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那天,胡美杉和陸易州從家裏出來,張望著偌大的城市,生平第一次有了喪家犬的感覺,那種家在咫尺卻不能歸的感覺,糟糕透了。陸易州像個被什麽人欺負到絕望了的孩子,一直沒說話,知道他心裏難過,胡美杉也沒出聲,隻是拉著他的手,茫茫然地往前走著,至於去哪裏,陸易州不說她也不問,沿著大學路到了海邊,沿著海邊的木棧道,一直往東,把天都走黑了,胡美杉說易州,你明天要化療,不能太累了,找家酒店住下吧。
陸易州說好。胡美杉說到醫院附近找家酒店吧,他還是說好,好像胡美杉說的,都和他沒關係,也無所謂,哪怕胡美杉帶他去的是地獄,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抬腿邁進去。他滿腦子都是母親,他風塵仆仆的母親,跑了二百多公裏,他這做兒子的,連一句暖心的話都沒有,摔門而去,把她獨自丟在陌生異鄉的屋子裏,不知心寒的淒惶有沒有紮疼了她的心……
又走了多少路,是怎麽跟胡美杉進賓館的,他不記得了,隻記得進了賓館後,胡美杉站在窗前,指了指對麵,說過了馬路就是醫院。
他這才知道,他們又走了很遠,回到了江蘇路。
胡美杉問他吃不吃飯,他搖頭,說不想吃。胡美杉說不想吃也要吃,要不然等明天開始化療了,你更沒胃口吃了,人會受不了的。
陸易州不忍心拂她好意,就說這兒裏丹東路太近了,我們就別出去了,叫外賣吧。
江蘇路離丹東路最多兩千米,她又是土生土長的青島人,出門很容易遇上熟人,就打開手機上網,叫了一份披薩外賣,問要不要給何秋萍要一份,陸易州說不用了,他了解母親,現在把龍肉端到眼前她都不會吃,隻會更生氣。
胡美杉覺得也是,就沒勉強,給老胡打了個電話,才曉得何秋萍氣已經消了一些,剛上樓,讓她和陸易州回來,胡美杉既開心又為難,開心的是何秋萍情緒平複了許多,陸易州也就不那麽擔心了,可陸易州要化療,說現在回去是不可能的,就和老胡說已經到外地了,既然飛機票錢也花了,就想玩幾天再回去,不然白浪費機票費了。
老胡覺得也是,叮囑他們早點回來,不然把何秋萍丟在家裏沒禮貌,也讓她涼心,何況她本來就不看好這門親事,他們就更要好好表現。胡美杉掛了電話,和陸易州說了家裏的情況,陸易州稍許欣慰了一點,但依然難過,胡美杉給他的那角披薩,他嚼啊嚼啊就是咽不下去,就覺得喉嚨裏堵得慌,脹得他生疼,胡美杉明白他是心情不好,就說咽不下就吐了吧。
陸易州搖了搖頭,一努力咽下去了,嗓子跟被劃破了一樣的痛,淚就滾了下來,胡美杉抱著他的肩,輕聲說將來啊,我們一定要對你媽好,補償她老人家。
2
一周化療做下來,陸易州上吐下泄,人都瘦得走了形,胡美杉怕回去他身體支撐不住,反而更糟糕,隻能繼續住院調理,這樣,從提前離家一天到他出院回家,用了整整十天,可把老胡氣瘋了,一天無數個電話地往家催,這邊是憔悴不堪的陸易州,那邊是催起來要命的老胡,不得已,胡美杉隻好跟老胡撒謊說出門走得匆忙沒帶充電器,所以,如果他打不通她手機,就是手機沒電又沒暫借到合適的充電器充電,讓他不要著急。
於是後來的幾天,老胡這邊是打不通電話又無處發泄的憤怒,何秋萍那邊是兒子有了媳婦不要娘的蒼涼著,既然打算認下胡美杉這個讓她替兒子倍覺憋屈的兒媳婦,何秋萍就把老胡當親家了,雖然和他開口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掐口水仗,可總比悶在家裏胡思亂想要好,就每天下樓坐坐,順便打聽陸易州他們的消息,她巴巴的眼神讓老胡心酸,可對陸易州和胡美杉有再多不滿,他也不能在何秋萍跟前表現出來,怕她把對兒子心涼而遷怒到胡美杉身上,還要忍著生氣,假裝說服她要體諒孩子的嘴臉說,這幾年為了這個店麵,胡美杉起早貪黑地泡在這兒,跟坐牢差不了多少,既然她和陸易州出去了,他就給放話了,既然出去了,就多玩幾天再回來,因為他是生意人嘛,帳當然要算得清爽,然後掰著指頭給何秋萍算賬,他倆這一趟出去,玩一天玩兩天,也要花一個來回趟的飛機票錢,這玩十天呢,還是一個來回趟的飛機票錢,既然這樣就不如多玩幾天,這樣平均下來,玩的成本就低多了。
何秋萍信以為真,覺得老胡雖然算得在理,可那也是在平常無是無非的時候,就現在,陸易州的親娘胡美杉的未來準婆婆來了,和他們大吵大鬧了一場,撂下個讓她心碎的爛場子走了,他們還能輕鬆快活地玩得下去?當然,她相信陸易州一定玩不下去,一定是胡美杉為了氣她,故意拽著陸易州不讓他回,還有這個臘肉條一樣黑得鋥亮的老胡,表麵上看挺遷就她這個女流之輩的,可實際上呢,卻支持陸易州和胡美杉在外麵多玩兩天,就是和她做對的鐵的事實!一生氣,何秋萍就說陸易州學壞了,這讓老胡很不愛聽。
雖然老胡也生氣陸易州他們太不懂事,可聽何秋萍說陸易州學壞了這話,心裏挺不舒服,好像以前陸易州是品行端正的君子,自打認識了胡美杉才有了讓他親媽失望的壞毛病,就也氣哼哼說以前我家美杉也不這樣。
何秋萍從他話裏聽出了火藥味,想反駁,可一看他滿眼都是火星子,她再反駁,就有主動往火堆裏丟炸藥末子的嫌疑了,遂把滿腔的不快咽到肚子吧,親家之間爭來爭去的,傷和氣,多少兒女的親家,因為兒女成了親也成了仇,還不就是都覺得是自己孩子好,好得玉皇大帝把他親孩子派來都配不上自家孩子。
兩人正各懷心事地幹悶著,就聽推拉門響了,是賈文莎,帶著天寶來看爺爺,見美杉小廚冷冷清清的,還多了個心事重重的鄉下老太太,挺意外,問胡美杉哪兒去了?
“旅遊去了。”說著,老胡就給她和何秋萍簡單介紹了一下,老媽千裏迢迢地來了,陸易州卻和女朋友出門旅遊了,不用細說,賈文莎也猜了個大概,看何秋萍的時候,眼神裏就多了幾根刺,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轉身要走,老胡問她是不是有事。賈文莎說沒事,就是懶得做飯,想過來找頓現成的吃,可胡美杉不在,肯定沒得吃,她還是另想轍吧。
老胡覺得她這麽做,在禮數上不對,雖然自打她和胡美德結婚就沒在這個家住過一天,可不管怎麽說也是兒媳婦,對何秋萍應該拿出點女主人的熱情,就咳了一聲,算是提醒賈文莎。
賈文莎打小嬌生慣養,唯我獨尊慣了,哪兒是那種看人眼色聽人動靜的人,所以,老胡咳成了串的提醒,在她聽來,不過是煙抽多了,倒是天寶,聽老胡咳嗽,就晃晃賈文莎的手說:“媽媽,爺爺感冒了。”
賈文莎這才回頭,問:“爸,您感冒了?”
老胡說好著呢,生氣賈文莎的木訥,問:“美德呢?”賈文覺得他真搞笑,這還用問?肯定在店裏,一轉念,覺得老胡明知故問肯定是在兜一個她還沒領悟得了的圈子,就徑直說:“爸,有什麽事您就直說吧。”
在心裏,老胡一口鮮血噴出了好遠,本指望賈文莎能領會他的意思,主動順杆爬上去給他個麵子,可現在看來,如果他不明說,賈文莎這輩子都明白不了,就沒好氣說:“家裏來客人了,讓他店裏的事忙完就過來。”
賈文莎恍然大悟,短暫地啊了一下,說這事啊,爸,有話您直說,您這吭吭咳嗽了半天,累不累得慌。說話的空,拿餘光掃了一下何秋萍,見她一臉的錯愕,知道自己和公爹說話的態度嚇著她了,就笑笑說:“爸,既然您都開口說了,我就實話告訴您吧,家裏都來客人了,您當我轉身就走啊?我去飯店訂房間,本想訂好了再告訴您和阿姨。”
老胡當然明白她這是順著話茬給他造台階下,就賈文莎的脾氣,直來直去地我行我素慣了,懶得和人客氣更懶得和任何人應酬,要不是他提醒,她才不會訂什麽酒店呢。但既然經他提醒,兒媳婦也遞了個虛榮的台階給他,老胡就要接著,遂做一副在兒女麵前很有家長範兒的架勢說:“找家離家近的酒店。”
何秋萍雖是鄉下人,可城裏人的生活她從電視劇裏知道了不少,知道去酒店要花不少錢,忙攔著說:“別出去麻煩了,在家吃一樣。”
老胡說:“那哪兒成?你來也來了好幾天了,一直沒好好招待你,我心裏也怪過意不去的。”說完,朝賈文莎揮揮手,意思是去吧。
今天,賈文莎心情很好,決定給老胡個麵子,遂把一肚子的笑,使勁抿住了,帶著天寶,先去附近的酒店訂了座位,才給胡美德打電話,把這邊情況大體說了一下,說今天她就不去店裏了,等會他過來吃飯的時候,把營業款捎過來就行了。
當時,店裏已賣完了最後一隻烤雞,胡美德正目送店員門下班,然後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收銀員小聶說:“帳結好了沒?”
小聶說早結好了。
胡美德哦了一聲,見大家陸續出門,才湊到小聶身邊,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說:“給我。”
“你想讓賈文莎剁了我呀?”小聶往門口瞟了一眼,上崗之前,賈文莎就跟她談過話,先讓猜之前開了幾個收銀員了。當時,小聶以為她是怕自己手腳不老實在敲山震虎,就使勁往多裏說:“十個?”賈文莎說也沒那麽多,把五跟手指彎呀彎地說:“五個,希望你不是第六個。”小聶挺不舒服的,覺得自己明明是一手腳幹淨的清白姑娘,讓賈文莎先當賊敲打一頓,很傷自尊,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偷錢這種下作事,我這輩子幹不出來”。賈文莎就笑,說她不是信不過小聶,是信不過胡美德,他不僅狐朋狗友多,還喜歡買單,所以落了個外號叫胡買單,為了給他改這毛病,她一直不讓胡美德沾錢,可為了在哥們跟前有麵子,這王八蛋經常花言巧語地哄收銀姑娘,把收銀姑娘們哄得滴溜溜轉,還以為是自己魅力無窮,把老板迷住了呢,其實呢,除了可以在哥們麵前買來麵子的錢,胡美德對姑娘一點也不希罕,而他真實的身份是老板的老公,一旦離婚,他最多落一套身上穿的名牌衣服,其他,一無所有。每換一個收銀員,賈文莎都要給她們上一堂免疫課,可是,沒用,因為年輕的收銀姑娘們,不僅荷爾蒙分泌旺盛,她們和天底下所有的年輕姑娘一樣,都自負地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和智力,不僅對胡美德的美男計誤讀得很真誠,還真誠地認為,就憑她和胡美德身在烤雞店第一線的優勢,無論是謀家產還是謀男人,取得勝利都是囊中取物,可事實總是,她們像潮汐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敗退而去。
聽賈文莎講這些的時候,小聶笑得不行了,她覺得這個賈文莎也太風聲鶴唳了,她以為她老公是誰?唐僧啊,她老公是唐僧她還不是妖精呢。
小聶笑得那麽爽朗,刹那間,賈文莎覺得這女孩子身上,有些和她相似的精氣神兒,就把她留下了,之前賈文莎和其他女老板一樣,其他怕老公偷腥,會專挑長相難看的女孩子,覺得這樣危險係數低,豈不知這樣更危險,因為人對別人長相的審美,也就在第一時間印象強烈一些,相處時間久了,就看習慣了,再醜都感覺不出醜來了,更要命的是,醜女孩子少有人追,情感寂寞,男人隻要稍獻點殷勤,就會自做多情地以為人家看上自己了,然後扭捏作態,主動投懷送抱,這些男女定律,賈文莎是吃虧吃出來的,前麵請的五個收銀員,一個賽一個的醜,可每一個都認為胡美德迷上自己了,還沒等寬衣解帶呢,就把收銀機的鑰匙偷配給胡美德了,所以,這第六個收銀員,賈文莎決定選漂亮的。
其實,一開始真像她想像的似的,美女小聶最不缺的就是圍著她轉的男人,因為漂亮因為被男人哄習慣了,在選擇結婚對象這件事上,小聶心氣高得很,這也是她痛苦的根源。因為心氣高,一般男人她看不上,能看上她的,男人的父母又會挑剔小聶,誰讓她是個家在外地的鄉下姑娘呢?不僅如此,還沒學曆,沒好的工作,在人人都缺乏生存安全感的年代,這些都成為了小聶愛情道路上的絆腳石。
在談了無數場失敗的戀愛後,心灰意冷的小聶,開始接收來自胡美德的溫暖,然後,開始裏應外合偷賈文莎的銀子,當然,偷不多,否則,被賈文莎發現了也不是鬧著玩的,一開始和胡美德好,小聶是因為情場失意多次,有點破罐子破摔,覺得和誰好也是好,反正又結不了婚,還不如和胡美德好呢,其一他帥,其二他肯無原則地向她獻殷勤,最關鍵的是和他好,還能好出錢來,反正,錢又不用她親自動手往外拿,到時候,隻要他嬉皮笑臉來拿鑰匙的時候,她裝看不見就是了,而且胡美德還是比較有良心的,每次拿了錢,即使不當場給她,事後也會找機會給她,小聶悄悄算過帳,胡美德給的錢,比工資高多了,怕人看出端倪,她從不敢亂花。
這天是小聶生日,胡美德早就許下願了,帶她去北宅的棉花村吃海鮮,可賈文莎電話一來,計劃就泡湯了,小聶挺不高興的,從收銀機裏抽出錢,碼好了,拍在胡美德手上:“臭流氓,別惹我。”
不管是生氣還是撒嬌,小聶都喜歡喊胡美德臭流氓,但是,她喊臭流氓和別人喊得不一樣,別人喊臭流氓應該是帶著一點恨意的,在小聶那兒,臭流氓就是個昵稱,被她喊的軟軟的糯糯的,就像鄉下的娘喊兒子為小狗蛋兒。所以胡美德喜歡聽她喊自己臭流氓,當著別人麵的時候,小聶喊胡經理,他反倒不自在了,渾身上下跟被刺蝟紮了一遍似的。胡美德就繼續掐著她的屁股說我就願意和你耍流氓。
“有本事你和賈文莎離了婚再和我耍。”小聶坐在收銀台裏的塑料椅子上,眼睛亮汪汪的,眼淚好像隨時要決堤而出,是的,她很難過,不是因為她和胡美德之間無望的感情,而是每年到了生日這天,身單影隻地走在街上,就會特別的傷感,覺得自己就像個出門尋找溫暖的小獸,結果卻是,不僅沒找到溫暖,還把自己凍傷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淒婉,搞得胡美德心裏酸溜溜的,就咒發誓,從今往後堅決不讓她一個人過生日……
胡美德勾搭過六任收銀員,有的睡了有的沒睡,可沒一個說讓他離婚的,也沒有一個能讓他動離婚心思的,當然,這也是他所希望的,因為自從娶了賈文莎,他就覺得,愛情作為結婚生子的人生程序,在他的人生中,已可以翻篇了,完全不需要再提起。
可小聶居然讓他離婚!
怎麽敢?
這是胡美德的第一反應,他攥著那一打油膩膩、臭烘烘的錢,歪著嘴笑:“真格的?”
小聶低著頭,右手掐著自己的左手指頭,好像要掐破了弄出血來才算完的樣子,小聶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尤其是和賈文莎不一樣,賈文莎是誰敢惹她,她就敢破馬張飛地收拾誰,絕不讓自己受半點委屈,可小聶不,誰惹她,她都收拾自己,發狠得很,恨不能手持利刃,把自己給扒皮剔骨,讓胡美德看得心驚肉跳。胡美德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自虐,尤其是像小聶這樣,不聲不響地折磨自己,看上去那麽楚楚可憐,又那麽的孱弱,孱弱地隻有傷害自己的本事,和彪悍的賈文莎,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讓他心疼,就彎腰去抱她,說:“小聶寶貝,我今晚就和她說啊。”
小聶就擎著一雙淚眼望了他:“你怎麽說?”
胡美德想了想:“你覺得怎麽說合適?”
“就說我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比她身材好比她脾氣好,你不愛她了。”小聶說得理所當然,好像這事,就像讓胡美德告訴賈文莎海參鮑魚就是比鹹菜疙瘩好吃一樣理所當然。
她的理所當然把胡美德嚇著了,他怔怔地看著小聶,在心裏飛快地琢磨,她這到底是試探他呢還是開玩笑:“你不怕不是?你不怕我真和她說了。”
小聶說不怕。一張嫩毛桃似的臉,風平浪靜的,好像她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終於等來了的樣子:“我都24了。”
“才24。”胡美德的心,開始虛了起來:“年輕著呢。”
“不年輕了,我媽說我們村裏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都結婚當媽了。”小聶捏著鑰匙,把收銀機的抽屜拉開又合上拉開又合上的:“我不想一個人睡覺,也不想一個人過節過生日,我覺得淒惶,好像整個世界都有人希罕,就我是條被人攆出來的流浪狗。”
“以後我陪你過節。”胡美德的聲音,聽上去很溫暖,但輕飄飄的,一點分量也沒有,他不想離婚,就像年輕那會,被姑娘們圍著他從沒想過和哪個結婚一樣,除了從賈文莎錢包裏摳點錢和哥們們樂嗬樂嗬,他從來沒想過要和賈文莎離婚,雖然他和小聶好了,也把小聶睡了,但在意識裏,不管睡小聶的時候說得多麽信誓旦旦,都不過是從賈文莎錢包裏摳錢的手段而已,就像西施,對勾踐來說,再美也是個工具,所以,不管小聶對他再怎麽溫暖,在**再怎麽賣力施展迷惑,他惦記的,隻有小聶手裏的收銀台鑰匙。
“我不信。”小聶的聲音不高,但很執拗。
“我發誓。”胡美德衝天舉起兩根手指。
“如果你陪我過生日我就信。”當女人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確定,就會用自己到底有多麽被人在乎來尋找存在感,小聶就是這樣的,這個世界巨大而繁華,可看上去都和她沒有關係,她不知道什麽才是終將屬於自己的,或許她終將一無所有,所以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被男人、被胡美德這個男人在乎,來確定人生的意義:我還是被在乎的,還有人希望擁有我來找到幸福感。所以她在乎每一個節日和生日,這些有些特定意義的日子,都被她用來丈量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刻度,可今天的胡美德再一次讓她失望了。
胡美德有點受不大了了,說:“今天不行,你也不是沒聽見,是我爸那邊的事。”
小聶沒再說什麽,讓他抱一會再走。
胡美德以為她就是想撒撒嬌,也沒多想,就坐了,張開胳膊,壞笑著說:“來,讓哥抱抱。”
小聶和他麵對著麵,跨到他腿上坐了,從側麵吻了他脖子一下說:“你今天要不陪我過生日,我就在你脖子上咬一口。”說完,不容他反應,就一口叼了上去,含混不清地說我看你回家怎麽跟賈文莎解釋。
胡美德就覺得轟地一聲,有什麽東西坍塌了,亂了方寸,因為怕小聶咬得更用力留下齒痕,他既不敢掙紮又不敢反駁,隻能滿嘴胡話地應承:“陪,我陪,誰說我不陪了。”說著,別扭著一張臉,去往小聶臉上吻,別別扭扭的,嘴唇正好落在小聶額頭上,一隻空著的手,往小聶身上胡**。
讓女人動情的吻,不在唇上也不在身上而是額頭和頭發上,對那些單身在異地漂著的女孩子,尤其如此,這兩個位置的吻,帶著疼愛和嗬護,幾乎能瓦解掉女人內心所有的冰寒與堅硬,此刻的小聶就是,當胡美德又暖又軟的唇落在她額上的瞬間,她的心,就像在春光下消融的冰山,迅速地柔軟著坍塌了下去,叼在胡美德脖子上的牙齒,就慢慢鬆了,然後,她勾著胡美德的脖子,淚下滔滔,事後,回想起那些眼淚,不見得是因為和胡美德之間沒有未來而傷感,而是,為自己,一葉孤舟在青島的茫茫人海裏漂著吧?這座城市,有那麽多人,快一千萬了吧?真的是茫茫人海,卻沒有一顆心,能容得下她的停留。
那天傍晚,在香噴噴的烤雞店裏,她坐在胡美德腿上,抽抽搭搭地哭著,肝腸寸斷,把一貫沒心沒肺的胡美德哭得都愧疚了,他不會哄女人,從來不會,和賈文莎在一起,賈文莎是母夜叉,對他厲害,把他戰敗了就成,根本就不需要哭著讓他來哄。
胡美德笨手笨腳得給她擦淚,說小聶,小聶……然後,不知說什麽好,因為曉得了小聶的心事,他不敢說小聶你莫哭了,我一定會娶你的,他怕小聶日後拿這句話當繩子捆他,除了這句,說其他的,都沒用,雖然坐在椅子上,心卻是團團轉的,突然覺得還是他媽的賈文莎好,不哭,想要什麽就拿出潑勁來,從不拿著眼淚當武器,小聶把他哭得實在沒轍了,就捧起她的臉,胡亂地吻,吻到脖子吻到胸脯,他都把她胸前那對小巧鴿子的紅色小腦袋親得硬挺挺的了,像他的鋼槍一樣挺,小聶還是哭,就把心一橫,抱著她站起來,放在玻璃櫃台上就扯下了她的衣服,在她沒完沒了的哭泣裏,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她還是哭,他用力頂她,頂得她都一抽一抽地在櫃台上顫抖了,還在哭,他就沒轍了,紮好衣服,看著在櫃台上哭成一團的小聶,心漸漸軟了,生出一絲憐惜,摸了她滾圓而白皙的小屁股一把:“小聶,你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早晚給你。”
小聶的哭泣,停了片刻,掃了他一眼,又繼續哭,胡美德抬腕看了一下表,說再不走賈文莎就該過來了。說著,從包裏掏出營業款,拍在櫃台上:“想要什麽,自己買去,就當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小聶一下子就不哭了,抓起錢還給他:“賈文莎還不剁了我啊。”
“她又不知道我給你了。”胡美德又給拍到櫃台上,夾著包往門口走。
小聶坐起來,抓起錢,追到門口,搶過胡美德的手包就要往裏裝:“我不想讓她刁難你。”
看著一臉惶恐擔心的小聶,胡美德心裏一暖,奪過包,夾在腋下,拍拍她的頭:“放心,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她。”說著出門,回頭衝她笑了一下:“鎖好門,找家館子,想吃啥隨便點。”出了門,想起賈文莎會追問營業款的下落,心裏一慌,差點崴了腳,趔趄了一下,才站穩了,遂恨恨罵了句髒話,門裏的小聶看見了,跑到門口,努力睜著紅腫的淚眼看著他,問他怎麽了。胡美德啐了口唾沫,說沒啥,抬腿走了。
小聶在門口茫然地站了一會,把店裏收拾好,悵然走了。
3
等胡美德到,賈文莎已經把菜點好了,因為懶得去應酬何秋萍而在酒店大堂轉悠,見他進來,遠遠砸了他一個白眼:“怎麽才來?”
胡美德嬉皮笑臉:“一哥們過生日,非拉我去喝酒,我能掙脫了就不錯了。”
賈文莎哼了一聲,說:“請你喝酒是假,讓你去買單才是真的吧?”
“瞧你說的,我有那麽不要臉麵的哥們嗎?”胡美德涎著臉,碰了碰她胳膊:“咱爸他們到了?”
賈文莎衝包間努了努嘴:“招待你妹的準婆婆,你們老胡家的事,熱情好客的主角你唱啊。”
“沒問題,你今天的任務就是吃吃喝喝,哄孩子,大戲我來唱。”胡美德知道賈文莎最懶得說客氣話。
兩人叮叮當當地說著,進了包間,胡美德拿出應酬哥們的油嘴滑舌,把何秋萍給恭維得都不知該怎麽接他的話茬了。
老胡了解兒子,見他舌燦蓮花得都不靠譜了,厭煩地擺了擺手,讓他打住,說正經話。初次見麵,又城鄉不同的兩代人,除了陸易州和胡美杉,根本就沒有共同話題,胡美德的油腔滑調一刹車,桌上就冷清了許多,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彼此眼裏兜著客氣和小心,場麵上的客氣話,已被胡美德說完了,雖說油腔滑調,但也是話,是話就不能才一會兒的功夫就重複一遍,冷場冷得尷尬,老胡嗓子裏吭哧了兩聲,好像抽煙把嗓子抽壞了似的,說:“這個美杉,以前就聽我的話,自從和小陸談上了,不管什麽事,都聽小陸的。”
老胡這麽說,本意是想抬一下陸易州在他們家的威望,讓何秋萍自在點,因為他看出來了,賈文莎表麵上的文明禮貌和心底裏對何秋萍的滿不在乎,是個人就能覺出來,盡管胡美德的油嘴滑舌,化解了一些尷尬氣氛,可何秋萍依然時不時地局促,把雙筷子拿捏得像燙手的鐵棍。
果然,何秋萍的笑,自在了好多,說:“兩口子就得這樣,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要是兩口子都搶著當主心骨了,日子過不安穩。”
“那可不一定。”賈文莎說:“如果他們倆有商有量的,美杉早就勸小陸回來了。”
老胡沒往深處想,就應聲附和了一句:“可不,這都幾天了,美杉也不知道勸著小陸回來。”
除了賈文莎聽不慣,有反駁何秋萍的意思,老胡的這一句,就是雞一嘴鴨一嘴的話趕話,本沒什麽意義,可在何秋萍聽來,這就是推卸責任,把親娘撇在離家好幾百裏的地方不聞不問,和胡美杉沒關係,都是她兒子混帳,就不願意了,說:“我們家易州打小就是個特懂禮道的孩子,現在變成這樣,真不知是中了什麽邪了。”說話間,瞄了胡美德一眼,被賈文莎收在了眼裏。
賈文莎當然明白她瞟那一眼的含義,不就暗指他們是把陸易州帶壞的邪魔鬼怪嘛,就先是哼哼地假笑了幾聲:“阿姨,我聽您的意思是,小陸和我們家天寶姑媽談戀愛以後變壞了?”
何秋萍聽出了她的咄咄逼人,卻沒接茬,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她在鄉下過了五十多年,什麽雞零狗碎的光景沒見過?不管賈文莎多厲害,也是蜜罐裏泡大的,和鹹菜缸裏醃大鄉下老娘們比,還是差了些火候。架要怎麽吵才有殺傷力?不是比誰的嗓門大,不是追到人家門上吵,而是別人追著你大吵了一路,你卻沒聽見,兀自春風秋月了一路,這一招,是老陸教的,她屢試不爽。最經典一次,是鄰居非說自家菜園子裏的蘿卜比她家的大,她覺得不是,鄰居就不高興了,說易州媽,你這人咋這樣?男人是你的好,兒子是別人家的孬,我就不信蘿卜也是你園子裏的壯,咱倆比比!說著,從地裏拔了棵大蘿卜就要過來和她比,何秋萍不和她比,挎起菜筐就走,鄰居也不知上來什麽勁了,非要比,扛著一隻大蘿卜一路吵吵著追到她家門口。她呢,開了門,才兩手把了門扇故做一臉驚詫狀說:“她嬸子,你滿頭大汗地攆了我一路就是為比比咱誰家蘿卜大?”剛才還氣喘籲籲的鄰居,兩眼一翻,就犯癲癇了。
何秋萍沿用老戰術,裝沒聽見,和老胡說:“雖然我們在鄉下,可老陸是公辦教師,我們家也算書香門第,和一般鄉下人不一樣。”
這種壓根就不接招的無視,賈文莎當然感覺得到,就毫不客氣地說:“天下烏鴉還一般黑呢,農民就是農民,有啥不一樣的。”
老胡覺出了味不對,就壓著嗓子說了聲天寶媽!
跟老陸沾光,何秋萍被人尊了大半輩子,養成了往人群裏一站,就主動掐尖的習慣,雖然現在不是陸家莊了,可人群裏掐尖,已成了性格的一部分,不是挪個地方就能改的,一聽賈文莎把她泯然於整天為點雞毛蒜皮忙活得跟畜生似的鄉下人,就惱了,卻還想表現得有點修養,有別於那些她瞧不上的鄉下婦女,就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要是人和人都一樣,就沒人比人氣死人這句老話了,過年別人家對聯,不是鳥語花香就是五穀豐登,再要不就是什麽六畜人和,我們家對聯,多少年了,就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續世長。”
“我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五穀豐登,六畜人和,本來就是農民的本分,我沒覺得你們家那兩句比人家的高級,倒覺得假模假式的。”最後一句,賈文莎說的聲音特小,有點近似於嘟噥,但在場的人還是都聽見了。
何秋萍沒想到賈文莎這麽潑,嗆著茬就往上頂。
擔心她翻臉,大家的眼神,齊刷刷地罩著她,想裝傻都不成了,淚就在眼眶裏打轉悠,上了年紀的女人哭和年輕女人哭給人感覺不一樣,年輕女人哭起來,蘊涵的意味豐富多彩,可老女人一旦哭起來,就隻有了蒼涼,挺讓人唏噓心酸的,老胡也覺得賈文莎過分了,一句話咋就逗引得倆女人拿著嘴巴相互扔磚頭石塊了?
“那是不一樣,詩書續世長就是比啥六畜人和文明。”老胡忙著圓場邊說邊衝何秋萍討好地笑,唯恐她眼裏的那兩坨老淚落下來,女人哭,他沒少見,隻要淚沒滾出來,憋回去了,還好說,一旦滾出來了,直接就是黃河決堤,沒得擋了。
可老胡不知道,何秋萍不是一般女人,她這大半輩子,除了父母和老陸去世,很少放聲哭,因為老陸說了,女人一嚎啕就破馬張飛的,沒樣子,她使勁憋著淚,抽了一下鼻子,說:“我知道你們瞧不上鄉下人,我還是要說,就算是鄉下,我們家也是書香門第。”
老胡說:“可不,吃菜。”說著,拿筷子去給何秋萍夾菜,卻被何秋萍拒絕了,她端起接碟,麵帶嫌棄地說:“我自己來。”
這會兒,賈文莎才覺出來,何秋萍和別的鄉下人不一樣,整個山東的鄉下人,說自己,很少說我,大多說俺,可她沒聽何秋萍說過俺,不由得,心裏的刺就短了好多,夾了一筷子青菜,堆到天寶接碟裏:“來,寶貝,多吃點,咱娘倆整天海鮮魚肉地吃,吃得火氣忒大。”
這就是賈文莎,說閑話似的,就把歉道了,好像剛說的那些那些不中聽的,都不是她本意,而是因為肚子裏堆積了太多蝦兵蟹將的屍體,個中意思,何秋萍當然意會得了,遂也就大人不見小人怪了,和老胡說陸易州和胡美杉。
一說陸易州,何秋萍的話匣子就打開了,長江水似的浩**自在地綿延不絕,老胡隻有頻繁點頭的份,胡美德對這話題沒興趣,低著頭玩手機,天寶好奇,湊過去看,手機屏幕上方一閃,是小聶,發了個短信來。
雖然天寶還沒上學,也不識字,可胡美德心裏虛得很,把手一閃:“小孩子看手機傷眼睛!”
如果這是別的,賈文莎早跟他急了,可手機,電腦這些東西,確實對孩子眼睛不好,有人跟她說過,所以,賈文莎防著天寶和手機電腦接觸,就像綿羊媽媽防著小綿羊靠近狼,遂應聲一把拉過天寶,說:“天寶你不想開飛機了?”
天寶說想。
賈文莎就說想開飛機就不能近視,看手機和電腦會把眼睛看壞的。
天寶不情願地偎在她懷裏,就聽何秋萍說陸易州從小就聰明伶俐,小學跳了兩次級,初中又跳了一次。已從心裏收起了對何秋萍的鋒芒的賈文莎就應聲符合說將來我們天寶的功課就指望他了。
何秋萍沒接茬,繼續說,要不是老陸病了,陸易州肯定發展得比現在好,說著,就落了淚。女人這種暗自哀傷的淚,老胡不怕,因為這淚,露出來的是女人的軟,是容別人護的,跟吵架撒潑的淚不是一回事。
賈文莎說:“以前沒考博士又不等於以後就沒機會考了,怕什麽?”
老胡也說:“小陸好幾個月沒上班,聽美杉說就是為了複習好考博士。”說著遞了張餐紙給何秋萍,說:“以小陸的努力勁,考上博士是早晚的事。”
這餐飯,從氣氛緊張吃到相互安慰,總算是成功的,胡美德去結了帳,一家三口先走了,看著滿桌子沒怎麽吃的菜,老胡心疼,讓服務員給打了包,跟何秋萍出了門,見胡美德一家三口在停車場吵成了一團,心裏一緊,讓何秋萍等會,他過去看看怎麽回事。
何秋萍知道他要麵子,不想讓她聽見兒子兒媳婦是因為什麽吵吵起來的,就嗯了一聲,看老胡一步三跳的去了,心情悵然得像暴風雨前化不開的烏雲一樣,她想過千千萬,就是沒想到會和老胡這樣的人家做親家。雖然老胡是地道的城裏人,可,出大力的粗人,倆孩子一個賣餛飩一個賣烤雞,雖然吃得喝得滿臉油光,可她總覺得,說到人前,不僅麵上沒光,還抹了一坨灰。老陸活著的時候,他們曾想,以著他們兒子的優秀和帥氣,或許會被大學教授的姑娘或大學教授本人當成最佳女婿中意著,可,直到老陸走,也沒有哪個讓他們想一想就稱心如意人家的姑娘看上陸易州,這也罷了,可她就想不明白,陸易州到底是哪跟弦搭錯了,會看上胡美杉?正胡思亂想著,老胡黑著臉回來,手裏拎的大包菜,袋子破了,菜湯淅淅瀝瀝地灑了一路,袋子**來**去的還撒到了腳上,老胡一惱,啪地扔到了地上,停車場看車的老頭看見了,遠遠喊了一聲:“哎——!”
老胡裝沒聽見,梗著脖子招呼何秋萍往家走。
看車老頭也惱了,撒腿追過來,說:“喊你呢,沒聽見?”
老胡瞥了他一眼:“沒聽見,咋了?”
老頭指著地上的菜包:“能不能講點文明!”
老胡讓他嗆地滿臉通紅,當著何秋萍的麵,又不想認輸:“平時我挺文明,可今天我就不想講文明,你想怎麽著?”
“我惹你了?”老頭也不示弱。
“沒錯。”老胡滿腦子飛花地找說得通的理由,遠遠指了指還在爭吵的胡美德兩口子:“你這停車場收費吧?”
“收了費就得幹收費的事,對不?”
“沒錯!”
老胡說:“好。你和我拽文明,那我就和你理理責任,那車,你看見了吧?車窗讓人拍了一窟窿,車裏小兩萬的先進讓人摸了去,你說,這責任該不該你負?”
老頭扭頭看著胡美德他們,突然笑了:“你要說別的,我還真不認這壺酒錢了,就這輛車?我還真他媽的負責,賊也抓著了。”然後又看看老胡:“他你什麽人?”
“我兒子!”老胡生氣地說:“你抓著了你為啥不早說。”
“你兒不讓我說。”說著,還摸出一張百元鈔票,在老胡眼前晃了一下:“你兒都給保密費了,我得講信用。”
老胡就懵了,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為啥不讓說?”
老頭笑著晃了晃腦袋,就背著手走了,老胡一個箭步追上去,扯住他胳膊:“不說不是?”
“咋?”老胡的粗魯把老頭也給弄惱了。
“我兒不讓說是防著老婆,你要不說我這就把他們喊過來,我兒媳婦有多厲害,不用我說你也看見了吧?”老胡拿下巴努了努胡美德一家三口的方向,賈文莎正卡著腰朝胡美德發飆:“你要不告訴我,我就把我兒媳婦喊過來,我告訴你,她不僅治我兒是把好手,我們家整棟樓的鄰居都是她手下敗將。”
老頭看了賈文莎一眼,有點怵了,說胡美德把車開進停車場就到處尋摸,在停車場邊上尋摸了一截道邊石就把自己車窗拍了,當時他還嚇了一跳,以為這混小子是打算訛停車場呢,就躥過去揪了他不讓走,沒成想這小子說有他的苦衷,絕沒訛他們的意思,還給他們寫了張聲明,才脫了身,他還一直納悶呢,聽老胡這麽一說,他明白了,這小子肯定是瞞著老婆挪了那小兩萬,沒法交差了才自導自演了一出苦肉計。老頭邊說邊搖頭,用憐憫的眼神打量著老胡:“養這麽一敗家兒子,也夠你淘的。”說著彎要撿起地上的菜包丟到一旁垃圾箱裏,擺了擺手,示意老胡走吧,不和他計較了。
老胡就覺得臉燒得跟被人潑了汽油點了火一樣,知道看車老頭說的是實情,胡美德為了從賈文莎手裏摳錢,啥損招都用過,回回都打得不可開交,到最後都不了了之,至於錢到胡美德手,他都幹什麽去了,不消說大家也心知肚明,不外是和朋友胡吃海喝,回丹東路的時候,要是兜裏還有剩餘,也會塞一把給老胡,老胡不要,他就隨便往哪兒一扔,轉身就走,好像扔得不是錢,是鬧心的累贅。
老胡心裏就象矗了一把鋒利而冰冷的刀那麽疼那麽難受。如果不是當何秋萍麵,他或許會生氣,會私下裏把胡美德喊出來,跳著腳罵一頓,可何秋萍看見了,看到了他這個家長的治家無力,兒子的醜事,都這麽明目張膽了,他這當老子的,按說應該主持正義,去跟兒媳揭發兒子,可他不能,這正義主持下來,說不準就是一場地震,所以,因為何秋萍在,看車老頭的寬容,這情,他不能領,因為領了就得有個當老子的態度,所以,他要強壓悲憤,跟看車老頭說:“你就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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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德截了小兩萬,到底幹啥了?老胡沒問,因為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說,還不夠生氣的。
何秋萍偶爾下樓,在附近的街上轉轉,怕走丟,也不敢走遠,有時候會和老胡打個照麵,招呼一聲,閑說幾句,老胡原以為,隻要是老娘們,大都愛嚼舌頭,何秋萍大概也不會例外,為防著她問起那天停車場的事,他早就在肚子裏準備好了幾個聽上去還算體麵的謊,可何秋萍不問,這讓他意外,儲備了幾個日夜的故事,像瘋長的小樹一樣,拱得他難受,每次見著何秋萍,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何秋萍就看出來了,如果她不問,老胡得難受一輩子,她得給他一機會,讓他把埋在胸口的那棵樹長出來,就輕描淡寫地問:“你兒子媳婦沒事了吧?”
老胡像得了大赦免,滔滔不絕地說回家後越想越不對,就去找胡美德了,果然是停車場老頭怕擔責任撒的謊,小偷到抓著了。
何秋萍很配合,一副信了的樣子,說:“可不,誰恁傻,拿自家的錢還得把自家的車玻璃砸了。”
老胡就咧著嘴笑了,露著他難看的老牙。
其實何秋萍不信,可她願意讓老胡覺得她信了,因為這幾天,老胡的眼神飄飄忽忽的,看上去心裏挺不安生的,她明白,那是因為那天她也在場,聽看車老頭講了他兒子的劣跡,他擔心她會因為這事影響她對胡美杉的印象。
老陸活著的時候說過,讓別人活得心裏不安生,是最大的罪過,可回頭再想想老胡的兒媳婦,俗氣裏透著粗魯,心裏就挺不是味的,覺得陸易州要真娶了胡美杉,光娘家這些活祖宗就夠他喝一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