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純然天成

1

一周之後,一千公裏以南。

2010年的最後一天,夜幕初降,北京城正被寒冷的霧霾籠罩。中國大飯店的自助餐廳卻春意盎然。這家五星酒店的豪華餐廳裏從不缺少光鮮靚麗的客人。但今晚,耀眼的客人卻似乎隻有一桌——餐廳正中落座的五位女客,不僅使周圍穿梭的中外女士們相形見絀,就連酒店的華美裝潢也黯然無光了。

五位小姐芳齡均在二三十歲之間,容貌是五星級的,身材八星。五位中的四位雍容華貴,珠光寶氣,仿佛步上紅毯的影後;另一位卻衣著平平,風塵仆仆,乍看就像旅行中的大學生,但細看卻也姿色出眾,氣質不凡。五人談笑風生,旁若無人,好像舞台上的主角,鎂光燈打在頭頂。四周一片黑暗,藏著無數眼睛,好奇,嫉妒,貪婪。

就在“舞台”邊緣,坐著這樣一位“男觀眾”,有個明顯特征,胖。

他坐著,仿佛大小兩隻球。小球好像大球生出的肉瘤子,生的過程並未徹底完成,兩球互相嵌套,找不到能稱作“脖子”的部位,幸虧有領帶和金鏈子來定義。金鏈子有手指那麽粗,給他算是項鏈,若給旁邊倒水的小弟,就能當褲腰帶。

胖子叫黃金龍,是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總裁。金合有兩家鎳加工廠,統共兩三千員工。雖然擁有掛著金鏈子的雙球身材,黃老板卻並非黑社會。他是民營企業家,至少他常這樣稱呼自己。當然黃老板認識黑社會,但他也認識公安局的。

黃老板管理有方,人緣兒自然也不差。其實這也是他自以為的,因為三千工人沒人敢不尊敬他,至少當麵不敢。膽敢當麵不尊敬他的隻有他老婆。老婆以前美得一塌糊塗,黃老板自卑得一塌糊塗,需靠金鏈子增加信心。如今老婆又老又肥,黃老板也就不再自卑了。當然,金鏈子也戴習慣了,不願意摘了。

其實在黃老板看來,“舞台上”的美女也沒啥大看頭,一身行頭而已。比妖氣,東北的小姐才叫火爆。瞅瞅周圍那些男人,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其實北京人更沒見過世麵。要說值得多看兩眼的,倒是五個裏最素的。牛仔褲,白襯衫,頭發隨便紮了個馬尾,沒燙也沒染,珠寶首飾一概沒有,就連口紅也懶得抹。人再多點兒,壓根瞅不見她。

可黃老板瞅見了,而且多瞅了好幾眼。

這女人眼睛裏有汪水,細脖頸子上有一抹光。原汁原味,純天然。頭發也不錯,烏黑柔亮的,要是能紮成個大辮子就更棒。黃老板沒上過高中,卻喜歡過下鄉的高中生。初戀。那年他18歲。不敢說,隻敢偷偷瞅。那個年代,沒口紅也沒長筒絲襪,隻有淡淡的南方口音。原汁原味。

可黃老板是來北京開會的,不是來泡妞的。泡妞哪兒都可以,技術年會卻必須到北京的中國大飯店裏開。不然他才不來吃這不中不洋的自助餐。與會嘉賓都在這兒吃,包在會議費裏的。

黃老板不喜歡開會,尤其是以學術為名的會,坐會場比坐經濟艙還別扭。在他看來,其實與會的也沒幾個真懂學術的。可他不來不成,還得西裝領帶,憋得渾身冒熱氣,好像蒸鍋裏的粽子。黃老板是金合的總裁兼大股東,卻並非幕後大老板。大老板不方便親自拋頭露麵,卻很方便對黃老板發號施令。開會就是開會,不能泡妞。北京的妞也不好泡。這裏的水看著清,可深。越清越容易淹死人,不如視而不見。黃老板起身再去拿吃的。滿桌子花花綠綠,沒個入味兒的,真糟蹋東西。

“啊!”

黃老板背後輕輕一聲驚呼。黃老板忙轉身,像陀螺被抽了一鞭子。

“純天然”正手捧白瓷碟子,皺著眉往地上看。地上有個手機,電池和機身分了家。

黃老板沒猶豫,趕快彎腰把手機和電池撿起來,卻並不急著還給人家——得先把電池裝回去。手機太小,手指頭太粗。“純天然”乖乖站在旁邊等,乖得像個班主任身邊的小學生。黃老板把手機遞給她。她連說了幾聲謝謝,沒敢抬眼皮。黃老板指指她手中的盤子:“那蛋糕甜嗎?”

她撲哧一笑,眼睛裏那汪水險些溢出來:“這是蘋果派。甜,不過是無糖的。”

黃老板也嘿嘿笑。在他看來,切成三角形的不是發糕就是蛋糕。無糖還能甜?有她說話的聲音甜?也帶著點南方口音呢!不像東北娘們說話侉得像牲口。她的聲音像是小貓爪子,在黃老板心裏撓了撓。

黃老板回到自己座位。幾個女人聊得更歡,就屬“純天然”最乖,藏在她們之間,低著頭吃東西。真是一點兒也不顯眼,就隻有黃老板看得見。

是時候去機場了。黃老板起身穿大衣。再過幾個鍾頭就到家了。家裏有伺機不尊敬他的老婆,讓他想起來就心煩。好在上海分公司開張了。新開張業務忙,總得再添些人手,比如一個漂亮的女助理,最好也能原汁原味。上海是個好地方,缺不了人才。

黃老板起身離開餐廳。五個女人繼續歡聲笑語,沒人多看他一眼。今晚的“男觀眾”又不止他一個。遠處牆角裏就有這麽一位,三十多歲,衣冠楚楚。位置偏僻不起眼,加之燈光昏暗,不仔細看看不出人有多精致,簡直堪比品牌店門前掛的模特廣告。他在這裏坐了一個小時,一動不動。盤子裏隻有三片水果,他還沒碰過,根本沒打算碰。五分鍾之後,他買了單,起身走出餐廳。

“走吧!該散夥了!”五個女人之中的一個說,眼睛瞥著精致男人的背影。

“這回誰中標了?”另一個問。四人齊齊把目光投向穿牛仔褲的女孩。

“中什麽標?”女孩一臉迷惑。

“沒人告訴你今晚幹嗎來的?”四人麵露驚異之色。

“不知道。Jack沒說。就說必須七點之前趕到。我衣服也沒換就上飛機了。沒想到你們都穿得這麽漂亮!”

“不要開玩笑了!當我們是瞎子?”另外四個女人互視著詭笑。

“什麽啦?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倒是告訴我,讓我來北京幹嗎?”

“老板不說,我們也不能說嘍!”

“不說拉倒!”女孩聳聳肩,嘻嘻一笑,把一粒紅櫻桃丟進嘴裏。

2

十分鍾後。晚上九點,國貿辦公樓A座。

若在平時,這京城最高端的寫字樓過了午夜依然燈火輝煌。但今晚是新年前夜,整棟大廈終於漆黑一片,唯有頂層四角的紅色警示燈在緩緩閃爍。

然而,這棟大廈卻並非徹底的人去樓空。就在38層,GRE北京分公司走廊最深處的某間辦公室裏,還有一盞台燈正亮著。隻不過那房間的百葉窗簾閉得很嚴,正如同這公司所有其他窗戶一樣,日夜阻擋著光線的出入。

GRE,Global Risk Experts。全球風險專家。

在這一層,還有另外兩家全球知名的跨國企業:一家律所、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兩家公司的門麵都很氣派,與其高端的國際風範相匹配。GRE卻截然不同——不起眼的玻璃門藏在樓道拐角處,隻有門牌號,沒有公司名稱或Logo。其貌不揚,身份不明,就像哪家公司並不常用的後門。

不起眼的玻璃門卻是用加厚的防彈玻璃製成的。門口裝有更不起眼的指紋識別器,嚴格監控記錄每一次人員出入。如此同樣的防彈玻璃門,裏麵還有一扇,也配有指紋識別裝置,出入要求就更加苛刻。隻有獲準走進裏麵那道門,再經過一條狹長的走廊,方能見到一些大公司的樣子:寬闊的辦公大廳,密布的桌椅書架,還有繁瑣的電子設備。那狹長的走廊兩側排列著許多房門,除了領導們的辦公室之外,還有各種具備神秘功能的房間。其實與本層的其他公司相比,這家才是名副其實的“業內全球頂尖”。隻不過,沒多少人了解這個行業:秘密商業調查。

亮著燈的辦公室就在辦公大廳的最裏側,與密布的桌椅稍稍隔出一段距離。辦公室的門牌用英文寫著:

Steve Zhou,MD,Office Head

(Steve Zhou,執行董事,北京辦公室負責人)

十分鍾前離開中國大飯店自助餐廳的精致男人,此刻正端坐在辦公桌前,手持電話,臉在幽暗的台燈光下顯得格外嚴峻。

“她知道今晚的任務是什麽?”精致男人的聲音,如表情一樣的陰沉嚴肅。

電話那端稍稍遲疑:“我告訴她誰是目標人了,按照您的指示。”

“沒讓她換套衣服,化化妝?”

“時間太緊張了,我怕她趕不上飛機……”對方有點兒緊張,唯唯諾諾地辯解。

“這樣更好,就是她了。”Steve的語氣不容置疑。對方卻大吃一驚:“您說誰?May?您確定嗎?”

“你懷疑我的判斷能力?”

“不!我……我隻是說,其他幾位都是北京和香港辦公室的資深……”

“但May已經是高級調查師了,對不對?”

“可……她是上周剛提升的,又從沒有過實地調查的經驗,第一次就直接參與這麽重大的項目,會不會風險太……”

“Jack!”Steve的聲音簡短而有力。電話那端立刻安靜了。

“我相信你的能力,因此相信你的團隊,包括May。否則不僅你不會是GRE上海的總監,她更不會是GRE的高級調查師。”

Steve掛斷電話。沒有結論。他的語氣即是結論。

Steve輕輕移動鼠標,電腦屏幕上出現一份人事檔案:

GRE上海辦公室人事檔案:

姓名:May Liu

姓名(中文):劉思梅

性別:女

出生日期:1983年5月28日

職務:高級調查師

入職時間:2010年10月20日

直接負責人姓名及職務:Jack Yu(總監)

……

文件上還附了一張照片,女孩正甜甜地微笑。被選中的是她?Steve眉頭輕蹙。以他十幾年的調查經驗,這結果的確讓他有些迷惑不解。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另有其因?

3

新年前夜,工體西路燈紅酒綠。新世紀複興的時尚街區正等著一聲新年鍾聲,好徹底瘋狂起來。

思梅並不想瘋狂,可還是來到這條街上。回上海的航班是明早十點的。三兩個久不曾見的朋友,約了到工體西路泡吧迎新。想著也無聊,不過別無選擇。其實不僅在北京,即便在上海,她也並無更好的過節去處。思梅生於南方偏僻小鎮,父母早逝,在寄宿學校長大,雖有親戚資助學費,卻並不如何親近。後來思梅到上海讀大學,親戚一家搬去了北方,漸漸少了聯絡。思梅畢業後,就徹底不相往來了,思梅獨自在上海生活。平日工作繁忙,朋友並不算多,能一起團聚過節的就更少。北京和上海其實並無區別。隻是這趟北京之行來得突然,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思梅中午才得到Jack的通知:放下手裏的一切工作,立刻趕往虹橋機場,搭最近的航班飛往北京,抵達後直奔中國大飯店。這是GRE中國區負責人Steve的指令。任務交代完畢,Jack稍事停頓,又補了一句:“別換衣服,也別化妝。別太顯眼。這次任務有風險!”

Jack是總監,GRE上海辦公室的最高領導,曾經的調查高手,也是思梅的偶像。她期待有朝一日也能像Jack一樣,在業內小有名氣。但Jack也是年過40的離異男人。他的關心有時候超出領導的範疇。平時思梅隻當作沒聽見,但今天Jack的幾句叮囑卻讓思梅有點兒興奮:有風險?這該是個什麽樣的任務?

離敲響新年鍾聲還有20分鍾,酒吧裏煙氣彌漫,人滿為患。思梅和幾個女友躲在角落,大張著嘴聲嘶力竭地聊天,仿佛塞在魚簍裏將要窒息的魚。談話始終圍繞著男人,那是思梅最缺乏素材的話題。有人問起Jack,思梅笑著打岔。她並非不願和朋友提起自己的老板。如果換個場合,話題再換作工作,思梅一定會滔滔不絕。Jack的本事一直讓她引以為榮。但現在這個場合提及Jack,女伴們別有用心。思梅不禁摸摸牛仔褲兜裏的手機,像是要把Jack藏得更牢一些——手機上有Jack三小時前發的短信:一定低調一點兒!

手機卻偏偏在此時狂振起來,好像在故意表示反抗。思梅連忙擠出酒吧。街上燈火輝煌,人流如織。人人臉上皆是興奮之情。

Jack憂心忡忡地說:“Steve選中了你!”

思梅心中一陣雀躍:“不會吧?”

“你很引人注目?”Jack的語氣裏有些責備的意思。

“怎麽可能!她們都打扮得跟大明星似的,我就像個鄉下人!”思梅極力掩飾自己的興奮。她知道Jack一貫風格保守,不希望讓缺乏經驗的年輕員工責任過重,一方麵會影響項目的質量,另一方麵也會給員工帶來危險。更何況,這個員工是思梅。

果不其然。Jack低聲說:“我去跟Steve說,你還沒有準備好。”

思梅心中一急:“可我準備好了!”

“但你缺乏這種經驗!”

“經驗是可以積累的。”思梅靈機一動,“再說,你得給我個機會,讓我證明你是對的。”

電話那端沉默了。思梅猜測,她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兩年前,思梅隻是本地一家小谘詢公司的前台秘書。小公司叫“鑫利”,總共不到十人,業務卻五花八門:市場調研,商業情報,盡職調查,賬務谘詢。號稱五髒俱全,其實隻是饑不擇食。老板是個從政府部門退休的芝麻官,雖有能力拿到一些不太公開的檔案,卻沒能力找到外企客戶。公司的核心競爭力是二老板Jack:外企谘詢公司背景,有十幾年的商業調查經驗。中年離異,事業型男人,在行業內頗有名氣。被退休芝麻官忽悠得辭職創業,才發現離開大公司之後,自己的資源價值也跟著大大貶值。隻好放下調查專家的架子,硬著頭皮做了“萬金油”。

思梅是Jack親自麵試和錄用的。學曆一般,成績一般,但機靈細致,善解人意。Jack對思梅關愛有加,手把手教她做項目,從前台提拔成谘詢師。幾個月前,GRE找上鑫利談收購。專業國際大公司收購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看似令人意外,其實也有道理:GRE一直計劃在上海建立分支機構,隻苦於缺乏管理人才。Steve對Jack早有納賢之意,之前接觸過幾次,隻不過Jack是鑫利的頂梁柱,不好意思自己釜底抽薪。GRE花100萬收購鑫利,得到Jack和現成的運營團隊;退休芝麻官拿著錢退出;Jack則回歸國際大公司,也算皆大歡喜。收購迅速完成,鑫利變成GRE上海辦公室。Jack成為GRE的總監和上海負責人。大公司的要求和標準都苛刻得多,鑫利原本算不上調查公司,老員工人人自危。多虧Jack力保,大部分員工得以被留用,而且破格得到GRE的調查師頭銜。思梅得到的頭銜是中級調查師。

GRE的調查師級別,在外企谘詢公司裏算是極端苛刻的。入門的初級調查師,隻負責處理基礎桌麵調查和資料整理工作。若想提升至中級調查師,除了圓滿完成本職工作,還要找機會展示自己的特質:比如具備超強的觀察分析能力,能從瑣碎的細枝末節中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擁有特殊的關係網絡,能打聽到別人打聽不到的事情;或者掌握出眾的寫作能力,妙筆生花。如果以上特質都不突出,至少也需展示過人的效率或耐力,一人能當兩三人用,就算速度不夠快,起碼連續通宵熬夜加班不在話下。即便滿足以上種種,也要苦熬幾年才有升職機會。

而中級到高級的提升就更難。許多人工作多年,仍邁不上那個台階。表現不夠突出,進步不夠明顯,缺乏參與重大項目的經驗。當然最關鍵的,是缺乏實地調查經驗。實地走訪,發展線人,深入虎穴,隻能成功,不能失敗。風險和難度絕非普通調查師能承擔。不夠出色的中級調查師,根本沒機會嚐試,也就永遠不會積累實戰經驗。這是個死循環。北京辦公室不乏工作多年而提升無望的中級調查師。

以思梅的經驗和閱曆,假若直接到GRE求職,恐怕連初級調查師都不夠格。鑫利被GRE收購,思梅順利得到中級調查師頭銜,而且沒過幾個月,又在年底評估時一躍而成高級調查師,想必Jack起了重要作用。這讓思梅不僅意外,而且不安。上海辦公室足夠小,Jack一手遮天。但天上還有Steve,在GRE中國誰都清楚,Steve雖不是如來,卻堪比齊天大聖,火眼不揉沙子。思梅得盡快讓自己名副其實。

“好吧!”Jack的聲音有點兒沉重,“項目名稱叫Gold Sand(金沙),我把具體要求發到你郵箱。”

思梅把手機插回褲兜。金沙,富有冒險和傳奇色彩,令人聯想到007電影。她27年的人生雖不算幸福安逸,卻也平淡無奇。GRE的出現帶來了異樣的光芒,僅僅是其世界領先的精英外企形象就足以令人興奮。GRE在上海的分公司,沿用鑫利在浦西租用的小辦公室,並沒多少精英氣質;但思梅也曾到GRE北京公司參加過短期培訓,對國貿38層角落裏別有洞天的辦公室心馳神往。特殊的行業,秘密的使命,在電腦前查閱那些或有禁忌的信息就已經讓她充滿興趣了,即將開始的臥底任務就更是緊張刺激。今晚的其他四位美女,人人資曆深厚。唯獨她,入門不過幾個月。但最終勝出的,竟然是她!這簡直令她難以置信,好像中了頭彩。對於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新鮮刺激的**往往遠勝對危險的擔憂。

危險又有何妨?她有她的理想——有朝一日能像GRE的調查專家一樣,有精英的外表,福爾摩斯的內心。正像每個剛入行的年輕人一樣,思梅對GRE的領導們擁有神話般的幻想。Steve實在高不可攀,Jack已足夠令她崇拜——讓全球最領先的公司為了得到他而收購一整間公司!

北京的冬夜格外寒冷,風中夾雜著細小顆粒,不知是雪是霧。思梅此行倉促,衣著過於單薄,此時卻不覺得冷,一身清爽。突然之間,伴隨一陣巨大的喧囂,更多的人蜂擁著跑到街上。有陌生麵孔對著思梅大叫: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就這麽大張旗鼓地來了。

4

13小時之後,在地球另一側的紐約時代廣場,世界都市之王。

這裏的新年鍾聲比北京遲了整整13個小時。但人潮的興奮卻有增無減。禮花正在廣場上空盛開,震耳欲聾。帝國大廈頂樓咖啡廳靠窗的位置,坐著一男一女。禮花仿佛就在兩人眼前爆裂,把耀眼的光芒鋪灑在他們臉上。

男的是個身材瘦小的白人老頭,金發碧眼,額頭和眼角皺紋密布,不論容貌和表情,都令人想到愛因斯坦。女的則是華裔,年齡三十上下,麵容姣美,皮膚白皙,黑發綰成傳統的髻,仿佛古畫中的冷麵美人。

“謝小姐,我很抱歉。不該讓您這麽年輕漂亮的女人,把這本該狂歡的時光,浪費在我這個糟老頭子身上。”金發男人側目看著樓下密集的人頭,一側的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

“您太客氣了。多虧了有您,我才不會在今天感覺太無聊和寂寞。”女人勉強笑了笑,低垂了目光。純熟的英語裏夾雜了一絲東方人的口音。

“是啊!地球就隻是繼續旋轉,並不在乎今天是哪一天。對吧?”男人直視女人的臉。女人抬起視線,美麗的雙眸閃爍著動人的光:“您約我來,不是討論地球自轉的吧?”

“哈!當然不。那個讓地球自己操心就好!”男人一笑,掉轉話題,“真不敢相信,你還在美國。”

“我沒什麽可去的地方。”女人側目看向窗外,避開男人執著的目光,精美的臉頰繃緊了,映出禮花的斑斕。

“那正好。不然我還沒那麽容易見到你。”

“為什麽要見我?”

“OK,”男人指指窗外,“你知道那是哪裏?”

盛開的禮花背後,是層層密布的高樓大廈。女人搖搖頭。男人向前湊一湊,降低音量:“GRE全球總部。”

女人順著男人手指方向一瞥,迅速移開視線,嘴角生出一絲鄙夷。男人暗暗點頭:這正是他希望看見的。

“你恨他嗎?”

“誰?”

“還能有誰?讓你以為得到了重用,然後親手把自己的丈夫送進……”

女人條件反射般地搖頭,麵孔因痛苦而扭曲。男人識趣地住口。女人把目光轉回來,痛苦的表情竟為她增添了冷豔之色。她漠然注視著他:“這些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

女人詫異地提起眉毛。男人卻並不繼續解釋,隻是微微一笑:“你還是暫時離開美國吧。好不好?Yan?”男人掏出一個深藍色小本擺在桌子上——一本嶄新的美國護照。

女人翻開護照。照片是她的,姓名卻是她從未聽說過的。

“你想讓我去哪兒?”

“中國。”

“去幹什麽?”

“讓Steve身敗名裂。”男人眼中閃過一絲陰險的光。

“我不幹。”女人搖搖頭,把護照丟回桌子上。

男人聳了聳肩:“我還以為你恨他。”

“我的確恨他。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也恨他。”

“原來如此!”男人把手指放在唇邊,眯起眼睛,“讓我講個故事吧!30年前,紐約有一位年輕的檢察官,他所負責調查和起訴的,都是商業賄賂和欺詐的案子。於是,他發現了一個商機:商業背景調查。因為華爾街很多公司都麵臨一個困境:當你需要弄清楚誰是騙子的時候,不知道該去找誰幫忙。紐約的私家偵探倒是不少,隻不過他們更擅長調查婚外情。那些手段在商業調查裏行不通。所以,這位年輕的檢察官,就開設了一家公司,給它起名叫GRE。”

男人稍事停頓,把目光定在女人臉上,像是大夫在觀察他的病人。

“那個檢察官就是你,對吧?”女人淡淡地說,目光裏並無驚訝。

男人點點頭:“你的功課做得不錯。”

“你給我發郵件時,使用了真實姓名。我不會連自己公司——嗯,前公司——的創始人都不知道。特別是一位人人皆知的天才,用了十幾年時間,把一家三人小公司變成了數千人的跨國企業。”女人的陳述好像例行公事,並沒有絲毫恭維的意思。

“很好。如此說來,我就可以跳過一大段,直接到一年多以前。這位前紐約檢察官很信任的一個人——確切地說,應該是他一手提拔的一位副總——耍了個小手腕,把公司從他手中搶走了。一個卑鄙的手腕。所以,那位檢察官理應拿回本來就屬於他的。不是嗎?”男人同樣使用淡然的口吻,沒有憤怒,沒有懊惱,亦沒有怨恨。好像那位前檢察官所遭遇的不幸,與他也沒什麽關係。

女人聽說過這件事。那是一件有關美國國防安全的大案。前董事長兼CEO為了這筆200萬美金的項目,做了冒險的決定,在巴基斯坦南部葬送了三位GRE員工的性命。被害者家屬雇用了紐約最好的律師,GRE不得不賠償家屬上千萬美金。與此同時,與前董事長關係密切的東京辦公室負責人被查出偽造客戶資料和項目,兩年之內,欺詐公司數千萬美金。騙子從此銷聲匿跡,GRE一分錢也沒找回來。前董事長又花了幾十萬美金在賬麵抹平損失,好歹沒有讓“全球最頂尖的反欺詐公司遭遇嚴重內部欺詐”的新聞登上《華爾街日報》。在其他大股東的壓力下,前董事長引咎辭職,退出董事會,被迫平價售出大部分公司股份。由他一手提拔的副總經理接替他擔任新CEO。被迫“退位”的前董事長從此銷聲匿跡,據說心灰意冷,一病不起。可他此刻就坐在她麵前,Jason Brown,精神抖擻,目光懾人,微笑著,滿臉皺紋裏都是黑夜的影子。

“但為什麽選中Steve?”女人問。

“原因很簡單。第一,Steve曾是那位副總經理最得力的臂膀,也是他塑造出來的‘明星MD’;第二,Steve並不是一隻無縫的蛋。”

“你拿到他的把柄了?”

“No。”男人聳聳肩,表情越發神秘,“我隻聞到了臭味,可我的眼神不好。蛋上的縫,還得你去找。”

“臭味?”

“是啊!臭極了!足以讓他身敗名裂。我的嗅覺一向是很準的。”

“可是,你又是怎麽知道我的?”

“你看,GRE畢竟是我創造的。就算不再是董事長,也總歸會有些眼線。最近發生在中國的一些項目真有意思,我不得不仔細地進行了研究。”

女人微微點頭,然後就沉默了。男人耐心地等著,並不催促,直到她再度開口:“我能得到什麽?單純的報複,對我沒有意義。”

“你想要什麽?”

“我丈夫還在監獄裏。”

男人哈哈一笑:“你看,我們很快就有了共識!”

女人的表情卻愈發嚴峻:“我聽說過GRE裏流傳的有關我的評價。不過,我想告訴您,那些評價或許和事實有出入。事實是,我隻在GRE工作了不到三個月。之前我毫無調查經驗,現在也未必有多少長進。不然也不會自己跳進Steve的陷阱裏。”女人自嘲地苦笑,“所以,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我。”

“親愛的,這些我都清楚。你就是我以為的那個你。”男人直視女人,嘴角保持著笑意,“你已經證明了你的天賦,天才也不是一開始就戰無不勝的。”

男人故意頓了頓,飛快地擠了擠眼睛:“不過這一次,隻要你聽我的,我們穩操勝券。”

女人問:“我到底需要做些什麽?”

“我喜歡這樣的問題!”男人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她。照片上是另一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孩,“她叫May。Steve剛剛把一項重要的任務交給她,是非常重要的任務。”

男人故意加重了四個字的語氣,眼睛眯起來,眼角裂變出稠密的皺紋,仿佛被一腳踩碎的有機玻璃。

又一朵巨大的禮花,在窗外綻放。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