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胡美杉懷孕了!
有天,胡美杉找內衣時看見了衛生巾,就想起大姨媽,有段時間沒來騷擾她了,跑去看台曆,果然!已經遲到十幾天了,也就是說,如果可能的話,她都懷孕快倆月了。
何秋萍知道他們早就登記了就一氣之下回老家了,這要知道他們連婚禮都沒辦就懷孕了,還不把鼻子氣歪了?胡美杉就忐忑得不行了,夜裏,陸易州求歡,她裹緊了睡衣,說我好像是懷孕了。陸易州以為逗他玩,說我沒那麽好運吧?
胡美杉說真的,我月經都拖了十幾天了。
陸易州說懷孕了就生呀。胡美杉說我是認真的。陸易州說我也沒說假話。胡美杉就一下子坐了起來,說我確信我是懷孕了,陸易州挪到她腿上枕著,摸摸她的肚子,用不敢相信的口氣說我這就要當爸爸了呀。
她的小腹細膩而富有彈性,有著讓男人**的性感,他把臉貼上去,輕柔的,溫潤的氣息一下一下地吹拂在她的小腹上,無言的溫情讓她感動,是的,她喜歡這感覺,無言的親昵,不必說出來的默契,讓她覺得自己是強大的堅韌的,像小小的母親,包容著陸易州的脆弱。
自從做手術到現在,陸易州對她的依賴,就像一個吃奶小嬰兒戀著母親,好像一步也離不開她,如果晚上店裏客人走的晚,她沒及時上來,陸易州就會準時到店裏,一邊玩手機一邊等她,他想幫他做事,結果總是越幫越忙,不是撒了湯就是打碎了碗,老胡就會用胳膊像攔小雞一樣攔著他,把他攔到一張凳子上坐了,說祖宗,你坐著不動就是幫忙了。
陸易州到店裏,雖說幫不上忙,但老胡還是很開心的,因為這讓他覺得陸易州對胡美杉很在意,胡美杉也是這麽覺得的,作為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被自己所愛的人需要,她迷戀被陸易州需要的感覺,就像虛榮的美女需要被眾多男人狂熱地求著愛,所以,她覺得天底下最動聽的語言就是聽陸易州叫她美杉姐,不過,除了**,陸易州已經很少叫她美杉姐了,好像美杉姐已經成了他們**專用的**昵稱。
第二天一早,兩人去了醫院,胡美杉果然懷孕了,陸易州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因為根據懷孕時間推算,孩子應該是化療前懷上的,化療雖然不影響男人的性功能,但在短時間內,會影響男人的生育質量,所以,胡美杉能懷上化療前的孩子,簡直是上天的恩寵。
既然懷孕了,胡美杉不想挺著大肚子穿婚紗,婚禮就要早早操辦,第二天一早,陸易州就給何秋萍打電話,沒人接。
自從何秋萍回了老家,陸易州每天都往回打電話,但她不接,陸易州母子鬧成這樣,都是因為自己,胡美杉過意不去,也給何秋萍打過幾次電話,想和她說說好話,希望她原諒她和陸易州的年輕孟浪,可是,隻要是青島的電話,何秋萍就一概不接,她鐵了心要用沉默懲罰他們。陸易州說這是她一貫的手段,母親雖然很崇拜父親,但再崇拜也是兩口子,是兩口子就會有雞毛蒜皮的矛盾,一旦父母鬧了別扭,母親就會主動拒絕和父親說話,她照樣洗衣做飯照料地裏的莊稼料理一切家務,可就是不和父親說話,父親脾氣好,要大度一些,會在吃飯的時候,故意找茬說話,比如說今天這菜很好吃啊,這饅頭的麵揉得很筋道,母親就跟沒聽見一樣,父親實在沒轍了,就會大著嗓門說易州媽,我上衣呢,再要不我帽子你給放哪兒去了?其實都在眼皮子底下,父親這麽說,不過是為了逗引母親和他說話,可母親從來不上當,隻要她不想和父親說話,她一聲不響地把父親要找的上衣或者帽子往他身邊一扔,就轉身走開,也是因為她這脾性,父親輕易不敢惹她,兩口子,在一鍋裏摸勺子一炕上睡覺,卻一句話不說,那別扭,讓人惱得抓牆。現在父親沒了,母親又拿這招來治他,但也治不著,母親不接電話,陸易州就往鄰居家打,隻是每次都要撒謊,說剛才往家打電話,可沒人接,就猜母親是不是出來串門了,有沒有在他們家?現在的鄉下不是過去了,大多是機械耕作,人閑得很,鄉下有沒什麽娛樂,就願意湊一起聊天,尤其願意和陸易州這樣在大城市裏生活的人聊,長見識,可以出去和街坊鄰居吹牛。於是,陸易州就在閑聊裏,把母親的近況打聽了個差不多,母親回家後,壓根就沒說和他鬧矛盾的事,也更沒提他和胡美杉的事,就曉得,不到最後一刻,母親還是不死心的,她之所以不跟街坊鄰居提胡美杉,就是心存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他倆能拉倒,這樣呢,將來她就用不著費忒多口舌和鄰居們解釋陸易州為什麽換對象了,鄉下人的道德觀很淳樸,如果不是女人不像話,男人換女朋友是件有損德行的事,更要命的是在老家人心目中,去婚姻登記處登記了不叫結婚了,隻有舉辦了雙方父母都參加的婚禮,才叫結婚了,哪怕沒領登記證都叫結婚了。
這天和往常一樣,何秋萍還是不接他的電話。但這一次,他不能像往常一樣把電話打到鄰居家讓鄰居給捎話,不管怎麽說,婚禮也是婚姻大事,就給母親寫了封信,覺得母親不接他電話,是為了表明她的態度,其一不接受胡美杉,其二她受傷了,很生他的氣。信件不用直接接觸,隻要郵寄到了,母親一定會拆的,陸易州堅信,不管母親多麽生他的氣,但母親對他的愛,一分也不曾減少過,那封信很長,整整七頁,工工整整地傾訴了他對母親的感情和胡美杉已經懷孕,希望母親能來參加並操持他的婚禮。
膠東地區的鄉下,對兒子的婚禮,都是很隆重的,不管父母和兒子之間有多大的恩怨,兒子婚禮父母也必須出席,接受兒子和兒媳婦的禮拜,並送出為人父母的祝福,否則,會被輿論所不齒。
信寄出一周後,陸易州覺得母親應該已收到了,覺得母親看了信,應該會被他的真誠所感動,所以,就又往家打了一個電話,依舊沒人接。
陸易州就打算回老家一趟,胡美杉明白他是想回去負荊請罪,取得婆婆的原諒,來操持他們的婚禮,可又擔心他身體,陸易州說化療完都這麽長時間了,早就養好了,羅醫生不也說了嘛,肯定沒問題。可胡美杉也明白,羅醫生說的沒問題,是樂觀的勉勵,他背地裏和她說過,現在檢查不到癌細胞活動的病灶,不等於一兩年後不會卷土重來,但隻要五年後還沒有複發,基本就沒問題了,在以後的生活中,一定要讓陸易州保持精神放鬆和好心情,以及注意飲食健康,這也是不管何秋萍怎麽刁難,她都好脾氣到了犯賤程度的原因所在。胡美杉怕他回去被何秋萍嗬斥得心情糟糕,就說反正已經登記了,索性婚禮就不辦了。
陸易州拒絕得斬釘截鐵,說這已經讓胡美杉受了很多委屈了,如果連一個婚禮都給不了她,他都要鄙視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老胡有話在先,在得知何秋萍因為不同意給他們辦婚禮而負氣回老家的第二天,老胡就把陸易州叫下來單獨談過,問他是怎麽想的,陸易州當時想法和胡美杉一樣,倒不是他多麽市儈,要逃避作為一個男人該承擔的責任,是心思簡單,覺得婚禮不過是個形式,反正他和胡美杉已經登記了,母親不同意辦婚禮就算了,這樣過也是夫妻,本以為這樣老胡也會同意,沒想到老胡比何秋萍不同意他辦婚禮的態度還堅決,說堅決不行,因為他不是胡美杉的親爸,這些年胡美杉陪著他過日子很辛苦,如果不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街坊鄰居會笑話他後爸果然就是不行的,再說了,胡美杉11歲上就沒了媽,沒媽的孩子心裏淒惶呀,他一定得給她辦個風光婚禮,給胡美杉那個在天上的媽媽看看,他老胡沒食言,她走了,他一心一意把她孩子當親生孩子拉扯大,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了,也算對地起她了,也就是說,陸易州和胡美杉的婚禮,不僅不能不辦,還要往風風光光裏大辦,也算是老胡對自己當了二十年後爹的交代。
其實,這不僅是老胡的主意,也是賈文莎的主意,胡美杉不在店裏的時候,她和老胡說過,就因為胡美杉背上的流言蜚語太多了,就因為她嫁的是陸易州這個在大學裏教書的青年才俊,這婚禮也一定要大操大辦,讓所有嚼過胡美杉舌頭根子、等這看她老死在家嫁不出去的混賬玩意們看看,順便用胡美杉風光出嫁的敲鑼打鼓扇這些鳥人大嘴巴子,他們等多年的熱鬧沒瞧著,那個被他們在門縫裏看扁了差點被他們用唾沫淹死的胡美杉終於幸福了,可見當年他們紮在對胡美杉的流言蜚語裏撒的那些歡,是多麽的陰險毒辣。當然,這些老胡都不可能告訴陸易州,隻說,他要用胡美杉的婚禮彰顯自己是個合格溫暖而幸福的好後爹。
第二天一早,陸易州就回老家了,胡美杉就對老胡說,如果請不來婆婆,就不辦婚禮這麽著過行了 ,讓他別為難陸易州。
“你婆婆不來?她也敢——?!”老胡一口一口地抿著琅琊台白酒,拖著響亮的長腔,就像長長的馬鞭甩在了結實的冰麵上:“她不來,我給你操持!我不能讓街坊鄰居笑話,我老胡的閨女結婚結得跟偷人似的,一點響動都沒就成人家兒媳婦了,是咱不值錢啊,還是他家就高貴?不來迎娶你也去?”
其實胡美杉也挺難受的,隻是她更願意裝得像沒心沒肺似的,不給老胡添堵,別讓陸易州為難,本來,為了房子和她假結婚這事,已經讓老胡對陸易州有意見了,就小聲嘟噥說:“您操持我也不辦,我最討厭辦婚禮了,鑼鼓喧天的跟耍猴似的,一天下來,臉都能給笑成麵癱。”
“莫說笑成麵癱,你就是笑成攤泥巴這婚禮也得往風光裏辦!”老胡更加斬釘截鐵:“知道為啥要辦?”
胡美杉當然明白他心裏的那本大帳,但在這個時候,她隻能裝裝不吭聲。
“我必得辦給他們看看,我老胡的閨女,不是他們眼裏的那號人,今天,我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了,還嫁了個體麵人家!”
“真是的,您也不想想,體麵人家的婆婆這不是沒看上您這閨女嘛。”胡美杉小聲嘟噥。
“咋?那不是沒看相中你,那是勢利眼!是狗眼看人低!”老胡很生氣:“你打算挨家宣傳宣傳去?不想讓你爸在丹東路上混了?”
“不是。”胡美杉說:“爸,您想想,如果小陸媽不來參加我們婚禮,我們讓您給操辦婚禮,可親戚朋友還不得說什麽的都有啊。”
“我押也得把她押來!”老胡用力一墩酒杯:“我拿強力膠粘也得給她粘出一天笑臉來!”
2
陸易州踏進老家家門的時候,何秋萍正坐炕沿上看電視,聽見大門響,一抬頭,見陸易州已進了院子,她徑直關上堂屋的門,直接從後門走了,治不了陸易州,她就不信,當年老陸不僅有文化,脾氣也是賊大賊大的,還不照樣不吵不鬧不打不罵地讓她給收複了?她妹妹何秋美粗拉,她就沒見過比何秋美還潑的人,自從老陸的民辦教師轉了正,吃上國家糧月月有工資發,何秋美看著她這當姐姐的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動輒就說她搶了她的老公搶了她的好日子,怎麽著?還不照樣被她恩威並施,治得服服帖帖像馬戲團裏的老猴子?
何秋萍鐵了心,這次,堅決不讓陸易州和她見著麵遞得上話,從後院出了門,就直接奔了何秋美家,也就是小禾家,說要來住幾天,何秋美是個黑黑胖胖的、沒文化也沒啥章程的女人,盡管何秋美對大姐一肚子不服氣的怨氣,但骨子裏的敬意還是有的。
要說何秋萍和何秋美之間的恩怨,還要退回到三十多年前……當年何秋美還是個年輕姑娘,挑著自家樹上摘的杏子去趕集,陸易州的爺爺趕集賣煙葉子,兩人的攤挨著,陸易州爺爺很喜歡何秋美的潑辣能幹,覺得兒子是個教書的,大力出不了,娶這麽一媳婦不錯,聊天的時候特意問她是哪村的,父母叫什麽名字,回去後,就托人去說親,沒成想何家倆閨女,大閨女也沒婆家,最關鍵的是陸易州的爺爺沒問何秋美的名字,在鄉下,在嫁娶這事上不到萬不得已一定是要按照順序來的,如果老大的婚姻沒著落就忙活老二的,老大的婚姻變成老大難的可能就非常大,所以,當媒人上門,何秋萍的父母覺得理所當然的提的是大閨女何秋萍,媒人跑了幾個來回,親事也就定下來了,等陸易州的爺爺發現陸易州的父親相的不是自己看中的何秋美時,已經不好挽回了,其一,訂了親的大姑娘莫名其妙被婆家退婚是件很丟人的事,所以,退了何秋萍再娶何秋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為退親一定會惹惱何秋萍的父母,何陸兩家因此積怨成仇也是肯定的,想來想去,也就將錯就錯了,何況他們的兒子看上去很滿意何秋萍呢?隻是,鄉下沒秘密可言,何秋萍結婚前,不知誰把陸家提親本是衝著何秋美來的這話給傳開了,當時老陸還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擔工資也低得可憐的民辦教師,年輕的何秋美還有一腦子的美麗夢想,除了有點酸溜溜的,倒也沒太放在心上,後來她嫁了老實巴交的老蕭,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老陸在鄉下人眼裏雖然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可人家轉了公辦教師,月月有工資拿,生病還能報銷,姐姐家眼看著就跟灶下填滿了柴禾的大鍋,日子蒸蒸日上地讓人眼羨,那些早年前的酸溜溜在何秋美心裏就變成了怨毒,要不是有這個姐姐,過上好日子的那個一定是自己,有時候她把這些話跟小禾說,說要不是你大姨媽,現在你易州哥過著的日子就是你和壯壯過的日子,言語雖然沒多少詞,但語氣裏的怨氣像初春的霧氣一樣濃鬱而籠罩不去,何秋美本以為小禾聽了這話,會和她同仇敵愾,可小禾一點也不,反倒笑嘻嘻地說幸虧是大姨跟了姨夫,要不然她和蕭壯壯根本就沒機會來這世界上,何秋美就氣,覺得這閨女簡直就不是自己親生親養的,也是因為這,很多時候,她對小禾親近不起來,或許何秋萍也覺得虧欠了她的吧,對他們家特別好,小禾從小到大的衣服鞋子和學費基本全是何秋萍掏的,何秋美最討厭的是何秋萍每給他們家花一分錢都要吆喝得滿世界都知道,好像她何秋美離了她這大姐就吃不上飯了似的,至於麽?她何秋美窮是窮了點,又不是沒手沒腳,賺碗飯吃還是沒問題的,再就是她何秋萍不管對她多好,都是應該的,當年,要不是因為她去趕集賣杏子被老陸的父親看上了,他能托人上門提親麽?如果他們不上門提親,她何秋萍就不會有今天,說白了,何秋萍今天的好日子,全是她這當妹的送給她的造化,年輕那會,她們為這事在母親跟前吵過,把何秋萍氣哭了,當場把老陸叫來,問他,如果當年他相親相的是何秋美,能不能點頭認了這門親?老陸雖然曉得說不能會傷何秋美的心,但為了日後大家都安寧,還是點了頭,說不能,他和何秋美不是一路人。因為這,在老陸活著的時候,何秋美從不去他們家,記恨著呢!雖然她隻是個沒文化的鄉下女人,可再沒文化,自尊還是有的,作為女人,還有什麽比去相親被人家否定了是更為恥辱的事情?何秋美覺得,沒有了。
何秋萍愛幹淨,受不了何秋美的埋汰,以前來,都是坐坐和她說會話就走,連飯都不吃,這冷丁的要住幾天,何秋美就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事,就問怎麽了。
何秋萍回來這些日子,她堂堂研究生畢業的兒子非要娶一個賣餛飩的女人,還跟她偷偷登了記的事,一直沒對任何人說,心裏也憋得要命,何秋美這一問,就像一把尖利的小刀,一下子捅在了裝滿水的橡皮水囊上,淚水滾滾而下,就把陸易州和胡美杉的事說了,邊說邊哭,說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認這兒媳婦,既然陸易州沒把她看在眼裏,她就不能讓他遂了心,給她娶回一個讓她在人前張不開口的兒媳婦。
何秋美和姐姐雖然有陳年舊嫌隙,可在這種和她沒關係的大是非問題上,想來都是為姐姐的馬首是瞻,這一次當然也要同仇敵愾,讓她放心在她家住,陸易州要來問,她就說沒來。
果然,當天晚上陸易州就來了。問何秋美他媽來沒來。
何秋美一臉冰霜地說沒有,又說易州你咋這樣,你爹媽把你供出來,不僅指望你有個好前程光宗耀祖,還指望你娶個體麵媳婦讓他們臉上有光,你說你咋能你媽連知道都不知道就和那個賣餛飩的女人登了記?
陸易州知道,在鄉下的親戚這兒,他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嘴也沒法和他們把道理講明白,他們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牢不可破的價值觀。
陸易州垂著頭,讓小姨媽數落了半天,起身回去了,在家住了兩晚上,給所有親戚都打了電話,誰都說沒看見他媽,就怏怏回青島了。
3
陸易州從鄉下回來的第二天,胡美杉下樓,沒見著老胡,以為他去早市了,但往常這個時候,也應該回來了,胡美杉琢磨著,有可能今天買的多,就迎著他從早市回來的方向走,想迎得著的話,幫他拎一把,都走到登州路口了,也沒見著他影,倒是賣報紙的胖子,跟她打了個招呼:“趕早市啊?”
胡美杉:“不,迎迎我爸。”問他看沒看見老胡。胖子一愣,說看見了。胡美杉一愣,以為以為胖子看見老胡回來了,但和她走岔了道,就忙問老胡是從哪條路往家去的。
胖子說什麽哪條路往家去?你爸打出租車走的。
這兩年店裏生意不錯,老胡也有退休金,可他是個節儉的人,趕早市連公交都不坐,說三站路,就當鍛煉身體了,每天都是拖著訂報紙贈送的購物車去,又拖著塞滿了青菜小海鮮的車子回,今天坡天荒地打了車,肯定不是去早市。可沒去早市他幹嘛了呢?胡美杉就懵了,問胖子曉得不,胖子說老胡站等出租車的時候,和他閑聊了幾句,具體去哪兒他沒說,聽意思好像是要出趟門,穿得還挺整齊。
胡美杉心裏轟隆隆響成了鑼鼓喧天,轉身就往家走,邊走邊打老胡的手機,問他幹嘛去了,老胡好像正打瞌睡,懶洋洋說我去陸家莊把你婆婆押來。
胡美杉喊了聲爸,你幹嘛呀?
老胡就嘿嘿地笑,說我去和你婆婆講道理,不動粗,跟一老娘們動粗,我還算也大老爺們嘛,讓胡美杉放一萬個心,對說服何秋萍,他非常有信心,讓她在家等消息。說完,就不由她分說地掛斷了手機,憑胡美杉怎麽打,再也不接了。
那天胡美杉哭著去了櫸林山早市,擎著紅腫的眼泡,買齊了一天的食材,又含著兩眼淚回來,這一天,她一開口說話,眼淚就往下滾,因為老胡。
不僅她,整個丹東路一條街上,誰不知道老胡有多橫?可是,這個橫了六十多年的老胡,為了給她一個體麵的婚禮,心甘情願地彎下了腰,一早奔赴二百多公裏去了陸家莊。陸易州說:“要不,我回去看看?”胡美杉說:“不用,你也去了我爸不會高興。”
她了解老胡,也了解何秋萍這種傲得沒多少底氣的鄉下老太太,老胡主動上門求她,她是一定不會放棄這個在老胡和鄉親們麵前端架子的機會的,為了她的婚禮,老胡哪怕把滿嘴的牙咬碎了,都會和著血咽到肚子裏去,這麽憋屈的自己,老胡不會希望別人知道也更不希望別人看見。
因為心疼著老胡,胡美杉沒心思做生意,天剛擦黑,就把卷簾門拉下了一半,和陸易州坐在店裏大眼瞪小眼,不時的,眼淚就瞪了出來。
其實,老胡輾轉了一夜才決定親自出馬的,他幾百裏路奔過去,何秋萍就是鐵石心腸,也會熱一熱的吧?
胡美杉說:“易州,你不覺得我爸很偉大?”
陸易州點點頭。
胡美杉說:“易州,以後你要對我爸好。”
陸易州握著她的手,用力點了一下頭,他是個傳統中國男人,從小父母就諄諄教導,不管在什麽人麵前,男人都應該以老成持重為行為美,不能油嘴滑舌,也不能會說,也就是善於表達,在鄉下,男人善於表達就是油嘴滑舌,是很難得到周遭人信任的,所以,在男人以訥言為美的鄉下,陸易州不善於用語言表達感情,除了一個莫素素,他的情路像拿掃帚掃過一樣幹淨,倘若有感激或感動一定要表達出來,他寧肯去做而不是說。
晚上八點了,街上開始零星地飄著雪,老胡還沒回來,胡美杉擔心得要命,打他手機,卻關機了,讓陸易州往家打個電話,何秋萍倒是接了,陸易州叫了聲媽就哽咽了,何秋萍心裏也不好受,但像患了傷寒的啄木鳥似的,硬撐著,沒等陸易州問,就主動說胡美杉他爸來了,看在他這把年紀了還風一把雪一把地跑去請她的份上,就給個麵子,來青島操辦他們的婚禮。
陸易州問老胡幾點走的。何秋萍說三點多,去趕最後一班長途車了,不知趕上沒有。陸易州回頭把老胡從他家走的時間告訴了胡美杉,就他回頭和胡美杉說這句話的時候,何秋萍不高興了,覺得兒子打電話回來,好像一點也不關心她這當媽的,僅僅是為了幫胡美杉打探老胡的行蹤,就咣得掛斷了電話,掛得太用力氣,把陸易州還給嚇了一跳,以為是她怎麽著了呢,喊了聲媽,沒回音,這才曉得她生氣了,忙又撥過去,說:“媽,您又生氣了?”
何秋萍氣鼓鼓說:“你都娶了老婆的人了,哪兒還有我這老娘生氣的資格?”把陸易州弄得都不知說什麽好了,他知道,如果在這問題上和母親糾纏,說到天亮都說不明白也說不出個輸贏來,就轉移話題,問她收到他的信了沒。何秋萍很意外,說什麽信?陸易州這才明白,怪不得母親躲著他,原來是沒收到信,就把給她寫長信的事說了。何秋萍說她連個信封都沒收到,要改天去鄉郵政局找他們算賬。陸易州知道她倔,說去找真能去找,忙勸她說算了,又不是掛號信,沒法查。
末了,何秋萍氣哼哼地說,既然他跟胡美杉已經這樣了,她就不枉做惡人了,反正婚禮早辦是辦晚辦還是班,索性早點吧,別拖得胡美杉都顯懷了,就不好看了。
陸易州說行,全由她定奪,何秋萍哼了一聲。陸易州就聽門響,是老胡,就忙跟何秋萍說了一聲,掛了電話,定定地看著站在門口撲打身上的雪的老胡,深深鞠了個躬,喊了聲:“爸爸。”
還頂著一腦袋雪的老胡,白頭翁似的,讓陸易州給叫愣了,拍手的手擎在半空有兩三秒沒落下來,然後露出花花搭搭的大板牙,笑得燦爛而奔放,應了一聲,朗聲說:“元旦辦婚禮,我和你媽商量好了。”
胡美杉叫了聲爸,什麽也沒說,起身,幫老胡把身上的雪,撲拉幹淨了,青島是沿海城市,地麵溫度高,不管多大的雪,落地成水,所以,青島人習慣了春秋兩季大風飛揚,對雨也不討厭,唯獨雪,落地就化,把所有街道都弄得黏糊糊的濕漉漉的,看上去髒乎乎的。
十一月的青島,開始集中供暖了,老胡進門沒兩分鍾,身上、毛上的雪花,就化成了小而晶瑩的水珠子,掛在眉梢上,顯得有點滑稽,他抹了把臉,說瞧我這點出息,把小陸媽給說服了,還激動出淚來了。
胡美杉始終沒問父親是怎麽說服婆婆的,應該不是多麽長麵子的方式吧?要不然,就他肚裏不藏隔夜話的脾氣,早就跟他們炫耀了,怕問了會讓他難看,就夜裏問陸易州,陸易州說他媽沒提。
“我爸肯定去求你媽了。”胡美杉哽咽著嗓子說:“雖然我爸沒什麽本事,可我長這麽大,從沒見他求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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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卻是,老胡沒求何秋萍,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她家的炕沿上,告訴她,陸易州和胡美杉,記也登了,睡也睡了,孕也懷了,因為何秋萍拒絕參加他們的婚禮,孩子們打算這就算結婚了,可他這當爸的不答應,因他是胡美杉的後爸,因為他答應過胡美杉他媽,他一定象拉扯親閨女一樣把胡美杉拉扯成人,一定像嫁親閨女一樣風風光光地把她嫁出去,所以給胡美杉辦婚禮,已經不單純的一個婚禮的問題,是一個男人要兌現對亡妻的承諾。
說真的,聽到這裏,何秋萍已經感動了,可心軟了嘴硬是她一貫的作風,就故做無所謂的樣子說:“你兌現你的承諾,找我幹啥。”
老胡說:“陸易州是不是你兒?”
何秋萍惱:“不是我兒是你兒啊?”說著,拿起笤帚,刷刷掃炕攆人的架勢:“瞧你那樣吧,啥兒落你手裏,也得出息得流裏流氣!我又不是沒見過!”
男人的人生幾大惱,不外是自己引以為驕傲的兒女,被外人嗤笑;自己拿著當寶的老婆,時不時地給他戴綠帽子。這要是以往,老胡一定會扯著青筋暴起的脖子和人吵個天翻地覆,但今天不成,他得忍了,就點了支煙,說:“小陸媽,該說的我都和你說透了,可還有件事我沒告訴你,我著急操持孩子們的婚事,不是我們家美杉除了小陸就找不到人嫁了,也沒覺得小陸是前程遠大的鑽石王老五,我們非要死皮賴臉地抱他大腿,說白了,原因就一個,美杉懷孕了,都兩個月了,小陸非要要這孩子,既然這樣,我的意思是婚禮不能不辦,也不能拖,既然婚禮要辦,雙方父母就要出席,我胡家雖然門戶不大,可臉還得要,要得還不能比別人家的尺寸小,我美杉好端端的大姑娘往你家嫁,你不露麵,不就是沒打算認下美杉這兒媳婦麽?你這幹啥,這不當眾吐我老胡家的唾沫嘛?這不行……”見著何秋萍該怎麽說才既不掉價又能達到效果,在來路上,老胡已經打了好幾遍腹稿,怕一急就說繞了,特意說得不徐不急,居然也把情理給擺得井井有條,說著說著老胡自己就得意了:“小陸媽,話我說完了,該怎麽著隨便你,可有一條,你要是敢不出席婚禮,等美杉生了孩子,我就給抱到陸家莊,你不就嫌我們家美杉配不上你兒麽,我就抱著孩子在陸家莊村口喊,我不說小陸和美杉結婚了,我就說小陸經常去我們鋪子吃餛飩,他見色起意,對我閨女耍流氓,把我閨女肚子耍大不認帳跑了……”
原本已經打算服軟的何秋萍,一聽他這麽說,氣有拱腦門子上了:“老胡,你耍流氓嚇唬我?雖說我是鄉下女人,可也不是嚇大的。”
老胡一臉無所謂:“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起人之身,你能不參加婚禮丟我的麵子,我就能抱著孩子來抹髒你的臉,反正青島離陸家莊遠著呢,給你抹畫完了,我們回青島繼續過日子。”
何秋萍都讓他給氣出淚來了:“老胡,你哪隻耳朵聽我說我不參加我兒的婚禮了?”
老胡也愣了一下:“那你幹嘛不接孩子們電話?”
“生氣!我不想接,你管得著嗎你?”何秋萍把掃帚扔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