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雀在後

1

星期三中午,燕子完成了“晚餐”報告的初稿。距離Steve的最終期限還有兩天。最關鍵的證據還沒到手——劉滿德的電腦硬盤仍在分析中。

報告初稿共150頁,燕子隻用了兩天就完成了。這在GRE的調查師裏已屬神速。

報告裏詳細敘述了大同永鑫的發展曆史,以及三位初始控製人——葉永福(萬沅地頭蛇)、黃誌新(縣長秘書及代言人)和劉滿德(重婚的英籍華人)的背景和曆史。

報告還敘述了萬沅機械廠的國有資產如何轉移到大同永鑫,大同永鑫又如何被翻倍賣給香港怡樂集團。在GRE所有的盡職報告中,“晚餐”的報告算得上超詳盡,幾乎能和預算十萬美金的欺詐調查報告相提並論了。

GRE的每份報告開篇,都有一段概述,總結概括後麵一兩百頁的內容。“晚餐”初稿的概述是這樣的:

據客戶(英國古威投行)提供的信息稱:怡樂集團,一家香港上市公司,於2009年8月以五千萬美金成功收購大同永鑫煤炭機械有限公司,一家位於山西大同的采煤機械零配件製造公司。古威投行擬於近期購入怡樂集團30%的股份,遂聘請GRE對大同永鑫的背景做獨立而秘密的調查,以便進一步了解該企業的背景和曆史,及其是否存在任何未披露的不良信息,以及對其投資將麵臨的任何其他風險。以下為該項目調查結果的概要:

怡樂集團於2001年在香港證交所掛牌上市,曾經曆數次借殼上市,更換實際控製人和投資行業。其當前的主要控製人是2008年獲得該公司控製權的。2008年10月,古威投行(客戶——請注意客戶早在2008年已經入股怡樂集團……)所控的永輝控股以兩億港幣收購了怡樂集團60%的股票;另外一家在BVI注冊成立的公司,大洋控股,同時以五千萬港幣收購了怡樂集團15%的股票;收購之後,公眾股持股量為25%。據進一步調查顯示,大洋控股的真實控製人或為英籍華人劉滿德(有待確認,證據尚在收集過程中)。永輝控股和大洋控股成為香港怡樂集團的主要控製人之後,劉滿德隨即擔任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會主席。此次收購之後,怡樂集團進行了新一輪的融資擴股,發行新股價值兩億餘元港幣。新股發行之後,永輝控股和大洋控股分持怡樂集團22%及5.5%的股份。剩餘72.5%的股份為公眾股東持有。2009年8月,香港怡樂集團以五千萬美元購入大同永鑫。

大同永鑫於2009年1月在山西省大同市萬沅縣注冊成立。原始注冊資金三千萬元人民幣,法人代表及執行董事為葉永福(萬沅當地具黑勢力背景的商人)。香港福佳控股為大同永鑫成立時的唯一股東,擁有其百分之百的股份。香港福佳控股又分別被三家BVI注冊的公司控股:長佳控股擁有香港福佳30%的股份,金盛控股擁有其60%的股份,紫薇控股則擁有其10%的股份。香港福佳控股同時擁有三名董事,分別為葉永福、劉玉玲和張紅。

據查,張紅為紫薇控股的實際控製人。而張紅同時又是萬沅縣縣長秘書黃誌新的妻子。張紅在香港福佳(也就是大同永鑫)中所持的10%原始股份的最終受益人,或為萬沅縣縣長。劉玉玲是劉滿德的女兒。因此,大同永鑫的初始控製人,或為葉永福、黃誌新(或萬沅縣縣長)及劉滿德三人(有待確認,證據尚在收集過程中)。因此,2009年8月香港怡樂集團收購大同永鑫的交易,實為關聯交易,即劉滿德將其部分控製的公司大同永鑫的全部股份,銷售給了自己擔任董事會主席的香港怡樂集團,然而該關聯關係並未以任何形式披露。

進一步調查顯示,大同永鑫的前身為萬沅縣梨山鎮機械廠。該廠於20世紀70年代建廠,為國有企業。自2000年以來經營困難,於2008年申請破產重組。葉永福及劉滿德等人,夥同當地政府官員(萬沅縣縣長),出資兩百餘萬元安置原廠職工,買斷工齡,之後重新注冊一家新公司大同永鑫,並將原機械廠的設備及財產劃歸新公司所有,從而將其變成幾人的私有財產。於2009年1月至8月期間,葉、劉及當地政府官員又先後數次低價購入舊機械設備,並在香港怡樂集團高層(劉滿德)的配合下,通過不實審計,將工廠的設備、房產和土地加倍折算資本,遂將萬沅機械廠的注冊資金改為三億元人民幣。據現場調查結果顯示,萬沅機械廠的全部設備、房產和土地使用權的價值不超過兩千萬元。更需說明的是,大同永鑫的幾個實際控製人在獲得該兩千萬元的財產和設備時,除出資兩百萬元買斷工人工齡之外,再無任何其他投資,因此其行為涉嫌非法侵吞國家財產。2009年8月,大同永鑫的初始控製人(葉永福、劉滿德、黃誌新)成功將大同永鑫以五千萬美元(即約三億四千萬人民幣)的價格賣給怡樂集團,從中謀利達三億三千八百萬元。即便扣除大洋控股(劉滿德控製)當初收購怡樂集團15%股份時所投入的五千萬港幣,劉、葉和黃(或為萬沅縣長的代言人)所獲取的實際利潤亦接近兩億九千萬元人民幣,幾乎達到初期投入的六倍。

結論:劉、葉和黃涉嫌非法侵吞國有資產,並將國有資產非法外移;而在香港怡樂集團對大同永鑫的收購項目中,存在嚴重的關聯交易及欺詐。大同永鑫為香港怡樂集團的核心運營子公司,但該公司的實際財產不超過兩千萬元人民幣;而怡樂集團當前的股票市場價值高達約六億元港幣。另外怡樂集團的董事會中存在嚴重的內部欺詐現象,因此對怡樂集團的投資具有極高的風險。

概述後是由電腦繪製的結構關係圖:

報告初稿雖已完成,其中幾項推斷尚未板上釘釘。成敗與否,全在劉滿德的電腦硬盤。

中午12點,燕子把報告初稿發給Steve,倦意頓時鋪天蓋地。兩天半的時間,完成一份150頁的報告,徹底算得上是“廢寢忘食”了。白天黑夜混作一團,一心都在工作上,過去的不必回憶,未來的也不必設想,其實正是她所需要的。報告完成了,心裏反倒空了。好在非常疲憊,她就隻想回家睡一覺。

手機卻好像是成心要跟她搗亂,突然狂叫起來。燕子從包裏掏出手機。

133035×××33!

久違的號碼。燕子曾因為它提心吊膽,此刻卻竟然絲毫不覺得恐懼了。除了高翔,還能是誰呢?高翔早知道有人要對付燕子,所以一直在暗中保護她。燕子仍不知道高翔到底是何背景,懷有什麽目的。但她此刻已經不那麽關心了。她就隻在乎一個問題:他以後還會不會出現?自那天早上,看到高翔留在枕邊的字條,燕子似有一種預感,他又會像八年前一樣,把她丟下,多少年都不再出現。但此刻,當她再見到這個號碼,心中一下子釋然了。不隻如此,還有興奮,而且緊張。這次不是短信,而是電話!高翔終於決定用這個號碼直接跟她對話了?

燕子把手機舉到耳畔,小心翼翼地按下接聽鍵,仿佛生怕把對方嚇跑了,聲音微弱而幹澀:“喂?”

“你好,請問是謝燕嗎?”是個粗獷的北京口音,絕不是高翔。

燕子心裏一沉,警覺地問:“是我。你是誰?”

“我……”對方沉吟了片刻,“我是高翔的同事。我現在用的這部手機就是高翔的。”

果然是高翔的手機。燕子並沒有猜錯。可他為什麽不自己打過來?

“高翔在哪兒?他為什麽不直接打給我?”

對方沉默不語,加重了燕子心中的不祥預感。她又追問一遍:“高翔在哪兒?!”

對方忽略燕子的問題:“聽著,我這裏有些東西,是高翔讓我轉交給你的。今天下午,你有時間嗎?”

“有!”

“下午一點,在你公司樓下。我在車裏等你。”對方把電話掛斷了,仿佛他下達的是個命令,燕子必須服從。

燕子撥打高翔的號碼,已經停機了。再撥打那133的號碼,居然也關機了。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12:55pm,還有五分鍾,她的確別無選擇。

燕子穿上外套,提起皮包。Tina拉住她的胳膊,小聲在她耳邊說:“你去哪兒啊,今兒Steve年終總結談話,下午可能就要輪到你了……”

2

燕子一眼就看到停在路邊的切諾基。燕子認識這輛車,在小城餐廳門口見到過的。這是高翔的車。燕子心中一喜:是高翔來了?他為何叫別人打電話?難道是要和她開個玩笑?

車裏卻並非高翔。是個三十多歲的留著寸頭的胖子。燕子同樣也認識他。

“怎麽是你?”

“是的,是我。”

“高翔在哪兒?”

“他沒來。”

“他在哪兒?”燕子又問一遍。

那人卻沉默了。燕子心中一沉,再問一遍:“他在哪兒?!”

“你真的想見他?”

“是!”燕子斬釘截鐵地點頭。胖子沉思了片刻,向著燕子一揮手:“上來吧!”

切諾基以每小時百公裏的時速,穿過分外擁擠的都市。

“你帶我去哪兒?”

“去找高翔。”

“他在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些短信都是他發給我的?為什麽要用另一部手機?”

“為了保護你。這部手機沒人知道。”

燕子明白了。那是高翔為了跟燕子聯絡而準備的手機。而高翔的上級——天知道那是誰——大概並不想高翔私自聯絡燕子。燕子豁然醒悟:她早就是目標了!在“晚餐”項目之前就是了。而把她鎖定成目標的人,正是高翔的“領導”。但這是為了什麽?她有什麽可調查的?

“你一直在跟蹤我?”

“是的。”

“你們到底是為誰服務的?”

“到了你就知道了。”

切諾基駛上京承高速,如脫韁野馬,向北飛馳而去。最好再開快一點兒,她要早些看見高翔。她的心正懸著。她有很多問題,需要當麵問他。

遠山逐漸清晰。

切諾基終於駛離了高速,轉入一條狹窄的公路。筆直伸向田野深處。

公路變成土路,蜿蜒著穿過山腳下的村莊。燕子愈發緊張,十指緊扣,默默注視著路的前方。

切諾基鑽過一座鐵路橋,順著山勢繞過一道彎,一座鬆柏簇擁的大門出現在燕子眼前——“龍山公墓”。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忽然什麽都沒有了。

3

周圍的墓碑都是花崗岩的,高翔的卻是漢白玉,似乎有些過於單薄。就像他瘦高的身軀,穿著白色襯衫,站在芝加哥飄雪的街頭。

墓碑上的字是新刻上去的:

高翔同誌,於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五日,在參加某項特殊任務時壯烈犧牲。

燕子並沒有流淚。就像多年之前,在高翔臨別前的夜晚。有生以來,她第二次感受到,在最傷心的時候,淚水未必會流下來。

胖子提著一隻黑色的電腦包,在燕子身邊垂首而立,一言不發。

許久之後,燕子幽幽地問:“他執行的什麽任務?”

“在萬沅,抓捕葉永福。他很勇敢,衝在頭一個。”

“他在調查大同永鑫的案子,對嗎?”

胖子點點頭。

“他到GRE來做審計,其實是為了通過我,了解更多有關這個案子的情況,對嗎?”

胖子仰起頭,長歎一口氣:“這些重要嗎?”

燕子黯然道:“不。不重要了。”

她其實不知道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她隻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四周的青山綠水都在跟著她往下沉,但她心裏很麻木,並沒有明確的感受。她不知她是在悲傷,還是在憤怒。她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給。這是你的。”胖子把手裏的黑色電腦包交給燕子。

“給我的?這包不是我的。”燕子吃力地抬起頭,疑惑地看著胖子。任何一種最普通的動作,對她都是一種挑戰。

“包不是你的,可裏麵的電腦是你的。”

燕子半信半疑地接過電腦包,拉開拉鎖。裏麵果然是她從美國帶回北京的手提電腦。燕子心中一抖,腦子立刻清醒起來。她警覺地問:“它怎麽會在你這兒?”

“它本來在老高那兒,他……”胖子哽了哽,“他臨走前,特意囑咐我把這個交給你。”

燕子恍然大悟。那個清晨,高翔不告而別,竟偷走了她的電腦!

“你的電腦不在了,你都沒發現?”胖子皺著眉頭問。

“嗬,這台電腦我早不用了。”燕子苦笑了一聲,心裏似乎有一把刀在割,使她突然有了明確的壓倒一切的感覺:憤怒。

她低下頭試圖控製自己的情緒,半天才又努力抬起頭來,望向那嶄新的墓碑,用她所能想象的最輕蔑和嘲弄的口吻,對著墓碑說:“傻瓜!我怎麽會用自己的電腦做公司的工作呢?你這個傻瓜!何苦費這麽多心機……”

“住口!”胖子在一邊低聲咆哮。燕子被那咆哮所震懾,怔住了。過了片刻,胖子悠悠地說:“可他並沒有把你的電腦上交!他臨走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在我耳邊小聲告訴我放電腦的地方,求我把它親手交給你!你有什麽資格責備他?知道嗎?要不是因為你,他現在也不會躺在這裏!”

燕子惶然瞪著胖子。

胖子越發激動了:“要不是為了你,他也不會違反紀律私自讓山西公安廳的同誌去萬沅把你救回來,因此驚動了葉永福。要不是為了你,他也不會受到處分,行動也不會提前,他更不會為了將功贖過堅持參加這次行動,而葉永福也不會事先做好準備!他也就不會犧牲!”

胖子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繼續說下去:“要不是因為你,他也不至於連個烈士都評不上!一共就隻有5000塊的撫恤金,就連這塊碑,還是大夥兒一起湊錢給他立的!唉!”胖子長歎一聲,“除了我們,連個能給他掃墓的親人都沒有!”

燕子像是被人迎麵一拳,腦子裏嗡的一聲:“他父母呢?他……他的愛人……和孩子呢?”

“他父母早去世了。他五年前離婚了,沒有孩子。”

燕子的心髒狠狠地一抽:“可他說,他愛人在山西……”

“那是騙你的。”

“為什麽?”燕子聲音顫抖,一股難耐的酸楚湧上心頭。他沒告訴過她,他沒想告訴她!

胖子深深歎了口氣:“為了什麽,你心裏該清楚。”

燕子閉上眼。是的,她清楚。她徹底清楚了。她還清楚他為何要堅持參加行動。

高翔留給她最後的話,再次浮現在她腦海中:

親愛的燕:

對不起。請你忘了我,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個一直愛你,卻又不配愛你的人

淚水終於如洪水決堤一般,傾瀉而下。

4

燕子在國貿門口下車,卻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木然穿過大廈前廳,走進電梯,按下38層的按鈕。她就好像一台機器人,沒有感覺,也沒有意識。她隻是在執行著執行了千百遍的程序。她推開公司大門,穿過前廳,把手指放在指紋識別器上。她穿過狹長的走廊。

“哎!你怎麽才回來?”Tina大驚小怪地嚷嚷,讓燕子清醒了一些。Tina瞪大眼睛看著燕子,仿佛她剛剛做了天理難容的事情:“Steve找了你好幾回了!怎麽回事兒啊你,跑哪兒去了?不是告訴你今兒下午Steve要找你做年終總結?你還不趕緊去?”

Tina不容分說,一把奪過燕子手中的電腦包,幫她脫下外套,把她推到Steve辦公室門外:“要升官兒發財了!還不趕緊的?”

Steve依舊精致無瑕,也依舊麵無表情。

這一回,燕子也同樣麵無表情。兩人好像廟宇牆壁上的精致佛像,被侵略者削去了麵頰,毫無生機地相對著。

Steve先開口,使用比平時更為嚴肅的語氣:“最近這兩周,你的有效工時偏低了。還有兩次,在上班時間無故缺勤。”

“我的報告,你看過了嗎?”燕子所答非所問。Steve提的那些,對她毫無意義。

“我在談考勤的問題。”Steve的表情費解而不滿。他的員工何時忽略過他的責問?

“我的報告,符合要求嗎?”燕子的目光平靜而柔和,像機器人似的重複自己的問題。Steve眯起眼,似乎對燕子產生了特殊的興趣:“你的報告,我正在看。”

“那等你看完了,我再進來。”燕子機械地轉身。

“Yan!”

燕子停住腳步。

“從明年1月1號起,你就是高級調查師了。你的月薪是一萬五千元。”Steve的語氣永遠理智而冰冷。

燕子轉回身來:“Dinner算是按要求完成了?”

Steve看著燕子,不置可否。

“那老方呢?他什麽時候能回來上班?”

“我自有安排。”

燕子點點頭。

“Yan!”Steve沉吟了片刻,眼角和嘴角的肌肉突然變得鬆弛,“Thanks for the hard work.I really appreciate it.(謝謝你的努力工作,我真的很感激。)”

Steve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讓燕子看不懂的光。這是燕子第三次見到他的微笑。

燕子調轉了身,快步走出辦公室。她眼前還有另一張笑臉,揮之不去。不如Steve這般精致,是另一種粗獷的英俊。在喧囂的後廚,他曾微笑著在她耳邊低語:“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5

第二天中午,GRE香港辦公室的電腦法證技術員,把電腦硬盤分析結果發進Tina的電子郵箱。

“晚餐”雖由燕子負責,她卻隻是初級調查師。Tina是中級調查師,和電腦法證團隊的聯絡由Tina負責。這是GRE的規矩:職稱高的負責和其他部門外聯。在別的項目組,項目經理一定職稱最高。但“晚餐”工作組隻剩兩名成員,燕子的級別最低。

“哇!”

Tina歡呼一聲,跳起來抱住燕子的胳膊:“證據!證據都找到了!劉滿德就是大洋控股100%的股東!公司注冊資料居然都存在他電腦裏!上麵還有他的親筆簽名呢!”

無須燕子掙脫,Tina已回到自己電腦前,好像過冬之前的胖鬆鼠,在光禿禿的枝杈間跳來跳去。燕子心中一陣輕鬆,隨即又是一陣失落。項目完成了,一切都結束了。

Tina還在繼續興奮地叫著:“金盛控股的注冊資料也有!劉滿德也是金盛控股的股東!居然連紫薇和長佳的注冊資料也都找到了!你的判斷完全正確!張紅就是紫薇控股100%的股東!葉永福是長佳100%的股東!就是劉滿德聯合了縣長秘書和葉永福,把大同永鑫的廢銅爛鐵賣給自己控製的香港上市公司!這下子所有的證據都找到啦!完美!”

Tina拿起筆,在燕子打印出的結構圖上又添了幾筆。

“把結果發給我。”Steve不知何時出現在燕子和Tina身後。

燕子問:“要不要把這些結果加進報告裏?”

Steve搖頭:“不必了。我自己加。”

“那這項目算是完成了?”

Steve沒回答。他沒再看一眼燕子,轉身走進辦公室,關上門。

Tina吐了吐舌頭:“這家夥可真各色!滿意了也不能給人個笑臉兒!他肯定正琢磨要給你啥新項目呢!你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項目經理了!嗬嗬!”

“沒有新項目了。”燕子訕訕一笑,“我該辭職了。”

“辭職?”Tina雙目圓睜,仿佛看到了外星人。

燕子的手機響了。手機響得正是時候,因為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向Tina解釋。但手機上顯示的號碼卻讓燕子有些意外:芝加哥的號碼。難道是老譚?燕子快步走進“匿名電話間”。

“你好,我能和譚太太講話嗎?”地道的美式英語,中西部口音。絕對不是老譚。

“我就是,我能幫您什麽?”燕子心中莫名的緊張。

“你好。我是譚先生的律師。譚先生委托我給您打這個電話。”

“他的律師?我怎麽沒聽他說過?”

“他新近才委托的我。譚夫人,我給您打電話是為了通知您,我已經給您訂好了明天上午十點從北京飛往芝加哥的UA850次航班的機票。是商務艙。請您提前兩小時到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我訂的是電子客票,您隻需攜帶您的護照就可以了。”

看來,老譚是要來真格的。其實這沒必要。燕子說話算話,她早就下了決心。更何況,北京還有什麽可留戀的?燕子心中又是一痛。她想再去公墓一趟,最後一次。就隻有她自己。

“明天是不是太急?我需要些時間收拾東西。”

“譚夫人,那就請您現在立刻開始收拾吧!因為我和譚先生都希望你能馬上回來。”對方並無通融的餘地。燕子一陣惱火。老譚的律師也能對她發號施令,把她當作老譚的財產?

“對不起。我明天走不了。機票能不能推遲幾天?”

燕子加重了語氣。對方倒似乎並不在意,客氣而有分寸地說:“譚夫人,這恐怕不行。一個月以前,譚先生已向法院提出離婚申請,文件也早已遞交到法庭了。法庭在等著您的回複,下周一是最後期限,所以您需要明天就動身返回芝加哥,這樣才來得及去法庭做陳述。當然您明天也可以不上飛機,那樣的話,法庭將認為您自動放棄陳述的機會。而那就意味著,您已無條件接受離婚,譚先生對您也就沒有任何責任和義務了。”

燕子瞬間蒙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律師仿佛猜出她的感受,慢條斯理地又重複了一遍,好像按下“重播”鍵的電話留言機。

老譚向法庭提出離婚?一個月以前?

難道老譚千裏迢迢到北京來,隻是為了跟她一起度過最後的時光?!

想不通。燕子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毫無跡象,完全不符合邏輯!

“所以我建議您,還是明天就去搭乘UA850次航班。記住,上午十點,T3航站樓。”律師禮貌地道別,掛斷電話。

燕子呆立在原地,手機舉在耳邊,盡管手機裏已是一片寂靜。

6

“我請求辭職。”燕子直視Steve雙眼,使用她所能想象的最平靜的語氣。她突然發現,Steve的目光並不那麽令人恐懼。

“這真遺憾。”Steve也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燕子。目光中看不出驚訝,也看不出遺憾,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他仿佛早知道這一刻要到來,又像根本就不關心它到底會不會到來。那一雙眼睛,好像太空裏的黑洞,並不釋放任何信息,卻能把別的吸進去,進去就再也出不來。

燕子又補充了一句:“今晚下班我就把一切收拾好。”

“按規定,你應該提前一個月通知公司。”

“可以扣掉我的薪水嗎?”

“可以重新考慮嗎?”

燕子決絕地搖頭:“對不起。”

“你現在就可以走了,不必等到下班。”Steve說罷,把目光挪到電腦屏幕上,就像燕子已經不存在了。

“謝謝。”燕子輕聲說。

“請把鑰匙、電腦和門卡交給Linda。”

“謝謝。”燕子又謝了一遍,這次很是由衷。她知道Steve有足夠的能力刁難她,起碼讓她更加難堪,就像幾個月前,在樓下的星巴克。可Steve沒有。他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放了她。燕子悄無聲息退出房間,為Steve關上門。

Steve把手指貼在唇邊,側目瞥了一眼窗外。那平時緊閉的百葉窗簾,被他拉開了一條縫。窗外夕陽西下。他知道會有這一幕,所以把百葉窗打開了,在辦公室裏安靜地等著她。他想看一看,在夕陽的光輝下,她是什麽樣子的。

一切都在Steve預料之中,並無第二種可能。否則,也許他會把她留下。

7

燕子飛速把一切屬於她的東西裝進紙箱子。

Tina哭喪著臉站在她身邊,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真的要辭職?不能先請兩個禮拜假嗎?非得明天就走?機票不能改期嗎?Yan姐姐,你還回來嗎?你要走了我會想你的!”

燕子拉住Tina的手,微微一笑:“我以後會回來的。這兒有我的家啊!哦!對了!今晚到我家來吧!我想送你點什麽,可沒時間去買了,你到我家來,喜歡什麽就拿什麽吧!”

“真的?你不是逗我玩兒吧?”Tina有些難以置信似的忽閃著大眼睛。

“當然不是。”

“我想拿什麽就拿什麽?”

“是啊!”

“你不心疼?”

燕子搖頭。聽到這兩個字,她心裏果真疼了一下。能讓她心疼的東西,她早就已經失去了,又或者從來都沒得到過。

“就連愛馬仕皮包你也肯給?”

“你怎麽知道我有愛馬仕的皮包?”燕子有些意外,努力回憶:自從星巴克的麵試,她好像就隻用過一次愛馬仕的皮包,是在斐濟回北京的路上。

“你背過啊,你忘了?嗬嗬,怎麽啦?不舍得了吧?我就是說說玩兒呢,嘻嘻!”Tina嘻嘻笑著,有些尷尬似的。燕子也跟著笑了笑,為了不讓這尷尬擴大。但她很確定自己從沒把愛馬仕帶到公司。見識過Steve在星巴克的輕蔑眼神,她怎麽可能再把愛馬仕背到公司?

但一切都已無關緊要了。Steve,Tina,GRE,這裏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有什麽舍不得的?這是我家地址!今晚記得來啊!”燕子隨手抽了張紙,飛速寫下自己的地址。

“你真的要把愛馬仕送給我?”Tina可真是驚訝了。

“不就一個包嗎,那算什麽?我不是你親姐姐嗎?”燕子撥了撥Tina的頭發,把她頭頂的“噴泉”往下捋了捋。

Tina的眼睛居然發了紅。

燕子笑道:“你別誇張啊!一會兒Steve還要跟你總結談話呢!這次肯定要給你升職了!讓他看見你這樣,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Yan姐姐……我……我幫你!”Tina感動得不知所措,搶著要為燕子搬紙盒子。燕子心中暗笑,這孩子也真是誇張。她擋住Tina的手:“別!沒事兒!晚上記得來找我!”

燕子搬起紙箱,仰首微笑著走出公司。在GRE的幾個月,簡直就像一場夢,一場試圖自食其力的夢。小孩子才會做的。在這最後時刻,她得自己拿著自己的東西走出去。自食其力。

許多人抬起頭來觀看。前台Linda把脖子伸得老長。

電梯門緩緩關閉,把Tina關在門外。燕子堅持不讓她送。盡管紙箱有點兒沉。杯子、字典、耳機、CD,一株仙人掌,結著毛茸茸的小白團。她得把它送到爸媽家去,盡管它不用如何照料。它就像老譚,渾身帶著刺。

想到老譚,燕子沒來由的一陣委屈。老譚也不打算要她了。

起碼應該當麵跟她說清楚,不要找什麽鬼律師。

燕子低下頭,鼻子酸酸的。她什麽條件都不要,她就是不接受離婚。全世界曾有兩個真正關心她的男人,不能一個都不剩。她知道她傷害過老譚。她想,如果老譚見到她,見到她搭乘他為她安排的航班趕回來,說不定會原諒她。

電梯門無聲地開啟。燕子走出國貿A座的大堂,迎麵撞上紅彤彤的落日。北京的黃昏,竟然也能如此燦爛。

8

“為什麽我不能有promotion(提級)?”Tina站在Steve辦公室中央,一臉委屈地看著他。

“你上個月剛剛promote到中級調查師,按照公司的規定,是不能這麽快提升的。”

“可你說過,這個項目做完了,就給我升高級調查師的!”

“我說的是,如果你在這個項目中的表現令我滿意,就可以升高級調查師。”Steve微微抬了抬眉毛。

“你對我有什麽不滿意的?”

“沒有滿意到破格提拔的程度,你犯過致命錯誤。再說,GRE從來沒有30歲以下的高級調查師。”

“你出爾反爾!”Tina大叫。

Steve不動聲色:“我有我的標準,請不要在我的辦公室裏大聲喧嘩。”

“那老方呢?你答應過讓他回來上班的!”

“公司不能聘請一個被解雇的員工。”

“你這個騙子!”

“很遺憾。”Steve聳聳肩。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Tina無助地又喊了一句,眼淚流下來了。

“如果你對公司的決定不滿意,可以向紐約總部投訴,也可以辭職。”

“辭職就辭職!”

“批準了。你明天不必來上班了。”Steve輕描淡寫,仿佛在講一個笑話,隻是臉上並沒有笑容。

“我不走!憑什麽讓我走?你這個騙子!嗚——”Tina嗚嗚地哭起來。

Steve眉間閃過一絲厭惡。他站起身說:“我現在要出去開個會,不能奉陪了。請你離開時,不要帶走任何與工作有關的東西。你知道GRE是做什麽的。”

Steve繞過Tina,走到辦公室門口,手握著門把手說:“請吧?”

Tina一跺腳,走出門去。

Steve關上辦公室的門,揚長而去,背影瀟灑而飄逸。

Tina狠狠看一眼Steve的背影,把鼻涕和眼淚抹在手背上。是的,她知道GRE是做什麽的!

Tina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黑色小套子。她抬頭看看辦公大廳,沒人注意她。她輕輕拉開那套子,裏麵有一張折疊的錫紙,和幾件細小的金屬工具。

Tina把目光轉向Steve辦公室那扇緊緊關閉的門,一雙眼珠子好像正打算要跳出來咬人。

9

晚上八九點的光景,朝陽公園邊的豪華小區裏夜色闌珊。燕子盤腿坐在客廳中央的木地板上,看著一隻半空的皮箱發呆。

一隻皮箱,帶不走這房子裏的所有東西,也帶不走幾個月的時光。明天之前,她賣不了房子,也賣不了汽車。僅僅這一隻皮箱,就連鞋櫃裏的高跟鞋都裝不下。可她真的急著離開,幾乎等不到明天。老譚到底是為了什麽?在一個月前,竟莫名其妙地開始申請離婚?

會不會是惡作劇?老譚給她訂好了飛機票,找個借口讓她趕快回去?老譚的思想很簡單,常常像個孩子。

燕子稍稍安心了些,站起身來,慢慢踱到窗邊。冬天徹底降臨了。樹葉都落光了,在突兀的枝杈間,有幾顆星,在寒冷的夜空中閃爍。

她環視四周,注意到牆壁和木地板接縫處的踢腳線上,有一道黑色的疤痕。那是濃硫酸灼燒後留下的痕跡。那疤痕刺痛了燕子。她心肌上也有一塊疤痕。多年的老疤,新近被揭開了,鮮血淋漓。

燕子緩緩穿過客廳,走向大門。她並沒開門,隻是轉過身,靠在門上。這次沒人衝上來抱住她。

在過去的幾周裏,曾經有一個人,在暗中一直跟隨著她,保護著她。他會像童話裏的英雄,從天而降。可現在,他在另一個世界。

燕子背後卻有了動靜:是電梯門幽幽敞開的聲音。然而,這單元的第三層,除了燕子家並沒有其他住戶。燕子莫名地緊張起來。

細碎的腳步聲,正向著大門走過來。

燕子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如果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她不想把他嚇跑了。

門鈴突然嘹亮地響起來,驚心動魄。燕子低聲問:“誰?”

“Yan,是我,Tina!”

是啊!又能是誰呢?燕子黯然一笑。笑自己的神經質,笑自己的癡心妄想。她拉開大門,門外卻站著老方,笑眯眯看著燕子。

“老方?!”

“Yan,Tina她有件事兒要告訴你。”老方一閃身,露出背後的Tina。Tina一臉愧意,低頭咬著手指甲。

燕子把老方和Tina讓進客廳。客廳裏燈光很明亮,Tina卻好像見不得人似的,總要故意往老方背後藏。燕子這才注意到,Tina眼睛腫著,眼圈兒通紅。燕子向著Tina伸出手:“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你瞧瞧你!幹嗎跟小媳婦似的?”老方回頭皺著眉說。

Tina這才勉強從老方背後走出來,拉住燕子的手,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我舍不得你走嘛!”聲音小得讓人聽不見。

“切!”老方用鼻子出了一聲,一臉的不屑。

燕子突然想起了什麽,放開Tina的手,一陣風似的進了臥室,再出來時手裏拿著愛馬仕皮包:“來!這個,是不是你看的那隻?”

Tina看見包,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了。她輕輕地點點頭。燕子心中更加不解,這是在星巴克麵試時帶的包,Tina不可能見過。燕子心裏莫名地有點兒緊張。她把包遞到Tina眼前:“送給你!”

Tina抬頭看著燕子,目光頗為驚恐。燕子心中更加確定,這其中必有隱情。她盯住Tina的眼睛:“再告訴我一次,你是在哪兒看見過這包的?”

“我……”

老方在旁邊又“哧”了一聲:“切!臉皮真厚!還好意思要人家東西!看你憋到什麽時候!”

燕子斜一眼老方,用力把包塞進Tina手裏:“算了算了!不問你了!別理他!我高興送你!拿著拿著!”

Tina卻突然“哇”地哭出了來:“Yan姐!我是在公司樓下星巴克看到的!在Steve麵試你的時候!Yan姐,是我對不起你啊,是我害了你,你可別恨我!嗚——”

Tina的眼睛好像失靈的水龍頭,淚水嘩嘩地往下流。燕子從盒子裏抽出幾張麵巾紙遞給Tina,心卻不禁懸了起來:“別哭了,慢慢說,怎麽了?”

“Yan姐,昨天我跟你說,劉滿德的電腦硬盤分析結果出來了,那幾家BVI公司的注冊文件都找到了,記得嗎?”

燕子點點頭。

“其實,劉滿德電腦硬盤好幾天前就分析完了。裏麵什麽都沒有!”

“什麽?”燕子倍感意外,“所以,什麽證據都沒找到?”

“不是,”Tina搖頭,“證據都找到了。隻不過,不是在劉滿德的電腦硬盤裏找到的!”

燕子越發緊張,呼吸都有些困難。

“那些文件,都是……都是在你的電腦裏找到的!”

“我的電腦?我的電腦怎麽會有那些?”燕子不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Tina點頭肯定:“是的,你的電腦!不是你公司的電腦,是你電腦包裏的那台手提!昨天……昨天我趁著你跟Steve談話的工夫,偷偷複製了那電腦的硬盤。”

Tina摳著手指頭,不敢抬起頭來。

“你?這太不可能了!你什麽時候學會複製電腦硬盤的?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聯合了老方在逗我呢?你們演得還真像啊!哈哈!”

燕子哈哈大笑,心裏卻在發虛,甚至感覺到恐懼。她盼望Tina和老方也都笑起來,然後告訴她的確是玩笑。可他們沒有。

“沒有逗你!我說的都是真的!”Tina急道,“我本來就會的!Steve在你來上班之前,就教給我怎麽複製硬盤了!”

燕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在她上班之前?為什麽偏偏是在她上班之前?

“Yan姐,我真沒跟你開玩笑!”Tina的眼神萬分認真,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可是,為什麽要複製那台電腦?”燕子努力克製內心的惶恐,“那是我從美國帶回來的電腦,自從到GRE上班,我就再沒碰過它。而且不光我沒碰過,這幾個月也沒別人碰過它,裏麵怎麽可能有那些證據呢?”

燕子一頭霧水,可後背卻冒了冷汗。什麽意思?!

“你老公在大概兩周前用這台電腦登錄過他在Yahoo的郵箱,他用的登錄名和密碼都還在硬盤裏。他的Yahoo郵箱裏有幾封從香港發來的郵件。那幾家BVI公司的注冊文件,就在郵件的附件裏!”

“幹嗎要把郵件發給他?”燕子的聲音有些發顫。

“因為劉滿德並不是大洋控股和金盛控股100%的股東。他就隻有那兩家公司50%的股份。另外的50%,由你老公擁有!而且,他還是這兩家公司的董事!不信你看這個。”

Tina從書包裏翻出幾張紙,是BVI公司注冊文件的複印件。

燕子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複印件在她指間微微抖動。她抬頭看看Tina,低頭看看手中的文件,再抬頭看著Tina,半天才說出話來:“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Yan姐姐,我真的對不起你!你抽我一頓吧!”Tina又抽泣起來,“你也知道,我在GRE算是墊底兒的,是個人就比我有前途。我都幹了快四年了,沒提過級,沒漲過工資,誰都不願意用我,結果變成Steve禦用的。我跟你不一樣!我變成禦用的,那就和走人不遠了……”

Tina狠狠吸了吸鼻涕,老方在一邊催促:“別瞎扯,快說正事兒!”

Tina趕忙言歸正傳:“可就在兩個月以前,Steve突然找我談話,說現在有個特大的項目讓我參加。他說如果這個項目成功了,他就給我提高級調查師。他還給了我一本電腦法政的說明書,讓我一周內把自己電腦的硬盤複製出來給他。那東西真暈啊,我熬了十天的夜,才好歹交了差,我那叫費勁兒……”

“怎麽又跑題了?說大項目!”老方再次提醒Tina。

“嗯,那個項目……就是‘晚餐’。”

“晚餐?!”燕子重複了一遍,有些魂不守舍。她攥緊了拳頭,手心裏滑溜溜的都是汗。

Tina點點頭:“不過這項目和你了解的不太一樣。這不是三萬美金的盡職調查項目。這其實是個20萬美金的項目,是投資後的反欺詐調查!”

燕子愈發驚愕。但這不是才合情合理——古威投行不是早就入股了怡樂集團?

“你是說,是古威懷疑它在怡樂集團的投資遭到了欺詐?”

“對對!”Tina連連點頭,“就跟你發現的一樣,英國古威投行一年前就和Ted Lau合作,投資入股香港怡樂集團,收購了大同永鑫。後來古威聽到傳言,說大同永鑫根本不值多少錢,所以就找人做了內部審計,發現果然存在虛報資產的問題。英國古威當初是被Ted Lau拉進這個項目裏的。古威懷疑是Ted Lau從中欺詐,就雇了GRE來做調查。所以就有了‘晚餐’這個項目!”

燕子驟然醒悟,心髒劇烈跳動,後背一陣陣地發寒:Ted Lau的欺詐和老譚有什麽關係?

“切!他才不會跟我說這麽多呢!這些都是我今天剛剛發現的!他當時就隻說這是個欺詐調查,說目標人是Ted Lau,英籍華人。應該是以前從內地出去的,不過在內地的曆史不清。他說Ted Lau有個熟人在芝加哥開飯館,那個熟人的老婆剛回北京……”

Tina怯怯地看看燕子。

燕子心慌得喘不過氣,費了不少力氣才發出聲音來:“我?”

Tina點點頭。燕子驚恐地看著Tina:“獵頭公司給我打電話,還有後來的麵試,都是Steve一手策劃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想應該是吧。反正Steve跟我說你有可能會來GRE工作,讓我想辦法通過你了解一些Ted Lau的底細。後來,你就來麵試了。Steve讓我遠遠兒坐在旁邊,觀察是不是有人跟著你。”

怪不得Tina見過那隻愛馬仕皮包!

“Steve這小子!果然有兩手啊!”老方頻頻點頭,“看來自打你麵試那天起,‘晚餐’的調查就開始了!”

Tina繼續往下說:“我那天果然發現,有個人在跟蹤你。記得在食堂和簋街見過的那個胖子嗎?留著寸頭的那個?你麵試的時候,他也進來排隊買咖啡,你麵試了沒兩分鍾就走了,他付了錢,可咖啡還沒好,他沒拿咖啡就走了!”

“嘿!我就知道是他!”老方一拍大腿,“我不是後來告訴過你,那家夥我在機場接你的時候就見過?看來除了Steve,還有別人早就一直盯著你了!”

是警察。燕子已經知道胖子的身份了。她心裏更慌,隱隱地似乎明白了些什麽:警察早就在注意她了。因為她的老公和大同永鑫的案子有關係!不隻警察,Steve也早就因此盯上她了。而她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Tina接著說:“你上班之後,我又在公司附近看見過他幾回,就更加確認他在跟蹤你。後來,工商局推薦了一家公司來做審計。以前工商局很少主動介紹審計公司的,而且是那麽小的一家公司。Steve懷疑那審計公司和跟蹤你的胖子是一夥兒的。他讓我查了查那個審計公司的老板,就是那個姓高的……”

燕子心中狠狠一痛。

“結果什麽也查不出來。手機新開設的,使用的身份證號碼不存在,全國所有叫高翔的三十多歲男性都查了,也沒有他的。Steve猜他可能也是衝著你來的。所以姓高的到公司的第一天,Steve特意讓你早到公司,支開Linda,他就是想給你們製造一個單獨相遇的機會。他躲在辦公室裏用監控鏡頭看你們的反應,主要是想看高翔是不是衝著你來的。如果是的話,他的表情和反應,總會和陌生人之間的偶遇有所區別。當時我也在他辦公室裏,一看就知道,你們倆以前認識。Steve就跟我說,讓我想辦法通過你接近姓高的,以便調查他到底什麽來頭。”

Tina繼續說下去:“可沒想到,你和姓高的都故意躲著對方,一點兒沒接觸。我也就更沒機會接近姓高的。Steve就讓我想別的辦法。比如讓你注意到有人跟蹤你,看看你有什麽反應。他說也許你一慌,姓高的也會有反應。結果那天在簋街,你真的就慌了,還拿出一個號碼兒讓我撥。Steve查了那個號碼。是神州行,剛剛開通的,沒有機主信息。沒打過電話,隻發過短信,都是給你的。”

老方問:“那還是沒弄清楚那姓高的底細了?”

Tina答:“不是的,後來查出來了。是通過汽車牌照查出來的。”

“姓高的牌照難道有記錄?”老方詫異。

“當然不是他的。他的牌照我們早查過,根本沒有記錄。有一天中午,我和燕子在電梯門口兒碰上他。他在打電話,說讓什麽人給他送文件過來。我就偷偷跟著他下樓,在門口看見一個開豐田車的女孩,把什麽東西交給他。我就把豐田車的牌照記下來了。是個私人牌照,車主姓蔡,應該就是那個女孩。牌照登記檔案裏有她留的手機。Steve找人查了那個手機,發現她跟公安部經偵局的座機通過很多次話。”

“原來是給警察盯上了!也是啊,侵吞國有資產,腐敗案嘛!”老方說。

“嗯,”Tina點點頭,扭臉對燕子說,“Steve本來還想讓我找機會來你家,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兒什麽,發現經偵局也在調查這個案子,他就不讓我來了。擔心落個‘妨礙司法調查’。他說要把主動權交給你,我們從旁觀察。你還真挺厲害,把縣長秘書和劉滿德都挖出來了,還發現劉滿德就是Ted Lau,這些都是你給Steve的意外驚喜。”

“Tina!”老方瞪了Tina一眼。Tina忙停住嘴,偷偷看一眼燕子。燕子瞪著Tina,目光裏充滿了驚愕和恐懼。她聲音顫抖地問:“我還給了Steve什麽?”

“沒別的了!剩下的就不是你給的了。是……”

“是你這個鬼東西偷的!”老方搶道。Tina低下頭,壓低了嗓門兒:“就是你的電腦硬盤裏的Yahoo賬戶和密碼。大洋控股和金盛控股的成立文件,都是Ted Lau通過電子郵件發給你老公的,你老公簽字後再用電子郵件發還給Ted Lau。那些文件你老公都沒刪,還都存在他郵箱裏。”

燕子狠狠咬住嘴唇,臉上早已全無血色。

“Yan姐,對不起!我真的是沒辦法!Steve以前的禦用調查師,後來全都被炒了!你說都到這份兒上了,那肯定是老板讓幹什麽就幹什麽,是吧,老方?”

“嘿!別把我往一塊兒拉啊!你跟Steve的陰謀,我可一點兒都不知道!”老方辯解道。

“得了吧!你倒把自己撇得挺幹淨?Steve叫你去機場接Yan,沒囑咐你觀察一下兒都有誰盯著她?”

“可我不知道Yan跟這項目有關係啊!我更不知道Steve這是給Yan下了個套兒!這孫子真鬼啊!他可算是把調查幹到家了。你也夠能演的,不是從頭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切!”Tina也用鼻子出了一聲,“你這根老油條,哪能連這都想不清楚?誰信哪!再說了,誰從頭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用大腦想想,Steve這種人,他能告訴我多少?”

老方撇撇嘴沒吱聲。Tina轉向燕子:“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你老公跟Ted Lau是一夥兒的!真的!我就以為跟Steve說的似的,你隻是個‘熟人的老婆’,調查你隻是為了從側麵了解Ted Lau的事兒呢!真的!直到今天早上拿到你硬盤的分析結果,我才知道,你老公也是有份兒的……”

燕子早已講不出任何話來。

老方接過話茬,問Tina:“那你剛才說的那些,什麽古威投行對永鑫做了審計,發現虛報資產,但Ted Lau不認賬,說他也是被害者那些事兒,難道也是在Yan的電腦硬盤裏找到的?”

“那當然不是了!你成心是吧?”Tina在書包裏翻了一陣,拿出幾張紙來,“給!這是‘晚餐’的項目建議書!你們自己看吧!”

Tina把那幾張紙扔在茶幾上。燕子盯著那紙愣了片刻,一把抓起來。

項目名稱:Dinner II(晚餐——第二期);

客戶:Great Venture Investment Bank(U.K.)Inc(英國古威投資銀行公司)

目標:Ted Lau;Edward Tan

項目開始/結束:2010年10月9日/2010年12月8日

項目類型:內部欺詐調查

項目預算:US$ 200,000

項目介紹:

……

Edward Tan。老譚。

原來老譚是調查目標之一!“晚餐”正是包含著“中餐館”的含意!

這一份項目介紹比Steve給燕子的項目建議書多出許多頁。每一頁都印滿了英文,看上去黑乎乎一片。燕子試圖繼續往下讀,腦子裏卻嗡嗡作響,震得她什麽也讀不進去。

“嘿,行啊你,連Steve的東西也敢偷?”老方多少有些驚異地看著Tina。

“切!有什麽不敢?像他這種小人,就得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用完了就把我掃地出門兒?想得美!”Tina邊說邊繼續在書包裏翻著,“別看咱不是什麽好調查師!開幾把鎖,可難不倒我!剛才趁大夥兒都下班了,我到他辦公室裏好好地‘探索’了一圈!看看,我拿到了什麽!”

“乖乖!這東西我還真認識!這就跟上回Steve讓我從Yan手裏取回來的那玩意兒長得一樣。難道是……Steve的電腦硬盤?”老方把小眼睛睜圓了。

“這是他硬盤的拷貝!我沒把他原來的那塊換出來,時間不夠,不過有這個也夠了,我倒要看看,他電腦裏都有些啥!”

Tina扭頭看著燕子:“Yan姐,你記得嗎?上次那個華夏房地產財務處長的貪汙案?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Steve的確讓我查過從北京出關去斐濟的乘客名單,而且我還真找到一個姓趙的女的,是華夏房地產的副總。你說一個副總跑到斐濟去跟財務處長約會,能有好事兒嗎?可後來Steve居然就沒下文了,也不讓我繼續查了。後來,那處長跳樓的那天早上,我聽Steve和那幫華夏房地產的老板那意思,說貪汙都是那處長自己幹的,我心裏就一直納著悶兒呢!我看這裏麵一定有文章!”

Tina的聲音似乎很遙遠,燕子一點兒也聽不清楚。她腦子裏的嗡嗡聲越來越大,震得她兩眼發白。

“可你拿這玩意兒有什麽用?總不能發到GRE香港實驗室去吧?”老方問。

“嗨!用不著!中關村的能人多的是!我今兒晚上就去找我哥們兒,破解這塊硬盤對他是小菜一碟。我打算先把華夏房地產的報告拿出來看看!我還打算找人查查Steve的手機,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他有好幾個手機,鎖在抽屜裏別人就不知道號碼了!老方,你認識能查手機的嗎?肯定不能用GRE的渠道。”

“嘿!那可是違法的。”老方眨眨眼。

“切!還跟我來這套!有沒有吧?”

老方勉為其難地看看Tina,勉強說:“要不,我帶你試試?”

“好啊!啥時候?”Tina喜出望外。

“現在就可以。他們這種人,好夜裏幹活兒。”老方做個鬼臉,站起身來。Tina轉身拉住燕子的胳膊,噘起嘴:“Yan姐,你真的別恨我啊!”

燕子隻覺著胳膊被誰拉了一下,耳中除了嗡嗡聲,什麽也沒聽見。她呆呆坐在沙發上,身體僵硬,一雙大眼睛裏充滿了淚水。Tina和老方看著燕子,也都不敢出聲了。

過了許久,燕子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Yan姐姐,你沒事兒吧?怪不得什麽?”

“怪不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人通風報信!我要調萬沅機械廠的檔案、我讓你去山西,他們都知道!”燕子抬頭看著老方,歇斯底裏地高聲叫,“可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誰啊?不告訴你什麽?”Tina一臉疑惑。

“難道他不相信我?難道我會出賣他?”燕子發狂般地尖叫,淚水順著臉龐落下來。

“你到底在說誰啊?Yan姐,你沒事兒吧?”Tina焦急地搖晃燕子的胳膊。老方一把拉開Tina,歎了口氣,低聲對燕子說:“別怪你老公,他不告訴你,那是為了你好!”

“唉!走吧!讓她清淨清淨。”老方拉起Tina,“Yan,別想太多了,趕快回美國吧。既然經偵也在調查這個案子,你最近還是別回來了。”

10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夜已經有多深,反正客廳裏的燈光一直亮著。

燕子雙手捧著Tina留下的那幾張紙。她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把它們拿起來的,也許根本就沒放下過。反正她都不記得。她也不記得是何時開始閱讀的。那些字本來揉成了一團,她一個詞也分辨不出的,可現在,她的確是在閱讀,逐字逐句地進入她的視野,印入她的大腦。

“晚餐”的項目建議書裏是這樣寫的:

英國古威投行於2008年10月與港商Ted Lau共同投資收購香港怡樂集團的股份。古威出資三千萬美金,Ted Lau所控製的大洋控股則出資七百萬美金。香港怡樂集團隨後發行新股募資,並以五千萬美金收購了位於中國山西的大同永鑫煤炭機械有限公司。古威投行之後得到消息:大同永鑫存在虛報資產的問題。古威投行遂對大同永鑫進行了秘密內部審計,證實虛報資產屬實。因Ted Lau為此次投資並購的主要發起人,古威懷疑Ted Lau對其存在欺詐,因此聘請GRE對Ted Lau進行秘密調查。

該項目的第一期調查由GRE倫敦辦公室在2010年8月進行。該期調查獲取了Ted Lau在英國的信用記錄,顯示他在2006—2008年期間存在巨額債務。因此GRE推斷,其用來投資香港怡樂集團的資金,應另有來源。GRE倫敦辦公室遂查詢了Ted Lau宅電的通話記錄,獲得了他近年來在全球範圍內頻繁聯係的人員名錄,其中包括數個國家的幾十名人員。GRE對這些人進行了基本的背景調查。由於地區和經費限製,未能對遠東地區的人員做完善的調查。但在對美國境內人員的調查中,GRE注意到一位Edward Tan和Ted Lau的聯係尤為密切。此人為美籍華人,在芝加哥經營中餐廳,經濟實力雄厚,有為Ted Lau提供資金支持的可能。GRE的紐約辦公室隨即對Edward Tan進行了深入調查。除獲知其在美國的個人及家庭信息外,還通過特殊渠道發現Edward Tan曾於2009年初將七百萬美金匯入香港某銀行戶頭。由於GRE紐約辦公室無法進一步調查香港非美資銀行賬戶的信息,而對Edward Tan的調查亦無新的進展,遂將該項目第二期轉到GRE北京辦公室,進一步調查Edward Tan是否亦參與大同永鑫的欺詐案,並嚐試獲取Ted Lau與Edward Tan進行欺詐的證據。

燕子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最後幾個字上。

Edward Tan進行欺詐

老譚?欺詐?不!老譚是絕不會欺詐的!他還沒學會。他是個吝嗇的人,可他也是個膽小的人。他就隻會朝著他的夥計和燕子發脾氣。

“他不告訴你,那是為了你好!”老方的話又在燕子耳邊響起。

“趕快回美國吧!經偵也在調查這個案子……”

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老譚是大洋控股和金盛控股的股東和董事。換句話說,大同永鑫的交易,他既是買方也是賣方,涉嫌關聯交易和上市公司欺詐。按照公司法的規定,他對公司的行為負有全權責任。即便他並不了解內情,甚至不知道這樣做是犯罪,但這並不能免去他的罪責。中國警方已經介入了。國際刑警呢?美國的財產會不會都危險了?那可是他十幾年的心血!用他結滿老繭的雙手,在油膩嘈雜的後廚裏,一分一分賺出來的!

老譚會不會進監獄?!

這想法讓燕子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她飛奔到電話機旁,撥下一長串的號碼。那是老譚的美國手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電話裏永遠重複著同樣的聲音,語氣平靜得令人絕望。

燕子丟下電話,飛奔回客廳,開始飛速地整理箱子。

“原諒我!請原諒我!我這就回來了!我馬上就回來了!”燕子一邊整理一邊自言自語,淚水一顆接一顆地落進箱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