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陸易州被化療折騰的奄奄一息,如果不是胡美杉扶著,幾乎都上不了樓。聽見大門上鑰匙響,何秋萍就起了身,警覺地問了聲誰,陸易州張了張嘴,想喊媽,可嗓子疼得發不了聲,胡美杉知道他難過,就替他應了一聲,說阿姨,是易州。說著,開了門,就見何秋萍擎著兩眼醞釀已久的淚,站在門口,一副抬手就要打的架勢,卻見陸易州臉色蠟黃,還有些浮腫,就懵了,問是不是病了。

胡美杉說陸易州吃不慣南方飯菜,鬧了好幾天肚子。這是早就商量好的謊言,不然,他們沒法解釋陸易州的虛弱憔悴。

何秋萍的眼淚刷地就滾了下來,埋怨說:“都鬧肚子了還不知道往家走,易州腸胃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易州說:“媽,您別什麽事都怪美杉,是我不想回來,可沒想到肚子越鬧越厲害。”陸易州扶著沙發扶手慢慢坐到沙發上:“媽,我是聽胡伯父說您想通了才回來的,如果您出爾反爾,我還不在家待。”

“我想通了!”何秋萍幾乎是悲憤地大喊:“易州,你咋變得都沒良心了?”說著,何秋萍的眼淚就滔滔下來了,胡美杉胡美杉束手無措,也知道何秋萍所謂的想通了,不過是拗不過兒子的投降而已,作為女人,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你愛一個人,可你愛的人不愛你,或者你原本想當自己家親人對待的那個你愛的人的家人根本就不接受你,甚至瞧不起你。

現在,胡美杉麵臨的就是這種情況,如果不是陸易州身體不好,或許,她會跟何秋萍對抗,可現在不成,她不能再給陸易州增加壓力,必須忍,必須像狗血電視劇裏的那些倒黴得像大肉包子的媳婦一樣,悄悄地忍了疼,任人捏任人啃,見何秋萍隻顧得流淚,壓根就沒打算拿正眼瞧她,就轉身去廚房,給陸易州做了一鍋小米粥。

等何秋萍哭夠了,陸易州才說:“媽,往後您對美杉好點。”

何秋萍就氣鼓鼓地:“咋個好法?讓我這個當婆婆的伺候祖宗似的伺候著她?”何秋萍沒想把她扔在青島十天不聞不問的兒子,回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她這當媽的陪禮道歉,而是讓他對媳婦好點:“易州,你這是跟我說話?”

陸易州也知道自己語氣過了點:“媽,對不起,剛才是我態度不好,可是,我想告訴您,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您,沒有第三個比美杉對我還好的女人。”

“你要娶個叫花子,她得把你當祖宗伺候。”何秋萍倔強地別著臉,看著窗外,這麽多年了,不管和什麽人鬥嘴,她幾乎就沒輸的時候。

“我還沒娶叫花子呢,您就天都塌下來了。”此時此刻,剛剛從死神手裏逃回來的陸易州對這個世界尤其是對胡美杉充滿了再生的感恩,對母親不明就裏的勢利很反感:“媽,拜托,您別這樣。”

“我哪樣了?”

“我記得小時候咱村裏放電影,因為我爸要備課,都是您帶我去看,您看《珍珠塔》《王寶釧》的時候,感動的淚流滿麵,特別瞧不起那些嫌貧愛富的勢利父母,覺得他們不是好人,可現在……輪到我了,您怎麽能這麽對待美杉?”

何秋萍卻說:“那是戲文,戲文裏的事都是假的,怎麽能和真事比?”

陸易州知道母親是倔強的,隻要她不是發自內心地認可一個人或一件事,怎麽逼都沒用,或許,因為愛他,她會低頭,可心裏的抵觸力,隻會更強烈。

胡美杉在陸易州家待了兩個小時,期間,除了她喊何秋萍阿姨的時候,何秋萍勉為其難地應了幾聲,就再也沒和她搭話,更沒抬眼看她,陸易州怕她生氣,安慰說她媽就這樣,就是腦筋老點,但通情達理的,等她們相處出感情來就好了。

這一點,胡美杉非常自信,這些年來雖然丹東路上沒斷過關於自己的飛長流短,可也就是男女見那點子虛烏有的破事而已,關於她的做人品質,還真沒人挑得出來,甚至有人把話說到她跟前,說婊子心善,所以心底善良不是她沒風流韻事的標誌。

陸易州以在外地吃壞了肚子為由,靜養了幾天,何秋萍倒沒看出破綻,總是一邊給他做好吃的一邊說,她和老陸的腸胃都健康得不得了,誇張點說,吃鐵都能消化,陸易州怎麽能稍一吃不好就上吐下瀉呢?再要不就是坐在他身邊,出神地看著他,說易州啊你瘦了。

陸易州就笑笑說瘦一點才健康。

她就跟沒聽見似的,繼續歎氣說好漢架不住三泡稀啊,你肚子不好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咳,幸虧檢查出來做手術了,要不然給你吃啥都是糟踐。再要不就像個陷入了冥想的科學家一樣,想啊想啊想半天,好像恍然大悟似地說易州啊,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好好的,你咋就腸炎長息肉了呢,是不是你老吃外麵的飯吃的?

其實,在知道自己得了直腸癌,陸易州也這麽懷疑過,從上初中開始他就住校吃食堂,工作以後雖然可以自己開夥做飯了,可他又懶得動,早晨和中午吃食堂,晚上不是吃美杉小廚的餛飩就是在外麵瞎湊合,他也問過羅醫生,羅醫生說誘發直腸癌的因素很多,不單是哪一方麵,他也就不去想了。就隨口說誰知道呢。

何秋萍又氣哼哼地說她在鄉下趕集的時候,常聽人說集上那些賣餃子賣包子的,都不舍得用好肉做餡,都是用賣肉的賣不掉的豬脖子肉和各種零碎的甚至是淋巴結肉做餡,所以,趕集趕得再晚她也要回家吃,從來不在外麵買帶餡的東西吃。說到這裏,何秋萍話鋒一轉:“你在樓下吃了兩三年餛飩,誰知道他們家用啥肉做餡?”

陸易州就忍不住火了,覺得母親挑剔胡美杉挑剔到詆毀的程度就是欠缺厚道了,當然,他也知道,從內心裏討厭一個人卻又不得不和其朝夕相處時,人都會下意識地使用挑剔和排斥,現在,礙於他的強硬,母親不得不認下胡美杉這準兒媳婦,心,卻是不甘的,這種不甘會化做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惡毒,時不時跳出來,傷人卻又不利己。

見陸易州不高興了,何秋萍就一副被兒子虐待了的老娘模樣,陸易州就過意不去了,說不是他向著胡美杉,而是母親這準婆婆看不上胡美杉,其實他不過就是比胡美杉多讀了幾年書,多知道了一些知識而已,在人格上並沒比其他任何人高貴多少,甚至都不比街邊的乞丐高尚。

何秋萍知道理是這個理,卻不接受陸易州講著講著就把自己講低了,就說:“你和要飯的一樣,那胡美杉咋沒看上個要飯的?你別和你媽說城裏沒要飯的,我從長途站出來,讓一幫小要飯的給圍的跟個老叫花子頭目似的。”

陸易州就忍俊不住地笑了。

2

鄉下老家沒地了,回去也是準備準備貓冬,何秋萍就沒急著回鄉下,有天想做油卷,就去廚房翻冰箱,看到冰箱裏一個大大的玻璃瓶子裏裝了些黑糊糊的東西,跟發了黴的豆蟲似的,她打開摸了一下,還滑溜溜的,心想這個胡美杉,看她整天打扮得幹頭淨臉的,事實也是個埋汰貨,這都什麽玩意啊,放冰箱還不知放了多長時間呢,都黴成黑色的了也不知清理出來,也沒問陸易州,嘴裏嘟噥著,就拿廁所去倒馬桶裏了。晚上,店裏關了門,胡美杉上來,拉開冰箱找海參,就看見一冰箱的油卷,她剛發的一瓶子海參不見了,就問陸易州看見海參沒。

陸易州說:“沒啊。”

胡美杉就問何秋萍。

何秋萍就耷拉著眼皮說:“我鄉下人,長這麽大還沒見過海參什麽模樣呢。“

胡美杉又一腦袋紮回廚房,就看見了瓶子,已經洗幹淨了,倒扣在灶台上控水呢,就拿起來,走到客廳問何秋萍,說:“這個瓶子裏裝的就海參。“

何秋萍一愣:“不是豆蟲?“

胡美杉讓她給問愣了:“什麽豆蟲?”

何秋萍隱約感到自己已經闖禍了,看了陸易州一眼,沒吭聲。

陸易州說就是黃豆上的一種蟲子。然後拿中指比劃著說:“長大了就這麽大,秋天就變成金黃色,胖胖的,滿肚子都是脂肪,鑽到土裏冬蟄,等春天來了變成蛹,蛹再變成大蛾子下籽。”陸易州邊說邊一臉神往地說小時候,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跟在耕地的拖拉機後麵跑,因為能撿到被翻出來的胖豆蟲,拿回家,洗幹淨了,用油炸一下,香得啊,能讓人連舌頭一起咽下去……

不用再問,胡美杉也猜得出來,何秋萍肯定是把海參當成壞了的豆蟲倒馬桶裏去了,就後悔沒跟何秋萍說那是發好的海參,因為這段時間以來,為了讓何秋萍盡快接受她這未來的兒媳婦,不管何秋萍多閑,一天三頓飯都是她做了送上來,晚上上來再把海參切成末,用雞蛋炒給陸易州吃,每次,在客廳裏看電視的何秋萍都是睥睨廚房幾眼,不問也不吭聲,更不踏進廚房半步,總是遠遠看著,表情平淡得都有些冷淡了,因為她越來越討厭胡美杉了,晚上上來鼓搗個雞蛋給陸易州吃了後就不走了,堂而皇之地和陸易州睡一起,沒人看見,她在這兒住也就罷了,可未來婆婆守著,她咋這麽就臉皮這麽厚呢?白天,何秋萍跟陸易州嘮叨過,陸易州好像沒聽見一樣,不吭聲,何秋萍就會大聲說胡美杉這是故意氣我!明知道我不喜歡她,還故意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明目張膽地宿在這兒,就是跟我示威!陸易州就不再接她茬。何秋萍知道,兒子隻要這表情一端出來,她再執著於找胡美杉的短處,就得嗆嗆起來,就問陸易州胡美杉每天晚上給她炒的那碗雞蛋是治什麽的。陸易州愣了一會,說恢複腸胃功能提高免疫力的。當時,何秋萍就哦了一聲,也沒往深裏問,今天才曉得那是海參炒雞蛋,雖然海參具體多少錢她不知道,可她知道這東西很貴,就悻悻地看著拿著空瓶子站在廚房門心疼不已的胡美杉,滿肚子都是警惕,因為曉得胡美杉一直在忍她,這會可算確鑿得抓著她不是了,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去,索性就先下手為強了,冷冷說:“家裏又不是就你倆,你為啥不寫倆字貼在瓶子上?你還真拿我當不識字的農村婦女了?”

胡美杉既心疼又生氣:“阿姨,是我不周到,以前就我和易州,沒想到還有別人來,就也沒多考慮。”

“誰是別人?”何秋萍這會是真火了:“我是別人嗎?我是易州的媽,按理說你還沒嫁進來,你才是別人呢。”

陸易州聽不下去了:“媽!您把海參當垃圾倒就倒了,也沒人說您,您幹嘛這麽風聲鶴唳的?”

人心裏一旦裝著機警和憤怒,是很脆弱的,陸易州這麽一說,何秋萍直接就擎不住了,嚎啕地就哭了,說:“易州,我是發現了,自從你有了對象,你媽做事就沒個對的地方。”說著,坐在沙發上哭老陸,有麵紙也不用,用袖口在眼上抹來抹去,為這,陸易州說過她,說不管擦嘴還是擦臉,用麵紙,別拿袖口,何秋萍卻說袖口髒了洗洗就成了,麵紙還得花錢買,她去街對麵的小超市看過,麵紙老貴了。

坐在沙發上哭著老陸的何秋萍讓這個夜晚顯得格外的別扭、格外的淒涼,陸易州覺得他腦子都要炸掉了。

胡美杉明白,今晚的一切,看上去是一瓶海參引起來的,可歸根結底,還是何秋萍難以接受她做兒媳婦,覺得再呆在這裏不合適,就跟陸易州說今晚她下去睡了,陸易州一把拉住她,說不用。他聲音很大,是故意的,今晚胡美杉要一旦下了樓,母親就會心生盲目樂觀,覺得自己還是有能力把胡美杉從兒子身邊趕走的,然後就會更是變本加厲,所以,他一定要把母親的這念頭給扼殺在搖籃裏,把胡美杉拉到他房間,才出來,帶上門,坐在何秋萍身邊,說:“媽,您還想不想讓我考博士了?”

何秋萍比渴望什麽都迫切地渴望他考上博士,然後她去老陸的墳前哭報這一喜訊,所以她含著兩眼淚說這還用問嗎?

“那您就消停點,別沒事就盯著美杉挑毛病。”說到這裏,陸易州就停了下來,歎了口氣,看著何秋萍的眼睛,認真說;”媽,我這麽跟您說吧,不管您有多不喜歡,美杉我都娶定了,不管我有多孝順您多愛您,但是,媽,您一定不要幻想將來有一天,您可以逼著我在您和美杉之間做選擇,那樣的話,我隻會讓您失望。”

陸易州覺得,他已經把話說得夠明白了,對母親來說,也挺狠的,可是,他又能怎麽辦呢?在他的這一生,盡管胡美杉不是他一眼鍾情的女人,可他知道她的好,也知道她有多愛他,愛到可以為了他不要命,這樣的女人,他辜負不起,而母親,不管多生他的氣,終歸都會原諒他的,就像他很生氣母親對胡美杉毫無理由的苛責,但在生氣的同時,他總能繞到愛的角度,去理解母親的不可理喻,這就是親情的無敵,永遠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3

從那以後,何秋萍對胡美杉的挑剔,收斂了好多,其一是不想兒子分心,想讓他潛心學習備考博士,其二也知道沒用,索性就不自己去找堵了,隻是每當胡美杉做好了飯菜提上來,她都會邊幫她擺桌子邊說鋪子裏忙,陸易州由她照顧,她就不用一天三頓地往樓上跑了。胡美杉總說反正是做給客人吃也是吃,不差樓上倆人的飯。何秋萍就說那就你做好了,打電話招呼一聲,我下樓拿。

其實,是何秋萍不想看見胡美杉在家裏晃來晃去。

胡美杉不吭聲,下頓飯好了,繼續往上送。何秋萍腔調裏就有了些嗔怪:“不說好了我下去拿麽?”

胡美杉就笑,說要上下7層樓呢,我怕您端著飯盒看不清樓梯,不說摔著,您就是崴一下腳,也不是玩的。

何秋萍就忿忿的:“我還沒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胡美杉就笑,說:“阿姨您想哪兒去了?我就是假設一下麽。”

“啥假設?你這就是喪門我。”何秋萍虎視眈眈地瞪著她,喪門是整個山東通用的土話,換成普通話,就是詛咒的意思。

胡美杉也不生氣,依然笑著說:“阿姨,瞧您說的,我喪門您幹嘛?我那不傻嗎?把您真喪門得樓梯上摔一交,去醫院治療得花錢,裏裏外外伺候也是我,我可真是傻大帽了。”她已經徹底想開了,知道何秋萍對她所謂的針對,不過是一個鄉下老太太對不稱心不如意兒媳婦的不滿,如果她跟陸易州不是這關係,而是普通朋友,見著她,她肯定也得拉著她手閨女長閨女短地誇她好看,好茶好水地招待著她,父親對賈文莎不也這樣麽,胡美德剛認識賈文莎的時候,沒打算當真,更沒打算和她談戀愛結婚,還在外麵勾連了不少女孩子,賈文莎知道以後,直接提著兩瓶茅台酒就來他家了,往茶幾上一放,張口就喊老胡爸爸,把老胡嚇得不輕,纏著胡美德要結婚的女孩子也到家來過幾個,可哪一個都沒賈文莎這麽理所當然的派頭,忙一個電話把胡美德叫回來,問怎麽回事,胡美德惱得不行了,進門拉著賈文莎就往外走,讓她出去找個清靜地方把話說清楚了,賈文莎二話不說,抬手就撓了他個大花臉,然後破口大罵,罵胡美德是臭流氓,竟然膽敢睡完了她就跑,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她賈文莎是誰……總之,賈文莎天天堵門口罵,罵得街坊鄰居沒不知道的,老胡的兒子把人家姑娘睡了想耍賴,那陣子啊,老胡一聽賈文莎這三個字,就活象聽見了不共戴天仇人的名字,讓人趕緊閉嘴,所以,直到胡美德被賈文莎拿水果刀押到了婚禮現場,他都沒露一麵,覺得丟不起這人……後來,天寶出生了,看在大胖孫子麵上,老胡才允許胡美德兩口子進門,現在不也挺好麽,胡美杉倒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對賈文莎的肯定和好感倒是多過了對親生兒子胡美德,所以,對何秋萍,她也有這信心。

陸易州也知道母親對胡美杉不依不饒,是因為沒看好胡美杉,總希望兒子能認可她對胡美杉的挑剔,或胡美杉對她的刁難害了怕,本著長痛不如短痛,趁著還沒結婚主動跟他來個豬八戒甩耙子,稱了了她的心,所以,為了讓母親趁早死了有可能拆散他和胡美杉的心,他也得快點把婚結了,讓母親徹底死了這條心,當然,他和胡美杉早就登記了,再辦,就是辦婚禮了,所以,在這天下午,他決定和母親談談婚禮的事,也不知母親會有什麽反應,就沒和胡美杉說,怕和她說了萬一母親再不同意,傷她自尊。

這天下午,陸易州給母親削了一個蘋果,說:“媽,我想和您商量個事。”

何秋萍狐疑地看著他,沒接蘋果,好像她是剛正不阿的清官,那個蘋果是帶著醜陋目的的賄賂:“你說。”

陸易州起身去廚房拿了個盤子,把蘋果切成小塊,碼在盤子裏,用牙簽紮了一塊,遞到何秋萍嘴邊,也不說話,就笑著看她。

不得已,何秋萍張嘴接過蘋果,依然滿眼警覺:“肯定不是好事。”

“媽,您還真猜錯了。”陸易州說:“是好事,絕對好事。”

“那就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何秋萍慢慢得嚼著蘋果。

“媽,您看,我和美杉……您也看見了,我想早點把婚禮辦了。”

果然是她不想聽什麽兒子就往外端什麽,何秋萍登時就覺得自己上當了,噌地站起來,噔噔去了廁所,把那口嚼碎了還沒來得及下咽的蘋果噗地吐到了馬桶裏,好像清廉的官員在曉得了自己吃的這口飯是揣有不可告人目的的人送來的贓物似的,她一定要吐了,以示自己的不可被收買的剛正,她坐回來,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同意。”

雖然母親的反應陸易州早就猜到了,甚至他也準備好了最不要臉的理由,可母親拒絕的如此幹脆,還是讓他很意外:“為什麽啊?”

何秋萍沉著臉:“別裝傻。”

“我跟您裝什麽傻?我跟您裝傻是辱沒您智商。”陸易州急了,回手指著臥室“:您也看見,我都把美杉……我和美杉都同居了,媽,您也是女人,您知道一個女人都以身相許了,又被甩了有多痛苦嗎?”

“我不知道。”

“媽——!”

“沒結婚就和人睡這麽不要臉的事我又沒幹過,我咋知道?!”何秋萍也氣勢洶洶的,當然,陸易州說的,她也曾經設身處地地想過,但她想的結果卻和陸易州是相反的,既然胡美杉能隨隨便便地結婚前就和陸易州睡了,說不準她就是個隨便的女人,瞧她那大胸脯吧,活像胸口塞了倆地地雷瓜,冰清玉潔的小姑娘那兒有這樣的?

“媽,您要這麽說,我也是沒結婚就和人家睡的不要臉。”

“你是男人。”何秋萍悻悻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憑什麽男人就可以隨便耍流氓,女人就不能為愛情以身相許?”

“別問我,這老輩傳下來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何秋萍沉著臉:“我不是不同意你們結婚,要結也得結到新房裏。”說著上下打量著房子:“結婚一輩子的事,咋能隨隨便便地結在別人家。”

一聽母親這麽說,陸易州更急了:“媽,新房明年春天才能拿鑰匙,還要裝修還要走味,要照您說的,這婚我們還得等一年才能結成。”

“等一年就等一年,你怕啥?這兩天我看電視節目裏說了,在城裏,男人三十了還沒對象的多得很。”說完,何秋萍又小聲咕噥一句:“俗話說好飯不怕晚,孬飯上得再早也沒人希罕。”

陸易州明白母親這是拿飯的好壞影射胡美杉呢,意思是雖然她也希望兒子早點結婚成家,可如果早點成家娶的是胡美杉,她寧肯再等幾年。他覺得不對母親盤托出實情不行了,就說:“媽,其實我和美杉就辦個簡單婚禮行了。”

“啥簡單複雜的,還不都是婚禮?一樣!我說不行就不行!”何秋萍態度也很強硬:“我不攔著你倆在一塊,就已經是讓步了,易州,你可不能得寸進尺,你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給你取名字是你爸做主,你上啥大學也是你爸做主,我就琢磨著,在找對象這事上,我象征想地給你做回主行了,可你自己硬是看好了胡美杉,這主我又沒做成,好,你想娶她,我攔不住,可啥時候結婚你總得讓我張羅著做回主吧?”

和女人理論,陸易州永遠不是對手,和母親講道理,哪怕講到明天天亮,都講不出個是非曲直,還不如直接點,就說:“媽,我就是想,既然我和美杉已經在一起了,幹脆辦個婚禮,讓外人看上去名正言順一些,您呢,看著也順眼。”

“你們這也叫在一起?”何秋萍憤怒地說:“小易州,你也老大不小了,用你爸的話說,好歹也是個爺們了,我是當媽的,不願意說讓你臉上抹不開的話!你們這不叫在一起,拿咱老家話說,你們這是不要臉不要腚的!”

何秋萍是真的生氣了,否則,她說不出粗話。

陸易州怔怔看著她,叫了一聲媽。

何秋萍一扭頭,不搭理他。

陸易州說:“媽,其實,從法律角度說,我和美杉已經結婚了,我說的婚禮,就是個告訴親朋好友我倆結婚了的儀式而已。”

何秋萍的眼睛,飛快地眨了一下,又晃了晃頭,好像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夢裏一樣:“你啥意思?易州,你給我說明白點。”

“我和美杉在兩個多月前就登記了。”陸易州知道,隻要母親沒打內心裏接受胡美杉,他怎麽說都沒用,還不如破釜沉舟地兜了底。

“易州,你的意思是說你有對象了連告訴你媽一聲都沒告訴就偷摸把結婚證領了?”話音一落,眼淚就大顆大顆地從何秋萍臉上滾了下來。

陸易州知道,這個消息,對於母親來說,幾乎是往她心上砍了一刀,就愧疚地點了點頭,說:“媽,我沒和您說有沒和您說的原因。”

何秋萍抹了一把眼淚,說:“易州,行了,你以前沒說現在也不用說了,媽老了,沒用了,以後不管什麽事,你都甭和我商量,自己做主行了。”說著,起身,回了自己房間,關上了門。

陸易州不放心,走到門口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就聽母親在房間裏嗚嗚地哭了一會,就停了下來,重重地歎了口氣,就沒動靜了。陸易州輕輕敲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何秋萍似乎很平靜,說:“易州,你學習吧,媽沒事,你讓媽自己想想。”

陸易州驚詫於母親這麽快就能心平氣和,或許,這一次讓他給逼的,她決定徹底的、全盤接受胡美杉了?就回自己房間看書,卻心煩意亂得看不進去,就給胡美杉打了個電話,說他已經把領結婚證的事告訴母親了,但最初領證的原因沒有說,萬一母親衝她發飆,也好心裏有底。

胡美杉頓時就亂了分寸,嫌陸易州沒事先和她商量,正想讓他下來趟,卻見老胡回來了,下午兩點以後,美杉小廚能清靜兩三個小時,下午沒事,電視也沒好看的,老胡著是上街找人下棋去了,溜達到4點半,快到晚飯點了,就回來了,見胡美杉滿臉焦慮不安,就問她怎了,胡美杉不知這事當不當和他說,就支吾說沒事。老胡哦了一聲,又問誰的電話,胡美杉覺得這沒撒謊的必要,就說小陸的。

老胡又噢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問小陸是不是和他媽鬧別扭了?

陸易州時不時因為胡美杉跟他媽鬧別扭的事,他多少知道一點,但從來不問,覺得陸易州和他媽以及胡美杉之間,簡直就像三國戰爭,好在陸易州和胡美杉是聯盟,這段時間他也看出來了,陸易州對胡美杉,那是沒得說,為了她,把他媽頂得一跟頭一跟頭的,這要不是胡美杉是他閨女,他倒要數落數落陸易州了,就算幹涉他愛情是何秋萍的不對,那也是他親媽,為了媳婦頂撞親娘老子,會讓親娘老子心寒的,人啊,年紀大了,心髒脆弱著呢,經不一寒一會冷一陣的折騰了。可胡美杉是他親閨女,這話說出來,顯得有點矯情,他也就不說了,隻要陸易州因為胡美杉和他媽頂撞起來,他不衝上去助陣,就是有良心有原則的表現了。

胡美杉支吾說好像是嗆嗆了兩句。

老胡說怪不得呢。

胡美杉一愣:“怪不得什麽?”

“在街上看見小陸他媽了,氣衝衝的,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我,走得颼颼的,跟腳下踩著風火輪似的,不愧是個鄉下老娘們。”老胡把扣在桌子上的四腳圓凳逐一拿下來擺好,以向進來的客人表示開始營業了。

胡美杉心裏一慌:“什麽時候的事?”

“三點不到。”老胡想了一下才回答她,又覺得胡美杉能這麽問,肯定是發生了他不知道的事,就追問了一句:“美杉,到底咋了?”

胡美杉連圍裙也沒顧得往下扯,撒腿就往門外跑,邊跑邊說等我回來告訴您,上了樓,敲開門,見著陸易州劈頭就問易州,你媽呢?

陸易州衝何秋萍的房間努了努嘴:“在屋裏。”

胡美杉過去敲了兩下門。陸易州過來拉她,說他敲好幾次了,他媽都不理他,等她消了氣就好了。

胡美杉說我爸看見你媽了。說著就去推門。

果然,房間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好像壓根就沒人住過,窗上留了一張字條:易州,你長大了,也有媳婦了,不需要我這個媽了,我就不在這兒給你們添堵,回鄉下去了,你腸胃不好,自己多保重,別掛念我。

陸易州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蹲在地上,抱著腦袋,胡美杉就看見他臉下方的地板上,有一攤水,越來越大,她蹲下去,把他的頭抱在懷裏:“易州,要不,我們分手吧。”

陸易州的腦袋在她懷裏使勁搖了搖。

“要不,我們去車站吧,說不準你媽還沒坐上車呢。”

陸易州點頭,換上衣服就和胡美杉跑了出去,這時,已是深秋了,滿街都是枯黃色的法國梧桐葉子,在秋風裏,簌簌地滿街流竄,讓這個秋季的傍晚顯得分外的荒涼。

等他們到了長途站,服務台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發往陸易州老家的長途車,最後一班,是下午四點的,早已經發走了。

4

陸易州對著長途站上麵灰蒙蒙的天空大喊了一聲媽,然後淚下滾滾,陸易州想著母親在長途站等車的時候,心一定是碎的,她一定也期望過陸易州發現她已經悄悄離開了家,然後奔到長途站找她,向她陪禮道歉,向她認錯,懇求她跟他回家,可他讓她失望了,直到她剪票上車的最後一刻,她最親愛的兒子,都沒有出現……

從長途站回來,老胡已經把晚上用的餛飩餡放進了冰櫃,門上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胡美杉拉著陸易州進來,頹然坐下,老胡雖然沒開口,但問話都在眼睛裏,愣愣地盯著他們。

胡美杉說易州媽回鄉下老家了。

老胡就看了陸易州一眼:“多大別扭能把你媽鬧回老家?”

陸易州嗓子哽咽得生疼,說不出話。胡美杉小聲說:“爸,有個事,我告訴您,您別生氣啊……”

老胡也愣:“說吧。”

“其實……我和易州早就登記了。”說完,胡美杉往陸易州身邊偎了偎。

老胡好像沒聽清:“啥?你再說遍。”

胡美杉就又重複了一遍,隻是,聲音更小了。老胡果真也麽生氣,隻問:“什麽時候的事?”

胡美杉說兩個多月以前。

老胡不再看胡美杉,專注地看著陸易州:“小陸,你是不是覺得和我家美杉談戀愛挺沒麵子?”

陸易州現在沒力氣和老胡爭論,隻簡單說沒有。

胡美杉應聲符合說:“爸,您瞎說什麽呀?”

“我瞎說!?”老胡也火了:“小陸,我告訴你,這事不光你媽火,我也火!我好端端養大的姑娘,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給我拖去登記成你老婆了,都登記了還在我跟前唱雙簧,好像你倆嘛事都沒有一樣!你他媽有沒有把我這當老丈人的放在眼裏?你屎殼郎耍糞球啊?”

老胡雖然脾氣糙了點,可這幾年,隨著年輕的增長,脾氣已經小了不少,輕易不衝人發火了,所以,他這突如其來的一頓咆哮,不僅把從沒見過他發火的陸易州嚇著了,胡美杉也嚇了一跳:“爸,您幹嘛發這麽大火,我們也不是趁要瞞您,這不是事出有因嗎。”

“啥因?你給我說!”

胡美杉就小聲說易州學校不要集資建房嘛,單身沒參加集資建房的資格,可又不願意錯過這機會,我們倆就先登記了,本來……我琢磨著,我們倆雖然登記了,可還指不定怎麽著呢,就想等以後再跟您說……胡美杉小聲辯解著,雖然沒說為了分房假結婚這幾個字,但老胡已經猜到了大概,不由地悲從中來:“如果不合適呢?你倆再離?”

胡美杉用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聲音說這不合適了嘛。

“還不是因為你去醫院給小陸挖了半個月的屎端了半個月的尿!”老胡用通紅的眼瞪著陸易州:“小陸,你說,要不是你在醫院那半個月,你會覺得美杉跟你合適嗎?”

老胡的眼,瞪得溜園,因為生氣,有通紅通紅的,好像喝醉了酒。陸易州結結巴巴說:“胡伯父,當時也是形式所迫,我沒想那麽多。”

一看父親衝陸易州去了,胡美杉就像勇敢的小悍妻一樣,挺身而出:“爸,您別怪小陸,這事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一開始小陸還不願意呢。”

老胡沒再說什麽,兩顆渾濁的老淚慢慢儲滿了眼睛,他張大了嘴巴,好像憋了好久一樣,大大的呼吸了一口氣,抬手,搓去了眼角的淚花,說:“小陸,如果當初你和美杉登記是為了分房,作為一個大老爺們,這事你幹得不厚道,美杉還是個沒戀愛沒結婚的姑娘,你這是不負責任,是毀她。”

陸易州慚愧地無話可說,低著頭不敢看老胡。

胡美杉知道,老胡發火是心疼她,像母親眼睜睜看著孩子和死神擦肩而過一樣的心疼和害怕,就說:“爸,您別擔心了,我和小陸這不好好的嘛。”

“你媽也全都知道了?”老胡瞪著陸易州。

陸易州搖頭,說她知道他倆早就登記了,但不知道是為了房子登的記。

“你媽是沒看好美杉,一直在找轍拆散你倆呢。”老胡哼了一聲:“這是沒指望了才走的,生氣生大發了。”

陸易州看了胡美杉一眼,還是沒說話,街上偶爾劃過的汽車尾音顯得突兀而又寂寞。

“你和美杉是因為房子才登記結婚的事,到此為止,誰都別說了。”

陸易州誠惶誠恐地說嗯。

“又不是多光彩的事。”這句話老胡說得像自言自語,說著,又瞪了胡美杉一眼:“生怕街坊鄰居不嚼你的舌頭,這要傳出去,搞不好又成小陸心思簡單,為了套房子上了假結婚的套解不了了。”

“好好的婚結得跟他媽的騙婚似的”一直是老胡在說,越說越氣:“你媽本來就沒看好美杉,他要知道你倆是因為這才假戲真唱了,還不知怎麽擠兌美杉呢,啥騙婚耍賴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