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愛情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1

一周後,小龍把父母的骨灰盒從樹下挖了出來,埋進了墓地。

從那以後,聚集在老樓院子裏的野貓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龍決定,刺殺陳年的行動,現在開始。

首先,他要找到陳年,可尋找陳年實在是件沒有絲毫懸念的事情,因為悠悠的懷舊,他已將陳年的一切掌握的了如指掌。

開始幾天,他站在陳年公司的寫字樓下,點上一根煙,等陳年出來,每天下午六點鍾,陳年會準時夾著公事包出現在寫字樓外的停車場,他總是習慣性地看看兩邊的車,然後,才坐進去,將車慢慢地倒出來,慢慢駛出停車場,離寫字樓大約30米左右才突然加速離開。

小龍就這麽看著他,看了整整一周的時間,關於怎樣禮貌地接近陳年,又怎樣迅速地將銅絲套在他頸上這個環節,小龍已在心中演習得爐火純青。

看陳年時,他的手,插在牛仔褲兜裏,手指緊緊地捏著一條細細的鋼絲,不,應該說是銅絲,為了得到這根銅絲,他特意去了很多家土產店。

他想買一根閃爍著寒光的,堅韌的鋼絲。

可土產店裏隻有發白發烏的鐵絲,看上去,它們是那樣的羸弱,在指間折了幾個來回就斷掉了,他垂頭喪氣地從土產店出,他覺得,殺死陳年是件帶著神聖色彩的事,用一根細而沒有金屬寒光的鐵絲,實在是太辱沒這個行動了。

他需要一根鋥亮的,閃爍著美好的金屬光澤的金屬絲。

後來,他折回店裏,繼續挑選金屬絲,他的挑剔,都引起土產店主的警覺了,他狐疑地看著他,眼睛裏圈了無數個問號,然後死死地盯著他的手指看。

小龍的手指,又細又長,好象一雙鋼琴家的手,據說這樣的手很有女人緣,可小龍不信,因為他想要悠悠,悠悠卻不屑於他。

土產店主終於失去了最後的耐性,有些不耐地問:你究竟要什麽樣的金屬絲線?

小龍眨了眨眼睛,看上去,他好象在剛睡醒的懵懂中,或是夢遊,他捏了捏自己的額頭,歉意地笑著說:我想要一根看上去很漂亮的,閃爍著明亮的金屬光澤金屬線。

店主嘴裏吐出一聲幹脆利落地笑,好象有點不屑。

小龍又補充道:而且非常結實。

店主彎腰從櫃台底下搬上一捆沉重的電纜,抽出電纜頭,指著裏麵的銅絲說:你買電纜回去自己剝吧。

小龍問道:它漂亮嗎?結實嗎?

店主剝出一小截給他看,果然,金光燦燦的銅絲在他麵前閃爍著高貴的光澤,那是他所見過的,最漂亮的最高貴的金屬光澤,橘紅色光暈籠罩了整根銅絲,是的,這就是他想要的金屬絲。

他心滿意足地買了幾米電纜,卷起來,拎回家去了,街上的空氣,是那樣的清爽,每一個路人的麵目,都是那樣地親和。

然後坐在黑夜的地板上,他將它們剪成一米左右長的一段,一共剪了三根,他想,如果這三根銅絲都殺不掉陳年,他就會收起殺念,事不過三,他很迷信這條古訓。

每看一眼陳年,他的手就會呼地冒一次冷汗,每次離開停車場的路上,都會有人詫異地看著他,因為,他的牛仔褲兜下,濕漉漉的,一直濕到膝蓋的位置。

一個周的時間,他學會了從容地在人們關注的目光下不動聲色地前行,他想,他已經初步具備了一個殺手的特質。

下班後的悠悠很累,小龍坐在她的門前,等她,他常常這樣等她,提著買好的熱飯熱菜,盡管她從不領情,可,他還是喜歡這樣做,因為隻有這樣做,他才會覺得時光過得很充實,充實的日子比較容易找到快樂。

那天晚上,他們將小餐桌搬到悠悠的大**,悠悠的床墊中間,已經有兩個微微凹下去的坑,那是陳年和小龍合夥留在悠悠**留下的痕跡,一看到那兩個凹坑小龍就會無比憤怒,男人的團隊精神如果體現在**是最恥辱最齷齪的。

那兩個凹坑是他和陳年在**時膝蓋留在**的,因為他們都很紳士,據說,紳士精神體現在**就是,用肘和膝蓋支撐自己的體重。

他曾提議買一張新墊子來,將舊墊子扔掉,當他說完時,發現閣樓裏安靜得出奇,他看見悠悠瞪著驚恐的圓眼睛看著他,仿佛正在目睹一個殺人犯解肢一條鮮活的生命。

好半天,她才斬釘截鐵說:你不喜歡這床可以不上,想換墊子,沒門!

在悠悠心裏,陳年曾經躺過睡過的墊子就是一頁幸福方舟,是無可替代的,小龍就做了罷。

小龍把裝在袋子裏的菜打開,碼在小盤子裏,碼得整齊而漂亮,再端到**的小幾上,他想,如果在這個晚上悠悠能說她會漸漸放棄對陳年的期待,他就收了殺心。

可是,悠悠再一次令他失望了。

悠悠將酒杯和他碰了碰,無限傷感地說:小龍,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麽?

小龍說你生日?

她晃頭:是我失去陳年整整一年的忌日。

小龍有點失落,揣著小心問:你有什麽計劃麽?

悠悠答非所問道:小龍,你說,愛情是不是一種信仰?

小龍想了想說:好象是吧。

悠悠點點他的鼻子:愛情就是一種信仰,比如我對陳年,你對我,其實都已不再是單純的愛情了,而是信仰,上天就是這樣弄人,為什麽我們變不成彼此的信仰呢?

小龍說:是你不肯。

悠悠就感傷地說:我想讓你變成我的信仰,可是,我的心,不肯。她仰頭,將酒幹了:你不要枉費心思了,我能給你的,隻能是傷害。

陳年能給你的,不也是傷害麽,為什麽你還在等?小龍反駁,悠悠有些醉了,她歪歪地看著他,笑道:是啊,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沒辦法,喏,對了,今天晚上你不能碰我,我要保持傷感的純潔度。

小龍看著她,殺心,漸是堅硬。

2

白天的陳年看上去很陽光,身材和鼻子都像楊樹一樣挺拔,小龍若無其事地走到他的身邊,他想讓自己顯得鎮定從容一些,可是,他的嘴唇,卻在發抖,他管不住它們,隻好,緊緊地咬著唇,站到正在開車門的陳年身邊,直直地看住了他。

陳年發現了他,準確地說應該是看到了他的影子,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到了陳年的車門上,陳年直起腰,眯著眼睛看小龍,然後笑了一下:我見過你,知道你是誰。

小龍說:是的,我是悠悠的房東。

他友好地拍拍小龍的肩:可是,聽我太太說你他的男朋友,對嗎?我很不明白,難道悠悠和我好的同時也在和你談戀愛?

小龍什麽也沒說,他又咬了一下上唇,眼睛往上翻了翻: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

陳年做沉思狀:如果你要娶她,我祝福你,走,我請你喝茶。

就鑽進了車裏,小龍躊躇了一會,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陳年專注地看著前麵的車輛,目光平淡而漠然,小龍放在褲兜裏的手,像撚佛珠一樣撚著那根銅絲,有些冰冷的**正慢慢地順著指尖順著掌心滲出來,他用眼梢緊張地看著陳年,感覺喉嚨真的很幹,這時,他感覺自己足以一口氣喝完一桶純淨水。

他在心裏,暗暗地丈量著怎樣才能將銅絲準確無誤地套在陳年的脖子上,很快,他就發現,用銅絲殺人,選擇坐副駕駛位置是個錯誤,他想起了意大利黑手黨,他們用鋼絲殺人時,總是坐在被殺者的後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將銅絲套上去了,手下一緊,被殺的人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就昏死過去。

小龍覺得很冷,忽然覺得很冷,他的牙開始打架,這時,陳年掃了他一眼,說:你身體不舒服嗎?

小龍搖了搖頭說:有點冷。

陳年很同情地看著他:可能是感冒了,看樣子你體質不好,你太瘦了。

小龍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然後,捏住銅絲的手鬆弛下來,身體就漸漸暖流回升了。

路上,陳年說了幾家茶樓的名字,說:我是這些地方的老主顧了,你想去哪?

小龍想了想,忽然笑著說:前一陣,我發現了一家不錯的茶樓,要不,還是去那家吧,我不是很喜歡在陌生的地方喝茶。

陳年說好,小龍指揮著陳年在城市的街道上繞來饒去,將黃昏繞成了黑夜,陳年一次次地問:怎麽還沒到,究竟這家茶樓在哪裏?

其實,小龍也不知道那家茶樓在哪裏,他隻是克製不住心慌,克製不住恐懼,他不知該怎麽,事後,小龍想,若是稍有點警惕的人,或許早就醒悟了,會將他趕下車去,自己開車走人,可是,陳年沒有,小龍想陳年是那樣的麻痹大意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很看不起伊小龍,壓根就瞧不上像他這樣一個沉默消瘦的年少男子能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來。

說白了,就是陳年根本不相信小龍會有足夠殺死他的勇敢。

想到這裏,小龍就將自己的心,又往狠毒的路上逼進了一寸。

他痛恨每一個看低他的人,除了悠悠,他的自尊神聖而不可侵犯。

街上的行人還很多,馬路上的車子還川流不息,小龍的心,在惶恐的掙紮中漸漸平靜下來,他想,現在動手,太容易暴露自己了,輕易就會被人捉了現形的謀殺,那是蠢人的行徑,而他,是有智慧的,他要像陽光融化雪花一樣將陳年的痕跡幹淨利落地從這個世界上消除掉。

所以,小龍指了一家臨近的茶樓,說:到了,說好了,今晚我請。

陳年說:誰請無所謂,都是小事。

他們要了二樓的個單間,像兩個需要相互說服的生意人一樣,在藤編茶幾的兩側對麵坐了,房間裏充斥著刺鼻的印度香,陳年用手捂了一下鼻子,拿眼角看著小龍,無聲地笑,小龍知道,那是譏笑,在譏笑他的品味,而對於來自陳年的任何一種評價,小龍已不在乎了,反正,他再也沒有機會不會將這種看法傳播給其他人了。

這家茶樓,小龍是第一次來,他下去要茶,要了最中檔一些的茶,他想,他不能要最好的也不能要最不好的,因為這兩者太極端,容易給人留下印象,就像一個人長相極醜或極漂亮都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樣。

在這個夜晚,他不希望被任何人記住,最佳的選擇就是,盡量不給任何人留下特殊的印象。

小龍沒讓茶藝小姐表演篩茶的技藝,因為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與陳年在一起,不是非常帥的陳年氣質不錯,屬於那種容易讓女人看一眼後,會在以後的日子偶爾回味一次的氣質。

他們慢慢喝著茶,陳年總是看天花板上的那枚中國結,他用這個舉止告訴小龍,和他在一起,非常無趣,他隻所以堅持坐在這裏,是礙於麵子。

後來,他笑了笑說:很奇怪,以前我看見你時,會有莫明的心慌與焦躁,可今天我見了你,就沒這種感覺了。說著,他抿了口茶,又自嘲說:可能那是和悠悠偷雞摸狗地好著,有做賊心虛的感覺,總覺得別人在盯著自己身上的見不得人短處。

在悠悠心裏,你們的愛情是神聖的。小龍抬起眼皮,堅定地看了他一眼,有點譴責的味道。陳年不置可否地笑笑,欲言又止地將辯解吞了回去。小龍在心裏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吃著鬆子,對陳年再言的話,便有了充耳不聞似的漠然。

陳年不時拿眼睛看著他,笑,又自我解脫般地說:我沒有她說得那麽卑鄙,到了我這年齡你就知道了,男人的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

她從沒說過你卑鄙,她一直在等你。小龍埋著頭,心下,為悠悠,生生地就悲涼起來,她揣著一顆那樣卑微的心等這個男子允許她繼續匍匐在地去愛他,在他心裏,她卻已成了搬弄是非的長舌婦。

陳年抿著嘴巴看他:給她做說客來了?

小龍搖了搖頭,半天才說:你不知道她有多愛你。

陳年目光漸漸黯然,歎了口氣:咳,有些事是沒辦法的,我也不舍得放下她,她錯就錯在不該打電話約我太太出來攤牌,我被逼進死胡同裏了,如果在情人和太太之間必須選一個令之受傷,百分百的男人會選擇令情人受傷,因為傷害了情人隻負良心的責任就可了,相比於法律責任和現實糾紛,良心責任不過是根會在午夜燃盡的香煙。

那天,他們很晚才離開茶樓,也沒太多話,也不甚看彼此,大多是抿茶,然後看著別處,誰也沒有離開的理由,除了悠悠亦沒可交流的內容。

而小龍覺得在這裏說悠悠是種褻瀆。

所以,除了沉默,他們還是沉默。

3

夜空湛藍星星寥落,一個沒有結果的夜,當陳年向小龍道別時,小龍忽然伏到他車窗上:你能送我回去嗎?

陳年沉吟了一下,打開了副駕駛旁邊的車門,小龍說:我不喜歡坐這個位置。

說著,就將車門關上了,他轉到車的另一側,自己拉開車門,坐在陳年的身後,說:謝謝你。

車子平緩地遊進夜色,街道很靜,街邊的樹木,像欲躲藏進夜的懷抱裏的人林立兩側,靜靜屏住了呼吸。

偶爾,有流浪貓躥過街心,還是誰也沒話,小龍用眼角看著他,第七次問:如果悠悠打算等你一輩子,你會怎麽做?

他第七次用同樣的話回答了他:那是她自己的事,與我沒關係。

一聲悠長而冰冷的歎息滾過了小龍的心底。

後來,小龍想,哪怕陳年變換一下回答的話,他都會原諒他的寡情,他怎可這樣自私?

他還記得當他把銅絲繞到陳年脖子上時,陳年還笑了一下,很簡單,大約是嘲笑他模仿意大利黑手黨模仿得很不到家,因為,他把銅絲繞在了他的下巴上。

金燦燦的銅絲繞在陳年下巴上的樣子,使他看上去很可笑,小龍自己特忍不住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沒實踐過,生疏得很。

陳年將他的行徑當成了一個愚人節式的恐怖玩笑而已,像他這樣一個瘦弱而文靜的男子,就是給他一條繩子,求他殺人怕是他都要嚇得尿褲子的。

陳年看著小龍臉上的表情,忽然就嗬嗬大笑起來,小龍的臉,騰的就紅了,他幾乎是嚷了起來:你別笑我,你一笑,我的手會抖的。

可,陳年笑得更厲害了,他已踩了刹車,將車子平穩地停在了道邊。

小龍麻利地將銅絲往下一落,用腳踩著駕駛座的後背,死死地用了些力氣。

陳年明白了,這不是個模仿遊戲,他的臉越來越紅,他的眼神複雜而絕望,死死地看著他,像在要一個答案,小龍伏在他耳邊說:如果你活著,悠悠就永遠不會愛我,而你,又是這樣的卑鄙自私,根本就不配擁有她的愛情。

陳年的嘴巴張得越來越開,他的舌頭一點點地探了出來,好象要極力去吻一個人的唇,他的喉嚨咕嚕咕嚕地響著,一種腐敗的氣息,從他口腔裏噴出來,氣勢磅礴地包圍了小龍的麵龐,小龍努力地將頭別向一邊,試圖躲開他的口氣,可是,這腐敗的氣息擴張的範圍越來越大,令他無處躲藏,相形之下,他的手與腳上,便添了些力氣,甚至,他聽到了陳年頸骨細細的斷裂聲,碎碎的,像冬夜的雪花,在空氣中隱隱地篳撥響著。

陳年戀戀地合上了眼睛,他的身體,像一條蜿蜒的蛇,在駕駛座上抖了幾抖就不動了,然後,一股刺鼻的便氣在車廂中彌漫來來,他愣愣地看著銅絲,深深地勒進了陳年已有些鬆弛的皮膚裏,他的嘴大大地張開著,眼球外凸著,像兩隻被剝了皮的煮雞蛋,被塗上了一些黑的紅的顏色而已,小龍一陣反胃,他跳下車去,蹲在路邊,開始瘋狂地嘔吐。

後來,他坐在馬路邊上,覺得身體裏空空****的,好象剛才的嘔吐他將體內的五髒六腑全都嘔吐了出來。

偶爾,有車子呼嘯著從他身邊疾駛而過,大約是像他這樣午夜裏將車子停在那路邊吐酒的司機很多,所以,便也無人停車下來看個究竟。

小龍慢慢站起來,拉開車門,陳年保持著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動作,瞠目結舌地仰在駕駛座上,小龍捅了捅他的身體,還有點溫熱,然後,他定定地看著他,心裏,在飛快地轉過千萬個去向。

將現在眼前的一切棄之而去?不成,或許不用等到明天早晨,就會有人發現屍體而報案,那麽,有可能自己的殺手身份很快就會浮出水麵。

最好的辦法是讓陳年消失。找不到屍體的案件向來是最難以定性最難以偵破的。

想到這裏,小龍就覺得臂上湧上了無窮盡的力量,他將陳年從駕駛座掀到到副駕駛的位子,並將他擺了一個看似睡著了的姿勢,這樣,即便遇到查車的,也可以馬虎著搪塞過去。

那天夜裏,小龍駕著車跑遍了整個城市的邊緣,隨著黎明的到來,他的心一點點失去了從容,任何一個看似隱秘的角落都不能令他放心地安置下陳年正在變硬的身體,他駕著車子瘋狂地跑啊跑啊,覺得身上披滿了窺視的目光,無論用怎樣的速度都不能逃出這些眼睛的包圍。

他筋疲力盡地將陳年背進家,反鎖了門,又將他的車子開到了郊區隨便停放在路邊,然後,又用抹布將車上的痕跡擦的幹幹淨淨,處理完這一切,小龍甚至還點了一支煙,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他舉起一隻手,應著淩晨的白光看啊看啊,看得自己笑了起來,他忽然地覺得,自己,無論在體格還是人格上,都無比地壯大起來了,他沒有罪惡感,反而有種難已言敘的成就感,他想,有一個叫伊小龍的男子,他是英雄,是感情聖路上的清道夫。

這樣想著,他就笑了,將煙咬在齒間笑,繚繞的煙霧熏得他的淚都掉下來了,他就慢慢地離開了,在離現場很遠的地方,他才小心地將早就熄滅的煙蒂用腳踢了一個小土坑埋了。

他沒有打車,而是沿著馬路邊緣走啊走啊,走到天都麻麻亮了,遠遠看見早班市郊車來了,他站在路邊看了一眼,除了售票員和司機外,車上隻有三五個人,雖然離棄車現場已有三四公裏遠了,但,小龍還是沒上車,車上人太少了,中途上人太容易被人記住,他寧肯繼續往前走。

等帶第三輛市郊車駛來,車廂內已能看得出擁擠的模樣,小龍才跳上車去,這時,陷落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忽然的感到了一陣莫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洶湧澎湃地在心頭潮動。

他悄悄打開家門,然後,依在門上,輕輕地笑了,他想,原來,人的潛能是無限的,不僅他自己連所有的其他人都不會想人看似文弱安靜的小龍,竟然成了一個手段不算拙劣的、思維慎密的殺手。

他依著門,軟軟地坐下來,一直微笑著,他想起了陳年的車,它在黑夜被拋棄在四通把達的交通要道路口,很快,就會有人將它開走,專業偷車賊或不專業的偷車賊,因為,他將鑰匙留在了車門上,但凡有些卑鄙貪欲的人,不會不動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陳年身上,看上去他猙獰而敗落,臉朝下趴在地板上,耷拉出來的舌頭舔在他多日未擦的地板上,他的褲子濕漉漉的,在被勒死的刹那間他大小便失禁,將褲子弄地一團糟糕,完全失去了一個人的尊嚴,像一隻死去的動物被隨意丟在地上,小龍扯了扯他的名牌襯衫,笑了一下,兀自道:人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天漸次亮起,他一直坐在陳年身邊發呆,不知該怎麽處理,汗水濕透了他的頭發他的衣服,並在地板上泅出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澤,忽然,窗子上響起了砰砰的撞擊聲,幾乎讓他失魂落魄,原來,是密密麻麻的蒼蠅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它們把身體當成子彈,撞向玻璃,將正要離開老樓去上班的房客驚得失聲驚叫。

悠悠就是這時來敲他門的,她將陳舊而厚重的紅鬆門敲得嘭嘭直響:小龍,小龍……

小龍一躍而起,看著陳年的屍體,他再一次陷入了慌亂之中,他想把陳年從地上拖起來,可死去的陳年就像石頭,又硬又僵,他將手插到他腋下,奮力地將他的上半身拖離地板,他拖著石頭一樣的陳年在房間裏轉來轉去,試圖找到一個絕密角落將他隱藏起來,卻不能夠。

由敲門變成了砸門,悠悠高聲喊:小龍,你睡死了嗎?

終於,小龍為陳年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藏身之處,偌大的壁爐,可以睡下兩個陳年。

他關上壁爐門,搬過去幾把椅子,有將衣架也立在那裏,才醞釀了一下惺忪的聲音對門外喊:我頭疼,你有什麽事麽?

他從來不會這樣怠慢悠悠。

我夢見陳年來找我了。悠悠說。

小龍心頭一緊,他用手,捂了捂臉上緊張而憔悴的肌肉,站了一會,才去開門。

門外很安靜,他小心翼翼地拉開門,整個走廊裏,隻有忘記關閉的夜燈還在寂寥而黃昏地亮著,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有些虛幻,他摸了摸腦袋,開始懷疑剛才的敲門聲的真實性。

然後,他洗了一個滾燙的熱水澡,在窗外噴了一些殺蟲劑,那些蒼蠅和不知名的小飛蟲像下雨一樣劈劈啪啪地落下來,像一層黑褐的雪,在窗外的地上鋪了一層,他出門上班時不小心踩上一腳,微小的暴裂聲就從腳下傳來,整個一天,都恍惚得很,期間,他很想打電話問悠悠,假若陳年死了,她會怎樣?

他這樣想著,就走了神,中午,有同僚招呼他吃午飯時,驚異地叫了一聲:你畫的這是什麽?

那是一張業已完成的效果圖,為了使顯得效果更好一些,在設計的主體下麵的街道上,是要添一些植物和人流的,而小龍的效果圖上,那些人的脖子上,都戴著一圈明晃晃的項圈,無論男女。

同僚就笑:效果圖是需要裝飾的漂亮一些,可,連圖上的人的脖子都裝飾到了,你也太下工夫了一點。

小龍羞澀地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畫廢了。就將效果圖嘩啦一下收攏起來,揉了揉就扔進廢紙簍裏去了。

然後,大家都去餐廳吃午飯了,他走到敞開式的陽台上,點了一支煙,眯著眼睛慢慢抽著,他望了望樓下,每一個匆匆行走的人都顯得有些渺小,他想,如果他一躍而起,會是什麽樣子呢?在整個下墜的過程中,他會不會像蝴蝶一樣好看地飛翔呢?

他又想起了悠悠長哼的那支歌:愛情就像落葉,看似飛翔卻是墜落……想著悠悠**美麗的身體坐在床沿哼著這支歌搖曳來搖曳去的樣子,他的眼淚就滑了下來,他忽然覺得,自己被巨大的恐懼攥住了心,因為昨天晚上,他身邊的這一切,隨時就會失去的,就如他腰斬了陳年的人生一樣,他的人生,也將被法律所腰斬。

他捂著臉,蹲在飄出式的陽台上,盡情地流淚。

後來,他收到了悠悠的一個短信,她說:小龍,我夢見陳年在不停地哭,後來,他就沒了,然後,我的夢裏啊,一片馥鬱的香氣。

對小龍,悠悠從不隱瞞她對陳年的思念和鍾情,倒好象她與陳年是原配夫妻,和小龍,隻是偷歡而已。

小龍也不惱,他想,是自己的愛縱容了她。

小龍回短信說:你什麽時候才能不想他了?

悠悠沒回短信。

下午,小龍說身體不舒服,請假回家了,沒人懷疑他是在說謊,因為他的臉色,憔悴,蠟黃。

他像一陣陰鬱的風,掠過了每一個人的麵前。

回家,院子安靜,那曾風竹依舊在晚風裏簌簌做響,玉蘭樹枝葉繁茂,他仰著頭,吸了一下鼻子,覺得自己隻是做了一個夢,而現在,他正站在夢的邊緣。

進門後,他想,今天不去街角等悠悠了。

掛襯衣時,他一下子看到了擋在壁爐前的椅子以及衣架,心沉了一下,坐在壁爐前,慢慢拉開壁爐,他看到了李小蘭的臉,她一聲不響地看著他,流淚,她拚命地擦,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小龍伸手去替她擦淚,李小蘭的臉,像水中的月,他伸手一碰,就在空氣中**漾著碎去了。

那個下午,幾十年來,小龍第一次點燃了壁爐,燃料是一些老家具,它們曾陪著他的先人們一起輝煌過也落魄過,今天,小龍給了他們一個最後的結局。

那個看上去提拔而落拓的陳年,在一陣陣紅木燃燒的香氣撲鼻裏先是像猴子一樣蜷起了身體,然後又化做了一掊灰塵,窗外,有無數的貓在走來走去,它們不時仰起頭,短暫地叫一聲,就收聲斂息了。

小龍在壁爐旁坐了一個下午,黃昏時,他上樓,搬下了那盆梔子,將梔子拔出來,把陳年的骨灰填在底下,再把梔子栽進去,他望著梔子,拍了拍手,就將梔子搬到了窗台上,他望著它說:陳年,我要你看著我是怎樣把悠悠娶回來。

梔子靜默得像一株人造植物。

4

小龍洗了個澡,換了一套衣服,就上街去了,他依舊坐在老橡樹的落地窗前,看著商場裏進進出出的人漸漸少了,最後,他的悠悠拎著小手包一遊遊****地出來了。

小龍跳起來,飛快地在街上的車流中穿行,在這個晚上,他特別想攥住悠悠的手,和她一起,大口呼吸海邊的濕潤空氣。

可,當他抵達街的對麵,他卻找不到悠悠了。

一陣巨大的失落將他淹沒了,他覺得有雙手正慢慢向他攥來,他左逃右閃逃不過它的籠罩,他驚恐地向著街邊招手,一輛出租車在身邊停下了,小龍跳上去,司機回首問:去哪?

小龍說回家。

可說完這兩個字,他的心就更是惶恐了,司機笑了一下,又問:你家在哪裏?

小龍發了一會呆,說了巧雲的地址。

那天晚上,他留在巧雲的店裏,巧雲正在給客人理發,見他臉色張皇地進來,就停下手裏的活計問,小龍你怎麽了?

小龍低著頭,不說話,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地落在自己的腳上,巧雲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吸了口冷氣說:小龍,你發燒了。

說著,她就丟下客人,拉他站起來,又將他塞到店麵後的臥室裏:你先躺著,等我忙完了給你燒薑湯喝。

小龍就暈暈忽忽地躺下了,他將手伸到枕頭底下,枕頭下什麽都沒有,他笑了一下,就睡著了,那麽沉,睡得像掉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裏。

後來,巧雲把他搖醒了,她坐在床沿上,將肩遞過去,讓小龍依了,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薑湯。

那天晚上,小龍睡在巧雲的**,而巧雲,就像一個溫柔的小母親,她搬過一張小小的凳子擺在床邊,她在床邊坐了整整一夜,小龍睡睡醒醒,醒來時他會張開眼睛到處尋找巧雲的手,隻有握著這雙手,他的心便覺得分外塌實,像嬰兒睡在了母親的懷抱裏。

天亮的時候,巧雲趴在床沿上睡著了,醒來的小龍感激地看著她,輕輕地將她抱到**,巧雲醒了,見小龍抱著自己,她掙紮了一下,驚叫道小龍!

小龍的臉噌地就紅了,他知是巧雲誤解了自己:姐姐,我想讓你在**睡。

巧雲臉上的緊張,緩緩地鬆弛下來。

小龍將巧雲放在枕頭上,他就出門去了,他站在香港東路的西端,張望著這個城市,然後,去永和豆漿買了兩根巨大的油條和豆漿,拎著往巧雲的店子裏走,身邊是匆匆往來的人,每個人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生活,是這樣的凡俗,又是這樣熱鬧得讓小龍貪戀。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知道將要失去心愛的孩子的母親正在深情得關注著孩子的一舉一動一樣留戀著美好的生活。

他回去時,看見巧雲正在奮力地要把卷簾門拉開,那卷簾門因年久失修已經像頭多病纏身的老牛一樣不聽使喚了,它一半拉得高一半拉得低,看上去,竟是那樣的一派頹敗景象。

小龍說我來吧,就貓腰鑽了進去,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好後,就把巧雲推開,奮力一推,卷簾門沒有來,而是脫軌了,它以一副徹底敗壞地嘴臉,冷冽在早晨的空氣裏。

壞得徹底的卷簾門讓小龍和巧雲都愣了一下,後來,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安慰對方: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說完,兩人就笑了,一起吃了早飯,巧雲收拾碗時說:小龍,我要結婚了。

小龍沒覺得意外,隻是笑著說:好啊,應該有個人照顧你。

在外麵漂了這麽多年,我想有個家了。

後來,他們各自坐在一張椅子上,說著巧雲的婚事,要娶她的,是位在大學裏開自助幹洗店的年輕人,來店裏理發時認識的,也是外地人,自從見過巧雲,他就三天兩頭來洗頭發,他迷上了巧雲的溫柔嫻熟。

小龍問:姐姐,你愛他嗎?

巧雲想了想,說: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覺得心理特別塌實。

小龍說:那就嫁給他吧。

巧雲說好吧,可,和他在一起,我總覺得離愛情很遠。

小龍就笑了,說傻姐姐,離愛情遠點好,愛情是會殺人的。

說畢,抬腳就走了,邊走邊擺擺手示意再見,連頭都沒回。

巧雲依在店門上,她覺得時光會把一個人變得越來越害怕孤單,她常常害怕黑夜,害怕早晨,因為這些時候是靜謐的,她總能在孤單的寂寥中聽見自己孤獨的心跳,每當這個時候,她就一遍遍叫著自己的名字,巧雲巧雲……

她希望有個人在黑夜裏這樣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有了聲音,孤單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