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的晚餐

1

老譚站在一扇並不算寬闊的窗前,凝視著窗外璀璨的城市燈火。

他從襯衣口袋裏掏出幾張紙,又仔細地看了看。他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都是銀行轉賬的收據,一共兩千五百萬美元。這些錢,是他一分一厘積攢的。在驕陽下,在風雨中,在煙熏火燎的後廚裏。那是他的血汗,是他一生的成就。

然而此刻,這些都不再屬於他,也許永遠都不再屬於他了。但他內心很平靜,甚至感覺很輕鬆。這件事辦好了,他就再無牽掛了。這是一場賭博,但他別無選擇。其實賭博的輸贏,對他已經沒什麽意義。無論結果如何,一切都該是值得的。過去的八年,他的心中被一個人填滿了,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已是他這一生裏得到過的最佳恩賜了。

可他一直都知道,那為他帶來快樂的天使,內心並不快樂。

老譚坐回床頭,為自己點燃一根煙。這是禁煙的房間,可那又如何呢?他們大概不會有機會罰他的款了。

鳥兒總歸要飛出籠子的,哪怕那籠子是用金子鑄成的。他的親愛的鳥兒。他該送她一雙金色的翅膀,讓她飛得更高一些,更遠一些,也許那裏才有真正屬於她的快樂。

老譚再次抬起頭,賣力地看向窗戶。他老了,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他突然很想看一眼阿燕,玻璃窗裏卻隻有他自己的影子。

煙霧在玻璃窗前彌漫。璀璨的都市燈火,正在漸漸融化。

2

“Steve!我收到你的報告了!天啊,簡直不敢相信!你真是個天才!”電話機裏傳出查爾斯興奮的聲音。這位GRE紐約辦公室的高級項目經理,剛剛收到了一份從業30年所見過的最精彩的調查報告。

“謝謝,Charles,我隻不過兌現我的承諾而已。”

“Steve,其實……”查爾斯清了清嗓子,聲音冷靜下來,意味深長地問,“你保證調查所使用的手段都……都沒問題?”

“你指的是什麽樣的問題呢?”Steve明知故問,他絕不親口說出那個詞,也絕不默認他理解那個詞。他知道這家公司暗藏的規矩:無風不起浪。

“比如,法律。美國的法律,中國的法律,你知道,按照GRE的規定,我們在做項目的時候是不能違反美國和當地國家法律的。而且,采用非法手段得到的報告也是不能賣給客戶的。”查爾斯果然經驗豐富。盡管他從沒到過中國,卻看過上百份來自中國的報告。從這一份裏,他分明嗅到了些什麽。

“Charles,商業調查在中國並不違法。實際上,中國很需要能夠協助警方進行反商業欺詐調查的公司,比如GRE。”Steve的聲音平靜而淡定,眼睛卻微微眯起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GRE中國辦公室在他掌控之下,就如同被他駕駛的汽車,違章有時候是難免的,隻要別發生事故,再躲開攝像頭。

“這我當然知道!不然我們也不可能在中國經營了十年,不是嗎?隻不過……”查爾斯頓了頓,繼續說,“這麽精彩的報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簡直就像一個奇跡,不得不令人遐想,Steve是怎麽做到的?”

“我的項目經理的確很有本事。”Steve微微一笑,眼角流露出一絲怪異的光,辨不清是驕傲還是遺憾。

“哈!是不是那位叫作Yan的項目經理?能讓她透露一下嗎?報告裏的某些信息是怎麽得到的?”

Steve聳聳肩,側目看向窗外:“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呢。可Charles,她辭職了。”

“什麽?她辭職了?為什麽?GRE難道不該留住這樣的人才嗎?”

“她個人的原因。Charles,我也很遺憾。”

“是嗎?這真是太可惜了!Steve,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

“Yan是她的姓,還是名?請原諒我,Steve,你們中國人的名字,我一直沒完全弄明白。”

“Yan是她的名字。她姓Xie。”

“噢,對了,那個Edward Tan的妻子,是不是也叫Yan?”

“是的。”

“噢!那真是巧了!”查爾斯狐疑地說。

“是的,的確很巧。”

“Yan在中國是常用名?”

“是的,Charles。Yan在中國的確是個常用名。而且,是個很美的名字。”Steve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百葉窗再次被他打開了。午夜的燈火,寧靜如一幅油畫。

“Steve,我想你一定在怪我囉唆了,不過,向目標嫌疑人泄露任何有關公司的信息,都是嚴重違反公司的安全保密條例的,更不要說讓目標嫌疑人進到公司裏,自己調查自己。”

“是的,Charles。對於公司的規定,我和你一樣清楚。”

“哈哈,好吧,管他呢。反正我拿到我的報告了,而且它的確非常精彩!我想我最好不知道別的!謝謝你,Steve!下次我得請你喝一杯!哦,對了!”查爾斯仿佛突然又想到了什麽,“燕子的確是一種很可愛的鳥,而且,記性也很好呢!希望有一天,她能飛回來找你!”

Steve哈哈一笑,眉間卻又微微一皺。他到底希望她飛回來,還是不希望?Steve放下電話,下意識地拉開抽屜。這是他在GRE十年來養成的習慣。尤其是過去的幾周,他的目標更加明確,他要確保那兩樣東西並沒有被別人碰過。

抽屜裏井井有條。就和他上次打開時沒什麽區別。

Steve那張精美的臉卻突然扭曲變形了,雙目中流露出罕見的驚異目光!

他低聲罵道:“Shit!”

3

十幾個小時之後的萬米高空,自北京飛往芝加哥的UA850航班上。

燕子的身體陷入商務艙的舒適座椅裏。那座椅在黑暗中伸展開來,仿佛一隻怪異的手掌,把燕子瘦小的身體握在其中。

其實機艙外陽光明媚。但小窗板都拉上了,機艙裏很昏暗,隻有零星的幾盞閱讀燈還亮著。

燕子頭頂的閱讀燈也關閉了。她昨夜徹夜未眠,現在卻並沒多少困意。她胸前還壓著一摞紙,那是“晚餐”的最終報告,卻並不是燕子發給Steve的版本。厚厚的一摞紙,好像一本大開本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她不知該把它們扔在哪裏,隻有小心翼翼地捧著,好像捧著一枚定時炸彈似的。

就在登機前半個小時,燕子接到Tina打來的電話。Steve的硬盤成功破解了,裏麵不但找到了華夏房地產項目的報告,還找到了“晚餐”的最終報告。此版本出自Steve之手,已通過他的公司郵箱發給紐約辦公室的查爾斯。查爾斯回複Steve的郵件裏提到,GRE已授權英國古威把報告交給香港廉政公署和中國內地警方,以及中國內地、香港、英國和美國的法庭。老譚躲在美國,或許可以躲避牢獄之災。但英國古威仍可在美國提出民事訴訟,燕子和老譚仍將一無所有。

首都機場的貴賓廳裏有供乘客使用的電腦和打印機。燕子趕在登機前,把報告打印了出來。

那份報告很長。一共有四百多頁。飛機起飛兩個多小時,她隻讀完了概要的部分。內容雖然和她交給Steve的版本大相徑庭,卻已沒什麽令她意外的了。

過去的一個多月以來,發生的每一件事,對她都沒什麽意外之處了。

獵頭公司打來的第一個電話。

星巴克的麵試。

斐濟的任務。

一個讓她擔當項目經理的新項目。

她和高翔的重逢。

行動一次一次地泄露;老譚的極力阻撓:一份見不得人的工作!

……

她自以為能成為出色的調查師,其實卻是最無知的一個,比Steve和高翔無知,比Tina和老方無知,甚至比老譚都無知!

她竟是這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之後呢?還有狡猾的獵人!每個人都是獵人,每個人又都是獵物。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啊!

信任。這恐怕是人類最為稀缺的資源。你信任誰?你的老板?你的同事?你的老朋友?你的愛人?燕子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高聲呐喊:你信任他們嗎?你還能信任誰?

燕子突然萬分後悔。她後悔回到北京,後悔非要找一份工作。後悔最近三個月發生的一切。在此之前,她信任身邊的每個人。但現在,她已經失去了這人類最珍貴的東西,也許一輩子都再也找不回了!不僅僅是她,還有許多人,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喪失了對所有人的信任。在香港待產的紫薇姐姐、每天去健身房消磨時光的劉太太、還有徐濤的女兒丫丫……丫丫這輩子都將不會忘記,她曾經跟著爸爸去過斐濟,在那裏見到過一位年輕美麗的“阿姨”,她曾經那麽喜歡的“阿姨”,卻偷偷盜取了父親的硬盤,讓她永遠地失去了父親!丫丫長大以後還能相信誰?

也許老譚是對的。秘密調查師,一份見不得人的工作,以揭露陰謀的名義,肆意踐踏著人類的單純和信任。她也曾經是其中一員,而最終被深深踐踏的,其實正是她自己!

騙子固然可恨。但為了抓住騙子,又有多少無辜的人會被欺騙?

請你忘了我,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

傻瓜!不論如何努力,恐怕再也找不到幸福了!

燕子睜開眼。她周圍那幾盞零落的閱讀燈,正變成一團團昏黃而模糊的光團,漸漸地擴大。

4

中午12點,GRE北京分公司的午餐時間到了。

前台秘書Linda打算去吃午飯,正拿著鏡子補妝,突然聽見門鈴響。

Linda一抬頭,老方正站在門外。Linda把玻璃門打開一條縫:“我怎麽不記得你是在這兒上班的?”

“不在這兒上班,就不能來找人了?”

“找誰?”Linda眉毛一揚。

“找Steve。”

“預約了嗎?”

“當然了!”

“那我得先問問!”Linda轉身去拿電話機,老方趁機從門縫裏擠進來:“別打!嗬嗬,你就讓我見見他吧,我真的有事兒!”

老方給Linda鞠了個躬。

“沒門兒!”Linda哼了一聲。

“別價啊,幫幫我吧!”老方湊近Linda,壓低聲音,“知道嗎?馬上又要有人事變動了。”

“什麽?”Linda皺眉問。

“人事變動啊!你沒見嗎?最近人事變動特多。我走了,Yan走了,Tina也走了!下一個是誰,你知道嗎?”

“是誰?”這件事對Linda真是太有**力了。

“嘿嘿,”老方微微一笑,“你讓我進去,我就告訴你!”

5

“誰讓你進來的?”Steve麵無表情地看著老方。

“這很重要嗎?”老方一臉媚笑。

“你希望我打電話叫保安,還是直接叫警察?”

“我就占用你一分鍾。等我說完了,你就不會打了。”老方朝著Steve眨眨眼睛,別有意味地說,“當然,除非你想直接讓我去跟警察說。”

“你要說的事情,最好能讓我感興趣。”Steve眯起眼看著老方。

老方清了清嗓子:“我就是想跟你探討一下,咱們公司——不——你們公司的營業執照上都寫了些什麽?”

“這個好像已經和你沒關係了吧?”

“是啊,現在的確沒有,可以前有。我想知道我以前做了那麽多次盯梢、偷拍,打了那麽多匿名電話,到底是不是合理合法的?”老方抱起胳膊。

“正因如此,你已經不在這裏工作了。”Steve把目光轉向電腦屏幕。這是他慣用的“送客”姿勢。但老方顯然不準備就此作罷。

“我怎麽記得,咱們的營業執照,就隻容許做谘詢啊!我怎麽還記得,美國總部一直三令五申,不許違反當地法律呢?還有,在你之前的中國區領導,怎麽從來沒人要求我去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呢?”

“哈哈!”Steve冷笑了兩聲,抬頭狠狠盯著老方,“你果然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你要是現在不立刻出去,我就打電話叫警察了。有關你以前做了什麽違法的事,你可以自己去跟他們說。”

Steve伸手去拿電話機。

“哦!嗬嗬,看來你不在乎這個!就算有人真的要沒收你的營業執照,你也有辦法擺平,是不是?而且現在又多了個趙總,她路子好像挺野啊,中央領導也認識?嗬嗬,要不你先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有人要是從你的辦公室窗戶裏跳出去,摔個血肉模糊,她有沒有辦法也幫你擺平?”

老方笑得更殷勤,一張圓臉好像盛開的牡丹花,一雙小眼睛藏在花瓣縫隙裏,盯著Steve察言觀色。Steve臉上正發生著一些極其細微的變化,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Steve問:“你有什麽證據?”

“你寫的報告啊!”老方說,“嗬嗬,趙總真的很走運呢,居然寫報告的人把她坐飛機去斐濟約會的事兒給忘了,隻字兒沒提!你說她運氣是不是很好?”

Steve始終很平靜,淡然一笑:“你也知道她有背景。對於有背景的人,我們的報告裏是不能提的。這是公司的慣例。”

“是嗎?就隻因為這個原因?那為什麽有個人從那個可憐蟲跳樓的前幾天開始,就一直跟趙總通電話?而且一直通到前天。哦,讓我想想,對了,前天晚上十一點。嗬嗬,一聊就是半個小時?哦,不過你別擔心,這個電話號碼可沒在GRE員工登記表裏登記。是個很秘密的手機吧?可得把它藏好了,千萬別讓別人看見。更別讓人家知道號碼,不然的話,紐約總部說不定有一天會發現,中國區大名鼎鼎的Steve,曾經和被調查人暗中勾結,篡改報告,嗬嗬!哦,對了,警察可能也會非常感興趣呢!”

老方仍麵帶微笑。Steve也麵帶微笑。兩人微笑著對視,好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怎麽看也看不夠似的。

幾分鍾之後,老方從前台經過。Linda趕忙站起身,截住老方的去路。

老方問:“你還沒去吃飯?”

Linda橫眉立目:“你想耍我?”

“哪兒敢啊!我這就告訴你新的人事變動是什麽。”老方使了個眼色。Linda連忙把耳朵湊近些。

“新的人事變動,就是下周一我回來上班!把我的辦公桌收拾幹淨啊!”

老方說罷,大搖大擺地走出公司,留下Linda站在前廳裏,目瞪口呆。

6

“老譚呢?”

這是燕子走進芝加哥那家她再熟悉不過的中餐館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老板娘?”餐廳的小經理正在門口等著待客,看見燕子萬分驚異,“您不是在中國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你別管那麽多,老譚呢?他在哪兒?”

燕子向著後廚**,經理跟著燕子一路小跑:“老板他不在啊!他不是去北京了嗎?沒跟您一起回來?”

燕子猛地刹住腳步:“他早就回美國了啊!”

“有嗎?可他沒到店裏來啊?他兩個禮拜前說要去北京,然後就再也沒到店裏來!連個電話都沒打過!”小經理一臉費解。

“這怎麽可能?”

燕子一步跨進後廚。廚房裏忙忙碌碌,熱氣騰騰。唯獨沒有老譚的影子。

“老板真的沒回來呢!”小經理怯怯地又說一遍。

老譚沒有回來?燕子有點發蒙,心又提了起來。最近這48小時發生了太多事情,她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意外了!

“經理,有個電話,是找老板娘的!”

穿馬甲的小侍者跑進廚房來報告。燕子快步跑到前台,拿起電話機。她能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微微打顫。

“譚夫人?您回到芝加哥了?”是老譚的律師。

“我先生在哪兒?”

“他不在美國。”

“那他在哪兒?”

“譚夫人,我就在您餐廳隔壁的咖啡廳裏,您能過來一下嗎?”

7

尖銳的電話鈴聲,把老譚從夢中驚醒。

天還沒亮。窗外的維多利亞港還沉浸在燈火之中。

老譚摸起床頭的電話。

“你在哪兒呢?”電話裏的男人火急地喊。

“我在香港呢!昨晚剛辦完事情!今天的飛機飛美國!”

“哎呀!你怎麽還在香港?我不是前天就讓你走嗎?”那人心急火燎地說,“我已經離開香港了!你也趕快走啦!唉!貪那點房產幹嗎?保人更重要啦!”

“不是你叫我來香港,賣掉房子,把錢匯走?”

“唉!那是上個禮拜了,那時他們還沒拿到證據!現在不一樣了!我剛剛接到可靠的消息!廉政公署正在找你!”

“廉署找我做什麽?你們當時做了些什麽,我又不懂!”老譚從**緩緩地坐起來。

“阿譚,那兩家公司裏,你既是股東,也是董事!文件你以前都簽過字的!”

“我知道。可那又怎樣?”

“按照公司法,你對公司的行為是要負責任的!”

“可你不是說過,公司都在海外注冊的,資料隻有我們手裏有,別人不會拿到嗎?”

“我正要問你呢!你上次是用哪裏的電腦給我發的E-mail?”

“用我家的。”

“你老婆的?”

“是。但她很久不用了。”

“哎呀阿譚啊!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為什麽要給我發郵件?還要用家裏的電腦?”

“我著急嘛!我回到北京,發現我老婆居然在調查你那家工廠!你又跟我說,讓我把我老婆的動向隨時報告給你!我能不緊張嗎?我要再看一看,你當初讓我簽的都是什麽嘛!不過,我沒有讓別人看到過我的密碼啦!”

“你肯定嗎?你老婆沒有看見嗎?”

“當然沒有!她正調查這件事,我怎會讓她看到?”

“但隻要你用過那台電腦,都會留下痕跡啦!別人總有辦法知道的!唉!你真是老糊塗了!”

“你還怪我?我還沒怪你呢!我怎麽知道你做的是犯法的事?我怎麽知道那些注冊文件都是見不得人的?要不是你叫我繼續從我老婆那裏探聽消息,我早就逼她辭了那份工!拉也把她拉回美國了!你開始的時候還騙我,說什麽是你的仇家在調查你,想在你的公司裏雞蛋挑骨頭,讓你的股票貶值!”

“我不這麽告訴你,我說什麽?我告訴你你投資了一堆垃圾,轉手高價賣給別人?還不嚇死你?一輩子隻會靠炒菜和洗盤子賺錢,你以為錢是這麽好賺的?你投七百萬,沒過一年,我就給你兩千五百萬,讓你在香港買這麽多房子?再說,我看到勢頭不妙,不是立刻打電話,把實情告訴你了?不然的話,你能及時把房子都賣掉,把錢匯出香港?”

“唉!”老譚深深歎一口氣,“我也後悔啊!就是太貪!聽信你的鬼話,把錢借給你做投資!你說的一點兒都不錯,我這輩子就隻會靠炒菜和洗盤子賺錢!我早就不該相信你的。以前在香港,你就是歪點子最多的一個!表麵風光,背地裏被債主追得到處跑。你說你需要賺錢還債,那麽可憐,我看在兄弟情分上,才把大半生的積蓄都借給你投資!”

“正因為兄弟情分,我才不想白借你的錢啊!我給你公司的股份,兄弟一場,有福同享嘛!你給我七百萬,我還你兩千五百萬,這還不夠意思?我怎麽知道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唉!算了,阿德啊,我也不怪你,是我自己太貪!”老譚長歎一口氣,“你叫我來香港處理房產的時候,我就猜到會有這一天了。唉!”

“譚哥,別的不多說了,你趕快離開香港吧!”

老譚剛剛放下電話,門鈴就響了。

“誰?”老譚用英語問。

“先生,我們是酒店的服務人員。”門外是清脆溫柔的女聲。

老譚緩緩站起身。最近這些日子,奔波勞頓,腰腿明顯不聽使喚了。畢竟已過天命,離花甲不遠了。

老譚打開門。門外卻站著幾個西服革履的男人。為首的一個說:“您是Edward Tan嗎?我們是香港廉政公署的。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8

芝加哥譚家菜中餐館的隔壁,是一間華人開的咖啡廳。一個夥計趴在櫃台上看電視,電視中正在轉播鳳凰衛視的中文新聞。

咖啡廳就裏隻有一位客人。是個中年白人男性,四十出頭,高個子,濃眉,絡腮胡子,讓人想起林肯。他端坐在咖啡桌後,麵前擺著一摞文件。

“譚夫人,您能及時趕到真是太好了。我這裏有好多文件等著您簽呢!”

“我先生在哪兒?”

“您能先把這些文件簽了嗎?”

燕子拿起最上麵的一份文件看了看。離婚協議書:燕子和老譚自願離婚,離婚後雙方對各自名下的一切財產分文不取。協議書的最後有老譚的親筆簽名。

燕子的雙眼頓時濕潤了。難道老譚不願意再見她,打定了主意徹底跟她切斷一切關係?她的確對不起老譚,但她不是故意的。他不能連辯解或者道歉的機會都不給她!燕子把離婚協議書狠狠丟在桌子上:“我不簽。我不想離婚。”

“可您的丈夫想和您離婚。”

“那就讓他親自來跟我說吧!他在哪兒?”淚水自顧自地從燕子眼角滑落。

律師聳聳肩:“恐怕來不及了。您丈夫已經向法庭申請了離婚,而且就像我在電話裏跟您說的,那個申訴馬上就要到期了。”

燕子冷冷一笑:“算了吧。我谘詢過了,這不符合法庭的程序,因為法庭的通知沒交到我手裏。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到期了也隻是你們的申請作廢。”

“哦?您下飛機還不到兩個小時呢!”律師吃驚地看著燕子。

“兩個小時足夠做很多事情的。”燕子冷笑。過去的幾個月裏,她的確學會了不少東西。不過代價太慘重了。

“哦,您真聰明!”那律師也微微一笑,“那好吧,我向您坦白。離婚的想法,您先生是三天前才有的。所以他還沒來得及向法庭提出申請。他希望你們倆一起提出這個申請。譚先生委托我準備了這份協議,他相信您會願意在這份協議上簽字的。好聚好散,這樣不是更好嗎?”

律師再次把離婚協議書遞給燕子。

“你讓他親自來跟我談!他在哪兒?”燕子歇斯底裏地叫。咖啡廳的侍者驚慌地向這邊張望。

“這樣吧,咱們做一個交易。您在這些文件上簽名,我告訴您,您的先生在哪兒,好嗎?”

燕子接過協議書,把它撕得粉碎。

“實在太糟糕了!”律師搖搖頭,“這樣的話,我就隻好用這一份了。”律師衝燕子擠擠眼,轉身從皮箱裏取出另一份文件。

燕子接過來一看,內容和剛才的一份一模一樣,但區別在於,那上麵居然有她的簽名!

“這是假的!偽造的!”更多淚水奪眶而出。老譚不能用這種無賴的方式對待她!全世界都在欺負她,老譚也跟他們一樣!燕子怒不可遏,恨不得把手中這一份也撕碎。律師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聳聳肩說:

“哦,是嗎?那真遺憾。不過這份文件的原件已經提交給法庭了。您手裏的隻是複印件。也就是說,您和您的丈夫,哦,錯了,您的前夫,已經於昨天友好地離婚了。當然,您還是可以去法庭申辯,說所有材料都是偽造的。但他們說不定會覺得,您是因為沒分到財產,反悔了。”

燕子這才注意到,協議上落款的時間竟然是兩天之前。

“這太可笑了!”燕子仰起頭,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她並不是為了財產,但她不能如此不明不白,“我有辦法證明我沒簽過這份文件!太容易證明了!”

“是啊,也許的確容易證明。不過,那得經過司法程序。在您準備做這些之前,您前夫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律師遞給燕子一張紙,紙上是老譚小學生般的字體:

阿燕,對不起。為了我們的未來,請相信我。#13BL356 Ul2594005

“這是什麽?”燕子不解地問。

“是一家海外銀行的賬號。賬戶是用您的名字登記的。”

“用我的?”

“是的,用您的,所以隻有您能取得出來。不過您不用擔心,除了您和譚先生,沒人知道您有這個賬戶,包括美國或者香港政府。我這裏有個查詢電話,您要不要打一下試試看?”

電話那端是電腦合成的枯燥聲音。一長串的單項選擇題:生日,出生地,身高,父母的姓名,最愛喝的飲料,最喜歡的電影,2009年5月在芝加哥購買的Gucci皮包的價格……

燕子默默地在電話上按入正確答案的號碼。原來,她的一切都在老譚心裏。燕子的指尖有點兒不聽使喚,開始不住地顫抖。她知道是她冤枉了老譚。她冤枉了那個一輩子隻會拚命幹活兒、會為她擠牙膏和做早飯的老譚!

“恭喜您!您已通過身份認證。您的賬戶餘額為:兩千五百萬美元。”

US$25,000,000

燕子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淚水:“他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您忘了嗎?他已經和您離婚了。他當然沒理由繼續和您保持聯係。再說,您並不了解您前夫的生意,他什麽都沒跟您說過。不是嗎?而且在您離婚之後,從您前夫那裏,一分錢都沒拿到,對吧?”那律師頑皮地眨眨眼,卻又一本正經地說,“請您別辜負譚先生的一番苦心!”

燕子全都明白了。她拚命咬住嘴唇,淚水還是斷線般地落下來。

律師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不無惋惜地說:“希望譚先生已經離開香港了。上帝保佑。”

“啊!他在香港?”

燕子失聲尖叫。看電視的侍者又被嚇了一跳。律師卻平靜地點點頭,仿佛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

“可那很危險啊!他怎麽能去香港?!”燕子的心髒劇烈地收緊,緊得讓她窒息。

“我什麽都不知道。”律師擺擺手,又聳聳肩,起身提起皮箱,“好啦!我的事情都辦完了。譚夫人,哦,不,謝小姐,您該出去旅遊一下,周遊世界。不過,順便說一句,譚先生的確是個好人。我認識他很多年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幫他這個忙。你知道,對一個律師而言,這是很有風險的。”

那律師衝燕子一笑,轉身走出大門。

咖啡廳裏隻剩燕子一人,夥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電視機顯得格外聒噪。

鳳凰衛視的新聞主播朗聲讀著:

……據稱此次案件涉及數千萬美元的上市公司欺詐,同時亦涉及內地國有資產的盜用和外流,因此香港廉政公署同內地公安部經偵局展開聯合調查,直至日前,怡樂集團的大股東向警方提供了其通過私營調查公司獲取的有力證據,警方才正式發布逮捕令。至發稿時截止,該案的主犯英籍華人Ted Lau尚下落不明,但另一名從犯,Edward Tan,今晨已在中環的一家酒店被警方逮捕……

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屏幕上一閃而過。

燕子哭了。無聲地慟哭起來。電視機屏幕瞬間一塌糊塗。

燕子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漫無目的,朝著一個方向。

風起了,帶著三三兩兩的雪花。刺骨的寒意吞噬了這座城市。燕子卻並不覺得冷。除了心髒的劇痛,她沒有任何感覺。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痛,痛徹心扉,如被地獄之火灼燒。燒得那麽狂烈!劇痛之中,竟也有融融暖意。

是的,燕子感覺到了暖意。因為她再次感覺到了信任。老譚在被捕之前,通過離婚跟她撇清關係,又把巨款轉移給了她。

還有高翔。高翔曾是第一個拿到手提電腦的人。他曾離成功近在咫尺,可他卻並沒有把它交給領導。

信任,人類最珍貴的東西。原來,那是源自愛的。

燕子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麽,渾身頓時充滿了力量。她不能在這裏浪費時間。她得去救她的愛人,救這輩子永遠值得她信任和依賴的人!

路盡了。

燕子抬起頭,看見一片浩瀚的湖水。無邊的密歇根湖。碧藍的湖水裏,不知藏著多少秘密,孕育過多少歡樂和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