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母親和霍小震趕到醫院時,霍小栗已經從手術室出來了,母親追著手術車跑,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地說小栗,你辛苦了,你辛苦了。
霍小栗微微地笑了一下,淚就流了出來,她想叫一聲媽,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內心的疼痛加上肉體剛承受過分娩難產又剖腹產的**,她的嗓子是啞的,看著母親,她想起了自己曾經對母親的那些不敬,她想真誠地對母親說聲對不起,可是,她隻能幹幹地張著嘴,嗓子裏發出了幾聲細微的雜音,母親握著她的手,摸著淩亂在她臉上的亂發,顫顫地說別說了,省點兒力氣吧。
是啊,在生下兒子的那一刻,霍小栗才徹底體味到一顆母親的心,無論這個母親看上去是多麽的彪悍多麽的粗俗,在兒女麵前,她永遠有一顆柔軟而卑下的心,仿佛給多少愛都是不夠的都是少的,都是欠著兒女的。在救護車拉著她奔向醫院時,身體裏的疼翻江倒海,可是,她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死,是壓根就沒心思去想,心裏裝著的,隻有孩子的安全,希望他不要缺氧,希望他不要羊水破了而受到傷害……她想了很多很多,全是孩子,沒有自己。
顧嘉樹亦步亦趨地跟在手術車後,霍小栗不想看他,連目光都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觸,看到他,她的心會疼,那種被傷害了還沒來得及痊愈的疼。
關於在家裏發生的那一幕,霍小栗沒告訴母親,怕母親知道了會發瘋,因為心疼她而瘋,她現在不想說這件事,以後也不想說,有些傷害還是沉默著獨自舔拭為最好,否則,隻會讓疼愛自己的人更疼,讓圍觀者用唾沫把這傷害泛濫變異成病菌,最終,承受傷害的,卻還是自己和愛自己的人。
肖愛秋在病房裏一直小心翼翼,顧嘉樹更是內疚得要命,都不敢和霍小栗說話,唯恐話說不在點上,就把霍小栗的眼淚惹出來,就悄悄躲到外麵去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小栗生了,是孫子。
顧新建一聽霍小栗早產了,很是意外,問顧嘉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意外,顧嘉樹沒敢說實話,吞吞吐吐地說沒什麽,顧新建還是不放心,問大人孩子怎麽樣。顧嘉樹說因為早產了半個月,孩子有點瘦,但是很健康,母子平安。顧新建在那端激動得要命,說明天一早就趕回來。
顧嘉樹回了病房,見嶽母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理著霍小栗的頭發,霍小栗一直閉著眼,因為在手術中有點失血,嘴唇煞白煞白的,臉上也一點血色都沒有,顧嘉樹都想痛揍自己一頓了,可又不敢把內疚的情緒表現在臉上,怕引起嶽母懷疑,更怕霍小栗會把孩子早產的原因告訴嶽母,隻能站在一邊,小心謹慎地看著霍小栗的一舉一動。
母親覺得有點奇怪,霍小栗雖然是早產,但孩子身體健康,按說顧嘉樹和親家母應該興高采烈才是,怎麽一個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就看了顧嘉樹一眼,說:“嘉樹,你怎麽沒精打采的?”
顧嘉樹心裏一慌:“我……我高興的,有點緩不過神來。”
“高興傻了啊。”母親說著,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肖愛秋,故意拖長了聲音說:“就是嘛,你們老顧家可是兩代單傳了,這下好,小栗給你們生了個男孩,算是把這香火又續上了。”
自從上次因為霍小震的事和肖愛秋鬧過,母親就再也沒去過顧家,而且也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再和肖愛秋遞一句話。
肖愛秋知道親家不但是在替霍小栗表功,更是在說話給她聽,心說:生孫子也是我們老顧家的,該你什麽事,再說了,雜誌上說了,生男生女的決定權在男人這兒,該你女兒什麽事?不就是借了她那片地用了用嘛,換了別的女人,一樣給我生孫子。但嘴上卻沒敢說出來,她和顧嘉樹一樣,也擔心霍小栗把晚上鬧的那一出跟親家說了,要真這樣的話,依著親家這絕不吃虧、屬炮仗的脾氣,不炸她個粉身碎骨也得炸她個魂飛魄散,想到這裏,遂壓了壓肚子裏的不服氣,低聲下氣說:“是啊,親家,多虧了小栗。”
母親瞥了她一眼,很冷淡,沒接腔的意思,肖愛秋心裏就更是毛了,衝顧嘉樹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出來。
顧嘉樹對嶽母笑了一下,隨肖愛秋到了走廊,肖愛秋扯著他的胳膊,小聲說:“嘉樹,晚上的事,千萬別告訴你丈母娘。”顧嘉樹點點頭。肖愛秋說也別告訴你爸。顧嘉樹還是點頭,肖愛秋自言自語說,你爸這個人,別看整天樂嗬嗬地不說什麽,心裏可盼孫子了,他要是知道了今晚的事,得把咱娘仨吃了。
“都怪我姐,要不是她說話難聽,小栗能跟她吵起來?要不是跟她吵起來孩子也不會早產,媽,你和我姐,就不能對小栗好點?她哪兒得罪你們了?”顧嘉樹既鬱悶又愧疚,眼前的局麵讓他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做才能彌補對霍小栗的傷害。
肖愛秋後悔當時沒把發飆的顧美童喝住,才鬧到了現在的地步,一臉愧疚地看著兒子,小心地跟他商量:“嘉樹啊,已經這樣了,說什麽都晚了,你想辦法跟小栗說說,別把這事告訴她媽,就算是我這當婆婆的求她了。”
“再說吧,你沒見她理都不理我嗎?”顧嘉樹煩躁得要命。
母親見顧嘉樹母子在走廊裏嘀嘀咕咕,加上霍小栗早產,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就問霍小栗:“小栗,你們這是怎麽了?”
麻醉藥還沒消退,霍小栗有點昏昏欲睡,但神智還是清醒的,就迷迷糊糊說了句:“沒什麽……”她不想就晚上的事多說,怕是自己一開口就管不住眼淚,就借著悃勁跟母親說:“媽,我悃了,讓我睡會兒……”
“那你就先睡一會兒吧。”母親給她掖了掖被子,抬眼瞅著從門口進來的顧嘉樹母子,對顧嘉樹說:“嘉樹,我在醫院陪小栗,你回家給小栗熬蘿卜湯去。”
她當然知道顧嘉樹不會熬蘿卜湯,是借著吩咐顧嘉樹的勁兒說給肖愛秋聽:“小栗是剖腹產,不通氣撈不著吃東西,不吃東西怎麽下奶?得趕緊給她弄點蘿卜湯喝。”
聽話聽音,肖愛秋當然明白親家母這是說給自己聽的,這要是在往常,就算是不和親家母叮當起來,至少她也要裝聾做傻,以表達自己對她旁敲側擊的技術含量太低的蔑視,可今天不行,她做奶奶了,要為孫子著想,還有,禍雖然是顧美童闖的,顧美童是她的女兒,這事說給誰聽她都占理,顧美童憑什麽在弟媳婦麵前這麽囂張,肯定是她這當媽的在背後撐腰唄……不管是出於哪方麵的原因,今天她都得低眉順眼地把著話音領了,但也要拿捏好了分寸,用不著接親家的茬,就跟顧嘉樹說:“嘉樹,你在這兒陪小栗,我會去煮蘿卜湯了。”
母親看著肖愛秋出門,突然想起來,肖愛秋是南方人,肯定沒生吃蘿卜的習慣,這深更半夜的,家裏也未必能找得出根生蘿卜來,就忙問顧嘉樹:“嘉樹,你家有蘿卜嗎?”
顧嘉樹恍惚了一下“:啊……這,我還真不知道呢。”說著,就跑到走廊裏,問肖愛秋,肖愛秋這才回過神來,家裏還真沒生蘿卜呢。
母親雖然人在病房,可耳朵是豎著的,遂對霍小栗說:“小栗,媽回家去給你煮蘿卜湯了啊。”
霍小栗迷糊著嗯了一聲。母親就起身匆匆往外走,邊走邊大聲跟顧嘉樹說她家有蘿卜呢,擦著肖愛秋的肩就過去了。
肖愛秋恨恨地剜了一眼親家的背影:“小栗給我生了孫子,怎麽好像有功的人是她了?”
顧嘉樹無奈地看了媽媽一眼:“媽,您能不能別這樣?”
“我哪樣了?”肖愛秋氣鼓鼓地說。
“您哪樣了您自己去照照鏡子,一見著小栗媽您就跟鬥雞似的,有意思嗎?”顧嘉樹心裏一焦躁,嘴裏就沒了好話。
見兒子要進病房,肖愛秋忙拽了他一下:“趁她媽不在,你趕緊叮囑叮囑她。”
顧嘉樹沒吭聲,就進去了,走到病床邊,看了看霍小栗,她閉著眼,但他知道她沒睡,不想看他就是了,就輕輕咳嗽了一下,兩行淚順著霍小栗的眼角滑了下來。
“小栗……”顧嘉樹覺得有千萬聲抱歉對不起,像團糾結的繩子一樣塞在了喉嚨裏,擦得喉嚨又脹又疼,想拖也拖不出來,想拉也拉不動:“小栗……我不知道你那會是早產了,我還以為你是咬我解氣呢……”
霍小栗眼角的淚,流得更快了。
見兒子說話如此的不利落,肖愛秋急了,幾乎是撲到了床邊,拉著霍小栗冰涼的手說:“小栗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把你姐給慣壞了,她那張嘴,從來就沒個饒人的時候,張嘴前也從來不知道從腦子裏過一遍,你要是氣,就氣我吧,都是我沒管好她,你千萬別怪嘉樹……”
“我沒做什麽需要別人饒恕的事……”霍小栗輕輕說。
肖愛秋忙頻頻點著頭擦淚:“你看,媽也是一急了就口不擇言,小栗,媽求你件事,今天晚上這事,就你知我知嘉樹還有你姐知就行了,別告訴其他人了,要不然,媽都沒臉見人了。”
霍小栗在心裏悲涼地長歎了一聲,原來,這些抱歉並不是請她原諒的,而是為了讓她三緘其口。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肖愛秋這才鬆了口氣:“小栗,媽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放心好了,媽一定把你和我孫子伺候得白白胖胖的,你姐要是再敢碎嘴,我決不饒她!”
霍小栗張開眼,看著肖愛秋,緩緩說:“媽,你也累了,回家休息吧,我沒事。”
肖愛秋滿肚子的心事,怎麽都不肯走,顧嘉樹連推帶扶地把她送出了病房,幫她攔了輛出租車給硬是塞進了出租車,出租車都開動了,肖愛秋又搖下車窗,叮囑了一句:“嘉樹,方便的時候,你再叮囑小栗一遍,讓她千萬誰都別說。”
顧嘉樹揚了揚手,說知道了。望著遠去的出租車,顧嘉樹仰著頭,衝著又高又遠的深秋夜空,吼了一嗓子,好像一肚子的濁氣都給吼出去了一樣,略微輕鬆了一點。
回病房後,他沒再叮囑霍小栗。
霍小栗一直閉著眼,沒跟他說話的意思,他隻是克盡職守地看著病床下的導尿袋,看著輸液的吊瓶,看到差不多了,就跑到護士站去叫護士。
有好幾次,他看見霍小栗在流淚,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念著她的名字,扇了自己一巴掌,真扇,反正病房裏就他和霍小栗,沒人看見,他也不怕霍小栗事後會嗤笑他,他隻想用這種方式用這種聲音,讓霍小栗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麽的痛恨。
這要是以往,霍小栗肯定心疼地抓住他的手,因為她愛他,他抽的是自己疼的是她,可今天她沒有,隻是閉著眼,默默地流淚,她承受著早產的劇疼被顧嘉樹推倒在地的劇疼,還盤踞在她心裏,久久不散。她的疼,比世間最疼的疼還要劇烈還要漫長。
第二天一早,顧新建就回來了,看著孫子,樂得嘴都合不上了,一個勁地說小栗,辛苦你了,你是我們老顧家的大功臣。
霍小栗的臉色好了許多,顧嘉樹一夜沒睡,滿眼血絲,肖愛秋送雞湯過來時看見了,心疼得不得了,催他回家睡覺。顧嘉樹說沒事,不想睡,也睡不著,要在病房裏守著霍小栗。
母親正在給霍小栗喂蘿卜湯,冷眼看著肖愛秋一進門就對自己的兒子噓寒問暖的,對最虛弱的兒媳婦卻不聞不問,就氣不打一處來,把湯碗放到床頭櫃上,說:“你們有事就忙去,這麽多人擠在病房裏鬧鬧轟轟的,小栗也休息不好。”
肖愛秋背對著她撇了撇嘴巴,轉身把雞湯放在床頭櫃上,說:“小栗,我問了,護士說你不能吃飯,但喝湯是可以的,我一大早跑到大連路市場買的土雞,來,喝一碗。”
到底是顧新建識大體,見老伴和親家連目光都不對一下子,知道這倆人都留在病房裏隻會讓大家尷尬,就對肖愛秋說:“親家說的也是。”又對霍小栗的母親說:“親家,你從昨天晚上累到現在,回家歇歇吧,讓嘉樹媽照顧小栗行了。”
母親說不累,非要留下來照顧女兒,又催著顧嘉樹回家睡覺,然後就若無旁人地坐下,繼續給霍小栗喂蘿卜湯。
顧新建見親家一副要在病房落地生根的樣子,知道再勸也沒用,隻會把氣氛搞僵,就推著顧嘉樹和老伴出去了。
母親到門口看了看,見顧家三口果真下走樓了,才折回來,坐到床邊說:“小栗,你別怪媽,我不是故意跟他們過不去,趕他們走,伺候月子這事,就算婆婆再好你也沒支使自己的親媽來得方便坦然,何況你那婆婆整個兒就是一茶壺打了肚去,渾身上下就剩一張嘴了。”
“媽,您別想那麽多,其實我婆婆對我沒您想像得那麽差勁。”霍小栗喝了一口湯:“媽,您歇會吧,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您就沒閑著。”
母親歎了口氣,愛憐地看著霍小栗:“小栗啊,你別覺得媽自我感覺良好,也別覺得媽是臉皮厚,非要賴在醫院裏伺候你,等你出了院,媽想伺候你都伺候不了,就你那婆婆和你那大姑姐,看著我就跟狗看見要飯的似的,齜牙咧嘴的,就差撲上來了,媽沒法去你婆家看你照顧你,也就住院的這幾天。”
霍小栗這才明白,母親對婆婆一幹人馬沒個好臉,並不是和他們治氣,而是為了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多照顧她兩天,眼淚刷地就掉下來了:“媽,我知道,以前我老是惹您生氣,您不記恨我吧?”
本來,母親一想到女兒出了院,自己就照顧不到了,心裏酸溜溜的,聽霍小栗這麽一說撲哧就笑了,說:“閨女,你傻不傻?誰家的孩子不是氣著爹媽長大的?你見哪個做爹媽的記恨過自己的孩子?”
2
轉眼間,一年過去了,顧新建也退休了,霍小栗休完產假就上班了,自從因為爭吵導致了她早產這事以後,顧美童收斂了很多。從表麵上看,一家人過得還算消停,肖愛秋就也得自己以前對兒媳婦也有點苛刻了,所以,在幫她帶孩子上也很是盡心。
孩子的名字是顧新建給取的,叫鐵蛋,一開始,霍小栗覺得土,不願意,可顧新建很固執,說叫鐵蛋多好,寓意孩子長得像鐵蛋一樣的健康結實。
霍小栗想公公也是一片好心,遂不再堅持了,這名字叫久了,倒顯得很是特立獨行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的過著,慢慢地,鐵蛋過百歲了,會叫爸爸媽媽了,會跌跌撞撞地走路了,做了媽媽的霍小栗漸漸體會了母親的心境,母親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原本指望把她嫁給一個順心隨意的女婿,她卻偏偏愛上了顧嘉樹,還連個婚禮都沒有就從家裏跑了出去,這不僅讓母親沒麵子,還會有被自己養大的女兒往心上扇了一巴掌的滋味;對婆婆肖愛秋也是,盡量使用體諒而不是抵觸,小時候是婆婆背著顧嘉樹上街,長大後的顧嘉樹卻背著媳婦上樓,婆婆把所有的愛給了顧嘉樹,顧嘉樹長大後卻把大部分的愛給了媳婦,小時候婆婆為了顧嘉樹跟鄰居的婆娘們吵架,長大後的顧嘉樹卻為了媳婦跟母親甩臉色……每當霍小栗萬般柔情地愛撫著鐵蛋,想像著鐵蛋長大後也會這樣,就不由地有點酸溜溜的,總之,因為鐵蛋,她的世界不再像過去那樣黑白分明,她的心,更是開始變的柔軟而包容。
顧美童終究是沒攔住羅武道,在鐵蛋半歲的時候,他去萊西分所了,隻有周末才回一趟市區,跑了兩三個月以後,說萊西那邊業務忙,回來得就少了。回來以後,看著鐵蛋就喜歡得不得了,要麽逗呀呀學語的鐵蛋玩,要麽看著鐵蛋出神,每每這時,顧美童心裏就會虛得要命,不是躲到一邊看電視就是進廚房幫媽媽做飯。
顧美童也很喜歡鐵蛋,抱著他也會癡癡地發呆,恍惚間,好像他成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麽疼才好,看到這裏,霍小栗也會替她難過,知道她很想要孩子,想到就像一個饑渴無比的人想得到一塊救命的麵包,所以,每每顧美童小心翼翼地過來逗鐵蛋玩,唯恐她不高興時,她就會大方地抱起鐵蛋,塞到她懷裏說:“鐵蛋,跟姑姑玩去。”
刹那間,顧美童眼裏就有了淚。
她很感激霍小栗的大方,就像感激一個曾在她身陷絕境時給予過她希望的人。
顧嘉樹也把分公司理順了,業績好得很是讓董事會的人刮目相看,隻是,身在職場,一旦被領導看做是可堪以重任了,就應了那句鞭打快牛的老話,他更忙了,忙得連晚飯都很少回家吃,和鐵蛋的相處,也就是晚上回來早晨起來摸摸他的胖臉蛋、捏捏他的小腳丫的份兒。
霍小栗要上班,顧嘉樹忙得腳打屁股,顧新建見他們拿到新房鑰匙都沒時間裝修,就親自出馬,找人做裝修設計圖,待顧嘉樹和霍小栗都敲定了裝修方案,他又開始張羅著找人施工,忙活了將近倆月,新房終於裝好了。
霍小栗本想早裝修完,新家具進了家,開窗跑倆月的味就可以搬進去了,可顧新建不幹,唯恐新房裏殘存的甲醛會傷著他的寶貝孫子,硬是又往後拖了半年,直到新房子關門堵窗一個星期都聞不到味了,顧新建才允許他們搬家,可等到臨搬家前,卻突然又變了卦,說是讓顧嘉樹兩口子搬過去就行了,把鐵蛋留下,因為他離不開孫子,再就是顧嘉樹兩口子都上班,也沒時間帶孩子。
霍小栗不舍得,可仔細一想公公說得也是事實,隻能這樣了。
搬家的日子基本訂好了,霍小栗開始陸續打包,她本以為沒多少東西,就她和顧嘉樹的衣服和書籍而已,沒成想真收拾起來,也七七八八地裝了十來紙箱,白天,霍小栗他們去上班了,顧新建和肖愛秋看著兒子房間裏越來越多的紙箱子,心裏有說不上來的難受。
肖愛秋更是,動輒眼淚就下來了,好像顧嘉樹不是搬到新家去了,而是像舊時代的父母送別兒子一家充軍遠方。
顧新建也難過,可他畢竟是男人,不可能像肖愛秋似的動輒就掉眼淚,就邊逗引鐵蛋邊說:“離著就兩步遠,你哭什麽?”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肖愛秋就是管不住難受。
晚上,顧嘉樹回來,見箱子打得差不多了,就跟霍小栗說,就這些箱子,也用不上搬家公司,明天找人幫著給拉過去行了。
第二天是周末,正好霍小栗也休息,就問顧嘉樹大約幾點鍾往那邊拉,顧嘉樹說看看再說,霍小栗就有點生氣,覺得他這是在敷衍,不僅在搬家這事上,其他時候也經常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她讓他幫著辦點事,他從來沒有利落地答應下來過,總是說看看,要麽是改天再說。
以前被他敷衍,霍小栗還能忍,可這一次不行,這是搬家啊,就不滿地嘟噥了一句:“你就會再說再說,什麽時候能給句準話?”
其實,顧嘉樹心裏煩著呢,今天上午,一位開叉車的老員工,在工作時突然腦血栓發作昏倒在了工作台上,導致叉盤下墜,又把下麵理貨的員工給砸成了全身多處放射性骨折,經過搶救,命是保住了,可這事卻成了集團管理層某些人用來攻擊顧嘉樹的把柄,顧嘉樹還在醫院呢,就被叫到了集團辦公室。
盡管去的路上顧嘉樹就做好了挨批的準備,可沒想到事情上升到了他管理無方的層麵,領導的大意是,盡管他在西部銷售公司業績卓越,但提升他任分公司經理還是有爭議的,爭議焦點就在於他太年輕,管理經驗不足,容易出紕漏,但大部分人還是本著個人能力不必與年齡掛鉤的原則選擇了信任他,結果,他顧嘉樹卻用事實打了信任他的領導們一巴掌,這事萬一讓媒體捅出去,肯定會影響到公司的形象。其實,顧嘉樹可以解釋員工的疾病不是他所能預知和控製的,但他不想解釋,反正事情已經出了,解釋太多反倒像是狡辯了,除了抱歉,他隻能保證盡量不讓這件事見報。
從集團出來,顧嘉樹趕緊給守在醫院的員工電話,叮囑他不要對外聲張,不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可話還沒說完呢,員工就說某報某報已來采訪過了。
顧嘉樹就覺一股青煙蹭地從心裏躥到了腦門,直接要了記者的名字,在兩家報社之間來回奔波了大半個下午,說話說得嘴巴都要帽煙了,才把新聞稿撤下來。他知道,生產事故這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可是,集團管理層裏,之所以有人拿這件事向他開炮,更重要的原因不是為了起到警示做用,而在於積累他顧嘉樹的不足,等積累的夠多夠分量了,就會在集團管理層掀起一場針對他的蝴蝶效應。
顧嘉樹上任將近兩年來,雖然大麵上風平浪靜的,但水下的暗湧,他還是能感覺到的,隻是,他無法辨別這暗湧的製造者到底是誰,也就無從防範,隻能束手無策地等待,等這暗湧洶湧成大浪,再去收拾,雖然有些晚,但也隻能如此,他總不能跟個疑心特重的特務似的,逐一去排除懷疑,也沒這時間和精力。
事業上的事,顧嘉樹不想讓家裏人跟著操心,也不想弄得全家人都跟著他捏一把汗,所以,他回家後什麽都沒說。作為集團分公司最年輕的分公司經理,在外人看來他可謂年輕有為,前途一片光明,可隻有他自己明白,職場沒那麽簡單,說白了就是一不見硝煙的戰場,你坐在高處,一片燈火通明的輝煌,底下的人在賣力鼓掌,掌聲響成一片,你卻無法斷定這掌聲裏有幾多真誠幾多虛假甚至幾多叵測,更無法斷定有的人在鼓掌的同時心裏也謀劃著什麽……前路上明明鋪著的是紅地毯,可保不齊那片貌似平整華貴的紅地毯下的某個地方就藏了一陷阱,他每邁出一步,那些飛快運轉的腦細胞都在成批成批地死去。
可現在的霍小栗又是一臉的不滿抱怨,顧嘉樹就有點煩了,沒好氣地說:“你要等不及了,我今天晚上就一箱一箱給你扛過去。”
霍小栗本想反駁他兩句,見婆婆正眨著眼睛看著自己呢,遂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又給咽了回去,抱起鐵蛋回房間去了。
肖愛秋無聲地嘖嘖了兩下嘴巴:“嘉樹,你這是怎麽跟小栗說話呢?”
顧嘉樹知道媽媽又在演老把戲,這話是特意賣人情給霍小栗呢,覺得媽媽麵上一套背地裏一套也有點過分,隻是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媽知道你忙……”肖愛秋小聲說:“嘉樹,你能不能給媽一套鑰匙?”
顧嘉樹一愣:“您要鑰匙幹什麽?”
“沒事的時候,我過去幫你們打掃打掃衛生。”
“不用,光看孩子還不夠您和我爸累得啊,我們自己打掃就行。”顧嘉樹一屁股坐下,點了根煙,肖愛秋劈手一把奪了下來,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朝霍小栗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說:“祖宗啊,讓小栗看見了,又跟你急,她都說多少遍了,吸二手煙回讓鐵蛋得咽炎的。”
顧嘉樹顯得垂頭喪氣,都不知該什麽什麽好了,從茶幾上抓起煙盒就進廚房去了,片刻,廚房裏響起了吸排油煙機的轟鳴聲。
顧嘉樹皺著眉頭,站在吸排油煙機下抽煙,越抽越煩,好像胸口堵了塊石頭,肖愛秋又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嘉樹,你要是沒意見,我就把你爸手裏的那套鑰匙留下了啊。”
“好,您留著吧。”顧嘉樹頭也不回地說。
抽完煙,顧嘉樹翻了翻報紙,從資訊廣告裏找了個搬家公司的電話,打過去,預約了明天一早過來幫著拉東西。
肖愛秋瞪大了眼睛道:“嘉樹,你不是說找人幫著拉過去就行了嗎?就這麽十來個箱子,你犯得著花那份冤枉錢找搬家公司了?”
“用得著,媽,現在哪有請人白幫忙的?有請人吃飯的錢都還不上這人情的份兒,還不如請搬家公司利落。”顧嘉樹說得是實情,想找人幫忙很簡單,自打他當了分公司經理,平時不怎麽聯絡的同學和朋友,也開始頻繁地聯絡他了,他當然明白,大家頻繁聯絡他並不是他突然有人格魅力了,而是他掌握了點別人想得到的資源而已,就搬家這點小事,隻要他一個電話,不僅會有人幫著他拉過去,還會熱情洋溢地給扛到樓上,更會籍著他喬遷新居的籍口送禮。
但是,這樣的熱情他不願接受,雖然說主動送禮才是件讓自尊受辱的事,可是,在他看來,被別人懷揣了目的送禮才是更大的辱沒,因為別人之所以給你送禮,至少是認為你的原則是可以被收買的。
一個可以被收買的人,是人格上的不高貴。
第二天一早,搬家公司的工人就過來把東西搬過去了,可喬遷新居的喜悅,他們臉上一絲都沒有,還在冷戰呢,誰都不理誰,霍小栗把箱子裏的東西一一歸置好,就出門了,走在街上,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和顧嘉樹之間,從什麽時候起,再也沒有溫暖了?
從她被推倒在地早產的時候吧?自從顧嘉樹上任分公司經理以來,就整天忙啊忙啊的,回家就像頭扛了一天重活的牛一樣,往**一倒,不要說和她說話了,連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了,以前懷孕的時候,怕傷著孩子,她盡力克製著,不讓顧嘉樹碰她,可她後來把鐵蛋生出來了呀,雖然他傷了她的心,可既然沒離婚日子就要過下去,既然好也是過壞也是過,她還是想把日子往好裏過的,所以她暗示過顧嘉樹幾次,她可以過**了,甚至在夜裏主動過,結果,三次至少有一次顧嘉樹要懶洋洋地推脫說床太窄了,怕衝動起來傷著孩子。
霍小栗歎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很失敗。未婚女人的失敗是把戀愛談黃了,已婚女人的失敗是把婚姻經營成雞肋了卻無路可回。
3
夜裏,她和顧嘉樹項背相對地躺著,沮喪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湧上來,自打結婚,在婆婆和大姑姐眼裏她整個就是一誤闖進這個家、一點兒也不受歡迎的孩子,為了愛情,她忍了也認了,隻希望有能力從家裏搬出去,現在,終於心願得嚐,搬出來了,可是搬出來又怎樣?沒有了愛,再華麗的家也是座墳墓,婚床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棺材罷了,擺著兩顆行將就木的心。
她歎氣,展轉難眠,甚至,悄悄地流了淚,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其實,顧嘉樹也沒睡著,本來,搬新家是件高興的事,可看看霍小栗沉著的臉,好心情全沒了,他可以忍受霍小栗跟他發脾氣,跟他吵架,可他就是不願意看霍小栗那張生氣的臉,胡適不也曾說過嘛,人最最可惡的舉止,就是把一張生氣的臉端給別人看,那是比鞭子抽打,當眾辱罵還讓人不堪忍受的滋味。
自從生了鐵蛋以後,霍小栗好像就迷上了冷戰,一句話不中聽,一個眼神不對,都能引起他們之間的冷戰,更要命的是霍小栗對冷戰非常上癮,而且分寸拿捏得很好,在父母眼前,該跟他說話跟他說話,跟沒事人一樣,可一回到他們兩個的小空間,她就變成了啞巴,盲人,聾子,好像他顧嘉樹不是個人,而是空氣。顧嘉樹就不明白了,有事說開了不就得了?哪怕是吵也成罵也中,隻要她開口說話,別把他當帶著致命細菌的空氣對待。
他想和她講道理,希望她能放棄這種兩國交兵之後的冷戰姿態,他們是夫妻,又不是敵我矛盾,犯得著這樣了? 想著想著,顧嘉樹就坐了起來,按亮了等,推了推她:“霍小栗,咱談談?”
霍小栗一動不動,好像沒聽見。
顧嘉樹有點惱了:“你能不能別擺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樣子來?有事說事!我到底哪兒做錯了,你說!”
“你沒做錯,是我錯了。”霍小栗依然躺在那兒,聲音像是從其他地方飄過來的:“你已經不是從前的顧嘉樹了,你是顧總了,你跟我說一句話是瞧得起我,我哪兒敢有意見。”
“霍小栗,你能不能別陰陽怪氣的?”顧嘉樹忍了又忍,沒把聲音提上去。
霍小栗猛地坐了起來,盯著他:“你為什麽叫我霍小栗?”
“因為你就叫霍小栗!”顧嘉樹覺得她質問得很荒唐,她就叫霍小栗嘛,他不叫她霍小栗叫什麽?
“對一個人的稱呼反應了這個人在你心中的位置,不錯,我是叫霍小栗,連我的同事都不會叫我的全名,你不覺得這三個字從你嘴裏喊出來很冷很別扭嗎?”
顧嘉樹一愣,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已經很久沒叫她小西瓜寶貝媳婦等等的昵稱了,為什麽自己會冷冰冰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叫出她的全名?是因為生疏了吧?雖然名字不過是稱謂,可夫妻之間叫出全名,確實顯得有點生硬了,就歎了口氣,說:“我倒想不叫你霍小栗來著,可你整天沉了張臉,你讓我叫你什麽?腆著厚臉皮肉麻地叫你心肝寶貝?”
霍小栗幽幽地歎了口氣:“說到家,還是我的不是。”說完,就躺下了,顧嘉樹覺得沒勁:“咱以後能不能別冷戰了?”
“我是女人,隻會冷戰,火拚是男人的習慣。”霍小栗把身上的被子裹緊了一點,甩給他一後腦勺。
顧嘉樹覺得又好氣有好笑,霸道地一把扯開了被子,往地板上一扔,連霍小栗的睡衣都給扯開了,淡青色睡衣裏,霍小栗雪白的身體像蔥白一樣,把他的眼睛閃得跳了一下,霍小栗挖了他一眼,飛快地掩上睡衣:“幹什麽?要強奸啊?!”
這句話像閃電一樣在顧嘉樹心裏滾了一圈,撲地一聲,他就笑了,說對,我都正人君子了這麽多年,還沒幹過這活呢,我強奸自己的老婆總不至於坐牢吧?說著,就撲上來,三把兩把地扯下霍小栗的衣服就往上撲,霍小栗下意識地裹緊了睡衣,尖叫了一聲:“你神經病啊?”
“我不是神經病,我是強奸犯,你喊吧,你就是把喉嚨喊破了也不會有警察叔叔來搭救你。”說著,顧嘉樹壓住了霍小栗的腿,又把她的胳膊撐開了壓在**,獰笑著說我就不信了,我治不了你。然後一腦袋紮到她胸脯上,一頓亂親,霍小栗還沒從剛才的生氣中走出來,氣得要命,當然不肯配合,嘴裏嘟噥著神經病,奮力抽出一條腿,一腳就蹬在了顧嘉樹的胯骨上,奮力一蹬,顧嘉樹就滑到床底下去了,赤身**的顧嘉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怔怔地看著霍小栗:“你來真格的啊?”
霍小栗剜了他一眼,摸過睡衣套在身上,飛快地扣上扣子,又裹上了夏被,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從不相信,沒有女人的配合一個男人能強奸得逞。”說完,就倒在枕頭上。
坐在地板上的顧嘉樹覺得自己像隻出了醜的猴子,很是受刺激,從地板上猛地一躍而起,嘴裏嘟噥著今天我就不信了我,說著又去扯霍小栗裹緊的夏被,可霍小栗把被子越團越緊,像隻巨大的繭一樣把自己嚴密地包括在裏麵,他扯開了這頭,那頭又裹上了。此時的霍小栗隻想著跟他較勁,已經顧不上跟他生氣了,看顧嘉樹忙活得滿頭大汗水,咬著嘴唇偷笑。顧嘉樹好像被激怒了一樣,鬥誌愈發強烈了,他看著壞笑的霍小栗知道硬來肯定是輸定了,遂做喪氣狀,往**一倒:“睡覺。”
霍小栗當了真,得意地躺下了,鬆開了夏被,剛要活動一下手腳呢,顧嘉樹像狡猾的狼一樣鑽了進起,猛地把她攥進懷裏,低著腦袋就拱進了她懷裏,霍小栗剛要掙紮,顧嘉樹卻已襲擊得逞了,她微微地顫栗了一下,原本擎起來要推開他的手,軟綿綿地就搭在了他的腰上……待霍小栗的氣息粗了起來,顧嘉樹才裝作很意外的樣子:“怎麽?反抗強奸犯反抗累了吧?”
霍小栗喃喃了一聲討厭,手卻在顧嘉樹的頭發裏摸索著,溫柔地遊弋,顧嘉樹知道霍小栗來情緒了,還在努力咬著牙不想讓他看出來,就故意裝出喪氣的樣子往旁邊一躺說算了,雖然說婚內強奸不犯法,可我還是要做個君子。
霍小栗就覺得自己成了被欲望吊到半空的猴子,上不去下不來的尷尬著,恨恨地看著顧嘉樹。顧嘉樹繼續裝樣:“你看,我都強奸未遂,你還真生氣了啊?”
霍小栗猛地翻了個身,背對顧嘉樹,心想:想讓我求你,沒門,我就是把自己憋死也不求你!顧嘉樹知道不能再鬧下去了,否則霍小栗就真惱了,就悄悄地靠過去,輕輕地攬著她,霍小栗感覺到了他在背後的進攻,掙紮了一下:“別碰我!”顧嘉樹猛地攬了她一下就挺進到了她的深處,壞笑著說:“我這一肚子壞水,你要不讓我撒出來,這不是逼我犯錯誤嗎?”霍小栗在心裏歎了口氣。
後來,顧嘉樹說:“小西瓜,以後,咱不冷戰了好嗎?”霍小栗的話已經說不成個了,隻剩了哦。顧嘉樹搖了她幾下,逼著她答應不再冷戰了,霍小栗喔喔地應著,顧嘉樹突然伏在她肩上,霍小栗就覺得一滴兩滴的水順著她的肩滴了下去,她吃驚地掰過顧嘉樹的臉:“嘉樹,你怎麽了?”
顧嘉樹笑了一下,說沒怎麽,就是覺得累。然後,他們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那次愛,開端酣暢,可收場一點也不淋漓,甚至有那麽點傷感。因為他們都想找回過去的彼此,過去的自己,卻找不到了,隻有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滄桑和感傷,他們背負起了龐大的生活,再也不是那一對心無旁騖、眼裏隻有彼此的狂熱戀人了。
是**,是純淨。歲月像一塊磨刀石一樣,慢吞吞地消磨了它們。她想了很多,想到了顧嘉樹忙,孩子留在婆家,這偌大的家裏,就她一個人,對她和顧嘉樹來說,這個家,或許已經不是她迫切盼望擁有的溫暖愛巢,隻是個囤放私人財產、睡覺的地方而。顧嘉樹還會繼續忙,忙得跟她沒有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時間,他們能說的話,也不再是情話,而是生活中的瑣事需要相互交代而已,生活終將是把婚姻磨礪成了一隻破綻百出的籠子,至於愛情的炙熱和浪漫,早就像隻關不住的鳥兒一樣,從籠子的破口裏飛走了。
可最為悲哀的卻是,她不甘心,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希望愛情恒久遠,像鑽石一樣經得起時光的打磨。
在別人眼裏,她是人人羨慕的成功人士的妻子,可那是顧嘉樹的成功,除了經濟上寬裕點了,除了家裏所有的一切更需要她責無旁貸地打理,她賺到了什麽?賺到了婆婆和大姑姐絮叨她果然厲害,有眼識得金鑲玉,抓住了顧嘉樹這塊寶,她連一聲累都喊不得,因為隻要她喊一聲累那就是不知好歹,因為她的這份累,有多少女孩子想搶著受都搶不來哦……顧嘉樹哪天高興了,給她買束花婆婆都要大驚小怪,好像顧嘉樹太偉大了,因為以著他現在的身份,隻有老婆巴結他的份兒,用得著買束鮮花討老婆歡心了?可是,她一邊工作一邊做著顧嘉樹的全職保姆,怎麽就沒人覺得她偉大?反倒是覺得她是賤妻攀了顧嘉樹這貴男呢?
想到這裏,她騰然地就一個激靈,那些給外人看的榮耀有什麽意思?她有工作,不需要顧嘉樹養活,她幹嘛要做出一副仰著頭嗅他鼻息過日子的德行?她隻想過得快樂一點,溫暖一點,可以像其他家庭似的,一家三口有趴在地板上玩耍嬉鬧的時刻,周末可以帶著孩子去郊遊,可以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依在他的肩上痛快地大哭一場,而他絕對不會斥責她矯情,還會用溫暖的手掌給她擦淚……
突然間,她腦海裏蹦出了兩個字:離婚。
她嚇了一跳,怎麽會想到離婚呢?是啊,如果她說要跟顧嘉樹離婚,所有人都會驚掉眼球,他們會很八卦地追著她問,為什麽離婚?是不是混出頭來的顧嘉樹開始嫌棄她這糟糠,開始有外遇了?
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出來,不管她怎麽強調怎麽否認,都沒人相信,一個丈夫終於混成成功人士的妻子,會為了賭一口氣而提出離婚?開什麽玩笑!一定有見不得人的貓膩,不是丈夫出軌了,就是妻子耐不住寂寞有外遇被逮著手腕了。
搬新家的第二個周末,母親和霍小震過來了,一進門,母親就張羅著找地方擺霍小震扛來的平安樹,說家裏有點綠顏色才顯得有生機,這棵樹是她去花卉市場買的,賣花的說了,搬新家的,最好送棵平安樹,因為它又名叫幸福樹,寓意著平安幸福。顧嘉樹聽見動靜,從臥室出來,和母親寒暄了兩句,就去衛生間刷牙了。
霍小震把平安樹擺好,母親轉著看了幾圈,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說:“人嘛,就是要先有平安才有幸福,連平安都保不住了,幸福往哪兒紮根去。”
霍小栗笑了笑,沒說什麽,給母親泡了杯茶,霍小震說還得去公司加班就躥了,霍小栗問弟弟有沒有女朋友,母親憂悶地搖了搖頭:“有個屁,他公司那經理,拿著員工當驢使,除了上班就是加班,他哪兒有時間談戀愛?”說著,又看看從衛生間出來的顧嘉樹,問:“嘉樹,實在不行你就幫著小震再找份工作吧,照這麽下去,我看他得打光棍了。”
顧嘉樹說好,我打聽打聽。
因為霍小震的這份工作,婆婆和大姑姐一唱一合地不知在霍小栗眼前賣了多少乖,那意思,現在養兒子,都是丈母娘家得利,你看這顧嘉樹,自己家的人倒沒幫什麽,卻費勁把力地給小舅子找工作。霍小栗懶得再在這事上賺說辭,就對母親說:“媽,小震現在的工作,專業對口,他自己也喜歡,您就別自作主張地折騰了。”
“要是專業對口就得忙得沒時間找對象,我寧肯讓他專業不對口。”母親嘟噥了一句,又不甘心地看著顧嘉樹:“嘉樹,你再幫著給留意留意,找份合適小震幹、又不用加班的活。”
霍小栗覺得媽媽想法太單純了,就笑著說:“媽,太不了解現在的職場了,哪個老板不是把著員工當牛用?而且最好是那種隻幹活不吃草的牛。”
“這不比周扒皮還狠嗎?”母親忿忿道。
母女兩個又聊了一會,母親又問了一會鐵蛋的事,霍小栗就把鐵蛋繼續放在婆家的事說了一遍,母親歎氣說小栗,你別怪媽沒幫你看孩子,媽也沒辦法,報攤雖然掙不了幾個錢,可多少總能進點,小震累死累活地幹,可工資沒多少,媽要是不幫著他攢點,他怕是連個媳婦都娶不起。
霍小栗有點心酸,說:“媽,您別操這些心了,比咱家還困難的家庭多了去了,也沒見人家的孩子娶不上媳婦,有錢有有錢的結婚法,沒錢有沒錢的結婚法,幸不幸福跟花多少錢辦婚禮沒多少關係。”
“說是這麽說,我可不想讓親家戳著我的脊梁骨說把人家辛苦拉扯大的閨女給糊弄過來了。”一說起這個話題,母親就來氣,聲音不由地就高了上去:“就算親家不要,我也得給足親家麵子,人家拉扯大個閨女不容易,總不能讓人家賠了閨女,在鄰裏鄰居跟前連個麵子都賺不著……”
母親嗯了一聲,用眼角眇著顧嘉樹上了樓,小聲對霍小栗說:“看,心驚了。”
霍小栗不想跟母親說顧嘉樹,就轉移話題說:“您就別惦記著給小震攢結婚錢了,聽說現在都流行裸婚了呢。”
母親吃驚地看著霍小栗:“裸婚?什麽裸婚,就是光著屁股辦婚禮?啊……這哪兒是辦婚禮,這不是光著腚推磨,轉圈丟人嗎?”
霍小栗剛抿了一口水,一聽母親這麽理解裸婚,一口水差點噴出來,想咽又怕嗆著,隻好用力抿著嘴把水憋在嘴裏,好半天才掙紮著咽下去,發出一陣爆破式的哈哈大笑,她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說:“媽,您饒了我吧,我不跟您說這個了……”
這陣爆破式的大笑傳到了閣樓,顧嘉樹愣了一下,想起了剛才嶽母連諷帶刺的話,覺得霍小栗的這響亮的笑十有八九是衝他媽去的,她肯定不知跟嶽母八卦了自己媽媽什麽荒唐事才笑成這樣的呢。
一股悶氣衝上來,一揚手,就把書扔了。
4
後來,因為顧嘉樹沒跟她打招呼就把家裏的鑰匙給了婆婆,霍小栗有點不高興,問了顧嘉樹兩句,顧嘉樹也不高興了,說他是我媽,給她套鑰匙怎麽了?
霍小栗說給她鑰匙不怎麽了,可她要來,總得跟我打聲招呼吧。
“做媽媽的到自己兒子家,打什麽招呼?”
“這不僅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然後,霍小栗就說下班回來,經常看到家裏的東西被動過了,她不喜歡這種被視察的感覺。顧嘉樹卻說媽媽過來是打掃衛生的,收拾的時候,有些東西要挪動一下是自然的,要霍小栗用不著這麽神經過敏。霍小栗就翻了他一眼:“你媽說她是來打掃衛生的?”
“你能不能別一口一個你媽你媽的?幹嘛呢?顯得你木秀於林?你說聲咱媽是能辱沒了你還是怎麽了?”
霍小栗點點頭:“對,我就想顯得我木秀於林,你媽也真的不是我媽,她也沒拿我當一家,人看,我幹嘛要拿熱臉貼別人的……”
霍小栗還沒說完,顧嘉樹已經徹底惱了:“霍小栗!你要敢把後麵的那倆字說出來,我跟你沒完!”
霍小栗微微冷笑了一下:“好,我不說,反正你已經知道了。”說著,就閃進了書房,又探出頭來對顧嘉樹說:“對了,你經常加班不在家,我下班沒事就搞衛生,你別把咱家的幹淨整潔都記在你媽的功勞簿上。”
霍小栗和婆婆沒什麽深仇大恨,她就是看不慣婆婆喜歡在人前表功的虛偽,好像她就是照亮周圍黑暗的明燈就是救世主,每一個人都應該對她感恩戴德。
因為肖愛秋拿了鑰匙牽扯出來的事,霍小栗又七七八八地跟顧嘉樹吵了幾次,每一次吵完了接下來就是冷戰,顧嘉樹厭倦透了,他就不明白,媽媽來就來吧,為什麽要像個倉庫管理員一樣清點他們家的東西,哪怕是儲藏間的一桶花生油少了,她都要問問是哪兒去了,霍小栗不僅不傻還聰明著呢,當然明白婆婆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她,別以為他們搬出來了就山高皇帝遠了,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往娘家倒騰東西了,她雖然老了,可腦子清楚著呢,她得替兒子把家看好了,別兒子在前沿累死累活的栽著樹,摘果子吃的卻是丈母娘。
肖愛秋看看霍小栗,倒沒說什麽,半天才幽幽歎氣說,人老了,就不招人待見了。
霍小栗知道婆婆這是說話給她聽呢,那意思是她討厭她這當婆婆的,卻自己不吭聲,背後指使著顧嘉樹和她兜圈子,她不想多說也不想辯解,吃完飯,就帶著鐵蛋下樓玩去了。
顧美童倒是比以前好了很多,她特喜歡鐵蛋,帶著鐵蛋上街的那親熱勁,讓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鐵蛋是她兒子呢。
顧美童也經常當著霍小栗夫妻開玩笑:“鐵蛋,給姑姑當兒子吧,讓你媽媽再生個。”
顧新建就瞪她一眼:“喜歡孩子自己生!”
顧美童就噘著嘴巴說:“我不生,我就喜歡撿現成的。”
顧美童喜歡鐵蛋那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喜歡,其一是血緣關係,其二是鐵蛋在身邊,從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她做母親的心願,或許,在下意識裏,她已經把鐵蛋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疼。霍小栗也覺得顧美童會比自己還疼鐵蛋。顧美童之所以對她收斂了很多,和鐵蛋有很大關係,怕惹惱了霍小栗,她就會把鐵蛋帶回自己家。
顧嘉樹知道家不是講道理的地方,不論是夫妻還是婆媳還是哪一種關係的親人之間,一旦鬧了矛盾,矛盾裏的對立方,都希望其他家庭成員充當法官的角色,判出個青紅皂白來,可是,家庭裏的旁觀者都想和稀泥,因為判誰對判誰錯都要傷害到其中一方。隻是,霍小栗和肖愛秋都希望顧嘉樹做主持公道的法官。
可顧嘉樹唯一能做的,就是裝傻不傳話,甚至,為了避免矛盾,他盡量不再問家裏的事。
時間久了,霍小栗也覺得沒意思,想著和顧嘉樹戀愛時的那些甜蜜,都恍如隔世了,剩下的,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可是,除了就這麽混下去,她又能怎麽辦呢?
就算她不怕離婚,可離了婚又能怎麽樣?再找個比顧嘉樹好的?那簡直是比上青天還難,就連找個跟顧嘉樹差不多的可能性都沒有,何況是離婚以後,她總不能跟顧嘉樹繼續住在一起吧?就算顧嘉樹同意離婚以後把房子給她,也不敢指望肖愛秋能答應,到時候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呢,讓霍小栗離婚以後帶著孩子回娘家?霍小震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呢,這兩年房子就像發燒一樣,價格高得燙人眼珠子,母親買不起新房子,隻能讓霍小震談個女朋友在老房子裏結婚,如她再帶著孩子住回娘家,怕是霍小震連張結婚的床都沒地按了,哪個姑娘會跟他談戀愛?
周末,回娘家時,母親說秦紫要結婚了,問她是不是隨份禮金,霍小栗有點吃驚,這幾年,在婆家過得雞飛狗跳,她幾乎都忘了還有秦紫這麽個人了,就錯愕地問:“她怎麽才結婚?”
母親搖了搖頭說誰知道呢,那丫頭漂亮是漂亮,就是太瘋了,可能沒人敢要吧。
“那……跟她結婚的是一什麽人啊,膽這麽大?”話一出口,霍小栗就覺得自己有點惡毒:“禮金是要送的,我們做了十幾年同學呢。”
“聽說是個體育老師,老秦兩口子這下可鬆了口氣,終於把女兒嫁出去了。”說著,母親接過霍小栗遞過來的錢,抽出幾張塞回去:“意思到了就行了,不用這麽多,你結婚的那會,她也沒隨禮。”
“我那不是沒給人家隨禮的機會嘛。”霍小栗又把錢塞回去。
母親剜了她一眼:“也有臉說!”
從母親家回來,霍小栗一整天都在琢磨秦紫的事,很奇怪,為什麽一聽說她結婚了,她的心情就會這麽放鬆這麽好呢?等顧嘉樹回來,已經是深夜了,她按亮了台燈,拽了拽正坐在床沿上換睡衣的顧嘉樹:“哎,嘉樹。”
顧嘉樹回頭看著她:“又怎麽了?”
霍小栗就不高興了,好像她一要跟他說話,就要鬧出什麽是非來一樣,她隻那種人嗎,一賭氣,翻身甩給他一脊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