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那些被率領的陽光們

1

那是一個陰鬱的午後,小龍坐在三樓陽台上,這是春天的末梢,院子裏的玉蘭花期將了,赭色的甬道上躺著一層孤苦伶仃的落花,嫩綠的小芽兒正中枝條上鑽出來,風竹們綠得蓬勃了,柿子樹的枝葉肥碩地伸展在空氣中,他的母親,一個永遠鍾愛水果色係的女子,立在樓下的玉蘭樹下,衝著他腳底的位置,厲聲喝道:小龍,你給我下來!你是不是嫌我老得太慢?怕我死得太晚?存心要氣死我?

小龍的目光,從眼梢垂下來,一路跌到母親頭上,她的頭發,因為漂染過度,早已壞掉了,它們憔悴不堪地蓬鬆著,就象她的青春,已到末路,她卻,抵死了不肯任其前去,她用一些連自己都騙不了的謊言,攙扶著搖搖欲墜的婚姻,一路艱難地走來,她總是人前滿麵春風地陳述著我們家先生我們家先生,在轉身人後時,那些春風還在她的臉上殘存著尾聲,她牙齒,已將無邊的恨意,叼在齒間了。

她是那樣的愛慕虛榮,而她的丈夫,卻又是那樣地喜歡讓她視為顏麵頭等大事的婚姻破綻百出,她的婚姻就像一張在歲月的侵蝕裏乏掉的魚網,而她,總是疲於奔命地奔波在縫補漏洞上,總是,剛補好了這端,那端的漏洞就已現了端倪。

當小龍百無聊賴時,他就會坐在曬台的柵欄上,隨著身體的搖晃,吱吱呀呀的響聲,帶著潛在的危險,微微的刺激感,像一條潛行的蟲,在心裏,癢癢地蜿蜒而過。

從小,他就是個乖孩子,那時,他絕望的母親經常將他反鎖在家裏,徹夜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裏尋找眠花臥柳的丈夫,他便搬一把椅子,放在窗下,踩上去,兩手把著窗上的鐵欄杆,一聲不響地望著院子,不哭也不鬧。

所以,長大後的小龍,每每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他的腦海裏就會浮上一些這樣的詞匯:苔蘚,陰鬱,隧洞……

他的童年就像一條生滿了苔蘚的、終年不見陽光的長長隧道。想到這裏的時候,他就會將自己的雙交叉在一起,然後,他就感受到了冰冷,從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冬天的雨水,這也是他總喜歡坐在曬台上的原因之一,每當陽光普照在他的身上,他就感覺自己像一種冬眠的動物,正在被陽光從冰冷的堅硬中漸漸喚醒,他的心,在陽光的撫摩下一點點柔軟起來,他是那樣地鍾愛陽光,感覺它們像一些透明而剔透的精靈,穿越了雲層,穿越了衣服,在他的皮膚上,輕盈地舞蹈,將他心中的陰鬱,一點點地,驅趕盡了……

更多時候,無論哪個季節,在青島的某條街上,你就會看到這樣一個少年,他擼起袖子,將修長的胳膊平平地展在空氣中,他專注地望著胳膊的上方,嘴角有微微的笑,好象他的**的胳膊是一個偌大而精彩的舞台,上麵,有你我所不能見的精彩,在他的胳膊上演出。

有人問過小龍為什麽要這樣,小龍就淡淡地笑著說:我在看陽光在我皮膚上跳舞。

他們驚詫地看著他,間或,也會有人歎息著搖頭走開,他們都說,小龍是個不一樣的孩子,他有足夠的、他人所不能及的卻讓人惶恐的聰慧。

他是個沉默的孩子,他的眼裏,有一個別人所不能參與的世界,他能聽到院子裏的那兩棵高大玉蘭樹的私語,也能聽草藏在風竹叢中的哭泣,更能聽到精靈們在老樓的牆壁間穿梭嬉戲的聲音。

他們惶惑地相傳,老街上的老樓裏,有個能通靈的孩子,也有人來找小龍證實,小龍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說: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美好的天堂,難道,你們看不到自己天堂的樣子麽?

這句話,問得所有人都麵麵相覷,小龍清亮的目光讓他們想到了嬰兒的眼睛,世上所有嬰兒的眼神都是清澈的,因為嬰兒的心,因為嬰兒們還沒有機會目睹人世間的肮髒,後來,世間越來越多的肮髒湧到了嬰兒們的麵前,於是他們的眼神便越來越渾濁了,是不是,他們心裏的天堂,就是在這時丟失的?他們心中的那座天堂,被世故,貪欲等等的欲望壓塌了……

2

小龍搖晃著長長的腿,疲乏的木柵欄發出了刺耳的呻吟聲,木質樓梯上循序漸進地傳來了咚咚的響聲,小龍知道,他的母親,一定是拖著那條五彩繽紛的圍巾上樓來了,這些年來,母親契而不舍地從事著兩件事,其一是尋覓女人在丈夫身上留下的痕跡並驅逐她們,其二就是編織圍巾,每年四季她都在編織,所有的老樓房客都以為她有著無窮無盡的親友團,不然,那些織好的圍巾都去了哪裏呢,而小龍知道,他的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已經不再有什麽親人了,獨生女,父母在小龍出世不久就相繼去世,小龍很小的時候,曾陸續有幾個灰衣灰裳的男女來過老樓,他們和他們帶來的禮物一起,被母親攔截在院子裏,他們用景慕的眼神打量著老樓打量著已有了些雍容氣質的母親,連蹲下來哄小龍玩時,臉上都帶了巴結之色。

母親連進家喝一杯茶的邀請都沒發出,到了最後,他們的臉上已失望之色,有幾個的臉上甚至添了怒色,反正,他們離開的姿態,非常之決絕,母親望著他們的背影,用鼻子笑著,然後,用腳挑開他們的帶來的禮物,鼻子裏的笑聲,就更是響了,像一匹小馬,在清晨的空氣中忽閃著鼻翼。

那個年代,商品房與地產經濟這兩個詞匯還沒有在社會上誕生,在房屋配給製的年代,對於青年男子們來說,找間結婚房遠要比找個女人結婚困難得多,那些遠房表親們來找母親,大多不是為了為著親戚的情意而來,而是想到這裏為他們因沒有房子而結不了婚的兒女們來求母親的。

他們遞上禮物都,都先後吭吭哧哧地表達了同一個意思:能不能看在多年親戚的麵上,借一間房子給某某做新房。

小龍親眼目的了母親的絕情,她總是漫不經心地告訴他們,房子都已租了出去,而且簽的都是長約。

那時,小龍眨著不解的眼睛,看著他的母親怎樣麵不改色地演繹著謊言,事後,他不怯怯地問母親:二樓上不是有空房間嗎。

母親摸摸他的頭,用嘴角笑了一下:傻孩子,這是個寧借老婆不借房子的年代。

等母親到了三樓曬台,小龍已從柵欄上下來了,他呆呆地站著,看著一位女孩子拖著巨大的行李箱慢慢拐過褐色的石條台階,站在院子裏,她仰起頭,打量了一下院子,目光與小龍的目光遭遇,然後,她粲然一笑:請問伊河先生的家是這裏麽?

小龍呆呆地看著她,慢慢地張開嘴巴:是的,請問您是哪位?

女孩子咯咯地笑了,她指了指小龍的身後:我是這裏的新房客,喏,就你身後的閣樓,伊先生說把它租給我了。

正當小龍也璀璨一笑時,就見空氣中滑過了一道柔軟的彩虹,它飄飄地直墜在女孩的行李箱上:我是他老婆,他說租給你就租給你了啊?我不租!

小龍忽然地感覺無比羞恥,為他的母親——李小蘭。

她將手裏的毛衣針扔向女孩,連編織到一半的圍巾。

許多年後,小龍還能記得,在他21歲的秋天,悠悠就像一個橘色的精靈,率領著一身陽光,闖到他的麵前,她仰著臉向他笑的樣子,就像一瓣在糖水中浸泡了許久卻剔透晶瑩的橘子。

在他的記憶裏,悠悠一直是橘色的,就像一抹悠長的橘色光芒,停立在午後的行李箱上,染成橘色的長發,像一片粼粼的水波紋沿著她的肩,一路傾瀉在腰間,她輕盈地立在院子裏,讓小龍想到了很多美妙的詞匯,譬如天使譬如剔透晶瑩,這個抽象的詞匯,因著她的到來而具象起來。

小龍離開了曬台,沿著木質樓梯,飛快地向樓下旋轉,慘淡的光線從北窗上慘淡地滲透進來,隨著小龍的腳步聲,發出了隻有保養很好的木質樓梯才會發出的呱呱響聲。

小龍感覺是自己飄落在悠悠麵前的,像一陣無根的風,當他心情愉悅,他就真的會有腳下生風的感覺。

小龍微笑著拉起悠悠的行李箱:我爸爸出去下棋了,你可以在我的房間等他。

李小蘭站在劈手奪下行李箱,望著小龍的眼睛:我說了,不租!

小龍笑了一下,溫柔地叫了聲媽,然後,掰來她的手:你知道爸爸為什麽不愛呆在家裏麽?因為你最愛幹的事情就是不讓別人稱心如意。

李小蘭張開了嘴巴,鮮紅鮮紅的唇,象兩片拉長的布帛,那些聲嘶力竭,終又是在小龍似笑似嘲的微笑中,禁了聲。

小龍拉著行李箱走過赭石甬道,悠悠忽然指了地上皺成一團的褐色紙張樣的東西問:這是什麽?

小龍仰了一下頭,指了指樹上依舊殘存不落的玉蘭花說:是玉蘭落花,一到春末,它們就像用髒的抹布落滿了院子,掃也掃不淨。

悠悠嘟起優美的唇哦了一聲:玉蘭花落怎麽會是這樣呢?她的眼稍裏,滑過了一片失落的雲朵。

小龍的心裏,**漾著春光明媚般的幸福,忽然,他聽到了一聲尖叫,是悠悠,她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一隻颼然鑽進風竹叢中的老貓。

她的樣子,讓小龍又愛又憐,他想捉過她的手,合在掌心裏暖著,卻又怕著唐突,便忍住了,低低說:別怕,是樓後的傻子家養的貓。甬道的兩側是細細的風竹,每每風吹,便簌簌做響,如泣如訴,無風且是光線很好的中午,竹叢裏便隱著相互嬉戲的貓們,它們體態肥碩,寶石樣的眼球,在黑夜裏閃爍著幽幽寒光。

3

老樓的背後,遠不如樓前這樣繁榮,除了幾株多少年來不肯長粗長高的臭椿,再也無有任何植物,傻子和他年邁的父母,從小龍記事起就住在那裏,這些年來,他們一家三口就像被時光漏鬥漏掉了的三粒分子,歲月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傻子依舊是滿臉青蒼的胡須,兩眼直直地看著每一個路過他麵前的女子,他的母親依舊是那個白發、精瘦,精神矍鑠的老年女人,她有一雙銳利寒冷的眼睛,看人時,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巫氣,而傻子的父親則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他的手裏中總是握著掃把或是簸箕、再要不是一把小青菜,總之,他是忙碌而沉默的,除了偶爾呼喚一下老太婆養的那二十幾隻貓外,沒人聽見過他發出其他聲音,有時,小龍會想,這樣的一家人,他們的屋子裏會是什麽樣子呢?他們全家的夜,是怎樣度過的呢?

傻子一家住的房子也是小龍家的,這排小平房在設計上曾是老樓的鍋爐房。落實政策後,傻子一家找不到地方搬,而且他們也不肯搬,伊河說反正樓後的房子又潮濕又暗終年見不著巴掌大的一片陽光,租不上價錢去,不如,就當做善事,讓傻子一家住到自然消亡為止。

據說傻子最少有四十歲了,他的傻,並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在他的嬰兒時期,他來自南方的母親喜歡讓他躺在竹子嬰兒車內,推著他去菜場買菜,或是在青石條的老街上走來走去,隨著每過一塊石板的顛簸,他就會咧開嘴,衝著母親甜甜地笑,他的母親愛死了他幹淨純淨的笑,可,因著貪戀他的笑,便將他毀了,據說推著嬰兒車一顛一顛地穿過老街上的石板路時將那時還不是傻子的傻子的尚未成型的腦組織顛成了一鍋糨糊,於是,他便傻了,於是,他的父母終生將之引以為疚,再也不肯要第二個孩子,發誓要把一生的愛,全都支付給傻子。傻子一天天長大了,長大的傻子學會做禍了,在別人紛紛辭職下海經商的大潮中,還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也辭了職,辭職之後的老太婆在家照顧著傻子的飲食起居,太陽很好的時候,牽著他的手在院牆內曬太陽,再要不就是領著他去街上買冷飲,體型碩大的傻子一任母親牽著,在老街上來來去去,他臉龐大而柔軟,像剛剛蒸好的雪白饅頭,和那些先天性智障者五官擁擠在一起的樣子截然不同,他遲鈍的目光,像爬行的蝸牛,緩慢地移動,漸漸的,傻子開始長胡須了,他龐大的雪白麵龐的下半部分,由雪白細膩的饅頭變成了在黑芝麻中滾過的糯米蒸糕,他的母親說,她每天早晨都要蘸著肥皂水給傻子刮胡子的,可一過中午,鬱鬱蔥蔥的胡須就再一次覆蓋了他青光光的大半張臉,再後來,傻子開始看見女人眼睛就直了……

曾有老街上的街坊見傻子看見女人就流哈喇子的樣子,便半是玩笑半是調侃地對他母親說該給傻子娶房媳婦了。

傻子的母親當時就跟人翻了臉,因為她覺得說這話的人,絕對是心懷叵測的,無非是嘲笑她癡傻的兒子竟也向往男女之事。

她從不認為她的兒子是傻的,他隻是,智力發育到嬰而階段就停止了前進的碩大嬰兒而已。

她不允許任何人說她的兒子是傻的,她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向周圍人解釋,其實,她的兒子小時候是多麽地聰明,他隻是永遠長不大而已,不是傻。

伊河說從他二十歲起,就嗅到了樓後的平房裏傳來了陣陣的暮氣,可是,這暮氣散發了二十幾年了,傻子一家依舊健康得倔強,這讓他,多少有些喪氣。

忽然,悠悠低低叫了一聲,閃到小龍身後,並在後麵捅了捅他的腰,小龍抬眼,就見傻子笑嘻嘻地站在樓梯口的一側,滿眼溫暖地看著悠悠,透明的哈喇子順著嘴角垂下來,像一道透明的冰淩,他的目光,在悠悠身上緩慢爬行。

小龍低聲喝道:傻子,上一邊站著去。

傻子沒聽見一樣,依舊盯著悠悠笑個沒完,沒人知道傻子的真實歲數,好象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壯年期,沒事時,他常常趴在老樓的圍牆上,望著街心,每每有女子走過,他便笑得燦若春天,透明的哈喇子拉著長長的嘴巴從老樓的院牆上砸墜到街邊,當然恰好落到美女身上的時候也曾有過,為此,傻子還曾挨過一次暴打,那時,小龍才七歲,放學回來時,他看見傻子被一個強壯的男人壓在身下,被打的鼻青臉腫滿嘴哀號,再然後,他就看見傻子的幹瘦幹瘦的母親擎著一把斧子從樓後衝了出來,她目露凶光,菲薄的唇間躥出了世間最為惡毒的詛咒……

結局是茁壯的男子拉著他妖冶的女人落荒而逃。

傻子又往前湊了湊,小龍幾乎是嗬斥道:傻子,你再往前走我就揍你了!

這時,就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拉起傻子,然後,一個陰冷的聲音道:打一個孩子是傷天害理的,會遭報應的。

是傻子的母親,她邊拉著傻子往老樓後走邊低聲絮叨,李小蘭正是有氣無出撒,這話恰被她收在耳中,便跳腳道:我們傷天害理?我們傷天害理也沒有厚著臉皮白住人家房子幾十年。

埋頭往前走的老太婆便站定了,望著他們,又定定地看了悠悠幾眼,目光裏,忽然地就似有幾片陰霾緩緩襲來,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著悠悠,說:你來了啊?老樓的氣數,終於要盡了。

她的口氣是那樣的熟稔,仿佛,她與悠悠之間相熟千年萬世,隻是相互被時空隔絕多年,而今,終於得已相遇而已。

說完這句話,她便不再多語,拉著傻子匆匆回樓後的小平房去了。

小龍怔了一下,看著悠悠:你認識她?

悠悠搖搖頭,一臉的莫名其妙,李小蘭冷冷說:她身上是有巫氣的,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她經常能看見一個穿著紫色金絲絨旗袍的女人在深夜的玉蘭樹下哭泣,我看了一下你祖上留下的老照片,那個女人就是你曾祖父的外室,在你曾爺爺逃去台灣後的第四天,她在玉蘭樹下吊死了。

李小蘭輕描淡寫地說完這些,就徑直進樓去了,悠悠聽得瞠目結舌,踟躇著不敢往裏走,小龍上了幾步台階,回首來笑:別聽她的,我媽是不想租給你房子,所以,特意說這個嚇唬你。

悠悠將信將疑:看上去你媽很討厭我,為什麽?

我媽不喜歡女人,特別是漂亮女孩。小龍輕笑。

悠悠也笑了,很釋然地。所有女人都是喜歡被恭維的,天使也不例外。

她跟著小龍進樓了。

4

其實,小龍知道,李小蘭所說,是有曆史淵源的,當年,這老樓是曾爺爺買給他寵愛的外室的,也確實是他拋下了外室去了台灣,外室從失望到無望,便自縊身亡了,由留在青島的爺爺繼承了房產,隻是好景不長,解放後,老樓被充了公,由十幾家居民割據,爺爺舉家被驅趕到鄉下老家,直到80年左右落實政策,老樓才算是物歸原主,隻是,樓依舊,人已非了,爺爺已在寒病交加中做古七八年了。

美了的是小龍的父親,伊河,正是青春無限好,加上一棟老樓的身價,在世俗世界裏,燈紅酒綠的愛情,豈能不似激浪拍岸般地洶湧而至?說白了,人不過是食無穀雜糧的直立動物而已,芸芸眾生裏,能有幾顆心徹底脫了俗,所以,大多的愛,還是市儈的,伊河終是在紛紛若繞花之蝶的美女叢中挑花了眼,在蝴蝶群裏穿行了一輩子,娶回來的卻是隻蛾子,每每吵架,伊河便搬出這話,將李小蘭刺激得跳將起來,幾乎要將樓板頂塌。

盡管如此,伊河對李小蘭卻也並去棄意,宛如她已是舊年牆上的一壁陳畫,雖是看倦了,但,尚無掀下來的必要了,因著再去覓一畫來補缺,也是件費周折的事,不如,由它張掛在那裏,他該出門覓新畫就去覓新畫,反正,鐵定了李小蘭是沒有勇氣揭竿而起的。

這棟百年老樓,給了她多少實惠,譬如她的虛榮,譬如她的衣她的食,哪一項不是賴老樓以生存呢?而老樓,是伊河的,她是多麽地需要牢牢坐穩了伊太太的椅子,隨後,她所想要的一切,才會到來。

小龍推了一下門,門紋絲不動,被從裏麵關上了,小龍便衝麵上略有尷尬的悠悠道:其實,我媽很善良,就是有點任性。

伊河說那不是任性,是潑,女人麽,一旦潑起來,作為女子應有的自尊自愛的矜持,全都化為烏有了。

小龍衝樓梯揚了揚腦袋,示意悠悠跟他走:反正我爸說把閣樓租給你,索性,我們去三樓的曬台上等他吧。

悠悠遲疑了一會,說算了。就伸手來拉行李箱:我覺得你們這裏怪怪的。

小龍的臉,一下子紅了,死死地扣緊了手指,不肯將行李箱還她:可是,你已經和我爸說好了。

奪不過行李箱,悠悠有些惱了,牙尖齒利地道:現在,我決定,不租這棟陰氣森森的破樓了,成吧?

小龍說:你走了,我爸會誤會我和媽媽的。

你爸誤會你幹我屁事,再說了,就你媽那潑婦德行,還需要誤會嘛,我看她是欠揍。

這句惡毒的話,顯然惹惱了小龍,他怔怔地看了悠悠一會,眼裏,漸漸有了晶瑩的透明,他一撒手,賭氣似地將行李箱扔在地上:你有一顆和外貌不相稱的心。

你索性說我惡毒不就得了?悠悠不以為然地說著,去拉倒在地上的行李箱,當拉起拉杆時,她幾乎瞠目結舌,行李箱很宿命地碎了,騰地碎成了兩片,如同兩片之間從來就沒有過相互聯絡,女孩子的嬌豔內衣,化妝品,雜誌等,以肆無忌憚的姿勢,鋪展在走廊上。悠悠愣了一下,手忙腳亂地去收拾,可那些收攏起來的東西,仿佛是受盡束縛的物件終於得到了無限自由的空間,在散落的瞬間,它們的個體統統比從前膨脹了幾倍,再也不是原來的低眉順眼。

而且,碎成了兩片的行李箱,像夜色中的**,兩片之間,距離很遠地攤開著……

悠悠終於放棄了收拾它們。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裏噙著淚水,恨恨道:這破樓裏到處充滿了魔氣,自我進來,就沒給我好顏色看。

小龍撲哧就笑了,知道她終於妥協了,不會走了,盡管她心裏充滿了怨氣。

悠悠坐在曬台上,春末的陽光鋪灑過來,將整個曬台籠罩在橘色的光暈裏,悠悠就像一道隱沒其中的光束。

小龍一趟又一趟地往上搬搬她的東西,因為行李箱碎了,他不得不一點點的往樓上拿,當他收攏最後幾件外套時,他發現幾件淺豔外套上多了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他便知,定是李小蘭幹的,她趁自己上樓之時,將悠悠的外套狠狠地跺了幾腳,然後又沒事人一樣躲回家去了。

小龍用兩片疊起的行李箱托著衣服站在那裏,長而幽暗的走廊,寂靜無聲,他在門上輕輕地踢了一下,就上樓去了。

後來,他就坐在曬台上,一直將黃昏坐得漸行漸近了,悠悠偶爾會點一根香煙,眯著眼睛看他,那種眼神,讓他想到了一種食肉的小獸,在窺視著盤踞在眼前的食物。

他每看一眼悠悠,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裏活動著無數的小小精靈,它們在他的心房在他的肢體上舞蹈,輕盈而靈巧,撓得他周身的神經簌簌做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