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落石出

1

高翔果然沒有食言。周五晚上托的他,周六傍晚就打電話給燕子,告訴她劉滿德的情況查出來了。

接到高翔電話時,燕子正坐在爸媽家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她從屁股底下摸出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關小。周末不必上班,她似乎也已經沒有加班的道理。她寧可在父母家多待些時間,哪怕跟他們其實沒多少話說。老爸在自己屋裏看報紙,老媽在廚房裏劈劈啪啪地炒菜,不讓燕子幫忙。她在或者不在,其實並沒多大區別。不過等她回了芝加哥,見麵就不再是這麽容易了。

“劉滿德老家在大同,‘文革’時當過兵,複員後當過警察,80年代辭職去深圳做了生意,據說後來去了香港,而且生意做得挺大。”高翔一板一眼地陳述著,就像服務商在匯報調查結果,仿佛他倆是純粹的工作關係。這樣最好,便於燕子冷靜思考。劉滿德果然和大同、香港都有關係,不然的話,怎麽和香港怡樂的人勾結起來?

高翔繼續說著:“劉滿德後來換了國籍。中國的戶籍十年前就注銷了,他以前的老戶籍我也找到了。複印件發到你郵箱裏了。他雖然移民了,但在國內的活動一直很頻繁,一年裏有好幾個月在中國,據說除了生意的原因,也因為老婆和孩子在國內。他自己移民,沒把老婆孩子帶走,這倒也少見,母女現在都住在北京呢!”

燕子暗想:應該是母親住在北京,女兒已經去紐約留學了。不過總體而言,高翔的消息很不錯。他的渠道果然很牛!

“那他都做些什麽生意呢?都和誰合作?”燕子問。

“他的生意五花八門的,據說前些年辦過林場,挖過礦,也做過房地產。最近這幾年常在大同附近的幾個縣出現,還常帶著香港人和老外來‘視察’,和各方的關係都不錯,尤其在萬沅最吃得開,和葉永福來往密切。我想你一定知道葉永福是誰。”

燕子連連點頭,心中卻不禁詫異:林場,礦業,房地產,怎麽和Ted Lau以前的經營曆史這麽像?莫非兩人一直就是生意夥伴?

“劉滿德有沒有什麽兄弟姐妹?或者有堂兄弟姐妹和他一起做生意的?”

“那倒沒聽說。”

“有沒有聽說一個叫Ted Lau的?”

“Ted Lau?沒有。”

燕子皺了皺眉。這就怪了。如果劉滿德和Ted Lau一起做過這麽多生意,高翔的渠道怎會完全沒聽說過Ted Lau呢?

“燕子……”高翔突然呼喚燕子,打斷了她的思緒。

燕子的心往上一提,仿佛有什麽不測就要發生。她沒吱聲,就讓電話裏寂靜著。過了許久,當燕子幾乎以為電話已經斷了,卻聽高翔解嘲地一笑:“沒什麽,以後……要多加小心!”

燕子略鬆了一口氣,心卻又微微發沉。她低聲應道:“我又不去山西了,有什麽可小心的?”

高翔的語氣卻嚴肅起來:“在北京也得小心!以後……以後盡量別加班,早點回家,太晚了在外麵不安全!”

這話似曾相識。燕子想起那些神秘的短信。真的是他發的?他為什麽發那些短信?莫非,他知道什麽但沒有告訴她?但無論如何,她的安危又與他何幹?那麽多年以前,他不是就決定不再顧及她了?現在突然又冒出來,關心她,幫助她,他到底是何用意?燕子心中一陣煩悶,草草地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謝謝你了!不聊了!我媽叫我吃飯!”

燕子掛斷電話。不管高翔還想說些什麽,她還是不聽為好。

燕子靠在沙發上,繼續看電視,不知哪年的香港電影。窗外天色漸暗,廚房裏飄出濃濃的香氣。一時間,她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看著電視,聞著廚房的飯菜香。這樣的時光是多麽平靜美好!可惜一去不複返了。

電影裏是個一男二女、吵吵鬧鬧的80年代香港喜劇:周潤發同時愛上了空姐葉倩文和時裝店老板王祖賢,難以在兩人之間做出抉擇,隻有瞞天過海,分別在法國和英國跟葉和王結婚,之後費盡心機,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

燕子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馬上就吃飯了,你又要去哪兒?”燕子媽媽攥著鍋鏟從廚房裏追出來。

“我去公司查點東西,晚上不回來了,你們自己吃吧!”

燕子一陣風似的消失在樓道裏。

2

燕子衝進辦公大廳,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收郵件。高翔的郵件果然已在燕子的郵箱裏。郵件有個PDF格式的附件,分明是一張蓋著“注銷”戳子的戶籍卡:

姓名:劉滿德/性別:男/出生日期:1955年6月19日/籍貫:山西大同/婚姻狀況:已婚/配偶姓名:崔秀琴/服務處所:無業。

複印件上還有一寸免冠的黑白照片:瘦長的一張馬臉,魚泡眼,倒八字眉,眉間有兩條深深的皺紋。

這張臉在哪見過?燕子閉目凝思。對了!Tina不是說過:“臉長得跟驢似的,眼睛整個就倆豆腐泡兒!”

Facebook!

燕子奔向Tina的桌子。桌子上依然是眼看就要滑坡的紙山。燕子拿出愚公移山的架勢,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翻閱。好在那張打印著Facebook照片的紙距離“山頂”並不遙遠。照片上是Ted Lau,他的洋太太,還有那叫約翰的男孩和手裏的蛋糕。

瘦長臉,魚泡眼,倒八字眉。和戶籍上的劉滿德如出一轍!

燕子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劉滿德正是Ted Lau。怪不得自己移民,卻把老婆女兒留在國內——他在英國另娶了老婆,還生了孩子!怪不得他不讓女兒去英國讀書!

燕子把結構圖拿出來,把Ted Lau和劉滿德改成一人。

燕子迫不及待地撥通老方的電話:“老方!劉滿德就是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長,Ted Lau!兩人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家夥還挺厲害的,把老婆和女兒留在中國,自己又到英國去娶了個洋太太,還生了個兒子。就這樣來回跑了十幾年,居然也能不穿幫!怪不得他不讓女兒到英國去留學,把女兒送到紐約去了!”

“等等……”老方一時發蒙,“你說香港福佳那個劉玉玲的爹,就是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長?”

“是的!Ted Lau先當上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長,然後又串通了葉永福和萬沅縣長,用了四五百萬人民幣把萬沅機械廠私有化,然後再轉手賣給香港怡樂集團,用四五百萬賺回四個億,空手套白狼!”

“乖乖!好大的胃口!不過,他可不止花了四五百萬,為了成為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長,他也得花錢。”

“是的!我把這個茬兒給忘了!香港怡樂集團當初是被兩家BVI公司一起收購的,一家是永輝控股,另一家是大洋控股;永輝是英國古威的子公司,所以大洋控股應該是劉滿德控製的。當初大洋控股投資了五千萬港幣收購香港怡樂集團15%的股權,所以劉滿德的成本還要算上這五千萬。不過,用五千五百萬賺回四億,也真是好買賣啊!”

“永輝是英國古威的子公司?英國古威不是客戶嗎?”老方不解地問,“既然早就在香港怡樂集團裏投了資,幹嗎現在才想起來做盡職調查?”

“是啊,我也很奇怪呢。不過Steve說不讓在這個問題上花時間,說客戶花錢不是為了查自己的!”

“這鬼家夥!不知又在搞什麽!”老方顯然對Steve充滿懷疑。但他也並不想在客戶身上深究,所以把話題拉回去:“不過,你怎麽知道劉滿德和Ted Lau是同一個人呢?”

“我一個朋友,幫我搞到了劉滿德以前的戶籍複印件,Tina從網上搜到一個叫Ted Lau的英籍華人,兩人的照片很明顯是同一個人!”

“哦。”老方的語氣似乎並不像燕子那樣興奮,甚至還有些懷疑。這讓燕子不大舒服。老方又說:“即便你能證明,你找到的這個劉滿德和Ted Lau是同一個人,可你怎麽證明,這個Ted Lau就一定是香港怡樂集團的那個Ted Lau?”

“因為媒體報道裏說過,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長Ted Lau是英籍華人,也有個英籍的太太。”

老方沉默了片刻,又問:“那你怎麽證明,你找到的這個劉滿德,就是大同永鑫以前的控製人呢?”

“因為這個劉滿德有個女兒叫劉玉玲。香港福佳的董事裏,有一個就叫劉玉玲。”

“哦。”老方對燕子的解釋似乎不太滿意,“但如果真是巧合呢?比如香港福佳的董事和你找到的這位劉滿德的女兒重名?或者Ted Lau和怡樂集團的董事長重名?劉玉玲、Ted Lau,這些都是常用名呢!當然,兩個重名都趕在一起的概率很小,但並不是不可能的。Steve對這個結果大概不會完全滿意的。”

燕子不禁暗暗佩服:別看老方平時嘻嘻哈哈,邏輯居然如此嚴謹。畢竟是多年的老調查師了。燕子虛心地問:“那什麽才算是真憑實據?”

“嗯,要是能找到直接證據,證明劉滿德就是大洋控股的股東,同時也是香港福佳的股東,那才能說明問題。”

“可大洋控股和香港福佳的三個股東都是BVI公司,根本查不出股東和董事!除非他自己承認,或者找到原始的注冊材料,那才證明得了呢。咱們又不能偷偷潛入劉滿德的家裏去,把他的電腦偷出來……”

兩人沉默了一陣。老方突然說:“對了!你是不是說,劉滿德的大老婆還在中國?住在北京嗎?”

“是的。”

“有她電話嗎?”老方又問。

“有,家裏的座機和手機,劉玉玲的檔案裏都有。”

“你是不是還有劉滿德和洋老婆的合影?”

“對啊?”

“哈哈,這就好辦!”老方笑道,“不過明天,可能得麻煩你和Tina都出來加加班!”

3

燕子在辦公室通過手機和老方一番籌備。直到晚上十點,她收到老方最後一封短信:“劉滿德不在北京,最近也不會回來。明天的行動按計劃進行。”

一切就緒了。

這是燕子第三次參加實地行動。第一次在斐濟,第二次在萬沅,這次將是在北京。和上次一樣,她沒向Steve請示。來不及請示,也沒什麽好請示的,反正她已經和老譚承諾過,做完了這個項目,她就要回美國去了。難道還要擔心得罪Steve?

燕子把車開上長安街。夜深人靜,正如多少個加班的夜晚。今晚卻有所不同:她第一次想到了老譚。老譚現在在做什麽?刷碗?洗菜?擦地板?算賬?擔心著燕子?他就是喜歡擔心。他總把她當成個孩子,不給她自由。

燕子突然想起一句老話:身在福中不知福。

燕子走出電梯,打開家門,擰亮了燈。客廳裏很空曠,老譚沒坐在地板上修箱子。

燕子心中一陣莫名的沮喪。她緩緩轉身,正要關門,樓道裏卻突然閃出一個人!那人強行推開門衝進屋來,險些把燕子撞倒了。

燕子吃了一驚,倒退兩步。麵前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黑衣黑褲,戴著黑邊的近視眼鏡,烏黑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唯有一張煞白的臉,毫無血色。她雙手緊緊把一隻牛皮紙袋抱在胸前,怒目圓睜:“你把我丈夫還給我!”

“你丈夫?誰是你丈夫?”燕子滿頭霧水。

“你別裝蒜!你把我丈夫還給我!”那女人歇斯底裏地尖叫。

“你是不是找錯人了?我不認識你丈夫!”

“我呸!”那女人上前一步,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扔到地上,“這上麵的女人,難道不是你?”

燕子撿起照片,照片上正是自己,走在一群西服革履的上班族裏。這顯然是用單反相機遠距離偷拍的。燕子心中一緊。隻聽那女人繼續說:“我已經讓我女兒看過照片了!她肯定就是你!就是你跟我丈夫去的斐濟!你別想抵賴!”

燕子心中一震:“你丈夫,是華夏房地產的……”

“哈!你終於想起來了,你這個婊子!你把我丈夫逼死了!你把他還給我!”

“你丈夫是畏罪自殺的,不是我叫他跳樓的……”

“畏罪自殺?他犯了什麽罪?啊?你去打聽打聽,他人緣兒有多好?他犯了什麽罪?”黑衣女人厲聲打斷燕子,“像他那麽老實得連屁都放不出一個的人,能犯什麽罪?說他貪汙?他能貪汙?他這種連一分錢的小便宜都從來不占的人,他也會貪汙?他要真的貪了汙,那一定是你這個婊子鼓搗的!狐狸精!我告訴你他犯了什麽罪!他犯了通奸罪!那個奸婦就是你!”

黑衣女人手指著燕子的鼻尖。

燕子若有所悟:“你別血口噴人!我跟你丈夫沒關係。”

“你現在當然不承認了!因為他用命換來的錢,都進了你的腰包了!你這個賤貨!你把我丈夫的錢還給我!”

“我跟你丈夫沒關係!我也沒拿你丈夫的任何東西!”

“哼!沒關係?沒關係跟他坐同一架飛機去斐濟?跟他住同一家酒店?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你把我丈夫的錢還給我!”

“你真的誤會了。我和你丈夫真的沒關係!你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燕子抬手指向門外。這女人的確找錯了人,而且情緒失控,一時解釋不清。

“想讓我走?那容易,你把我丈夫的錢還給我,我就走!你要不給,我就……”

黑衣女人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燕子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你想幹嗎?我沒拿過你丈夫的錢!你出去!不然我打電話報警了!”

燕子轉向門邊的對講電話。那女人卻突然瞪圓了眼,好像就要拚刺刀似的尖叫一聲,舉起手中的紙袋子……

“住手!”

門外突然閃入一個瘦高的身影,一掌擊在黑衣女人的後背。女人“啊”地飛了出去,四腳著地跌在客廳正中央,紙袋子脫手而出,向著牆角飛去。“嘩啦”一聲,緊接著是一串嗞嗞啦啦的聲音。紙袋頃刻間化成一團冒著泡的黑炭,空氣中立刻飄滿了刺鼻的酸味。

燕子頓時明白過來:紙袋裏是一瓶濃硫酸,差點兒就潑在自己臉上。牆角仍在嗞嗞作響。燕子雙腿發軟,忙伸手扶住牆。再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正一招擒敵,把黑衣女人牢牢按在地板上。

高翔。

燕子的心髒正狂跳著,不知是因為驚惶還是感激,掀起滿腹的酸甜苦辣。

黑衣女人歇斯底裏地尖聲咒罵。高翔大吼一聲:“閉嘴!”晴天霹靂一般,整個房間為之一震。黑衣女人果然不再吭聲,隻一個勁兒喘著粗氣。

燕子關上大門,轉身靠在門上。待心情稍稍平靜,她對高翔說:“放開她吧。”

高翔鬆了手,黑衣女人要從地上爬起來,高翔厲聲道:“老實點兒!別亂動!”

那女人渾身一抖,又坐回地板上。

燕子仰頭深吸一口氣。這女人是徐濤的老婆。是個非常可憐的人,她是非常有理由怨恨的。隻不過,她恨錯了人。燕子的確跟徐濤的死有關。但並不是這女人以為的那種關係。燕子用盡量鎮定的語氣說道:

“我和你愛人的確坐的同一架飛機,但那時他並不認識我。我也不算認識他。我隻不過在完成一個任務。那個任務就是跟蹤調查他。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的單位發現他有貪汙巨款的嫌疑,所以雇用我們公司對他進行調查。我在斐濟跟你老公聊過天,也跟你女兒玩過沙子,但除此之外,我們沒發生過任何其他事情。你老公的嘴很嚴,並沒向我透露太多的信息,隻說到斐濟是去見什麽人。後來我們用別的方法,得到了他貪汙的證據。”

那女人依然坐在地板上,惡狠狠盯著燕子。燕子低垂了目光,滿懷歉意地說:“我和你丈夫不是你想象的關係,也不可能是那種關係。但是,的確是我發現了他貪汙的證據,間接導致了他的自殺。對此我一直耿耿於懷,對他深懷歉意。我沒想到他會采取這麽極端的方式……”

燕子咬住嘴唇。高翔用嚴厲的聲音插話道:“你隻是個調查師,在完成你的工作!但即便不是你,也會有另一名調查師去斐濟完成這個任務。說到底,她丈夫貪汙巨款在先,紙是包不住火的!和你無關!”高翔的話,倒是和Steve有幾分相似。

“你們說的,都是真的?”那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看燕子,又看看高翔。

燕子並沒立刻回答。她抓過自己的皮包,取出名片夾,拿出一張遞給黑衣女子:“這是我的名片,你看清楚了。我的職位,是初級調查師。”

“那個狐狸精,又是誰?”

“那我就不知道了,”燕子搖搖頭,“從斐濟回到北京,我就沒再參與過這個項目。”

“你騙人!”黑衣女人霍地站起身來。高翔立刻扭住她的胳膊,動作非常專業。

“你別以為你能騙得了我!就是你勾引了我丈夫!你想讓他幫你貪汙,然後你們倆好遠走高飛!你這種賤女人我見多了!不要臉!喜歡別人的錢,喜歡別人的男人!”

“住口!”高翔厲聲道。

但為時已晚。燕子感覺像被利劍穿心,淚水已猝不及防。

“你說得沒錯,我喜歡錢,我也喜歡別人的老公!”燕子抹了一把眼淚,從茶幾上抄起一個相框,舉到黑衣女人眼前,“看!這是我老公!他一年能掙一百萬美金!”燕子丟下相框,又抬手指著高翔:“你再看看他!他曾經是我的心上人!八年前,他跟別人結了婚,八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他!我到底是缺錢,還是缺別人的老公?我為什麽非要勾引你的丈夫?”

燕子的頭嗡嗡作響。這些話脫口而出,完全不受理智控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她就隻覺得渾身上下無比輕鬆,好像插翅飛了起來。然後,奇跡般地,她驚訝地發現,他的名字竟是她的理想:燕子,高翔。

高翔愣在原地,茫然地注視著燕子。雙眼也似起了一層霧。

黑衣女人趁機從高翔手中掙脫出來。

高翔猛然一驚,一個箭步抓住那女人的胳膊:“你這是故意傷害未遂!走,跟我上派出所!”

那女人立刻渾身癱軟,哇的一聲號哭起來:“求求你!別把我送到那兒去!我男人已經死了,我要是再進去了,我女兒怎麽辦?我求求你了!”

燕子向高翔點點頭。她想說:她是個可憐的女人。可她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的力氣仿佛在一瞬間用盡了。她仿佛跌回了地麵。其實她從來都不曾飛翔。

高翔鬆開手,那女人立刻癱坐在地板上。高翔由她哭了一陣,把麵巾紙盒扔到她麵前:“別哭了。說吧,你怎麽會找上門的?”

那女人抽出幾張紙擤了擤鼻涕,哽咽著說:“我老公這個人啊,他真的是一輩子老老實實的,一丁點兒的壞事都不敢幹的。”她把目光轉向燕子,“你見過他,你大概知道他是個好人,怎麽突然就去貪汙了呢?我收拾他的東西,找到一個密碼箱。我撬開一看,心裏就全明白了。那箱子裏有一封信,是留給我的。信裏說他知道他對不起我和女兒,他也知道他鬼迷心竅了,可事已至此,他隻能走到底。他說他離開我們娘兒倆,也不都是為了那個女的,他也為了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狗屁!”

黑衣女人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幾乎要窒息了,好歹緩過氣,繼續說下去:“他說他有一大筆錢,他說他到了地方就給我們寄錢來,還說女兒以後可以出國讀書,說讓我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嫁了,再生幾個孩子,我們一家他都包了!他這個沒良心的,他這是準備好了要跑啊!”

黑衣女人嗚嗚哭了幾聲,繼續說:“我找了個私人偵探,讓他查那狐狸精是誰,他管我要了三萬,後來就把你……”女人看燕子疲憊地閉著眼,又忐忑地看向高翔,“把她給查出來了,說她和我丈夫一起去的斐濟。那偵探給了我她的照片,我給我女兒看了,我女兒也說的確見過她。後來偵探給我出主意,讓我去跟我老公同事打聽打聽,他到底貪汙了多少,有沒有同夥。我去一打聽,都說沒聽說有同夥,就他一個人幹的,還說貪汙了好幾千萬,一分錢都沒找回來。那偵探就斷定錢都在她手裏,出主意說要綁架她,然後逼她把錢交出來。偵探說她拿的都是貪汙的錢,肯定不敢報警。我就又給了那偵探兩萬,還答應他錢一到手,就跟他三七分。可沒想到,他們計劃了好幾次都沒成功,後來又說她不在北京了,我就讓偵探退錢,可偵探不退,然後說她又回來了,說馬上就動手。可昨天夜裏突然又給我打電話,說她……”黑衣女人的目光又在燕子和高翔兩人之間來回走了一遍,低頭說,“說你們路子野,有後台,他們不敢動手了,錢也不還給我。我……我就從學校實驗室拿了那玩意兒,我本來沒想真的潑的,就是嚇唬嚇唬……嗚……”

黑衣女人又哭起來。

燕子疲憊地站起身,打開大門:“走吧!”

那女人吃驚地抬起頭。燕子又說了一遍:“走吧!快點兒走,以後別再幹這種傻事了,想想你女兒。”

黑衣女人半信半疑地站起身,偷看一眼高翔。

“走!”高翔吼了一聲。那女人拔腿跑出大門。

燕子關上大門,轉過身,渾身鬆軟地靠在門上。

高翔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死死地摟在懷裏。

頃刻之間,高翔胸前的襯衫濕透了。燕子想掙紮,卻毫無力氣。她已經失去了一切意識和知覺。失去了大腦,失去了內髒,失去了皮膚,失去了一切細胞,變成一塊晶瑩剔透的冰,漸漸融化在高翔炙熱的懷抱裏。一塊全世界最甜美的冰。高翔則是全世界最貪婪的孩子,用滾燙的唇,吮吸著冰上融化的每一滴水。滾燙的舌尖,從耳垂一直滑向胸口。她仍像當年,如冰雪一般的純潔。

燕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摟住高翔的頭。她本想在他耳邊說些什麽,可畢竟還是什麽也沒說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在清晨的微光中,燕子醒過來。

枕頭分外舒適,床單柔軟而光滑。晨曦躲在窗簾的縫隙裏,仿佛害羞的小孩子,在偷偷往屋子裏看。

大床的另一半卻空著。

一張字條,靜靜地躺在枕邊:

親愛的燕:

對不起。請你忘了我,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

一個一直愛你,卻又不配愛你的人

燕子跳下床,一把拉開窗簾。白光猛然跌在地板上,化作微薄的一攤。

兩隻網球,孤獨地停在網球場上。

燕子慢慢地,慢慢地坐到地板上;輕輕地垂下頭。一頭烏黑的長發,流水一般傾瀉。

4

幾個小時之前。夜色正濃。

高翔筆直地站立在會議室的正中央。四個身穿警服的男人,分立在會議室兩側。其中一個,正是留著寸頭的胖子。

在會議室的正前方,端坐著另一個穿警服的男人。他五十出頭,腰板筆直,表情威嚴。

“你還有臉來見我!不是你拍著胸脯,說你決不會顧及兒女私情,一定能完成任務?”

“請求組織處分我!”

高翔麵無表情,雙目直視前方。自從酒吧那一夜,當他看見燕子含淚的醉眼,他就知道,這任務他完成不了。

“處分你?處分你能挽回損失嗎?”正襟危坐的男人拍案而起,“你的草率行動已經打草驚蛇了!劉滿德已經逃回香港了,葉永福也正在做逃跑計劃,而我們還沒有得到我們需要的關鍵證據!整盤計劃眼看就要落空了!你讓我怎麽和上級領導交代?你讓我怎麽和香港廉政公署的人解釋?讓他們看我們的笑話嗎?”

高翔沉默不語。如果時光倒轉,他還會再做一遍。

“王局,我倒覺得未必全是因為老高打草驚蛇。”胖子插嘴道,“老高找人去萬沅撈謝燕是周二的事情。但據我們的線人說,劉滿德昨天才去的香港,而葉永福也是今天上午向銀行預約了明天提取巨款,有準備逃跑的跡象。所以,也許就在周二和昨天之前,他們又從別的渠道得到了消息。”

“強詞奪理!不管葉永福到底為什麽逃跑,高翔的魯莽行動肯定驚動到了對方。不論導致什麽後果,他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都是絕對不可原諒的!現在上級領導下了命令,讓我們放棄原先的計劃,提前行動,抓捕葉永福。但即便明天就行動,葉永福也已經有所準備,這對我們,就意味著更大的困難和更多的危險!也就增加了流血和犧牲的可能!”

“王局!請組織派我參加明晚的行動!”高翔萬分堅決。他要消失。徹底從燕子生命中消失。他沒資格留在她身邊。他的存在隻會奪走她的一切。

“你?你什麽行動也不能參加!先把你的槍和警徽交出來!”

“我了解萬沅的情況!你就讓我參加明晚的行動吧!”

“不行!”

“就給我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吧!”高翔劍眉倒豎,雙目發出灼灼的光。

那目光正穿透會議室堅實的牆壁,飛越沉睡的北京城,最後一次投向那三層的窗。在之前的一個多月裏,他每晚都在那窗下,向著它凝視。

就像八年前。他坐在二手雪佛蘭裏,仰頭看著那扇窗,等著燈光亮起來。

5

都市裏的人們,對星期天又愛又恨,仿佛麵對即將分手的情人,幸福眼看就留不住了。

但劉太太沒這種感覺。對她來說,每天都是一樣的。

以前,她女兒還在北京的時候,周末多少還有些不同。女兒有時會請同學到家裏來。當然,女兒的同學聚會是不需要當媽的參與的。但劉太太有參與的責任。特別是當有男同學出現時。女兒是新潮的女兒,劉太太可不是新潮的媽。在女兒請客的周末,她不去健身房,也不去打麻將,更不去做美容或者按摩。她就在家看電視,順便看著女兒,盡管看到的盡是橫鼻子豎眼的女兒。

如今女兒去了美國,家裏就隻剩她和保姆。禮拜天也就不再有區別。

劉太太不睡懶覺。不是不想,是不會。以前在鄉下,早起是與生俱來的習慣。後來男人做了生意,更是沒白沒黑。再後來男人去了香港。錢是不需要劉太太賺的,可孩子需要照顧。這樣又過了多少年,家搬到北京。劉太太有了保姆,住了洋房,學會了開車,女兒也留了洋,再沒理由早起,劉太太偏偏沒學會睡懶覺。

劉太太也不稀罕學會睡懶覺,盡管健身房別的太太們都愛睡懶覺。劉太太喜歡早起,挎著籃子逛早市。她不高興讓保姆買菜。劉太太絕對不缺錢,可她也不缺時間。少給菜販子兩毛錢,能讓她快樂好一陣子。

買完了菜回到家,下一站就是健身房。這是劉太太所能接受的為數不多的幾樣新鮮事物之一。健身房裏能認識別的太太,或許能陪她聊聊天。盡管別的太太們未必都看得起劉太太。劉太太的文化不高,看不懂女兒衣服上那些洋文。在她眼裏,洋文就和女兒的男同學一樣,動機不良。盡管劉先生就是靠著跟洋人做生意發的大財,可是劉太太寧可男人少發點財,能在家裏多露露麵。劉先生每年在家的日子,加起來可能還不到一個月。

如今劉太太也不在乎了。以前是男人在外麵她心慌,她想跟著可男人不讓。現在就算是請,她還不樂意去了。男人愛在哪兒在哪兒,愛幹嗎幹嗎。她不琢磨也不打聽。反正她是名正言順的劉太太,結婚證鎖在她臥室的保險箱裏。

早上九點,劉太太已經逛完了早市,吃完了早飯。星期天健身房熱鬧得晚。說不定連值班小教練都還在打瞌睡。劉太太去健身房不是為了健身,就跟她去美容院不是為了美容一樣。她的身材和容貌都不值得再多花錢。今天還早,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耐心等著其他的太太們起床穿衣服。

不過除了劉太太,還真有人星期天一大早也不閑著。劉太太剛打開電視機,手機上來了封短信:

針眼相機,竊聽器,專業調查服務:跟蹤、銀行賬號、第三者,請接洽張小姐,159××××××××。

這種短信劉太太常接。自從前年買了輛寶馬,她的手機號碼就像登了報紙。賣保險的,賣房的,賣假藥的,賣春的……賣啥的短信都有。昨晚十點還有人打電話賣保險,要找劉先生。劉太太並非每次都跟陌生人在電話裏聊天。但昨晚格外無聊,所以順便多說了幾句。賣保險的就喜歡得寸進尺,劉太太隻好跟他說:“這件事我不懂,你還是跟我先生說吧。不過呢,他現在不在北京,不,周末不會回來了。這個月都不回來了。真不好意思!”把電話一掛,似乎真有點意思。

其實跟蹤竊聽比賣保險有意思。可惜那隻是一條短信,大概是騙人的。劉太太正打算把短信刪了,家裏座機又響了。別看是星期天,電話的聲音此起彼伏。劉太太皺著眉去接電話,心裏卻暗暗慶幸,沒有過早出門去健身房。

電話裏是個細聲細氣的陌生女人,開口就講洋文,嘰裏咕嚕的。劉太太的好心情少了一半:“什麽啊!聽不懂!打錯了!”

劉太太正打算要掛斷電話,對方卻突然改口,大著舌頭說起了中國話:“你好,我是香港寶成保險公司的Yuki,請問劉太太在不在?”

原來又是賣保險的,劉太太略感掃興。不過對方的口音挺有意思,嘴裏好像含著熱豆腐。劉太太雖不如別的太太喜歡購物,香港還是去過幾次的。劉太太打算再多聊兩句:“我就是。”

“噢?你也姓劉嗎?”

“什麽?我不姓劉,我姓崔。”

“噢,那劉太太在嗎?”

“我就是劉太太!我不姓劉,可我先生姓劉。你到底有什麽事兒?”劉太太有點惱火。這香港人是不是缺心眼兒?

“你先生也姓劉?這麽巧哦,對不起,可我找的是劉太太,Ms.Maria Lau。”

“什麽馬尾巴老?”劉太太一頭霧水。

“是啊,Maria Lau,就是劉滿德先生的太太,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通報一下?我有事找她!”

香港人的口氣竟然還有點不耐煩。劉太太恍然大悟:難道把我當成老媽子了?!

“我就是劉滿德的太太!你到底想幹嗎?”

“啊!真的嗎?您的中國話實在太好了!您真的是劉太太?”

“廢話!我沒事兒冒充別人太太幹嗎?你是不是有毛病?”

“劉太太,真的抱歉,是這樣,劉滿德先生上個月為您購買了一款人壽保險。作為答謝,我們公司將贈送一份禮物給您。劉先生在登記單上填寫的是英國倫敦的地址,留的電話卻是中國的。我們想通過電話確認一下郵寄地址,好把禮物寄給您!”

“英國的地址?什麽地址?”

“No.1397 Hyde Park Road,London……”

“得得得,什麽亂七八糟的!”劉太太打斷對方,卻突然冒出一個令她不安的念頭,“你剛才說劉滿德說他太太叫什麽?”

“Maria Lau,”香港小姐也疑惑起來,“您確定您是劉太太嗎?因為劉先生有拿他太太的照片給我看哦,是個英國人呢!”

“什麽?他給你看他太太的照片?他給你看他太太的照片幹什麽?你不是賣保險的嗎?”

“因為我是在酒會上認識劉先生的,劉先生當時正和幾個朋友喝酒,他的朋友都說他太太很漂亮,讓他把照片拿出來給大家看,劉先生就把他手提電話上的照片給我們看,哇,很漂亮的洋太太呢!我就向他推薦我們的聖誕情侶保險產品……”

劉太太心中“咯噔”一聲。

老公在外麵有情人,這她不猜也知道,不過情人居然是個洋人,而且還公開稱作是劉太太,在倫敦還有地址,還給她買保險當作聖誕禮物……

不安瞬間升級成憤怒。劉太太敦實的身體好像蓄勢待發的航天飛機:“他給那婊子買了多少錢的保險!?”

“這個……您真的也是劉太太嗎?”對方似乎突然醒悟,驚慌道,“真的Sorry啊,我想也許是劉先生當時有一點兒醉了,他也許是在開玩笑!Sorry啊劉太太,您千萬不要多想,劉先生一定是醉了!不然不會把電話填錯……不不不!是把地址填錯了!沒關係,我們想辦法直接聯係劉先生好了,Sorry啊!打擾您了對不起!”

對方不由分說地把電話掛了。

劉太太狠狠把電話聽筒摔到桌子上。她隻覺兩眼發黑,一顆心咚咚地要往腦袋裏跳。她使勁兒喘了幾口粗氣,很想再找些東西來摔。劉太太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抓起手機,正要往外扔,手機卻一下子亮了起來,屏幕上是那條要刪沒刪的短信:

針眼相機,竊聽器,專業調查服務:跟蹤、銀行賬號、第三者,請接洽張小姐,159××××××××。

有個念頭,在劉太太腦子裏一閃。她猶豫了片刻,撥通了短信裏的號碼。

“你好?”對方又是女的,不過聲音比較粗,操著地道的北京口音。

“當然了,這是我們最拿手的。”

“在香港英國也能查?”

“您是說,您愛人的情人,在香港和英國?”

“我老公在香港!那女的在英國!”一個第三者還不夠啊,香港還要再來一個?

“那您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那女的長什麽樣,住誰的房子,我老公一年見她多少次麵,給她多少錢!”劉太太越說越氣。

“您知道她叫什麽嗎?”

“叫什麽老馬尾巴?還是馬尾巴老?反正是個洋名兒。我老公叫劉滿德,劉備的劉,滿意的滿,德行的德!”

“您有她英國的地址嗎?”

“什麽什麽疙瘩什麽的,唉,我不知道!就聽了一耳朵,我又不懂洋文!你們自己查不出來嗎?到底成不成?外國的?”

“您先別急,我們當然能查得出來,外國的也沒問題。不過得稍微貴一點兒。”

“多少錢?”

“五萬。”

“五萬!你搶劫啊?”劉太太尖聲叫道。

“您想想,您連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我們雖然能查,可也得從頭開始啊!我們得先跟蹤您的愛人,一直跟到那女的出現,然後再跟蹤她,直到把她的住址和電話都弄到手。如果按照您說的,她人在英國,那我們還得派人去英國,那花費肯定少不了的。不過呢,您要是能事先提供一點兒線索,那我們也許能少收些。”

“我能提供什麽線索?”

“您有您愛人的信件嗎?特別是有外國地址的?”

“信件?好像有幾封印著洋文的,不過不多,那個死人!一年到頭不回家,什麽都不帶回來!不過家裏有台計算機,小的那種,能折疊的。他去年帶回來的,女兒說要,他就留下了,沒帶走。有用嗎?”

“有啊!當然有用了。這樣吧,您把這些信啦、電腦啥的這些東西,都拿來給我們看看,如果能用得上,我就給您便宜點兒。”

“能便宜到多少?”

“三四萬吧。”

“說個死數!幾萬?”

“三萬。”

“兩萬!”

“兩萬五!”

“就兩萬!不然我找別人了!這種廣告到處都是!”

討價還價是劉太太的本行。

“我們可是專業的,別的有好多是騙人的!”

“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騙人的?”

“我們就隻收五千塊定金,等查出結果來,我們才收全款。”

“你們要是騙人的,五千塊也不少啊!”劉太太精明著呢。

“這……”電話那頭的女人好像很為難。劉太太決不讓步。討價還價的事兒她見多了。劉太太說:“沒定金!做出來給錢。做不出來不給!不成就算了!”

“唉!好吧!那您就先過來,帶著東西!定金總得給一點兒吧?不然我沒法交代,三五百的也成!”

劉太太下午三點半走進上島咖啡。

偵探公司沒有正經的辦公室,這劉太太能理解。畢竟不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沒有辦公室沒關係,隻要真能辦事就成。

劉太太把“折疊計算機”緊緊抱在胸前。咖啡廳裏人不少,還不至於光天化日強搶豪奪。劉太太故意沒帶多少現金,錢包裏一共一千塊。計算機值錢,劉太太猶豫著要不要交出去。

偵探公司一共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姓張,二十多歲,虎頭虎腦,看不出能有多大本事。男的姓王,四十多歲。王先生笑而不語,好像肚子裏有些貨色。

劉太太開門見山:“我可沒帶現金。等你們查出結果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張小姐麵露難色。王先生想了想說:“好吧!我們這回就不收定金了。”

“老板,這怎麽行?”張小姐吃驚道。劉太太聽出來這就是電話裏的女士,晃著頭說:“不是你說三五百也成嗎?難道三五百還好意思收?”

“沒關係的,這位大姐看上去就是守信的人。”王先生轉向劉太太,“電腦和信件您帶過來了吧?”

劉太太心裏有點兒猶豫。

“您要是不放心,就在這兒等著,兩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可以把電腦還給您。”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還啊?”劉太太嘟囔了一句。

“我們都是專業的,客戶多著呢,我們可犯不著騙您一台電腦。”張小姐吊著眼角瞥了一眼劉太太懷裏的電腦,“還是這麽舊的款式,能值幾百塊錢?”

劉太太反駁:“我怎麽知道你們是不是專業的?”

王先生插話道:“劉太太,您說您愛人叫劉滿德?”

“是啊!”劉太太點頭。

“您看看這個,他是不是您愛人?”

王先生邊說邊從包裏取出一張紙,遞給劉太太。居然是一張黑白照片的複印件。雖然不夠清楚,但人臉都不難識別:有個七八歲的洋小孩正手舉奶油蛋糕。小孩身後站著一男一女,體態豐盈的洋女人正和瘦小的中年男人臉貼臉摟在一起。那長臉的中年男人,不是自己的老公又是誰!

劉太太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一陣天旋地轉:“這孩子!這孩子是誰的?”

王先生卻一把奪回複印紙,放回包裏:“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明天,或者後天,您就什麽都知道了。”

劉太太忙把電腦和信件都交給張小姐。才三個小時不到,就把照片都搞到了,看來還真有點兒本事。

王先生果然沒有食言。不到兩個小時,張小姐就把電腦和信件都還給劉太太。還讓劉太太在一張紙上簽了字。劉太太很認真地讀了,無非是說,劉太太自願讓他們檢查和收集了電腦裏的信息。劉太太心想,電腦裏能有啥值錢信息?隻要把電腦還給她就行了。

劉太太抱著電腦走出上島咖啡,心想那王先生和張小姐說不定已經發現了什麽,隻不過不肯告訴她。不告訴也能理解。她不是一分錢定金都沒交嗎?等明天再給張小姐打個電話,答應交上一點兒錢,說不定就有消息了。劉太太恨不得立刻坐飛機去英國,找那洋女人拚命。

劉太太卻沒想到,從此以後,那位張小姐的電話,就再沒開過機。

7

燕子、老方和Tina在國貿附近的小飯館共同舉杯。今天的行動實在太順利,老方都忍不住稱讚Tina:第一次參加高難度的“角色扮演”就一舉成功完成任務!燕子也在敲邊鼓:今天你立了頭功了!小飯館裏的燈光雖然昏暗,卻遮不住Tina眼中興奮的光芒:“哈哈!也別光鼓勵我了!其實Yan姐最棒了!別看你沒直接露麵,香港口音簡直沒治了!Yan姐,你是從哪兒學的啊?”

燕子一下子想起芝加哥的中餐館。那些發紅的蝦,那些混著油煙的夜晚。還有老譚。她嘴角的笑意淡了。

老方接過話茬:“那當然了,人家Yan可是久經沙場了,國際行動也單槍匹馬地執行過呢!”

“什麽國際行動?”Tina瞪圓了眼睛。老方嘻嘻笑著,並不立刻回答,故意吊Tina胃口。燕子試圖打斷老方:“別聽老方瞎吹。”

老方卻反倒興致更高:“我瞎吹?難道Steve沒派你去的斐濟?難道我沒在機場接您?”

Tina臉上的驚異頓時增加了十倍:“去斐濟幹嗎?”

老方答:“拿財務處長的硬盤。”

Tina瞬間提高了分貝:“我的天啊!原來那位高人就是你!哦哦哦!我終於明白了!怪不得我把你帶去華夏公司,Steve氣得要開除我!罪魁禍首果然是你啊!”

燕子黯然一笑。徐濤掉落的黑皮鞋又出現在她眼前。直到現在她還是會感到自責。盡管她的理智已經勸慰過一萬遍:是他咎由自取。也許,她真的並不適合調查師這種工作。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足夠冷靜和理智的人。比如Steve。Steve?燕子腦海裏突然劃過一個問題:Steve有沒有繼續華夏貪汙案的調查?徐濤去斐濟見的“領導”是誰?他顯然有個情人,而且和那情人一起貪汙並準備逃跑的。那情人是不是徐濤提到的“領導”?徐濤的老婆為什麽說:徐濤並沒有合謀?

“Tina,還記得嗎?Steve讓你查過從首都機場出境去斐濟的旅客名單?裏麵有沒有一個華夏房地產公司的?”

Tina搖頭:“沒有。怎麽了?”

“噢?這就怪了。”老方也皺起眉,意味深長地說,“Steve的眼睛裏可不該揉沙子。”

“嗨!管他呢!那又不是咱們的項目。讓Steve自己操心去吧!”Tina嘻嘻哈哈地說,“今天真來勁兒!都能拍電視劇了!這集就叫‘燕姐智取劉滿德電腦硬盤,老方和Tina跟著升官發財’!”

燕子點了一下Tina腦門子:“真是財迷!”

Tina把頭一閃:“我可沒開玩笑!眼看就到年底了,下周就要年終總結了!”

“怎麽個總結法兒?”燕子隻是好奇,那總結已經跟她沒關係了。

“就跟Steve談話唄!他告訴你過去的一年幹得好不好,然後明年會不會提級或加薪。提級我是沒份兒了,不過你大有希望!你還別不信哈!你看,Case Manager都讓你當了吧?這可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事兒呢!就算有名無分,可現在,劉滿德的電腦硬盤都弄到手啦!不提你提誰?嘿!你別裝了!心裏其實特美是吧?”

燕子默然一笑,把目光轉向窗外。她用不著裝,因為這一切都跟她沒什麽關係了。窗外居然飄著細雪。

燕子一時間看得癡了。這雪,下了多久了?

那個人,他是不是也看見了?

8

高翔所在之處的確也在下雪。這是一場覆蓋整個華北地區和太行山脈的雪。但他並沒有注意到車窗外的細雪。他正坐在一輛大巴車裏,一身特警的裝束,和漆黑的夜混作一體,唯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嚴峻的光。

五輛旅行大巴,在數輛小轎車的引導下,借著夜色悄然駛入萬沅縣城,慢慢靠近沅鑫洗浴中心。車裏坐滿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特警和武警。

這是屬於高翔的行動,他必須參加,而且他要衝在最前麵。

他已經從另一個戰場敗下陣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本以為,多年的從警生涯,早已將他鑄煉成冷血動物,生死都已置之度外,更何況兒女私情。

可他錯了。因為那隻歸來的燕子。

不是因為她的美麗,盡管她的美貌猶似當年;也不是因為她的純潔和善良,盡管她的眼睛仍和當年一樣的清澈。他的失敗,隻因她目光中的那一絲憂傷。隻有細細的一絲,卻是用刀刻入靈魂深處的。別人可以看不見,他卻不能。

當他在GRE的門前,再次見到她的一刹那,他的失敗就已注定了。一敗塗地。因為他知道,她並不快樂,盡管已經時隔八年。從她的目光中,他仍能看到那由他造成的傷。

十分鍾後,萬沅縣城裏突然熱鬧起來,過年似的。

縣城的許多居民都被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驚醒。有個孩子問父親:外麵是不是在打仗?睡眼惺忪的父親嘟囔著說:好好地打什麽仗?興許是誰家死了人,在放鞭炮。

就在縣城最中心的地段,一群身著黑衣的身影,正匍匐在沅鑫洗浴中心樓門外。樓裏沒有燈光,子彈正呼嘯而出,劃出一道道閃電似的光。

行動並不順利,遭遇了頑強抵抗,葉永福已有所準備。在洗浴中心門前的僵持,已經持續了二十分鍾。有幾名警員已經受了傷。

院子外麵的高音喇叭不停重複著:“葉永福!你被警察包圍了!不要再負隅頑抗了!繳槍投降吧!”

突然間,槍聲戛然而止,樓裏鴉雀無聲。夜變得死一般的寂靜。

有個矯健的身影,縱身而起,向著樓裏衝進去。此刻他隻有一個信念:速戰速決,減少傷亡。

片刻間,槍聲突然又起。

“老高!!”有人高喊一聲。卻沒人跟著他衝進樓裏。槍聲越發密集,子彈的軌跡是雙向的,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高翔仰麵跌倒的一刻,並沒感覺到疼痛。他隻覺小腹被人猛然一擊,身體隨即失去了重心。

高翔的後背緊貼著冰冷的水泥地。他想再站起來,可突然間一點兒力氣都沒了。那堅硬的地麵仿佛具備強大的磁場,正把他往下吸,沉入地殼深處。

四周變得越來越黑。唯有頭頂斜上方,有一小片殷紅色的天空。那是一扇打開的玻璃窗。一些晶瑩剔透的碎片,正紛紛地穿過那扇窗,隨著他一同下落。他竭盡全力不讓眼睛閉上,他想看清那些碎片。它們看上去美極了。

風是在激戰將要結束時起的,風中夾雜著雪花。

當第一片雪花落在高翔額頭時,他的視線已徹底模糊。

透過眼前那一片混沌,他仿佛看見一整片廣闊無垠的夜空。許多紛飛的雪花,正朝著他和燕子落下來。

他們依偎著佇立在冬夜的街頭,仰望雪花飛舞的夜空。他們的手指正緊扣在一起,仿佛一輩子都不會分開似的。

9

三百公裏之外,燕子突然從夢中驚醒。

其實算不得是噩夢。燕子站在深夜的街頭,看著一個瘦高的背影,一步一步漸漸走遠。她並沒追趕他,也沒呼喚他。她穿了白色的裙子,裙角隨風飛舞。夜很冷,夜空裏沒有星。

燕子醒過來。眼前同樣漆黑一片。

夢是反的。也許明天天一亮,高翔就會出現在她麵前。就像多年前,在中餐館門外,他站在鋪著薄雪的街道上。他微笑著,看著她。

燕子閉上眼。

一滴淚,從眼角滑到耳邊,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