高樓。一群高大的玻璃怪物,就好像一夜之間從地裏冒出來的筍子。這想法讓思梅有些意外。小時候的事情,她是難得想起來的。

筍子是童年常見的,小學後牆外就有一片竹林。春夜一場雨,筍子紛紛撐破土皮,一下子冒出很高。她喜歡雨後翻動新土的氣息。然而記憶裏童年的氣息,似乎隻有這一點點。常聽別人提起母親的氣息,她卻不記得聞到過。

或許正因如此,童年才過得極快,連同少年時代,沒留下多少痕跡。更真實而完整的記憶,似乎從上海開始。初次來到這座城市,大概是十年前。那時她已算青年,亭亭玉立,穿著印滿格子的老式外套,提著臉盆和帆布旅行袋,滿身綠皮火車的氣味。大學門口的保安投來熱情挑逗的目光。她出示入學通知書,保安的目光立刻黯淡了。

可她同樣不屬於同學們。他們比她領先一個世紀。她在他們的陰影中自卑地生活,就像巨大花束下的一束野草,舅舅寄來的生活費聊以為生,其他原本也是奢望。少女的原始之美卻是擋不住的。隻是大學裏的男生尚未懂得欣賞,而她的安靜也為她築起一道無形壁壘。好在她很忙,用功學習,偶爾空閑時,她就搭公車到外灘,看老舊的大廈和時髦的男女。黃浦江裏仍有蒸汽船,幾毛錢搭一次。她搭過一兩次,和下班工人的自行車擠在一起,隻是為了到對岸去遙看外灘。那裏當時隻有一座東方明珠,突兀地站在一片工地裏。

大學畢業後,工作和生活都在浦西。浦東似乎隻是印在掛曆上的背景畫,常能望見,卻與自己無關。她並不是上海人,也並不在乎浦西的床或浦東的房。但她在乎這繁華的都市所暗示的未來。她於是結識新的朋友,剪新的發型,買得體的冒牌服裝,內心迅速成長,趕上時代的步伐。大概因為成長過快,發育難免不夠均勻,有關感情的部分,遠遠落後於其他。她深知自己的弱點,把一切精力放在工作上。她的理智是早熟的,情感卻還是懵懂少年。理智告訴她,金沙項目是一次絕佳的機會。不論Jack心底是否滿意,她必須全力以赴。

思梅邁開步子,沿著街道緩緩前行。從明天起,她就要到“金蛋”上班。在這之前,她該對附近的環境盡快熟悉起來。都有哪些商場、餐廳、學校、醫院、公司和單位;那些大廈的正門和側門都在哪裏,大廈裏的直梯、扶梯、消防通道和廁所都在哪裏,何時人多,何時人少……這是實地調查必做的功課。自她從北京回到上海,Jack加班加點,手把手傳授技藝。如何留意周邊情況,如何跟蹤和反跟蹤,如何在最關鍵的時刻保護自己……

可那些都是紙上談兵。從明天開始,就要來真格的了。

思梅穿過兩個街口,經過一家高檔百貨公司。櫥窗裏陳列著來自意大利的時裝和皮包。花花世界,物欲橫流。她在櫥窗前逗留了兩秒,看自己的影子。來自淘寶的風衣和皮包,與櫥窗裏的名貴貨色疊加在一起,背景是寬闊的馬路,馬路對麵的高樓大廈,還有路邊駐足張望的老人。

穿灰色外套的老人?

思梅心中一緊,緩緩側身。馬路對麵,那老人已轉身背對思梅,好像迷了路,仰頭四處張望。思梅不禁警覺:在哪裏見過這老人?在馬路上?不對,應該是三個小時之前,在思梅走進“金蛋”麵試的時候。那老人當時正拄著拐杖,站在路邊看報紙。他的拐杖呢?他的帽子呢?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難道,他是在……跟蹤?

思梅的心懸起來了。他是誰?為什麽要跟蹤她?她該怎麽辦?

沉著。Jack傳授的“秘密法寶”,沒想到立刻派上了用場。

思梅繼續沿著人行道慢走,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瀏覽櫥窗,偶爾瞥一眼馬路對麵。一步,兩步,三步,五步……走出十幾步,老人仍一動不動。莫非隻是一場虛驚?那種灰色外套這城市總有幾百人穿,而且他始終戴著墨鏡,正臉都沒露。若在常人,根本就不會注意到他。但思梅並非常人,起碼理論上不是。Jack的訓練包括捕捉陌生人身上那些最不起眼的特征:鬢角的長短,站立的姿勢,哪隻手習慣摸頭發,哪隻手習慣插進口袋,衣兜還是褲兜……果不其然,思梅轉過街角,那老人又跟上來。思梅站住,他也站住,二三十米之外,單手插兜。思梅心中一凜:他果然是在跟蹤她!

沉著,還是沉著。光天化日,他又能怎樣?但此人到底從何而來,有何目的?和金合有沒有關係?想到即將開始的新項目,思梅仿佛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她瞬間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反跟蹤!危險和難度係數均提高幾個數量級。她已經是高級調查師了。

思梅故意放慢腳步,選擇一些喧鬧的小店鑽進去,隨便找件衣服試試,和店員討價還價,再故意從原門走出店來,讓對方輕鬆找到自己。如此經過兩三個街口,那灰色影子始終在幾十米開外,時而在馬路同側,時而在另一側,位置巧妙,角度刁鑽,總能躲開思梅的視線。思梅不能大張旗鼓地尋找,隻能借助街邊櫥窗或車輛的反光鏡。GRE的調查師都知道:跟在馬路同側的是外行;另一側的是內行;忽左忽右變幻莫測的,那必是高手了。

既然是高手,就必定不會單獨行動。真正的調查並非偵探小說,越是高手越懂得團隊的重要性。必定還有別人。還有幾個人?他們在哪裏?思梅停住步子,掏出手機佯裝發短信。老者正在馬路對麵,斜後方25度。沒停腳,蹣跚著前行,不久便超過了思梅,拐進最近的弄堂。果然是老手,絕不停留在敵人視野之中。

看來,采取行動的時候到了。

思梅轉身,故意背對那個弄堂,把手機湊近嘴邊。表演,是高級調查師的必修課。思梅演完接聽電話一幕,找個購物中心鑽進去,四處都是鏡子,四周一目了然。老者果然跟了進來。思梅邁開大步,走進洗手間,把一張十元鈔票揉成一個小團,塞進牛仔褲口袋,然後衝馬桶,洗手,用吹風機吹幹,再昂首闊步走出衛生間,徑直走出購物中心去。不必回頭,她料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盯牢了。

思梅走出商廈,在路邊站定,頻頻查看手表,上演等人一幕。

街上行人雖多,合適的人選卻未必是現成的。不過今天很幸運,迅速發現了目標——一個瘦高的男人,長發,絡腮胡子,戴黑框眼鏡,穿深藍色牛仔褲和白色運動鞋,黑色的雙肩背包反掛在胸前,好像流浪藝術家,正在街上閑逛。

3

佟遠中午從報社偷偷溜出來,逛馬路。

報社小記者的月薪不過幾千,不比飯店裏端盤子的好多少。漂在上海,生存不易。雖說有些文字功底,但如今文字是最不值錢的,除了寫字,還需四處奔波,明察暗訪。收入雖低,風險卻高,不知哪天會被人捅上一刀。即便偶爾能在這日趨糜爛的世界裏挖出一兩個有毒細胞,也並不常常真正被人欣賞。人們喜歡一邊痛罵,一邊同流合汙。佟遠並不十分為自己的工作而驕傲。謀生而已。在街上“閑逛”也是謀生——新聞素材就藏在大街小巷。就在這筆直的大街兩旁,林立著許多金融大廈,在這些大廈裏,正發生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佟遠抬頭瞭望,穿過層層人流,不遠處有一座金色大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植入地麵的一尊豐碑,時刻提示著新時代的關鍵詞——財富。炫目的財富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

佟遠的目標卻並非這座金色大廈。旁邊的另一座,雖不如金色大廈奪目,卻也高聳入雲,氣勢上並不輸給金色大廈。就在幾周之前,那大廈裏空降了一位新的領導——某大型房地產公司上海分部的總經理。這或許將成為佟遠的新選題。這選題不同以往,令佟遠躍躍欲試。正巧手頭沒有急活兒,索性到這附近逛逛,反正社裏也不安寧。

年底剛過,有人升職,有人辭職,剩下的都在糾結年終獎,報社裏的氣氛讓佟遠透不過氣。理想雖然神聖,收入卻永遠是個尷尬的話題。春節將近,銀行卡裏卻沒多少錢。佟遠的父母遠在東北,從沒來過上海,因此常把在上海打拚的孩子當作炫耀的資本。其實上海的天堂並不多,多的是擠滿天才的貧民窟。總編昨天還說:要想多賺錢,就得換個工作。

“對不起!能幫我個忙嗎?”

佟遠眼前一亮。一個大眼睛女生突然在他眼前冒出來,打斷他的思緒。那女生難為情地說:“我,嗬嗬,真不好意思,我……”

佟遠仔細打量那女生:身材細高,皮膚白淨,沒有化妝,也無需化妝,眼睛清澈而明亮。風衣材質一般,剪裁卻很考究,把苗條的曲線勾勒得恰到好處。看上去像白領,不像騙子。但21世紀的陸家嘴,萬事皆有可能,人又怎可貌相?一個美麗的騙子?這想法莫名地刺激了佟遠。騙子不分大小,揭穿一個,總能幫到許多人。

“怎麽了?”

“是這樣的,”女孩壓低聲音,“有個男同事,一直騷擾我,非約我今晚去看電影,我隻好跟他撒謊說我有男朋友。可他不信。你知道,他是……”女孩眨眨眼,“是我領導,而且疑心很重!”這略微有些合理,領導的確是難以直接回絕的。女孩繼續說,“我告訴他,我男朋友中午會來公司找我吃午飯。我本想隨便打電話找個朋友來幫忙的,但真不湊巧,單身的都沒時間,不單身的……那肯定不太方便。眼看就到中午了……真的不好意思開口,如果你也不方便,不必勉強的。”女孩臉頰緋紅,雙手相互揉搓。在街上找人臨時充當男友,簡直沒有可信度。佟遠基本確認對方是騙子,不如將計就計,看她要耍什麽花招。

佟遠問:“怎麽幫?”

“過15分鍾,到我公司樓下,等我出來,陪我一起走幾步,拐個彎就行了。我領導應該會在樓上窗戶裏看到的,可以嗎?”

女孩的目光還挺懇切。佟遠實在想不出這詐騙的玄機會在哪兒,心中越發好奇,點頭道:“可以。你公司在哪兒?”

女孩麵露喜色:“太好啦!從這條街一直走,過三個街口,有一家商場,我公司就在商場後麵。”

“15分鍾後,在商場門外?”佟遠重複了一遍。至少,她的笑容極具感染力,令人心情愉快。

“對的對的!你太好了!”女孩用力點頭,雙目閃閃發光,邊說邊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團,塞進佟遠手裏,“還有,幫我買本新出的《讀者》雜誌。那人知道我習慣看那個,你買來給我,他就更信了。”女孩擠擠眼,佟遠推道:“不用!《讀者》才三塊一本!”

“別客氣!你幫了我大忙,就當請你喝汽水!一會兒見!”女孩說罷,轉身向公車站跑過去,一步跨上將要啟動的公車,分秒不差。

*

15分鍾之後。

思梅坐在購物中心三樓咖啡廳靠窗的位置,凝神看著窗外。視線很開闊,從樓前的空場到遠處的街口都一目了然。拿著雜誌的長發男人,正站在噴泉邊四處張望。思梅注意的並非是他。在他四周,或明或暗的角落裏,有許多走來走去或站立不動的人。但她並沒發現任何可疑目標。

思梅已在這裏注目多時,並未找到線索。沒人跟蹤長發男人,也沒人故意靠近他。半個小時之前,她在最後一刻跳上將要啟動的公車,想必已經甩掉了跟蹤的“尾巴”。“尾巴”既然把她跟丟了,就該盯住和她有過密切接觸的人。長發男人就是她投的誘餌。她坐在這咖啡廳的窗前,看著長發男人拿著雜誌走來,在樓前徘徊。灰衣老者的身影卻沒再出現,也沒其他任何可疑之人。又過了十分鍾,長發男人一屁股坐在商廈門口的石台上,沒舍得用雜誌當坐墊。思梅心中倍感歉意,不過隨即就忘卻了。她和他原本無關,以後也不會再見。又過了半小時,長發男人終於站起身,悻悻地走遠了。高挑的背影很快被人潮吞噬,飄逸的長發也不見了,也算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了。思梅心中一陣感動,迅速消融在更廣闊的失望裏。是她的演技太拙劣,還是對手的確很高明?思梅沉思著從窗口轉回頭,打算叫侍者買單。赫然間,灰衣老者卻正站在她眼前!

思梅大吃一驚,手足無措。那“老者”卻摘掉墨鏡,撕掉胡子。思梅的雙頰立刻發了熱,心中的驚異徹底變成了羞愧。

Jack陰沉著臉說:“你還嫩著呢!以後要是真的遇上‘尾巴’,能甩掉就不錯了!不要自作聰明!”

4

一周之後。

1月的上海,天總是陰陰沉沉,哭哭啼啼,寒得令人渾身發抖,一天到晚想要躲進被窩裏。

思梅的公寓在黃浦區,48平方米。80年代的公寓樓,今冬似乎格外濕冷。倒不是上海的天氣發生了突變,變化的是工作節奏。思梅以前每晚十點下班離開公司,到家11點。倒頭就睡,沒時間充分感受室內的氣溫。金合的時間表卻全然不同:五點半一到,大家一哄而散,多待一分鍾就要唱空城計。完全沒有加班的必要:200平方米的辦公室,一共八個人。一個總經理,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一個司機,兩個業務,一個前台,還有一個總經理助理。總經理不開會,不見客,不發郵件,就連公司都不常來。剩下七個無所事事,她這個總經理助理尤其多餘,唯一的功能就是訂飛機票——虹橋到長春的往返,一周訂過兩回。除此之外,就是機場接送。思梅不會開車,但需要跟著。第一次思梅坐前座,黃總坐後座。第二次黃總一上車,把屁股往邊上挪了挪:“小邢坐後邊。談談下周的工作。”

邢珊,思梅在金合公司的新名字。身份證是找“渠道”做的。GRE公司有很多“渠道”,學名該叫服務提供商,大部分是私營小公司,有些內部關係,能更順利地拿到法律容許卻事實不太容許的各種材料;或者能嚐試拿到某些法律並不容許的東西。GRE是紐約上市公司,按照公司規定,一切行為必須遵循當地和美國聯邦法律。但實際操作難免有些小例外。“邢珊”的身份證即是如此。金沙項目敏感而特殊,擁有中華區“齊天大聖”Steve的尚方寶劍,即便有些灰色小違紀,紐約總部的“如來”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書麵報告裏不提。反正這是在中國,這裏隻看結果,不看過程——隻要不出問題,一切手段都OK。金合是個民企,不會專門去核實一個月薪四千元小助理的身份信息。

黃總實在胖。即便是奔馳S500,後座也顯得不夠寬敞。黃總的胖腿時刻不離小助理的牛仔褲。多虧高架上堵得一塌糊塗,車裏缺乏左右搖擺的慣性。黃總低聲罵了一句:“真他媽忙!兩邊都那麽多亂八七糟的破事兒!當老子有三頭六臂?”

“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體。飯是要按時吃,不然要傷胃。”思梅小聲回應,自覺無比做作,臉上有些發燒。思梅卻沒料到,這“羞澀”卻恰巧幫了她。黃老板早習慣了會演戲的女人,扭捏的奔放的全都司空見慣,唯獨這裝不出來的羞澀,讓他覺出點兒新鮮勁兒來。看那緊張的小眼神!好像做錯事的小孩子。她看著哪兒呢?後視鏡?

黃總四處看了看,從某一隻鏡子裏找到司機老孫一雙眯縫的笑眼。黃總故意大聲咳嗽了一嗓子。老孫也是在上海新聘的,不是從吉林帶來的,可既然當了幾十年司機,怎能連這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

思梅的表情越發不自然,迅速把臉轉向車窗外。目光隨之飄移,黃總的心也跟著一起飄:真是純天然!就連兩腮的淡淡紅暈都是純天然!比那些塗脂抹粉的娘們兒強多了!當年難產死掉的女人,突然在黃總腦子裏一閃。那影子讓他心裏一顫。黃總鼓了鼓勇氣,想拉“純天然”的手腕。可機場已經到了。還是司機不給力,見老板在興頭上,也不知道多兜幾個圈子。該把老劉帶到上海來。老劉是吉林的老司機,跟了自己十幾年。可長山合資被俄羅斯人盯得太緊,不能不留個信得過的。黃總想起老毛子,心裏又是一陣煩,低聲罵了一句:“媽的。飛來飛去,想把老子累死!以後陪我應酬。學明白了,也能替替我!下周三回上海,來接我!”

老孫還算識相,快步為黃總打開車門。黃總起身下車。思梅忙跟上,黃總卻又突然轉身。思梅險些撞到黃總懷裏,連忙退回半步,下意識地低頭看地。黃總咂了咂嘴,皺眉道:“咋這麽蔫兒?沒點兒年輕人的朝氣!多跟同事交流!下班去打打球!活動活動!公司的福利幹嗎不用?”

思梅知道黃金龍說的“福利”是陸家嘴附近的一處公共羽毛球館。不知誰租的場地,反正金合的員工也能用。黃金龍的暗示很明確:她不夠主動。羽毛球並不重要。思梅硬著頭皮把黃總一直送進貴賓廳。既然黃總有了態度,她就得盡量識相。頂好一直送上飛機,幸虧民航局不讓。

從機場出來,思梅直接去搭地鐵,沒讓老孫等。老孫臉上雖堆著笑,但那笑意裏富有深刻的含義。思梅拎得清:黃總不在,S500和她沒關係。再說,她也不能讓金合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實住處。她必須畫一條線,一側是金合,另一側是自己的一切,任何信息不能逾越此線。這是臥底的基本法則。

手機又在思梅褲兜裏振。掏出來一看,果然是Jack。短信約思梅晚上見麵,談談項目進度。北京又在問了。到金合臥底一周了,她還絲毫沒有進展。其實她早想多做些什麽,可Jack讓她耐心等待和觀察。

九點半,老地方。九點半正是Jack平常下班的時間。離婚的事業男,把辦公室當成情人。這正是令思梅崇敬之處。

思梅看看手表,五點剛過,時間還早。與其裹著被子坐在家裏,不如換了運動服去打羽毛球,就算是執行黃總的命令。其實黃金龍根本不在乎,可思梅自己在乎。能夠多一些接觸“新同事”的機會,她本來也不該放過。誰知線索從何而來?

而且羽毛球對於思梅,總有些“老朋友”的意思。上中學時常打,還代表學校參加過比賽。那曾是她唯一獲得同學關注的機會。上了大學,不再參與業餘比賽,女生中缺少對手,男生又統統疏於來往。球也多年沒打了。

球館距離金合不遠,兩站地鐵的距離。每周二、五晚七到九點,金合的員工免費。這一晚來了十幾個,有兩個金合的年輕同事,剩下的思梅並不認識,不知來自哪個公司,但看得出他們彼此都熟識。場地該是另一家公司所租,金合的人隻是來“借光”的。思梅誰也不熟,第一次不便多問。以後再伺機慢慢打聽。

隨機組合打雙打,打一局,等三局。思梅打完一局,坐回長椅上。人雖然多,水平卻一般,運動量不夠,沒出多少汗,一直坐著。

麵前兩個球場緊挨著。左側的場地很忙碌,走馬燈似的換人。右側的場地卻很清閑,一共就三個人,兩男一女。三人打單打,打兩局歇一局。場上的兩個上下飛舞,大汗淋漓。歇著的坐在思梅身邊不遠處,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渾身正冒著熱氣。

小夥子穿深藍色運動背心和短褲,踢足球或許更恰當。鞋倒是穿對了,紅色的阿迪。沒穿襪子。腳踝很光滑,反射著日光燈的白光,也反射著他自己的目光——他時常盯著自己的腳踝,也許是腳尖。有時也抬頭看球場,一聲不吭,表情嚴肅,仿佛滿懷著心事。思梅比他大方,旁若無人地大聲給同事加油。那原本就是她的工作——和同事打成一片。同事才是她的目標,可她莫名地一直注意到那小夥子。觀察一個人,不需要用正眼去看。即便不是高級調查師,這也是女孩子的特長。那小夥子麵容白皙清秀,似有幾分麵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輪到小夥子上場,完全暴露在思梅的視野裏。年齡該是和思梅相仿,高個子,長腿,寸頭,頭型很帥,身材略瘦,像運動員或者當兵的,目光簡單而正直。他打球很專注,動作敏捷,跳得極高,球拍呼呼生風。打了好球並不作聲,也沒笑容,堅決不向兩邊看。失誤會沮喪,但隻一點點。贏下一局,終於釋然,流露瞬間的傻氣,北方人特有的。思梅也為他叫了幾聲好:球打得實在好。可惜他的觀眾太少。她不希望那麽精彩的球變得默默無聞。她突然很想跟他比試比試,就算輸也無妨。他贏球後的表情傻得可愛。

小夥子打完一局,邁開長腿往回走。他又低頭看腳,再次變得滿腹心事。他額頭有幾粒青春痘,使他並不完美。他發尖上的汗珠兒晶瑩剔透。真的有些麵熟,也真的想不出在哪裏見過。看來,思梅離合格的高級調查師還差得遠。

小夥子一屁股坐回長椅,和思梅保持著半個人的距離,但比剛才靠近了些,手撐在長椅邊緣。應該不是當兵的,因為手指纖細修長,比女孩子還白嫩。

輪到思梅上場。她也格外賣了些力氣,努力揮拍扣殺。多年不碰球拍,沒想到再拿時卻也能得心應手。一記重扣,同事齊聲叫好,裏麵摻著一個悅耳的男低音。聲音雖小,卻被思梅捕捉到了,心中微微一震。那聲音似乎也有些耳熟。思梅握拳在空中一揮,燈光灌入雙目。瞬間的錯覺,仿佛回到學生時代。在操場上,情竇初開的男生女生們,在耀眼的陽光下揮汗如雨。那是許多人的美好回憶,思梅卻隻是局外之人,混在演員裏的觀眾,冷靜觀察著別人譜寫青春之歌。

5

晚上九點三十分,思梅準時到達約會地點,Jack已經在等了。

五星酒店的咖啡廳,並不十分正式,隻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麵,但安靜而隱秘。Jack喜歡這地方。距離公司不遠,24小時不打烊,不吵不鬧,從不烏煙瘴氣。思梅也喜歡這裏,能讓她聯想到外國的間諜電影。此處便成了思梅向Jack匯報工作的固定場所。

“有什麽情況?”Jack把黑莓手機放在餐桌上。在GRE,那是領導身份的象征:公司發給總監以上的領導,24小時開機,24小時不能離身。

“金合又來人了。常芳,會計。從長山過來的老員工。應該是黃金龍的親信。”

“她是第一個從東北帶過來的。對吧?其他都是本地招的?”

思梅點點頭。金合都有哪些員工,她早已向Jack匯報過。

“這人多大年紀?人怎樣?”

“大概四十多歲吧,大大咧咧,老好人,熱心腸。”

“她不可能真的對你熱心。”

“Sorry,是表麵看。”思梅有點兒難堪,是自己的表達不夠嚴謹。她心裏清楚,民企的賬房多半得由自家人掌管。常芳的背景隻有兩種可能:黃金龍的親信,或者黃金龍幕後老板安插的親信。

Jack皺了皺眉,調轉話題:“別人呢?你到金合一周了,就沒發現其他可以發展成線人的人?”

思梅搖搖頭,卻不知如何應答。發展線人?這是她頭一次聽到。她以為自己的任務,就是對黃金龍投其所好。

“這項目,我們知道得太少。”Jack補充了一句。思梅心中反倒更疑惑:複雜的案子不都是如此?正因別處找不到線索,才需要單刀直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Jack是不是擔心黃金龍不會真的親近她?其實機會已經來了。思梅說:“黃下周三回上海,他說要我陪他應酬。”

Jack的表情卻越發嚴峻。他立刻搖頭:“不能說陪就陪。”

思梅有些意外,睜大眼睛看著Jack。

“他提出任何要求,你都不要立刻答應,要隨時通知我。”Jack凝視思梅,“這不僅是為了你的安全,更為了完成這項任務。”

思梅點點頭,似懂非懂。Jack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欲擒故縱,明白嗎?”

“可我們會不會錯過時機?黃金龍又不經常在上海。Steve不是急著要結果?”

“那也沒辦法,我們掌握的信息太少,貿然接近黃金龍,是很危險的。”

其實思梅沒那麽擔心危險這件事,Jack是不是過於謹慎了?思梅反問:“難道別的項目,都會事先知道很多?”

“起碼比這一次多!”Jack似乎有些不快,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心事重重地說,“唉,不知道Steve為什麽要接這個項目。我們其實……其實真的沒什麽把握。”

*

此時此刻,在北京國貿C座80層,北半個中國最高的酒吧裏,爵士樂實在是有點兒聒噪。斑斕昏暗的燈光下,紅男綠女,歡聲笑語,煙氣冉冉升起。落地窗外也彌漫著煙氣,使城市燈火變得與室內同樣朦朧曖昧。那是京城冬季常有的霧靄,高速發展的經濟所創造的“特效”。內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唯有對呼吸道的刺激是略同的。

在酒吧最裏側的雪茄室內,靠牆角的僻靜位置,有個略顯別致的組合——兩個中年男人相對而坐,一中一洋,沒有嫵媚的女人出席。洋人大約五十出頭,一頭卷發,身形粗壯魁梧,穿三件套的西服,蹺著二郎腿,手夾雪茄,煙氣從鼻孔和嘴裏一股股冒出來。中國男人則小巧精致。他端坐著,雙手交叉,後背挺直,西裝服帖,發尖和領帶一絲不苟。正是GRE中國區的負責人Steve。而他對麵的,則是俄羅斯米莎公司的副總經理伊萬。談工作,酒吧絕非Steve的首選,可這裏是伊萬的最愛。當然,私密的地方未必真能保密,而嘈雜的公共場所有時反而更保險。

自從在這角落坐定,脫掉意大利名牌的純毛大衣,伊萬就開始大發牢騷。米莎公司接到匿名信已經三周有餘,委托GRE的調查也開始快兩周了,居然沒有任何可以向莫斯科匯報的。匿名信僅此一句:“合資公司有問題。中方在搗鬼!”卻一下子命中米莎公司CEO的心結——米莎和吉林金合的合資企業經營了大半年,投資數千萬美金,到現在廠房還沒建起一半,計劃新增的生產線更是無影無蹤。中方到底是辦事效率低呢,還是故意拖延?為何要拖延?會不會另有打算?會不會貪汙欺詐?那幾千萬美金呢?到底還在不在合資公司的賬戶裏?CEO立刻一身冷汗,連忙下令負責海外項目的伊萬立刻飛往中國。GRE是全球最好的商業調查公司,Steve又是知名的業內高手,選定調查公司並不難,難熬的是掏錢之後在酒店等消息。Steve最初的建議原本專業且合理——分兩步走,一方麵調查匿名信的來曆,另一方麵調查合資公司內部是否真存在問題。但調查展開不到24小時,第一步就已經山窮水盡:匿名信是通過電子郵件發送的,發自中國大陸某公共郵箱,IP卻是境外的——澳大利亞。應該是故意翻牆發的,沒留下任何蹤跡,看來舉報人也有反調查的專業意識,而且打算一直藏在暗處。希望全部寄托在合資公司內部調查一麵,但快兩周過去了,GRE還沒一點兒進展。米莎的CEO每晚從莫斯科打來長途電話,伊萬已經不知如何招架。眼前這中國人卻從不多做解釋,大多時候沉默不語,麵無表情,隻是嘴角有些細微動作,應該是笑,但說不清是哪種笑。這讓伊萬格外惱火,卻又不敢發作,怕真得罪了他,項目更無進展,好像被狐狸降服的熊,怒火中燒,卻又無計可施。

“那最好。我已經等了快兩個禮拜了!”伊萬長出一口氣,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卻又充滿疑惑,“您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具體的行動計劃呢?”

“請相信我。”Steve就隻有四個字。

伊萬心中又是一堵。他很清楚,從對麵這瘦小的中國男人口中,恐怕再也問不出其他細節。客戶僅僅需要結果,具體行動計劃則是GRE的秘密。這是寫在合同裏的,伊萬心裏明白,沒人願意把看家的本事與人分享。伊萬歎氣道:“好好,我相信你!我親愛的Steve,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

Steve點頭微笑,隨即招呼侍者買單。伊萬起身穿上大衣,卻又猶豫著不肯邁步。Steve並不發問,隻是微笑地看著他。

“哦!對了,我告訴過你了嗎?我們派駐合資公司的副總經理維克多,他有一個秘密的女朋友,是合資公司的會計!這是維克多昨天才告訴我的!他之前沒說,因為擔心被他的妻子……”

Steve溫和地打斷伊萬:“您昨天一得知這個消息,就立刻通過電話告訴我了。您還說,維克多找不到這位女朋友了。現在有何進展?”

伊萬搖頭道:“沒有。還是找不到!我想,也許你們可以從找到這個女人下手?她也許會知道一些內幕?”

“我們會按照我們所掌握的情況,製定最行之有效的方案。”Steve的回答,永遠都是最得體卻又最令人不滿。伊萬又是一陣惱火,正要發作,Steve卻又偏偏趕在他之前開口:“您知道這位女子的中文姓名嗎?”

“Zhuan?還是Guan?我馬上去和維克多確認!”伊萬終於得到一絲安慰,風風火火走出酒吧,仿佛提速的火車頭,引得眾人紛紛矚目。

Steve卻故意耽擱了片刻,等伊萬壯碩的身影在門廊消失後,方才從容起身,悄然走出酒吧。夜色已深,他卻並不打算立刻回家。十點正是大好的工作時間,深夜令思維異常敏捷。

Steve走到辦公室門前,稍事停頓。門正虛掩著,並未關緊。他推門走進室內,反身關緊門,又四處看了看,這才掏出手機。其實整間公司甚至整個樓層都再無他人,可他必須加倍小心。不論何時何地,都不能把隱秘當成理所當然。越是給人安全感的地點,越容易潛伏著危險。這一點,每個調查專家都明白。這間辦公室從來都不安全,也曾有人溜進來,得到過絕不該得到的東西。自從那次馬失前蹄,Steve離開時再不關緊房門,隻將其虛掩著,和門框形成特定角度,以便每次返回時暗暗檢查。除此之外,室內其他物品位置也都牢記在心。不論門鎖櫃鎖還是抽屜鎖,對這滿是調查師的公司而言,其實都並非屏障。最重要的東西絕不能藏在鎖的後麵。相反,要讓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視而不見。

“可是,您也知道,這個項目我們掌握的線索太少……”Jack語露難意。Steve斷然道:“線索少,是拖遝的理由?”

“我們一直在努力,隻是……”Jack吞吞吐吐。其實,他的難處顯而易見。僅憑一句“中方在搗鬼”,就敢承接一樁十萬美金的秘密調查案件,不僅顯得不自量力,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Steve就是GRE中國至高無上的君主,他的決定無可置疑。

“隻是什麽?”Steve追問。Jack把話題轉移:“隻是那工廠在千裏之外,調查卻在上海進行,即便得到一知半解,恐怕也無法當成堅實的證據……”

“我說過客戶需要堅實的證據嗎?你難道不清楚客戶需要的是什麽?”Steve的語氣愈加嚴厲。

Jack無言以對。是的,客戶並不指望通過秘密調查獲取法庭認可的證據,隻需了解事情的內幕。隻要得到可靠消息,米莎自然會以大股東的身份進入合資企業,進行全麵的內部審計,嚴重的運營或財務問題必然是會被發現的。但一旦如此,米莎也就徹底和金合撕破臉了。因此米莎必須在獲得可靠消息之後,方能決定要不要硬來。Jack有多年調查經驗,是不該不明白這些的。

Jack硬著頭皮說下去:“我的意思是,May缺乏臥底調查經驗,無法完全把控這種難度的案子。也許,我們應該換……”

“在GRE,沒有哪項工作是完全能夠控製的。May也是高級調查師。”

“可是……”

“是不是要我來接管這個項目和你的調查師?”Steve絲毫不留餘地。Jack徹底沉默了。過了片刻,Steve緩和了語氣:“當初總部一再反對收購鑫利,因為它既沒有固定的業務,也沒有可靠的客戶,在總部看來,那就是一家皮包公司。但我堅持收購了。你不會不清楚那是為了什麽。”

Jack是業內知名的調查專家,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此刻Jack卻並不感到榮幸,隻覺肩上壓著千斤重擔:“對不起,Steve。我會加把力!”

“不隻是你,還有你的Team。”

Steve將手機放回西服口袋,他從來不用“再見”這種詞語結束工作電話。工作必須繼續,問候式的結束語皆屬多餘。他從不在多餘的事情上浪費精力。他需要操心的還有很多。

Steve瀏覽書桌,目光卻被筆筒中的一支塑料馬克筆吸引。那支筆的頂端有個綠色亮點,不及半粒芝麻大,正閃爍微弱光芒。Steve取出馬克筆,輕按筆帽,隨即湊到耳畔。一連串動作自然而隨意,好似全然無意。那支筆卻嚶嚶地發出細聲——那看上去粗扁的馬克筆,其實是一隻微型手機,手機裏插著一張微型SIM卡,號碼是從未曾在GRE備案過的。以前也有一隻類似的手機鎖在Steve的辦公桌裏,但被他的某個別有用心的下級發現了,從此埋下禍根。因此,鎖是不可靠的。所以現在,Steve就把它放在筆筒裏,在不必開鎖也能看得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