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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西市委書記張嘯書記調走了。

消息是向前通報的,向前是陳默原來在楚西市委辦當秘書時的同事,後來調了峽口縣縣長。向前打來電話,說,陳默,張嘯書記調走了。陳默一愣,第一感覺是不可能,張嘯到楚西市任職,滿打滿算才三年時間,期間兩年的市長,市委書記當了還不到一年,怎麽就調走了呢。再說,張嘯任內沒有犯什麽錯誤,省委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把他調走。在陳默的心目中,一個沒有犯錯誤的領導是不會被調走的。陳默說,向神仙你開什麽玩笑,這怎麽有可能?向前那頭說,這是真的,陳默,調令都已經到了,張嘯書記調任省農村辦公室主任。

怎麽會這樣?!陳默說,也沉默下來了。

向前說,這也許是張嘯書記自己造成的吧,一個過於理想化的人物,在官場上不會有其他的結果。張書記的去職,是他自己申請的,聽說羅光耀事件後,他就向省委提出要引咎辭職,他的理由是羅光耀畢竟是他在任代市長期間升為縣委書記的,他有失察之責。張書記太理想化了,企圖以自己的犧牲來換取官場的覺醒,這無異於堂·吉訶德與風車戰鬥。當時也有很多人勸張書記不必這樣,羅光耀其實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羅光耀當縣委書記,是原市委書記路由之的提名。但張書記固執己見,還是向省委書麵引咎辭職。省委不得已批準了他的辭職,但還是把他調任省農辦主任一職。

陳默愣了半晌,向前什麽時候掛了電話也不知道。是的,向前分析得對張嘯雖然也能從俗,但還是太理想化了,官場的貪腐和麻木,是不可能因為一個官員的犧牲而換醒的,與其犧牲一個好官來求得所謂的喚醒,不如留得這個好官來治理一方。張嘯確實太理想化了。

幾天後,陳默接到了何必業的電話,說張嘯書記請他去楚西市一趟,有話對他說。陳默接到電話,就基本上肯定向前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了。陳默立即推開了自己的一切工作,叫司機把部裏的車開來,送他去楚西。陳默先給張嘯打了個電話,告之自己已經到了楚西,張嘯說,你來吧,我在家裏等你。陳默就叫司機直接驅車去了軍分區,下了車,急急地上樓,何必業已經站在樓道上接他了。

張嘯正坐在沙發上看著一遝材料,見陳默到來,抬起頭來,笑著說,這麽快就到了?

接到何秘書的電話我就立即趕來了。陳默回答,看了一下房間裏。房間裏一切如常,絲毫沒有主人將要離去的樣子。

質本潔來還潔去。張嘯見他打量著房間,知道他的心思,笑著說。也許你應該是聽說了,我即將去職,就任省農村工作辦公室主任,今天叫你來,是有些話和你說。

陳默點點了頭,說,向前告訴我了,但我還不相信,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許多人問過我為什麽要辭職,我沒有回答。張嘯緩緩地卻是動情地回答道,陳默,對你我是樂意回答的,因為我相信,你能夠理解我。我向來把你作為一個知己對待,這就是我什麽把你帶回楚西的原因,我相信我們的理想是共同的。

陳默默默地聽著張嘯的述說,雖然張嘯的話語緩慢,但他還是從中聽到了一點憂鬱,這大概是人們所共有的離別的憂鬱。

我之所以選擇引咎辭職,隻是為了喚醒當今的官場,陳默,這不是高調,我沒有必要唱高調。現在的官場,有些人太無恥了,從來不去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犯了錯誤甚至罪行的官員易地為官,甚至還升了官的比比皆是。而這些帶病升遷的官員,易地為官之後,並沒有立地成佛,而是繼續貪腐,甚至變本加厲。

張嘯說著,慢慢地激動起來,語速也漸漸地加快了。

當然,我不否認,我之所以引咎辭職,也有一種對官場失望的情緒。張嘯自嘲地笑笑,說。你知道,陳默,我的理想是避開一切人事上的糾紛,專心於事業,但這辦不到,作為一個市委書記,我有權力,有地位,但仍然不能專注於我所希望去做的事業。我到楚西市三年多了,天可憐見,真正花費在事業上的精力,隻是應付人事的百分之一。你要辦一件事,卻不能不分出心去對付一些毫無意義的人事紛爭,最後卷入其中不能自拔。就以我們共同向往的建設瀕海經濟的目標來說吧,我在市人大會上的報告裏提出來,已經二年了,這也是全市上下共同看到的事情,但一直未能真正開始,真要幹起來,動輒掣肘。我實在也厭煩透了這種勾心鬥角,厭煩透了這鍾整日應付人際關係的官場世界。

陳默靜靜地聽著,回想起自己短短半年的代縣長的經曆,對張嘯的感覺,確實感同身受。陳默說,您的選擇,我能理解,隻是覺得太突然了。

這是遲早的問題,陳默。張嘯繼續說道,我當了三年的市領導,越當越迷茫,簡直失去了方向。也許別人不會想這些問題,而我卻是不得不想的。當初選擇下來當一個主官,我想我下來後可以真正地為老百姓辦一些事,做一些工作,當一個好官。這是我的理想,我平常讀史的時候,每當讀到某某官員在某地任職幾年,其地大治的時候,心裏非常神往。當官也是有多種境界的,一種是有理想的官員,他做官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雖然不敢說是什麽政治理想,至少是一種治理的理念,還有的是一心圖升遷的官員,再就是一心為自己謀利益的官員。我還是覺得自己至少是一個有理想的官員,希望在任內達到自己的理想。但實際上,我卻不可能達成這些理想,但我又不願意墮落成為一個盯著升遷的官員,更不願意成為一個貪腐的官員。於是,問題就來了,我經常問自己,我的方向在哪裏?我為什麽當官?我自己回答自己,我為了當一個好官而且當官,這似乎並不對。我回答自己,我為了辦一番事業而當官,這似乎對了,符合我的理想,但我卻無法做到。最後,做一個貪腐的官員,如是人們所說,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我卻認為是可恥的,我不屑於這樣。於是,我徹底迷茫了,沒有了方向。

我不是一個願意糊塗行事的人。張嘯繼續說,眼睛看著窗外,似乎看到不可知的遠方。回答不了我為什麽當官,我覺得自己就沒有必要繼續屍位素餐下去。我改變不了這個官場,而又不能接受官場對我的改變,我和官場之間的矛盾無可調和。這是我下決心離去的原因。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有風吹過,嗚嗚地響著,卷起窗外的法國梧桐的葉子,發出海濤一樣的聲響。張嘯沉默下來了,陳默也沉默下來,眼睛看著漸漸黑下來的門外。

張嘯似乎為自己自白似的敘述不好意思起來,自嘲地笑了一笑,說,今天說了那麽多,真是想不到,我心情很複雜。

陳默笑笑,說,我能理解。

張嘯說,以後,你要孤軍奮戰了。你選舉失利,我是有責任的,其實我不應該讓你去冒那個風險,但事情總是要有人去辦,319礦難的事,如果不揭開,酉縣將長期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包袱而無法輕裝上陣,要發展也就更加困難了。酉縣甚至楚西市多年來因為礦山利益的原因,各種關係盤根錯節,官場貪腐問題十分突出,你揭了這個蓋子,也付出了代價。在這方麵,我沒有能夠全力保護你,希望你能理解的。

我理解的,陳默說,這是我自己決定的,張書記,這不怪您,我也知道,選舉失敗後,您盡力想要保住我,但沒有成功。人生事不如意常十八九,我能理解的。

張嘯笑了起來,說,你能理解,我也就放心了。希望你以後更加努力工作。說起來,我對你之所以看重,除了你有理想之外,還因為你有著我沒有的優點,那就是堅強和韌性。我相信你是能夠殺出重圍的。隻是,恐怕我不能直接給你以多大的幫助了。

陳默靜靜地聽著,心裏頗為震撼,他現在知道了,張嘯的離去,是他內心掙紮的結果,這是一種必然,對於一個理想主義的人,這種結局,雖然有些不負責任,但卻是最好的結果,至少,這是一個不被汙染的人,一個不願意被現實改變的人,就憑這一點,張嘯隻能令他更為尊敬。不知不覺中,陳默的眼裏盈滿了淚水,張嘯的心情是那麽地與他相契合,張嘯內心深沉的痛楚,也是他內心隱秘的苦楚,因為這份理解,他流下了熱淚。陳默的流淚讓張嘯動容,於是他停下了自己的述說,直到陳默把眼淚擦幹。

我會努力的,書記。陳默表決心似的說,雖然我可能並不具備您所說的優良品質,但我還是沒有泯滅內心的希望,我會繼續下去。

這就好,陳默,我擔心的是你心裏的理想會被現實擊碎,你能夠在挫折之後保持內心理想的完整,這就是我所說的堅強品質。我過幾天就要走了,新來的市委書記會很快上任,我會請求他關照你的。

我想送送你。陳默說。

不了,沒有必要,我是一個耐不住離別愁緒的人,陳默,你跟著我幾年了,應該知道這點。你回去吧,以後有什麽事,還是可以去省城找我的。張嘯笑著說。

從張嘯那裏出來,陳默心裏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既有惋惜,又有離情和別緒,更多的,則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張嘯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與其不完美,不如就此掛冠而去,沒有猶豫,更沒有留戀,這就是張嘯,他崇敬的領導和導師。

和這些複雜情緒相對應的,是陳默內心極度的孤獨感。是的,是孤獨感,一種環顧左右而無可適從的感覺。張嘯走後,他確實需要自己孤軍奮戰了,再也不會有人在上麵支持他,關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