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夢魘

娟兒的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微微的一點光,讓她隱約看出這是一條地道,隻夠一人勉強通過。四周都是**的泥土,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土腥氣。

這是哪裏?娟兒想不出。不記得怎麽進來的,前因後果都記不得,隻覺又濕又冷,四周狹窄得轉不過身,胳膊和腿都受到約束,又麻又酸,就像用一個姿勢睡了太久。

一瞬間,娟兒又感覺自己似乎正平躺著,雙臂平放體側,脊背硌得生疼。這是她慣用的睡眠姿勢。難道是在做夢?也許正躺在公司宿舍的**,褥子抽掉了。本打算今天洗的,不記得洗了沒洗。

但那隻是一瞬間。瞬間之後,她還是在地道裏。

在東北,其實地道一點兒不稀奇。聽老人說過,幾十年前,為了防範“蘇修”老毛子,到處都挖洞搞人防。娟兒上班的工廠也有一條,據說入口就在辦公樓的地下室裏,隻不過常年鎖閉,似乎大夥都隻是聽說,還沒人真的進去過。難道,自己正在辦公樓下的地道裏?這廠子遠離城鎮,廠牆外是幾十裏的大野地,地道的另一頭,又能通到哪裏?

娟兒想邁步,腿卻使不上勁兒,好像突然間不存在了。低頭看看,腿腳都好好的,像是被誰施了魔法,就是不能往前走。前麵有啥?娟兒向著地道深處瞭望。隱隱約約的,好像有個人影,身形豐腴,走路一扭一擺的。怎麽那麽眼熟?

是常姐!對了!今天本來就是跟著常姐出來的。

娟兒猛然想起來,今天是周末,自己跟著常姐去了溫泉旅館。常姐是娟兒的領導,財務總監,全廠公認的大好人。從國企到私企再到合資,員工換了幾撥,常姐從沒跟誰紅過臉。對娟兒就更好,親妹妹似的,洗溫泉這樣的美事兒,總不忘帶上娟兒。她們午後出發,走的高速公路,傍晚到達溫泉。一起吃農家菜,喝溫過的黃酒,飄飄欲仙。娟兒本不想喝酒,可又不敢推辭,怕讓常姐看出自己的心事。

這心事可真讓娟兒為難,簡直是如坐針氈!娟兒突然明白過來:邁不開步,興許是自己心裏不想往前走,不想跟上常姐。娟兒真的後悔,昨天不該摸常姐的大衣口袋。本來隻是找抽屜鑰匙,通常就在那隻口袋裏。都怪她平時和常姐太熟,找個東西都不用打招呼。沒想到卻翻出銀行轉賬單!三千萬美金,從公司的賬戶匯到香港!按照公司規定,出款都要經過娟兒核對。可這三千萬,她一點兒都不知道。難道常姐在貪汙?

要是在以前,娟兒必定假裝沒看見。反正單子在常姐衣兜裏,又沒放在她眼皮底下。可現在不同了。就算常姐待她再好,她也不能視而不見。因為她的世界裏多了一個人——維。

別人都叫他維克多,或者伊凡諾夫先生。娟兒不喜歡那些稱謂,他又不是語文課本裏的人物。維其實非常和藹,體貼入微,和娟兒周圍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他是黑白照片中的一團熾烈色彩;摻入烈酒的濃咖啡,放了許多糖,粗狂醇厚,又甜又辣又苦。在縣城的酒店房間裏,他先把她奉為公主,再像野獸般把她撕碎,在冰天雪地之中,帶來夏天的狂風暴雨。在公司裏,他們卻像陌生人一樣互不理會。維是俄方派駐的副總經理,負責合資企業的運營。說是合作,實為暗戰。俄方經理和中方小會計本不該有什麽交集。中方領導不能容許,他在俄羅斯的老婆恐怕更不能容忍。娟兒知道沒有未來,因此才格外珍惜現在。維的任期是三年,娟兒還有兩年半的時間。剩下的時間彌足珍貴。

可是,公司賬戶裏的巨款不翼而飛,維卻還蒙在鼓裏。等到下次審計時發現了問題,恐怕一切為時已晚。作為俄方派駐的領導,他將麵臨什麽?帶著恥辱回俄羅斯去?縣城酒店的約會必將提前結束。不!娟兒不要這一切結束得這麽快!她得把常姐的秘密告訴維!

娟兒打定了主意,想要轉身往回走,身體卻還是不聽使喚。不僅如此,土壁突然開始收攏,瞬間夾緊她的身體!娟兒大驚,想張嘴求救,卻又發不出聲音,嗓子裏好像塞著棉花。土壁繼續移動,越夾越緊,土腥味也越來越濃。有東西正從穴道頂端盤旋垂落,麵條般的,根根倒掛,細長柔滑,不久蠕動至眼前。不是麵條,是細長的蟲子!娟兒渾身戰栗,心中卻突然醒悟:這是在做夢嗎?

這念頭讓娟兒平靜了些,因此更加明確,這的確是個噩夢,隻是一時醒不過來。娟兒再次感覺到自己正平躺著,雙手放在體側。身體不聽使喚,想翻身卻翻不過來。她應該正躺在宿舍的小**,地道和蟲子其實都並不存在。

等等……她不該在公司寢室裏的。不是跟著常姐到了溫泉旅館?最後的記憶是在餐廳,窗外雪花紛飛。溫吞吞的黃酒讓娟兒頭重腳輕。為何如此不勝酒力?趕快醒過來吧!這夢境實在可怕!地穴的土壁繼續擠壓,潮濕的腥氣愈發濃重,蠕動的白蟲眼看就要鑽進鼻孔了!娟兒拚命掙紮,想讓自己醒過來。醒過來就好了!地道、白蟲,一切都將消失!醒過來!

娟兒右手狠狠撞上冰冷的硬物,手背一陣劇痛。瞬間恢複了意識,夢境霍然消失了。

娟兒趕快睜開眼,眼前卻還是漆黑一團,連夢境中的一點光也不見了。

這是在哪兒?肯定不是在宿舍裏。怎會比夢裏更黑更冷也更憋悶?娟兒猛吸一口氣,鼻腔裏立刻充滿細小塵埃,土腥味比夢中更重。娟兒竭力睜大眼睛,眼前仍是漆黑一團。難道是失明了?娟兒心中大駭,猛抬手臂,手背再次撞上硬物。再抬左手,還是撞。右腳、左腳、肩膀、額頭……處處都撞!她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裏並非地道,卻比地道更狹小,四壁冰冷堅硬,氧氣正在減少。這裏到底是哪兒?難道還在夢裏?

不可能。娟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醒了,卻什麽也看不見。四周是冰冷堅實的木壁,死死將她圍困,仿佛有一雙無形之手,正掐住她的脖子。她快要憋死了!巨大的恐懼瞬間將她吞噬。她尖聲喊叫,聲音彈回自己耳中,好像把頭悶在水缸裏。她竭盡全力用雙肘撐向四壁,徒勞!用雙膝,徒勞!用頭、肩膀,都是徒勞!木壁仿佛生了根,紋絲不動。她眼冒金星,頭暈目眩,膽戰心驚!她最後一次使出全力,掙紮卻仍是徒勞。

殘留的能量瞬間消耗殆盡,剩下的是無邊的絕望。

是常姐!

這念頭突然鑽進娟兒腦子裏。空氣越來越稀薄,娟兒的大腦卻瞬間水洗般的清澈。她渾身的肌肉開始劇烈**,因為缺氧,因為恐懼,也因為憤怒。她拚命張大嘴,卻再也感受不到胸肺的運動,能感受到的,隻有眼球就要鼓出眼眶,隻有意識的漸漸遠離。

娟兒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再無氣息進出。

漆黑的四周,終於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唯有一滴淚,留在娟兒腮邊。

李娟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此刻自己正躺在一副被釘死的小棺材裏,棺材被埋入新挖的土穴。棺材之上是新填的厚土,厚土之上是一片密林。漆黑的密林中,細雪正悄然飄過枯枝斷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