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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隴水縣的第二天,按照縣委書記董嵬的建議,蔡鵬帶著縣委宣傳部一班人去黃土坪鄉調研覃嫂的事跡,省報記者張昊也跟著去了。張昊成功地拉到了一個專版,心情自然很好,一路上顯得很興奮,說無意中挖到了一個好的新聞素材,自己一定把這個素材寫好,讓這個題材變成隴水縣的城市名片。
同車的羅蘭就笑,說,張記者,先別太樂觀了,這個事,我還是知道一點的,那個覃嫂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並是她自己說的是一個小學生,她其實應該是初中文化程度。她拍那個《千裏尋母記》,初衷也不像電視宣傳那樣的高尚,不過是為了賺錢而已。張昊也笑,說,這不礙事,隻要有這麽一回事,記者就有本事讓她崇高起來,任何新聞都要拔高嘛,這就是術語裏說的,要善於發掘新聞背後的價值。羅蘭笑,說,難怪別人都說記者是大騙子,原來新聞是這樣撥高的。說得大家都笑了。
陳默坐在副駕座上,安靜地著聽羅蘭和張昊鬥嘴,不覺微笑。羅蘭是個可愛的女人,坦率而且敏感,但卻不膚淺,看問題還是能夠看到實質的,按說這樣有才有貌的女人,仕途會很順心,但她的仕途卻不怎麽樣,原來在鄉裏當過鄉黨委書記,調進縣城隻當了一個宣傳部副部長,多少有一點屈就的意思。陳默就回過頭去,問道,羅部長,你說覃嫂拍攝《千裏尋母記》的初衷是為了賺錢,有根據嗎?
羅蘭笑笑,說,部長您才來不知道,我們隴水縣這幾年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興起了拍DV片的熱潮來,地方上流行的一些山歌,歌手們自己演唱,叫人拍下來刻錄成碟子,在市場上還賣得很火,聽說有買幾千張碟的。覃嫂原來就是專門賣這種山歌碟子的,一個碟子可以賺兩千錢不等。後來她感覺僅僅是唱山歌不好,就想著要加一些情節,要有故事有山歌,可能會好賣一些,於是就寫了這個劇本,還請了原來縣電視台出去的一個編輯給改了一稿。拍好後拿到市上賣,果然熱銷。開始的時候,還是縣電視台的一個記者寫了一條短消息在《楚西日報》上發表,叫什麽《農村大嫂拍電視》,當時也沒有什麽轟動,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就讓外麵的電視台知道了,於是記者雲集,湖南衛視,河南衛視,安徽東南台,上海衛視都做了專訪,一做就都把這事說成是農村大嫂關注留守兒童,就像張記者似的拔高了,一下子就火了起來,鳳凰衛視還專門來做了一個專訪。到去年,中央電視台也來了。這一下,全國各地捐款的多了起來,這位覃嫂是個聰明人,很會順竿爬,也就把自己當起一回事,口口聲聲關注留守兒童起來,不知是哪個記者還給她出了一個餿主意,叫她把村子裏的留守兒童集中起來,總共有七八個孩子,掛了個牌子叫‘留守兒童自強班’,她自己任教,開始還收點學費,後來捐款的多了起來,學費才不收了。自強班辦起來後,黃土坪鄉中心完小也作了幹涉,說覃嫂沒有辦學的資質,也沒有教學的能力,縣裏甚至還專門開會研究這個事兒。但輿論太強大了,誰也不敢擅自作主撤銷這個所謂的自強班,因為沒有教室,迫於輿論,村裏隻得把村部讓出來給她辦班。一些熱血大學生從電視中得知這事,還紛紛來當誌願者,義務給自強班授課。這事就這麽弄起來了。
陳默聽了,隻是笑,不說話,車上坐著一名記者,嘴巴還是緊一點的為好。但陳默相信羅蘭說的是真實的,這些年來,媒體造就的新聞事件太多了,簡直枚不勝數。媒體都以社會的良心自詡,卻往往幹著綁架挾持的暴力行徑。對這些,陳默不是沒有警覺的。
黃土坪鄉是隴水縣最偏遠的一個鄉鎮之一,因為偏遠,農村就非常貧困,觸目所及,竟然有一些荒涼。這類貧困鄉,農民無奈之下,隻能外出打工,因此真正是種禾童與姑。年輕人多不在家,鄉村了就顯得荒涼起來。
在離覃嫂家不遠的地方,小車再也不能前行了,兩台車停了下來,大家都下了車。陳默這時發現對麵走過來一個年紀大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連忙笑著打招呼,說,老鄉您好啊,去出工嗎?中年人警惕地看著陳默,見他笑容滿麵,於是點了點頭。陳默問,我們是縣裏的,想去覃嫂家裏,她在家嗎?
不知道。中年男人生硬地說,仿佛怕被捉住似地,急急地走了。
陳默契搖了搖頭,回過頭來發現羅蘭正意味深長地對著他笑,於是往覃嫂家走的時候,就故意落在了後麵,和羅蘭在一走。羅蘭這才悄悄地告訴他,剛才走過去的,其實就是覃嫂的愛人。
陳默聽了,不禁愕然。見羅蘭一臉的神秘,卻又因為張昊在場不好多問,隻得滿著一肚子的疑問,跟著大隊伍向前走,即將來到覃嫂家的時候,就見那棟土屋的門口,整整齊齊地排著兩排小孩子,手裏揮著肮髒的小紅絹花,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地喊著。一個臉孔很長,皮膚粗躁的女人迎了過來,對著走在前麵的龍永壽說,歡迎領導來我們留守兒童自強班檢查指導工作。
龍永壽和覃嫂握了手,回過頭來把陳默介紹給她,說,覃嫂,這是我們新來的縣委常委,宣傳部陳部長。覃嫂立即把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伸出來握住陳默的手,說,謝謝部長來看我們,我代表這些留守兒童對領導的關心表示衷心感謝。陳默微笑著,說,你就是覃嫂,了不起啊,你做的工作很偉大。
陳引在一起插了句,說,覃嫂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覃嫂的臉就紅了,甚至發起光了。當下把大家讓進屋去,陳默發現覃嫂家裏很亂,很窮,簡直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又走到豬圈邊,豬圈也是空****的,顯然是好久沒有喂豬了。覃嫂見陳默到處看,就知道他是想看自己的家境,不由得臉紅起來,說,忙了,家裏的事都辦不了。
陳默笑笑,回過頭來,發現孩子們還在屋外無所適從,於是說,覃嫂,叫孩子們去上課吧。覃嫂仿佛才醒了過來,走過去跟一個大點的女孩說了幾句什麽,孩子們才呼叫著散開了。
孩子們散開後,覃嫂招呼大家都坐下,要給大家煮茶。龍永壽晃了晃手裏的礦泉水說,不用了覃嫂,你也坐吧,我們今天來是來搞調研的。覃嫂就坐了下來,說,再等等吧,村幹部還沒有來呢。
陳默就笑,看來每一次有人來采訪覃嫂,都是必須有村幹部到場的。正想豐,就見剛才那個稍大的女孩帶著一個中年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中年人褲腳挽得很高,腳上還沾著沒有洗淨的泥巴,估計是從田裏給喊上來的。中年人一進屋,覃嫂就站了起來,介紹道,這是我們村的田支書。又說,這位是陳部長。中年人連忙走過來,說,領導好,領導辛苦。陳默笑著說,不好意思,把你的工夫給耽擱了。中年人笑著說,不要緊,習慣了,反正家裏也靠不上我。陳默大笑起來,說,村幹部確實很忙,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嘛,什麽工作最終都要落實到村裏麵來,耽誤太多了,老婆不會有意見吧?
支書不好意思地笑,說,女人家嘴碎,嘮叨一點就嘮叨一點,不理她就行了。
陳默又笑,心想這支書倒是爽直,於是說,今天我們不耽誤你太久時間,免得你回家去不好交待。
大家都坐定了,龍永壽看了陳默一眼,征求陳默的意見,見陳默點頭,就拉開了開場白,說,今天,我們縣委宣傳在家的領導和有關同誌,還有省報的記者張昊同誌一起,到覃嫂這裏來,主要是對覃嫂多年來關注留守兒童的事跡進行調研,下麵,我們請縣委常委,宣傳部長陳默同誌說話。
大家就拍起手來,陳默笑著說,支書,覃嫂,這次我們來,是受縣委董書記的委托來看望覃嫂和她的留守兒童自強班的,因為我剛剛來隴水縣不久,對覃嫂的有關事跡不是太清楚,這其實也是我的一次學習的機會。我想,還是由覃嫂來主講,重點說一說你本人是怎麽關注留守兒童的,目前,你還存在一些什麽困難,需要我們給你做些什麽。還有就是你以後有些什麽打算。
覃嫂開始有些局促,談了一會兒,話語就順暢了。覃嫂說自己小的時候,父親早逝,她隻讀到小學四年紀就輟學了,她過早地失去了父愛,讀書成了她一輩子的夢想。後來,嫁到了現在這個村,看到村民們為了錢而外出打工,孩子們留給了年邁的父母,得不到應有的父母之愛,養成了孤僻的性格,出於一種母愛情結,她不顧自己文化很低,萌生了拍部電視劇來關注留守兒童的問題。為了拍片,她和丈夫吵了幾天架,賣掉了家裏的兩頭大肥豬,在有關愛心人士的幫助下拍攝了《千裏尋母記》,在當地放映後,引起了強烈反響,一些在外打工的父母受到了感召,回家和子女團聚。她關注留守兒童的經過電視媒體采訪後,影響進一步,擴大有的電視台還專門派車把她和部分留守兒童送到廣州等地與打工的孩子父母見麵。
陳默靜靜地聽著,不時在筆記本上記上兩句。張昊則幾乎是手不停揮了。
談到困難的時候,覃嫂的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了,覃嫂說,自強班辦起來後,首先是和鄉中心小學的關係惡化了,鄉中心小學說她沒有辦學的資質,更沒有固定的師資力量和辦學條件,而且還把本來在鄉裏讀書的孩子帶了回去,為了保證自強班的教學水平,鄉中心小學不得不在有限的師資力量中抽出一兩個老師來協助她教學。其次,隨著新聞熱度下降,社會捐款少了,自強班孩子開始要收取一定的生活費,導致孩子的父母也有意見,說是她獨吞了捐款,到處告狀。有的人揚言要來查賬,弄得鄉親們看著她的目光都是懷疑的。而且,家裏因為她辦自強班,耽擱了農活,丈夫幾乎天天和她吵架,兩人都分居半年了。
正說著,陳默就看見來時遇到的那個中年男人氣衝衝地走進家來,在牆邊拿了一把鋤頭,又氣衝衝地出門去了。龍永壽站了起來,說,大哥,你回來了,請坐一下,我們有話要和你說呢。中年男人看了龍永壽一眼,生硬地說,我能有什麽說的,她有能耐,讓她去風光吧,我可是要做工去了。
覃嫂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悄悄地用袖子擦了。陳默和羅蘭對視一眼,羅蘭說,覃嫂,不要難過,你的困難,我們回去給縣領導匯報一下,都會好起來的。
覃嫂說完後,村支書說了一些具體情況,也沒有什麽新意。最後,龍永壽說請陳部長說話,陳默擺了擺手,說,我們今天來調研來的,我就不說了,還是聽覃嫂說了。如果覃嫂沒有什麽補充的,我想我們還得去鄉裏去一趟。
大家站了起來,隻有張昊還在粘著覃嫂,不斷地提問題。陳默笑著說,張記者,這樣吧,你和陳引留在覃嫂這裏,我們先去鄉上走一趟,回去時我們再來接你。張昊笑著說,如此最好,我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問完呢。陳引因為能和記者一起采訪,也很高興地同意了。
當下大家和覃嫂告了別,走出門外。村支書也跟了出來,陳默和他說了一些家常話,問了一下農活的情況。村支書回答了,最後卻期期艾艾地說,領導,我是個粗人,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默笑了起來,說,我們下來就是調研來的,有什麽話都可以說的,您請說吧。
支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領導,覃嫂的事,我覺得還是不要再報道了。
羅蘭笑著問,為什麽呢?
這個是個蠢女人,再報道就害了她了。
羅蘭和陳默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在說,看,我說得不差吧。陳默隻是一笑,親切地問道,支書,為什麽說再宣傳就是害了她呢?
支書又是局促地一笑,說,領導,我也不太說得出什麽道理,隻是有這個感覺。其實覃嫂也就是一個普通女人,當年為了賺錢,弄出了這麽個事,報紙電視的一吹,她也就以為自己當真是個人物了,好像自己就是雷鋒似的,這哪兒跟哪兒呀。我們鄉下人的話,要曉得自己是哪根蔥,她現在是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蔥了,要是再吹一下,她非跌下來不可。
陳默默然,這個支書可謂是一個明白人了。隻是,事到如今,猶如一個滾落到了半坡的石頭,強大的慣性下,停得下來嗎?新聞是一台運轉著的機器,一旦運轉,要停下來卻已經不是某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覃嫂當初的出發點其實並不高尚,然而媒體卻把她的行為賦予了高尚的光環,要命的是,由於人性共有的某些弱點,這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接受了媒體的暗示,也覺得自己高尚起來,於是隻能繼續高尚下去,再也無法回到平凡甚至卑微的自己了。
陳默苦笑起來。
到了黃土坪鄉政府,因為事先沒有給鄉裏打招呼,鄉幹部都下鄉去了,隻留一下小秘書在家守電話,見來了那麽多領導,小秘書急忙張羅著要倒茶,讓龍永壽給攔住了,說,小王,茶就不要倒了,我們自己帶有礦泉水的,陳部長來了,你還不認識陳部長吧,我給你介紹一下。小秘書臉就紅了起來,說,陳部長好。陳默笑著和小秘書握了手,說,我叫陳默。小秘書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您原來在酉縣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您了。陳默大笑起來,說,知道我什麽呀?小秘書就窘了,囁嚅著不知道怎麽回答好。陳默笑,心想自己在酉縣落選擇的事,隻怕整個楚西市官場都有傳聞,難怪小秘書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了。
當下大家坐下來,小秘書問,部長,我們鄉書記和鄉長都下村去了,您看要不要請他們回來?
陳默笑著擺了擺手,說,讓他們忙他們的去吧,我們隻是來搞點調研,如果方便,請您把分管教育的副書記,鄉婦聯主任和鄉團委書記三個人請回來就行了,另外,也通知鄉中心小學校長到鄉政府來,我們開一個小型的座談會吧。
秘書答應著,說,我馬上給他們打電話,隻是,他們下鄉去得都比較遠,回來可能要遲一點。
陳默說,不要緊,讓我們的車去接他們好了。
龍永壽自告奮勇說,我跟車去接他們。陳默點頭應允了。
秘書就安排了一個在家的財政所帶著龍永壽他們去接人,回過頭來拿了一本筆記本,說,部長,是不是調研覃嫂的事兒來的?
陳默大為驚奇起來,說,你怎麽知道呀,你會算命啊?說得羅蘭都笑了起來。小秘書就不好意思地笑,說,這一年多來,上麵各大媒體,還有縣上來的人大多和覃嫂有關,我就猜你們也是。
陳默笑,說,你們鄉出了一個大典型,可喜啊。
秘書就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一邊給學校打電話。陳默覺得秘書的笑有內容,又不好問,於是問了一些鄉裏的事,嘮了半個小時左右,就聽到門外有腳步響,秘書把腦袋伸出去看,向陳默報告說,中心小學的萬校長來了。剛說完,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見了陳默,雖然不認識,卻很客氣地問好,說,幾位領導好。
陳默站了起來,說,是萬校長啊,你好你好。小秘書連忙介紹說,這位是我們新來的縣委常委,縣委宣傳部陳部長。萬校長連忙握了手,說,陳部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陳默笑了起來,說,誰也不是泰山,我們沒有見過麵嘛,當然不會認識,現在不就認識了嗎?
正寒喧著,門外汽車響,鄉裏的幾位領導都回來了,意想不到的是,黃龍鄉黨委書記秦光和鄉長龍野也跟車擠了回來。秦光一進門就叫道,陳部長,黃龍鄉黨委書記秦光向你報到。陳默站了起來,彼此握了手,回過頭去笑著對跟在後麵的龍永壽說,龍部長你也真是的,怎麽把兩位土地菩薩也給叫回來了,鄉裏工作忙,可耽誤不起喲。
秦光就笑,說,部長您要批評就批評我和龍野鄉長好了,我們恰巧在一起解決個事,聽說您來了,強行要擠上車的。
龍野名字野,其實很內秀,隻是憨笑著和陳默握手。秦光回過頭去,叫秘書說,安排了中飯沒有?
秘書回答說,領導們沒有交待要安排中飯,所以……秦光就笑了起來,說,這個狗日的秘書,叫你當管家,這個家管得也太精了,我們鄉窮得連飯也不管不起?快去快去,安排中飯,要豐盛一點哦。
秘書挨了罵,卻不生氣,反而受了表揚似的,高興地答應了一聲去了。陳默說,豐盛就不必了,吃飽就成。但秘書已經跑遠了。
秦光這才笑著回過頭來,說,部長,其實也不怪秘書,是我規定的不準隨便接待。說起來您會罵我小氣,自從出了一個覃嫂,這鄉政府門坎都快給媒體記者們給踩凹下去了。狗日的記者們到這裏來白吃白喝,還要挑我們的理,說什麽我們不支持覃嫂的工作,到處給我們報料。
陳默笑了起來,這秦光不愧是個鄉幹部,在領導麵前也敢滿口噴糞,粗話說得溜轉。話題就這樣給提起來了,秦光剛一說完,鄉中心完小的萬校長苦著張臉,說,誰說不是呢,一個蠢婆娘,當初為了賺點錢,弄了一個DVD片,刻錄碟子去賣,還讓文化稽查大隊的人處理過,別人一說她高尚,是關心留守兒童,她就當真了。不知是哪個缺德的記者給她出了一個主意,辦什麽自強班,把正在中心小學讀書的孩子拉了幾個回去,又沒有辦學次質,沒有師資力量,我們不允許,媒體就說我們是對留守兒童感情冷漠,害得我們為了那幾個學生,還得從緊張的師資中抽兩個人去教學。這還罷了,記者一去,她就告我們的刁狀……
陳默見說得太離譜,連忙把話題岔開了,說,關注留守兒童,還是一件好事嘛,覃嫂那裏今天我們也到了,她是付出了不少的犧牲的,家裏也很困難。
大家就不再說話了,倒是鄉裏分管教育的副書記說,覃嫂的事,麻煩還在後頭,這些年來,社會捐款很多,沒有一個詳細的管理辦法,收到什麽捐款,怎麽用的,都沒有人監督得了,我們曾經提出過,由鄉團委負責接收和管理這些捐款,覃嫂不同意,媒體也質疑,我們又提出由鄉經管站負責管理,她還是不同意。這些錢物,如今是一團亂麻。當然,我們不能說覃嫂自己花了,或者貪汙了,但這種管理上的混亂和不透明,已經讓群眾對她產生了懷疑。說起來,這個先進人物在她所在的村,都已經沒有幾個人讚同了,群眾說什麽的都有。
談了一會兒,幾乎所有的人對覃嫂關注留守兒童辦自強班的事都不讚成。陳默隻聽不表態。最後,倒是婦女主任說,覃嫂當初拍電視,確實不是像她現在說的是為了關注留守兒童,但要說她如何如何,也不是那麽回事。我感覺,這個典型已經樹起來了,要維持下去很難,如果繼續宣傳拔高,對覃嫂本人是不負責任的,她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讓她去承載那麽重的社會責任,或者說是社會榮譽,最後隻可能有兩個結果,一個是自殺,一個是瘋掉。作為婦聯主席,我和覃嫂經常有過一些接觸,能夠感受到她心裏的痛苦,她確實快撐不下去了。她曾經告訴我,她很後悔,當初不應該承認自己是為了關注留守兒童,要是當初她不接受媒體的暗示,不承認自己是那麽崇高的話,她也許有回頭的路。說起來,覃嫂是受到了媒體的強……暴。
陳默聽了,認真地看了那位年輕的婦聯主席一眼,正遇到她因為激動而熠熠發光的眼睛在看著他。陳默想,這是位有思想的女孩子,說得很深刻。但是,作為宣傳部長,陳默是不能去認同這樣的說法的。因此,陳默在最後的說話中,還是充分肯定了覃嫂的事跡,說,我們隴水縣,出了覃嫂這樣一個聞名全國的典型很不容易,我們大家要維護好,愛護好這個典型,要充分地學習她的精神,把學習覃嫂和學習三個代表結合起來。說完了這一大通連自己聽起來都感覺不真實的官話後,鄉政府秘書跑了回來,通報說飯菜已經上好了,請領導們去用餐。於是大家站了起來,互相謙讓著上了車,向鄉上的飯館開去。
回縣城的路上,張昊坐了龍永壽他們那台車,陳默就可以和羅蘭坦承地討論起來。羅蘭笑著說,部長,我說得不假吧?陳默就笑,說,媒體確實太強大了,那個覃嫂,也許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成這樣,照我說,英雄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當的。當了英雄,就得耐得住英雄的寂寞甚至痛苦,當了英雄,就要有犧牲的準備。那個覃嫂,是不經意就成了英雄的,也許那個時候,她感覺當英雄的滋味好極了,但現在,她才發現當英雄要付出的太多的代價,而且,當了英雄,再回到平凡人就難了。
這是一個多麽大的落差啊。羅蘭笑著說。
我還是比較欣賞那個婦聯主席說的話,媒體強暴了一個善良的平凡女人,逼著她走向一條不歸路。陳默說,心裏沉重起來。
從黃龍鄉調研回去後,陳默叫龍永壽安排辦公室的人寫了一份調研報告,以便向縣委匯報。報告寫好後,陳默決定先單獨和縣委副書記彭一民接觸一下,聽一聽他的意見。打了彭一民手機,彭一民笑著說,陳部長啊,上次說要陪你聊一夜的,因為喝酒耽擱了,這次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我們來一次無客自請,如何?陳默就笑,說,我聽書記的,書記叫我怎麽辦,我就怎麽辦。彭一民那就放聲大笑起來,說,你有那麽聽話呀。陳默也笑,說,一元化領導嘛。
當下陳默就叫羅蘭去安排開餐的事,羅蘭笑笑,說,都請些誰?陳默說,我要給縣委彭副書記匯報工作,當然是請彭副書記了。羅蘭就笑,悄悄說,這你要叫麻慧去。陳默一愣,看著羅蘭的詭譎的笑,心裏也有一點明白了,卻裝著糊塗,說,誰去還不一樣,你是不是手頭上有工作啊?羅蘭說,是,我手上還有一個材料呢。
羅蘭走了,陳默沉思起來,看來麻慧在歡迎會上的表現,還真是有一點蹊蹺了。陳默知道,彭一民在任縣委副書記之前,任過常務副縣長,再之前又任宣傳部長,把時間推算一下,彭一民任宣傳部長的那幾年,就是麻慧從劇團調到廣播局的時間。這樣一推測,陳默就有點明白了。陳默明白過來,就想,看來到一個地方,還是要先把這地方的水深摸清楚,要不然,一失足溺了水還不知道冤枉啊。
考慮了好一會,陳默還是覺得派麻慧去安排吃飯不太妥當,這樣就會讓彭一民懷疑自己了,一旦彭一民對自己起了戒心,以後還怎麽配合工作?想著,就打了陳引的電話,叫他去財務室打借條先借出兩千塊錢出來,去安排一下中餐。陳引畢竟是個年輕人,難得這樣的權力,高興地答應了。
又挨了一會兒,陳默就叫辦公室把調研報告的打印稿拿來給自己,叫上龍永壽和羅蘭,還有麻慧等人,上了車就去酒店。到了酒店,陳引已經安排妥了,說,部長,我開了一個中型包廂,飯也安排了,隻是時間稍微推遲一個小時左右,因為還要匯報。陳默笑,陳引的安排是妥當的。
一行都在包廂裏坐下了,點了茶水,陳默說,坐著也無聊,我們是宣傳部門的,不要浪費了包廂呀,點幾首歌唱吧。龍永壽笑,說,宣傳部的一群歌盲,隻有羅部和麻主任能唱。其他就是亡腔亡調的了。
陳默大笑,說,看來是缺乏培訓了。不過,本部長歌還唱得不錯,不敢說專業水平,還聽得不至於起雞皮疙瘩。羅蘭聽說,就掇攛起來,說,我們歡迎部長來一首。陳默也不推辭,對坐在點歌機旁邊的麻慧說,麻主任,給我點一首容中爾甲的《向往神鷹》,麻慧笑著說,行。
音樂放起來後,陳默就唱了起來,陳默的聲音很有點磁性,唱得也很動情。陳默唱著歌,就發現麻慧不時驚奇地看著自己,就感覺自己的目的有希望達到了。陳默和文化人交往比較多,對文化人的心情還是懂得一點的,他們對文藝上內行的人,感情上容易接近一些。
果然,一曲唱完,麻慧就帶頭鼓起掌來,說,部長,沒想到你還唱得這麽好。陳默笑,說,我在你們麵前是班門弄斧呢,麻主任原來是歌唱家出身,也不難我們表演一首?
龍永幫和羅蘭他們就叫起好了,麻慧正技癢,也不客氣,唱了一首《阿公的酒碗》,果然聲音清麗圓潤,頗有一種明星氣質。一曲唱罷,陳默衷心折服,說,果然是科班出身,幾乎可以和原唱媲美了。
有了人開頭,氣氛就熱烈起來,羅蘭也唱了一首,雖然不及麻慧,卻也頗有水平。倒是龍永壽沒有說假話,他的一首《愛拚才會贏》,幾乎就是喊完的,放了話筒,自嘲道,別人唱歌是要錢,聽我的歌可是要命啊。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正鬧著,服務員引著彭一民就進來了,笑著對龍永壽說,老遠就聽到狼嚎,還以為是到了原始森林呢。龍永壽做出委屈的表情說,彭書記,您就不要再打擊我的自信了,我這嗓子,還不容易聽到呢,一般不唱。
彭一民笑,說,狼嚎的出場費高嘛。
大家全笑了,陳默笑著,卻用眼睛的餘光去觀察麻慧,麻慧的臉竟然無比生動起來,不時瞟著彭一民的一瞬,波光粼粼。陳默不由得心裏暗笑,從麻慧的表情來看,她對彭一民應該是款款深情的呢。
當下大家都說,要彭書記來一首,掇攛得凶,彭一民無奈也唱了一首,卻是張學友的《情網》,原來彭一民歌也唱得特別好。羅蘭又說,要來一首男女對唱的,麻主任上。彭一民隻是笑,對著麻慧說,來一首什麽?知心愛人吧。大家又拍起手來。麻慧也不推辭,在這種場合如果推辭了,反而假了。一首知心愛人,兩個人唱得珠聯璧合,情意綿綿,贏得了滿堂的喝彩。彭一民和麻慧對唱完後,為了不讓氣氛尷尬,陳默就主動邀羅蘭也對唱了一首,卻是妹妹坐般頭。羅蘭唱到等到日頭落了西山口讓你親個夠的時候,大家都歡呼起來,說,夠味呀。
看著大家還要鬧,陳默就笑著說,等下吃了飯再唱吧,今天開一個特例,吃了飯後唱飽跳飽,一醉方休。龍永壽就笑,說,男多女少,怎麽跳,都同誌似的。陳默大笑,對羅蘭說,羅部你看著辦吧,你和麻主任加減一下,如果陪得了我們這麽多男同胞,那就行。如果你覺得陪不了,舞伴就由你想辦法了。
羅蘭笑,說,我到哪兒去想辦法。
陳默說,反正我不管,我隻要舞伴,沒有就摟著你跳。
羅蘭就嬌嗔地叫道,不講理啊這是。
大家在一邊都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當下在一種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匯報,陳默拿出調研報告來,陳引就把材料遞給了彭一民。見陳默擺出一付匯報的架式來,彭一民連忙說,陳部長你這是幹什麽,還當真這麽嚴肅啊。陳默笑,說,你是領導嘛,不嚴肅不行。彭一民連忙擺手,說,隨便隨便,你把我當菩薩待,你不累我自己還累呢。陳默憋不住大笑起來,說,這可是你自己說啊?彭一民笑著說,放心,不會秋後算賬。
陳默這才放下了稿子,口頭匯報起來,也就是據實匯報。匯報完了,龍永壽和羅蘭作了一些補充。最後,陳默說,下麵請彭書記作重要指示。彭一民這次不再謙虛了,說,指示談不上,指示還得等董嵬同誌作呢。宣傳部的同誌們這些天很辛苦,按照上次常委會的安排對覃嫂關心留守兒童的事跡作了深入的調研,工作開展的很細。我想抽時間再和董嵬書記匯報一次,我感覺,在覃嫂的事上,我們縣裏的宣傳工作是滯後了一些,因為滯後,所以被動,現在人家都申報全國十大新聞人物了,我們才開始有點動作,這不成。當然,這不是宣傳部的責任,責任在我們這些人,當時還是有顧慮的嘛。但是,我的想法還是要變被動為主動,要把學習覃嫂的工作和當前貫徹落實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工作結合起來,在全縣掀起一次學習覃嫂的熱潮,並把這個學習活動盡可能地推向全市、全省,這就需要宣傳部門的同誌們去做大量的工作。一個地區,一個縣,要出一個典型不容易呀,我考慮,是不是請宣傳部先就全縣開展學習覃嫂的活動弄一個具體的方案來,多形式,全方位地報道覃嫂的事跡,多角度,全方位地學習覃嫂的事跡,學習活動一定要落到實處,具體來說,就是要落實到切實改變幹部作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上去;落實到抓住機遇抓好經濟建設上去;落實到我們的製度建設上去。學習活動,不能空對空,搞形式主義。我們還要以巡回報告團的形式,請覃嫂到各個鄉鎮去巡回演講,以教育我們的幹部群眾,總之一句話,要把覃嫂精神打造成隴水精神,打造成隴水名片。
彭一民一說完,大家就熱烈地鼓掌起來。陳默連拍手邊想,不知道彭一民從哪兒練就這樣好的口才,抑揚頓挫,確實很有鼓動性和吸引力。難怪隴水官場說彭一民是縣裏四大家最有才能的領導,現在的官場上對才華二字的概括非常奇怪,具體就限定在說和寫上,能說會寫,就是有才能。而不能寫不善說,隻懂得默默幹事的人,最多也不過是一個厚重少文的周勃了。
陳引是負責記錄的,彭一民說話時,陳引就一直手不停揮。彭一民說完了,他也就紀錄完了,說,彭書記,您的講話真是邏輯嚴密,觀點也非常新穎,抄下來就是一篇非常好的論文。彭一民就笑,說,有那麽厲害嗎?陳引崇拜地點了點頭,說,真的,如果您允許,我就把這個講話抄出來,加上一個標題,發給《楚西日報》,保證能發表。彭一民開心地大笑起來,說,行啊,抄出來吧,隻是要給我過一下目哦。
陳引如獲大獎,紅著臉說,我回頭馬上辦。
陳默笑,陳引這孩子靈氣不錯,隻是有點過了,當著自己的直接領導的麵,是不適合過於去捧更上一級領導的臭腳的。陳默當然不會介意,自己也年輕過,當年投靠無門,見了領導都想求得領導的好印象,將心比心,這也沒有什麽。當下陳默笑著說,這樣吧,這個稿不忙著給報紙,請陳引同誌回頭把稿子抄出來,交給彭書記審定後,我們的宣傳簡報上先上一下,要加編者按我們的宣傳簡報上了,再給報紙,好東西自己先用起來。陳引說,是。
彭一民說話的過程中,陳默一直暗暗觀察著麻慧,麻慧眼睛不離開過彭一民一下,目光中盡是愛意和崇拜,陳默就不由得嫉妒起彭一民來,女人的愛也許容易得到,女人的崇拜也不難得到,但由崇拜而生產的愛,卻不容易了。陳默就想起和素芬的事來,素芬讀大學後,也曾來過幾次電話,他有意不接,後來就淡了。那個把自己的童貞無私地交給了他的女孩,雖然初衷並不是愛他,不過是老七的一枚棋子,但最後卻真正的愛上了他,而且保護了他。如今她在哪裏,她過得還好嗎?陳默不禁有些黯然傷神了。
匯報完後,沒事了,大家又開始唱歌,正唱著的時候,就來了兩三個漂亮姑娘,原來是縣劇團的演員,由一個副團長帶來了。陳默就笑著看了羅蘭一眼,正碰見羅蘭的目光,似乎在問,我這樣操作不錯吧。陳默含笑微微貪首表示稱許。當下大家就唱起來跳起來,那幾個女演員也不拘束,微笑著接受每一個人的邀約,而且無論演唱還是舞姿都是專業水準,氣氛就越加熱烈起來了。陳默知道,其實每一地都一樣,領導聚會時,都喜歡叫當地劇團的女演員們陪舞,雖然並不是都懷著什麽不正常的想法,但軟玉溫香,也難免心旌**漾,過一回幹癮。也不乏一些色膽稍大的對演員們施加勾引,如果遇到一些有想法的女孩,郎情妾意,成就好事的也不少。陳默原來在酉縣的時候,縣委宣傳部長下鄉去特別要帶上縣有線電視電視台的年輕女記者們,有一次電視台新聘一個叫玉胤的男記者,以為是個女孩,有一次下鄉就指名道要玉胤陪同下鄉采訪,不料記者一來,卻是一個五大三粗的須眉男兒,掃興之下,不禁脾氣徙生,把電視台長臭罵一頓,換了一個女記者去。在酉縣縣級領導中傳為笑談,大家說起這事時也不避諱。但作為陳默來說,卻可見官場無恥了。
跳舞的時候,陳默發現麻慧並不總是和彭一民跳,看來他們還是有些避嫌。羅蘭卻老是和陳默跳,笑著說是要和領導搞好關係。陳默隻是笑,還是抽機會邀麻慧跳了幾曲,麻慧也不推辭,陳默就覺得,麻慧的態度是有所改變了。
第二天,陳默主持召開了宣傳部全體幹部會,布置學習覃嫂的事跡的有關工作。羅蘭抽了一個空當,問道,部長,還真地要學習呀?陳默笑,說,彭一民書記的指示,也是縣委的指示,我們當然在貫徹落實的。羅蘭說,覃嫂現在已經是很難受了,如果再推上去,隻怕會捧殺呢。陳默不再回答,其實陳默何嚐不知道這樣,但身為宣傳部長,他是不能違背縣委領導的指示的。會上,陳默要求辦公室盡快要把在全縣範圍內開展向覃嫂學習活動的方案拿出來向縣委匯報,另一方麵,要龍永壽帶兩個人下鄉去了解一下,組織五六個人搞一個巡回報告團,當然是以覃嫂為主,還要有留守兒童,留守兒童家長,要有記者參加,巡回報告團的演講稿要先寫好,並要多作幾次彩排,保證演講的時候能夠起到感動人心的效果。
布置工作快結束的時候,陳默的手機響了起來,掏出來一看,不熟悉,卻又不好就掛了,於是接了電話,隻喂的一聲,對方說,陳部長,我是劉金鋒呀,記不起老同學了嗎。陳默連忙說,老同學啊,哪兒能記不得呢,我現在開會,等下打你電話吧。劉金鋒那頭說,行,等下我再打給你。
掛了電話,陳默就有些心不在焉,劉金鋒是他大家時的同學,多年沒有聯係了,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當下把工作部署完,散會後陳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著要打一個電話回去,又能忍住了。
中午的時候,劉金鋒又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問道,陳部長,你散會了嗎?陳默回答說,剛剛散會,老同學你在哪裏?劉金鋒那頭笑著說,我在茶樓裏喝茶,等你散會呀。陳默就笑,心想劉金鋒一定就在縣委附近的那個茶館裏等了一個上午了。於是說,老同學你來我辦公室吧,我們聊聊?劉金鋒就笑,說,都快中午了,還去你辦公室做什麽,不如你出來吧,我們喝茶聊天,等下吃兩個大碗飯當中飯。陳默看了一下手表,確實十一點多鍾了,笑道,好吧,你在哪個茶樓?劉金鋒說了茶樓名,果然就在縣委隔壁。陳默笑著說,金鋒,你在那裏等我,我就來。說著掛了電話,出門去了。
到了茶樓的時候,劉金鋒早迎出大廳了,兩個人握了手,陳默笑著說,老同學,我在楚西這麽長的時間,都沒有聽說你在隴水啊?劉金鋒就笑,說,我對你的動靜倒是知道的,隻是不便打擾你。當下兩個人攜著手上了樓,找了一個包廂,重新點了茶,聊起天來。原來劉金鋒現在是隴水縣一個最大的企業三德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的副總經理,三德集團是一個以加工電解鋅為主的企業,有四個分廠,其中有兩個硫酸廠,兩個電解鋅廠,年產值過億元。陳默笑了起來,說,老同學,我還真是孤陋寡聞了,老同學弄出了那麽大的動靜我竟然不知道。劉金鋒說,我畢竟隻是一個副經理呀,你當然不會知道。又說,你來隴水,我早就知道了,之所以遲遲沒有來拜訪,是最近企業要改製,忙得不得了。
劉金鋒笑著說,老同學你是當官當成精了呀,頗知道緘口不言的道理,其實隴水縣的班子中的矛盾,雖然不怎麽顯山露水,其實很多人是知道的,你雖然才來,估計也會看出一點問題。
陳默笑笑,說,我還真是什麽也沒有看出來。
劉金鋒見陳默不怎麽對這個話題不上心,也不計較,繼續說,隴水縣基本上分成兩派,以縣委書記董嵬為首的所謂文官派,還有就是以縣長林之風為首的實力派。董嵬十多年前是前任縣委書記的秘書,後來當了縣委辦主任,縣委副書記,縣長,再當書記,也許是自己秘書出身,喜歡籠絡一般的秘書人員,他原來當縣委主任時手下的秘書們,都分派到各局當了局長,形成一股算是比較大的勢力。而縣長林之風年齡上比董嵬小幾歲,性格卻遠遠強於董嵬,經常在幹部前麵笑董嵬隻會寫文章,不懂經濟,敢和老董板著臉幹,董嵬往往對他也沒有什麽辦法。因此,林之風也把持著一些部門,特別是經濟部門,還把一些原來是董嵬的人也招安過去了。你沒有來的時候,縣委七個常委常常分成兩派,尤其是研究人事工作的時候,這一提一個人,那一派也一定要提一個,否則就很難達成妥協。
陳默笑了起來,說,看來,這隴水的水還深得很呀。
劉金鋒就笑,說,俗話說,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老同學身在官場,恐怕不會像我們搞企業這樣灑脫。
陳默又笑,心想劉金鋒沒事把自己約出來,恐怕不僅僅是專門來告訴自己這些事的吧?想著,卻不去戳破他,說,企業家也不容易呢,商場如戰場,容不得半點疏服的。
劉金鋒笑,說,難得老同學這樣理解我們辦企業的難處,說起來,別人一說起企業家,就是腰纏萬貫,一副為富不仁的樣子,卻不知道企業家其實也很不容易。比如我吧,現在就麵臨一些困難,我們企業改製,不瞞老同學,我也是有點想法的,想把一個硫酸廠和一個電解鋅廠吃下來,但是,如果沒有縣委縣政府的支持,就無法成功。
陳默聽了,心裏開始明白過來,劉金鋒繞山繞水說了大半天,目的卻是在這裏了。陳默知道,國有企業改製,其實某種程度上是在人工造富運動,一些價值數億的企業,就以區區幾千萬的價格轉讓給私人,成了私營企業,這改製中的利益關係,實在是複雜得不得了。難怪的有些領導熱衷於所謂的改革改製,一些經營不錯,效益很好的國有企業,本來沒有改製的必要,也強行改了。劉金鋒此來,大約是為此而來的。
劉金鋒回答說,還正在醞釀過程中,現在的想法是整體改製,就是把四個廠子一下子全麵私有化的意思,但需要的資金太大,一下子很難吃下來。我就想吃一半,但競爭還是比較大的,另外一半,公司原董事長胡為東和幾個老板準備吃下來,而剩下的兩個廠,目前競爭的人有好幾個,都是原來公司的副經理,我是其中一個。說起來是市場運作,其實真正辦起來,還是要縣委縣政府那一關重要,縣裏沒有點頭,就是有錢也不給你。
陳默笑起來,說,這事挺複雜。
劉金鋒笑著說,不複雜我也不會來為難你老同學呀,你畢竟是縣委常委,請你一定要幫這個忙,我們真人麵前不說謊話,委副書記彭一和縣分管工業的文縣長是支持我的,如果能夠通過縣委那關,我來吃下這兩個廠子就沒有什麽問題的,至少,資金的籌集,我有一定的把握。
陳默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自己不過是一個宣傳部長,有職沒權的,還能幫上劉金鋒什麽?但又不好一口回絕,笑道,縣委那關,如果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複雜,要通過也不容易,如果是票決製,我這一票當然沒有問題。隻是,你什麽時候見過重大問題的決策實行票決製?所以,我還是不敢確信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劉金鋒笑,說,再說吧,我也不過是試試。今天來主要還是來看老同學的。說起來,我們那個班的同學,我還真不知道有誰在楚西這個地方。
兩個人說了一會同學之間的事,也就散了。
劉金鋒走了以後,陳默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通過近一個月的觀察,陳默對隴水縣官場也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承認劉金鋒所言不虛。其實何止是隴水官場,全國莫不如此,縣委書記與縣長之間,總是很難磨合,縣長是主抓經濟的,但權力卻抓在書記的手上,難免就有一些詞不達意,有的縣長甚至表態都不敢。縣長雖然是政府一把手,但實則是二把手,有的聰明人一心想著要把官越做越大,懂得要把資格熬老的道理,在自己當縣長的時候,就處處順著書記的,隻盼著哪一天書記調走了,自己順利接班。如果個性強一點,就難免要有磕磕碰碰的了。上麵兩巨頭一磕碰,下麵的人就見風駛舵,企圖在兩人之間走平衡木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於是就有了幫派。當然,都是官場中曆練多年的人,一般來說,書記縣長之間,官司還是放在肚皮裏打去,表麵上還是一團和氣的。
自從到了隴水縣以後,陳默對隴水官場也不是沒有感覺,董嵬看起來強勢一點,其實靠的還是縣委一把手這個位子,這種強勢是維持在表麵上,而縣長林之風雖然對董嵬不服,卻也能在表麵上服從,但董嵬在縣直各單位安排的那一幫秘書班底,卻逐步逐步地被他以不懂得經濟的理由,不動聲色地換了不少,很多人由局長成了黨組書記。也有沒換的,那些沒換的人,其實早已經被林之風招安過來了。
陳默知道,他的到來使得隴水縣的政局有了一定的不確定性,原來的平衡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陳默想起自己來的那天,歡迎會還沒有開的時候,董嵬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說,陳部長呀,我們都是秘書出身,以後配合也就會更加順手一些。當時陳默沒有覺得什麽,現在看來,董嵬是在暗示他們之間,可以形成同盟。看來,自己當時確實是忽略了這句話,因此一直沒有認真地拜訪一下董嵬。而彭一民,因為陳默與他有幾個月的同窗之誼,固然是把他引為自己人的,所以那天晚上說要來陪陳默聊一夜,不過是因為陪胡建設更重要,才沒有來罷了。
權衡了一下,陳默對隴水縣政壇的態勢也就更加明晰了,董嵬雖然性格上柔弱一點,但在上麵和蔡鵬市長的關係很鐵,而且在陳默看來,董嵬實際上並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軟弱,董嵬屬於老謀深算、謀定而動的那一類人,而且位置上是縣委書記,當然地占據著優勢。林之風他們是輕易動不了他的。
這麽想著,陳默就決定要正式拜訪一次董嵬,在官場上,想要保持中立,求得偏安一隅是愚蠢的,也是不可能的,保持中立的結果,就是任何一派都不再理會你,從而逐步的使你邊緣化,最後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