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一周後,陸易州住院做術前準備,盡管他努力保持了情緒上的樂觀,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焦慮和恐懼,胡美杉還是能看得出來的。有時候,他們在醫院附近的山頭公園散步,走著走著,陸易州就會放聲大唱,翻來覆去唱的全是一支老歌《愛拚才會贏》。唱完了,問胡美杉他唱得好不好。
胡美杉就說棒極了。
有時候胡美杉從家裏提著飯來,看見他在病**聚精會神地上網,走近了一看,他搜的全是關於直腸癌的各種信息,見她看見了,還不好意思,後來就坦然了,自嘲說在尋找精神鼓勵呢。
裝精神抖擻是很累的,陸易州索性就不裝了,有時候很消沉,坐在病**,看著對麵雪白的牆壁,一看就是半天,知道他心裏不好受,胡美杉就也不打擾他,坐在一旁看雜誌或是拿著手機上微博,陸易州就直直地盯著對麵的牆,也不看她,說:“美杉姐,其實我很怕死。”
胡美杉說人都怕死。
陸易州抓著她的手,依然盯著牆:“我還沒好好談一場戀愛,還沒結婚,也還沒孩子,還沒來得及孝敬我媽。”然後轉過頭看著胡美杉:“如果我死了,我媽怎麽辦?”
“你不會死的。”胡美杉說得無比篤定,好像已經穿越了時空,去未來看過他幸福美滿生活:“你會好的,還會娶個漂亮媳婦,生個可愛的寶寶,把你媽接來,一家三代,多美的好日子啊,你會過上的。”
“謝謝。”陸易州的聲音好像不是聲帶發出來的,而是走過喉嚨的空氣:“其實我就想聽你這麽說,我想勇敢些,可我真的很怕,如果我現在就死了,我就是罪人,我根本就沒資格死,這不是對我的不公平,是欺負我媽。”然後他衝著窗戶大喊了一聲:“老天!你聽到了沒?你這是欺負我媽!她老人家善良、含辛茹苦了一輩子,您幹嘛要欺負她?”
後麵這句話嗓門太高,引得護士往裏探了一下頭。
胡美杉覺得應該幫陸易州做點什麽,緩解他壓抑的心情。就想到了莫素素,如果她能來,想必也會讓他開心好多吧?就背著陸易州給莫素素打了個電話。
莫素素很警覺,聽到陸易州名字時的反應,好像陸易州不是她的前男友,而是一個她竭力要躲避的熟人,想想陸易州說起莫素素時的滿嘴體諒,就替他挺不值,可她又是陸易州在這座城市裏唯一的精神力量,就強忍了不快,說陸易州病了,希望她能去看看他。
莫素素說你不就想騙我和陸易州見麵麽,拜托你可以把謊大得更大點,比如說他得了癌中之王肝癌呀什麽。
胡美杉很生氣,說:“你覺得我撒謊騙你去見陸易州有意義嗎?”
莫素素說知道沒意義你還撒謊?又問她是陸易州什麽人,胡美杉沒好氣說鄰居。
莫素素就說接下來你是不是會說陸易州之所以病了,是因為我和他分手,他深受打擊,一病不起了?不等胡美杉回答,又說:“你告訴陸易州,如果他想爭取,最好用男人一點的方式,扮什麽可憐啊?他當自己是誰?梁山伯啊?他梁山伯我還不是祝英台呢!”
說完,手機就掛斷了。
胡美杉讓她氣得腦子發懵,氣呼呼地又給她撥了回去,莫素素一接起來,連氣也沒容她喘,就直接說:“陸易州得直腸癌了,正準備做手術,很消沉,我找你,是希望你能去看看他,給他點鼓勵。”
莫素素半天沒說話。
胡美杉又說陸易州不知道我給你打電話。
莫素素說:“真可笑!謊撒得越來越離譜了!”說完就掛斷了,胡美杉再往回撥,已關機了,其實,她也聽出來了,如果說剛開始那會莫素素懷疑她說陸易州病了其實是騙她去見陸易州的幌子,那麽後來她說陸易州得了直腸癌,莫素素已不認為她是在撒謊了,也知道那是事實,可她之所以堅持不相信,不過是不想顯得自己太涼薄,重病在身的陸易州,對她來說是個麻煩不斷的累贅,她再也不想沾手了,或許這就是那些在男女朋友身患重病時不棄不離地守在身邊的,是罕見的少之又少吧,要不然媒體怎麽會報呢,鮮有的事,才有新聞價值。
胡美杉曉得,她怪不得莫素素,人能把自己的人生承擔好就不錯了,再去承擔別人的人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力量的,於莫素素而言,對陸易州愛意已是了無了,他人生的險與榮,她都已不想與之扯上關係了,何況,此時的陸易州身在沼澤,伸手未必拉得上來,還可能濺自己一身泥水。很多人會這樣想,所以,街頭有人幹架,才會走過那麽多比看客更無恥的路人,他們連看客的這頂惡趣味帽子都不願意戴。
給莫素素打過電話的事,胡美杉誰都沒說,就當是顆蒼蠅屎,雖惡心難當,但還是自己咽了吧。
2
因為照料陸易州,美杉小廚就隻能關門,一關門就沒得錢賺,再加上老胡看好的那個長途車司機,一回青島就跑店裏來找胡美杉,次次撲空,老胡還不能說她去醫院照顧陸易州去了,隻能一次次地撒謊,對於一個耿直的人來說,需要經常為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煞費苦心地撒謊,是件惱火的事,再加上店裏沒錢賺,老胡能不急嗎?簡直是氣急敗壞。晚上衝胡美杉發火:“做生意哪兒有你這樣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知道他生氣了胡美杉就笑著說:“爸,人要老惦記著賺錢,就成賺錢機器了,好好的人活成機器模樣,多沒意思。”
老胡就氣鼓鼓說:“就咱家這條件,你想活得人模狗樣就得先當機器把錢賺足了”!見胡美杉沒打算接他茬,就大聲說:“小張來找你了!”
小張就是那個長途車司機。
“我不跟您說了嘛,他再來找我,就說我和他不合適。”
“我看著合適,一來就幫我拖地擦桌子。”
“您覺得合適有什麽用?又不是您嫁給他。”胡美杉小聲嘟噥。
“你都二十七了!”
“我三十七了也看不好他。”
“你是不是看上小陸了?”
“我看上他有什麽用?他又沒看上我。”
“那你還跑前跑後地伺候他?!”
“就是個陌生人,在咱家門口生了病,你能不管?何況他是咱鄰居。”
“小陸有父母有朋友,最不濟還有同事,輪著你鞍前馬後了?”
“爸,您也知道,小陸他爸死得早,他媽就是個鄉下老太太,這輩子就沒見過大場麵,小陸他爸才死沒兩年,這會兒子又病得進醫院要挨刀了,她擔得住嘛她?”胡美杉心平氣和地說:“爸,您就當我做善事不行嗎?”
“你小心做善事做出一脊梁唾沫來。”老胡還是很生氣,指著門外:“這一街的人,哪個不喜歡嚼人解悶子?”
“噴我唾沫星子我就當他們替我洗澡了,拿我嚼舌頭也隨便他們嚼,反正我個子高,身體壯,夠她們嚼一陣的。”胡美杉嬉皮笑臉說完,又正色道:“爸,小張要再來,您就告訴他,我覺得我們倆不合適,他要還來,就是不識趣了啊。”
“小陸到底得啥病?”
胡美杉想了想說:“腸炎,挺嚴重的,要切一段去。”
她怕老胡張揚的盡人皆知,陸易州出院後要回家靜養的,在一個盡人皆知他得了癌症的輿論環境裏,不利於康複,何況他還年輕,是要談戀愛結婚的,人但凡戀愛結婚,都是奔著一輩子去的,一個得過癌症的人,康複得再好,也讓人心有餘悸,所以,為了他情感路上的絆腳石少一些,胡美杉建議他少把自己得了癌症這事到處張揚,巴心巴肝地處處為他著想,像姐姐心疼弟弟一樣地心疼他。
那段時間,陸易州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胡美杉讓他更有安全感的人了,如果不是得了絕症,他會向她求婚的,在這個世界上,當男人想向女人表達真誠的讚美,沒有比求婚是更真誠的方式了,可是因為病,他之後的人生,是前路未卜的險途,連求婚這麽真誠的讚美,都變成了訛詐式的勒索。徘徊在生死邊緣,他才明白,什麽情深意切什麽刻骨銘心什麽事業什麽宏圖大致,都抵不過有個人守候在身邊來得踏實而溫暖。
所有深刻到生生死死的愛,都抵不過溫柔的陪伴。
一周後,陸易州做了手術,很成功,羅醫生說康複的幾率很大。再成功也是開腹手術,手術後,陸易州連坐都坐不起來,大小便全在**由別人幫忙解決,護士又不插手,說這事歸家屬管,胡美杉就趴在陸易州耳邊說小陸,你都喊我美杉姐了,就把我當你親姐得了。陸易州一點頭,淚就下來了。
在病**躺著,陸易州才切實體會到,不聽意識指揮的身體,才是最可怕的監獄。他住的是腫瘤病房,一共四張床,陸易州最年輕也病得最輕,另外三張**的病號,都已麵無人色,和家屬之間相互折磨得怨聲載道,見陸易州和胡美杉相互體恤配合,病號羨慕陸易州有胡美杉這樣耐心溫柔的好家屬,病號家屬羨慕胡美杉有陸易州這樣能自己咬住了牙不折騰家人的好病號,所以,大家都願意和他們說話,看胡美杉出去了,有病號問陸易州:“你媳婦?”
陸易州愣了一下,點頭。自從生病住院以來,潛移默化裏,他把胡美杉看做了自己生命中最健康最堅強的一部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對親人之外的另一個人產生過這樣強烈的依賴。
然後,整個病房的人就曉得了胡美杉是陸易州的媳婦,和她說話時,動輒說你家小陸,你家小陸。胡美杉也不去分辯,就衝陸易州笑,那意思說由他們說去吧,別當真。
因為年輕,陸易州恢複得很快,術後十天就出院了,羅醫生說等一個月後來複查,恢複得好,再打化療鞏固鞏固,就沒問題了。
休息了兩天,陸易州回學校續假,校領導讓他安心在家養病,不要考慮病假期限,健康第一,陸易州很感動,就說他會利用這段時間複習考博士,以便以後更好地為學校服務。校領導說隨他怎樣都行,但不要太辛苦,病假期間,工資福利一切照舊,讓他不必為生活上的事擔心。
羅醫生說過,癌細胞分很多種類,陸易州得的這種,康複比例是最高的,他可以保證他的康複幾率在85%以上,盡管這樣,就像被判過死刑又僥幸逃脫了的人,依然奔跑在逃命的路上,表麵上樂觀的陸易州內心還是很緊張的,他會在**看著看著書突然跳起來,打開電腦,查直腸癌的術後康複幾率、術後注意事項,癌症帶來的死亡威脅,像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的心情。
當著陸易州的麵,胡美杉從來不提病、更不提癌症這倆字,好像他不上班,不過是有比上班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聽說癌症術後,吃海參可以提高免疫力,就去買了海參發好了,讓陸易州每天吃一個。
陸易州給錢,她不要,說就當她探望病號帶禮物了麽。
其實海參不好吃,像乏了的汽車輪胎上長滿了滑膩膩的青苔,可因為它能提高免疫力,陸易州就覺得它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和胡美杉也這麽說,胡美杉就開玩笑讓他趕緊找個女朋友接她的班,要不然整條丹東路上的人都以為他倆談戀愛了。
陸易州苦笑:“我都這樣了,哪兒還有女孩子敢和我談戀愛。”
胡美杉說:“那可不一定。”
陸易州說:“怎麽不一定了?”
胡美杉說:“你好啊。”
陸易州就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我好嗎?”
胡美杉說:“那當然。”
“真好?”
“真好。”
“如果我跟你求婚你會答應嗎?”開著玩笑說完這句話,陸易州突然害怕,不是怕胡美杉會答應,是怕胡美杉會覺得他這樣問很無恥,因為他是個生命路上埋著地雷的人,隨便求婚是很自私的表現。
“你敢求我就敢答應。”胡美杉一本正經地說,她沒撒謊,照顧陸易州的這段時間,她也看出來了,陸易州很善良也很體恤別人。
陸易州沒想到胡美杉會這麽直接,愣了一下,然後搖頭:“我不能害你。”
胡美杉就齜牙咧嘴地笑:“恩人就是用來害的,你看東郭先生,農夫和蛇,如果是中山狼和蛇,農夫和東郭先生就沒名垂青史的機會了。”
每每胡美杉說話逗他開心,他都會開心地笑出聲來,覺得隻有這樣,才對得起胡美杉的苦心,可今天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她,沒笑,也沒說話,因為他很想說美杉姐,我想用婚姻害你一輩子。
胡美杉卻繼續笑著說:“我經常聽人說,誰誰害他坑他,他氣得要命,其實我特想跟他說,醒醒吧,有人肯坑你害你說明有值得別人坑害的價值,因為坑人害人也是要付出精力和代價的,如果坑害別人一頓,自己啥也撈不著,神經病才去坑害別人呢。”說著,打開了保鮮盒,讓陸易州吃飯:“有多少人想讓人坑害一下別人都懶得去費那力氣呢。”
陸易州默默吃飯,突然冒出一句:“美杉姐,如果我完全康複了,我可以坑害你嗎?”
胡美杉笑:“那要看你表現了。”
“我一定努力。”說著,陸易州大口吃飯:“不許反悔,你已經看過我身子了,你得為我負責。”
胡美杉就笑著打了他一下:“厚臉皮!”
陸易州說:“我是認真的哦,從今天開始,不許跟我提離婚的事。”見胡美杉愣著沒反應過來,又補了一句:“等複查的時候羅醫生如果說還有複發的可能性,我們就馬上辦離婚,雖然我想坑害你,可我這個壞蛋還是有底線的,我隻想坑害你一輩子,但不想坑得你成了寡婦。”
胡美杉的眼淚啪嗒就滾了出來,說:“小陸你胡說八道什麽啊。”
“我沒胡說,不過,於我現在的情況,你完全可以把我拒絕於……”他比劃了一下和胡美杉之間的距離:“一米半之外,我絕對沒意見。”
胡美杉抹著眼淚說:“如果你是真心的,不管什麽情況,我都不會和你離婚。”
陸易州就怔怔看著她:“你這樣……傻點了吧?美杉姐。”
3
陸易州去醫院複查,一切如胡美杉所祈禱,癌細胞徹底從他身體裏消失了,再過一個月,他就可以來做化療了。當著羅醫生的麵,陸易州就把胡美杉抱了起來,恨不能把她勒進身子裏去似地擁抱她。
從醫院出來,兩人手拉著手走在街上,走走停停,陸易州總是突然襲擊地吻她額頭一下,胡美杉就笑他,傻孩子似的。後來,他們坐在齊東路和信號山路之間的石條台階上,肩並肩,手拉手,說現在說以後說到了婚禮,胡美杉說他們為了房子假結婚的事,不能告訴老胡,要不然他會生氣的,陸易州點頭,笑:“不是每個男人都有福氣娶到田螺姑娘的。”
胡美杉就笑他傻樣。
他們倆開心地說對方是傻子,其實,隻有相愛的人才會覺得對方傻,因為信任的相愛給了彼此足夠的安全感,才敢讓自己變傻,毫無疑問,那段光陰裏的陸易州和胡美杉是相愛的,但胡美杉還是明白的,如果他沒病,他們就不會有這麽近距離的接觸,他就不會發現她的好,就絕不會有現在。
胡美杉一直在找機會和老胡說她和陸易州的事,可老胡氣呼呼的,大有隻要她開口,他兜裏就有大把蒼蠅往她嘴裏塞的意味,就沒敢,整個下午,哼著小曲,調小菜,包餛飩,老胡就挖了她一眼又一眼,自言自語似地說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
胡美杉也不生氣,美滋滋瞟他一眼,就繼續忙自己的。
晚上,美杉小廚開始陸續上客,不時的,有人問老胡或胡美杉:“今兒啥日子?小菜裏硬通貨這麽豐富。”
老胡沒好氣說:“我閨女吃錯藥了。”
客人就亮著嗓子說:“胡老板,你要經常吃錯藥啊。”
胡美杉就亮著暖洋洋的笑說:“想什麽不好。”
客人說:“胡美杉,看你心情不錯啊,有啥好事,說出來大夥兒一起高興高興。”
胡美杉說:“憑什麽讓你們一起高興,你們給錢啊?”正說著呢,陸易州進來了,衝大家點點頭,笑,想去坐靠窗的老位置,卻發現有人,就轉身打量著找空桌,胡美杉也不吭氣,盛了碗湯,端出去,放在一張空桌上,對路易州說:“這邊坐。”
有人起哄說:“美杉,都是一樣的客人,憑什麽小陸有熱湯喝,我們吃個冷菜還得掏銀子。”
胡美杉醞釀了一下情緒,說:“小陸是我男朋友,你們是麽?”
就有人說:“隻要有熱湯喝,我們也願意給你當男朋友。”
胡美杉嬌嗔地呸了一下,說:“你們想當就當了啊?我還不希罕呢。”然後對陸易州說:“甭理他們,喝你的湯,餛飩一會就好。”
老胡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突然就明白了胡美杉這幾天沒來由的高興,就喝了一嗓子:“美杉!”
胡美杉在灶間裏忙活,往外瞄了一眼,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說:“爸,有事您說,別這麽大嗓門。”
老胡氣呼呼說:“你打算就這樣給你老子下通牒?”
胡美杉裝傻:“爸,我下什麽通牒了?”
“你和小陸!”老胡怒喝:“這就算告訴我了?”
老胡冷丁的這一聲怒喝,嚇了陸易州一跳,手裏的碗一歪,灑了不少湯。
胡美杉說:“爸,我一直想跟您說,可您不給機會。”
人,不管有文化的沒文化的,大都是善良的,遇到男婚女嫁事上出了波折,大都本著玉成的心態,把兩邊往好裏撮合,就有人打圓場說:“老胡,小陸小夥子挺好的,你還瞎挑剔什麽?莫不是高興瘋了吧?”說著,有人衝陸易州使眼色,意思是讓他趕緊說兩句好聽的,把老胡哄住。
陸易州輕輕點一下頭,放下碗,站起來,說:“胡伯父,這事……本來我想親自和您說的,可美杉姐說前陣您替他看好了一司機,怕我這時候跟您說,您不給好臉……”
其實,老胡是故意要來這麽一下的,如果他不把茬當眾嗆起來,日後,胡美杉和陸易州結婚了,都會有人說閑話,說胡美杉用餛飩倒貼了小兩年,又跑到醫院去挖屎端尿半個多月,終於把陸易州追到手了,要是街麵上有了這說法,他老胡堅決不答應,他在丹東路出生,在丹東路長大,前後娶了倆老婆,養育了一兒一女,雖然沒本事把日子過顯赫了,可也不能活成街坊鄰居嘴裏的嚼頭,雖然大家當他麵不說,但沒後沒少嚼啦胡美杉,嚼她看著本分,可骨子裏**,要不然怎麽能小小年紀把宴老師給勾搭得老婆死了自己坐牢了?要不然她不缺胳膊不缺腿人也挺好看,咋就沒人要呢?所以,老胡一定要爭這口氣,一定不能讓街坊鄰居背後嘀咕說胡美杉是像狗皮膏藥一樣粘在上了不知底細的陸易州,騙著他娶了自己,他得讓大夥兒都知道,是陸易州早就看好胡美杉了,天天來吃餛飩也不是因為他單身男人不會做晚飯,而是為了來看一眼胡美杉,這麽一設想,老胡覺得自己挺聰明的,就一句一句地引著陸易州往這條道上走,故意唬著臉說:“看你天天往這兒跑,就知道你小子心裏裝著事。”
陸易州從自己父母身上知道,作為父母,孩子小的時候喜歡別人誇自己孩子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聰明的,孩子長大了,就希望和孩子同齡的異性都為自己的孩子所傾倒,盡管他們的孩子隻能選擇其中之一,遂也想討老胡開心就說他確實是喜歡胡美杉喜歡了好久了,要不然怎麽會天天來吃餛飩?就是龍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也有膩的時候,莫要說餛飩了。
老胡拖把凳子坐了,說就他們倆,要不是胡美杉願意,他還真得斟酌斟酌,因為他覺得陸易州雖然書讀得多,學問做得好,可給女人當老公居家過日子,未必比大老粗合適,在鐵路上上班的時候,這樣的例子,活生生的,遍地是。
陸易州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他也得在嘴巴上給足老胡麵子,忙誠惶誠恐地說:“胡伯父,您放心,我一定努力,把讓美杉姐幸福當成終生奮鬥目標,您可千萬別不同意,我媽最近都急了,老催我,說我都28周歲了,再不找對象都耽誤孩子上學了,我這才鼓足了勇氣跟美杉姐告白。”
老胡很受用,指著周遭吃餛飩的客人說:“小陸,你這話不光我記住了,還有在坐的街坊鄰居。”
陸易州的心,騰地就閃過了一絲被要挾了的不快,但一看胡美杉的笑臉,不快就沒了,因為客人多,胡美杉已經回廚房包餛飩去了,手指上下翻飛地忙著,眼卻在望著他笑,被陽光曬軟了的春水一樣溫暖柔軟的眼神,他的心,就像水裏的倒影一樣,晃了兩晃。
店麵裏很安靜,隻有哧溜哧溜的喝餛飩湯的聲音,還有瓷勺碰到了碗沿的聲音,淺淺短短的,讓整個店麵有了溫潤的懷舊電影的安逸和美好。
老胡機警如鷹的眼睛,一會看看陸易州一會看看胡美杉,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一切不像真的,讓他隱隱的不安:“小陸,你比美杉大吧?”
陸易州啊了一聲,說大十個多月。
那你咋叫美杉叫姐。
陸易州就紅著臉局促了一下:“我……就是想叫。”
“昵稱!老胡,別老八板了,懂不懂什麽叫昵稱?就像小沈陽在小品裏撒嬌說臭不要臉的,聽上去是罵人,透著的是親熱。”
老胡哦了一聲,看看陸易州。陸易州笑著點了一下頭。
因為老胡,陸易州和胡美杉談戀愛的事,很快就在丹東路上傳遍了,有人不相信,遠遠見了陸易州會招呼一聲,說小陸,幫我跟你家胡美杉說聲,待會兒我過去吃餛飩,蝦仁餡的啊。
一開始,陸易州無知無覺的,時間一長,就覺出味不對來了,覺得這種捎話,其實是一種詢問,那就是你真的在和胡美杉談戀愛嗎?你們真的會結婚嗎?
陸易州就覺得這種試探,既笨拙又不禮貌,甚至是對他和胡美杉的冒犯,就跟胡美杉說你的鄰居們可真有意思。
胡美杉明白他心思,就說這些人吧,雖然八卦了點,但心眼不壞,不相信他倆能結婚就像不相信王子能娶柴禾姑娘做王後,陸易州覺得她把自己看太高了吧,他是學曆比較高,可在她跟前,也沒高到王子和柴禾妞的差距,就說美杉姐,你別總是妄自菲薄。
胡美杉就閉著嘴,眯著眼,依在他胸前哼哼地笑,說我願意,你管不著。陸易州就去捏她皺著的鼻子。她忍啊忍啊地忍著呼吸,再也忍不住了,就咧嘴笑,大口呼吸,陸易州趁機低頭吻她,吻得她身心綿軟,轉過身,伏在他的胸前,踮起腳,迎上他的吻。
胡美杉喜歡這種感覺,她仰著頭,踮著腳,陸易州伏著身子,深情地吻她,這樣的畫麵好像在一幅畫報上看見過,著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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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胡美杉總說在我心目中你就是王子,我端著一碗又一碗的餛飩找到了你。像歌一樣,還壓韻,胡美杉挺得意的。她還願意把自己剝成雪白而柔軟的餛飩,送給陸易州,她想過很多次了。
聽說她和陸易州戀愛,賈文莎很吃驚也很開心,說:“胡美杉你行啊,悄沒聲聲的,就幹了件這麽大的事。”
“那是。”胡美杉說:“我一碗餛飩一碗餛飩地掙來的,我容易嘛我?”
老胡在旁邊聽了,就氣,覺得她不該當著賈文莎的麵這麽說,這不分明是踩著自己抬舉陸易州嘛。這話要傳說去,他在外麵吹的那些牛就站不住腳了,老胡現在逢人就吹,說在找對象這事上,胡美杉老是不急不慢的,他最擔心的就是她剩在家裏,他沒法向她死去的媽交代,可現在才知道了,這是老天在護佑她呢。別人就應聲符合,說可不,老胡,這下美杉給你們家改換門庭了。老胡就露出被花茶和啤酒浸漬得花花搭搭的板牙笑:“那是,以後小陸就是我家天寶的姑父了,姑父是大學教授,天寶學習能差了?”
老胡這麽說的時候,一臉得意,好像已經看到了老胡家改換門庭的未來。
有人就說:“老胡,小陸這麽年輕就大學教授了?”
“啊。”老胡回答得理直氣壯,好像如果有人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就會當仁不讓地挺身而出和人幹一架,於是,也就沒人願意去動真格的惹他,隻是,去美杉小廚吃餛飩碰見陸易州的時候,就會裝做無意間聊起來說小陸,了不得啊,這麽年輕就幹大學教授了。
陸易州就連忙解釋,他是助教,和教授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噢。”那人就依然不甚明白的樣子問在大學裏教書不就大學教授嗎。
陸易州就很有耐心地給人解釋,不管什麽學曆,進大學任教,都要先從助教做起,然後是講師、副教授、正教授,都要一步步來。
旁邊的老胡,本來臉就黑,這會臉就更黑了,像上好的大同煤塊似的,黑得油黑發亮,一句話不說,仇敵似得盯了問話的人,等他吃完了,前腳出門,後腳老胡就追了出去,點著人的鼻子,一字一頓地下最後的通牒:“以後不許踏進美杉小廚半步,我家的餛飩就是賣不出去,爛在鍋裏進下水道都不掙你半毛錢!”
那人一臉的被委屈狀說:“老胡,我哪兒得罪你了?”
老胡說:“我操你媽,你他媽的揣著明白裝糊塗!你不就是想不動聲色地戳我麵子麽,你他媽逼的當我是二百五啊?”然後往地上砸釘似地狠狠吐了口唾沫:“我老胡是沒混成個人物,可我一口唾沫一個釘,今兒我把話撂這兒,你要再敢讓我看見進美杉小廚,就別他媽的怪我不客氣,你要餛飩我給你上,我他媽滾燙滾燙地扣你頭上!”
就這一樁事,那些有心叫停老胡別吹了的街坊鄰居們都噤了聲,不為別的,為了還能進美杉小廚吃碗美味的餛飩,老胡的吹牛吹得再不靠譜,也得咬咬牙忍了。
現在,胡美杉又在妄自菲薄地說她和陸易州的婚姻是她一碗餛飩一碗餛飩地換來的,老胡能不氣嗎?這簡直是生怕人家抹灰抹得不夠黑,自己往灰窩裏跳。
老胡忍著氣,說:“美杉,你這說法,要再讓我聽第二遍,別怪我衝你發火!”
背著他的胡美杉就悄悄吐了一下舌頭。
“小陸那誰?大學教授!是你端幾碗餛飩就能換來心的主?”老胡很生氣:“你是不是嫌那些眼紅你的人背後嚼舌頭嚼得不夠爛?!”
胡美杉回頭,瞅著老胡樂:“爸,咱這在家裏,又不是在外麵,您就不用吹易州是大學教授了。”
“我咋吹了?哪個大學教授不是從助教做起來的?”老胡很生氣,覺得自己被外麵那些巴不得別人混得都比自己慘才開心的小人和自家閨女合夥給夾擊了:“小陸當大學教授,那是早晚的事!”
“這不現在還不是麽,咱等他真是教授了那天再說他是教授。”胡美杉樂。
那段時間,為了對外聲稱陸易州到底是助教還是教授,胡美杉和老胡倆經常吵嘴,吵來吵去,誰也沒贏過也沒誰輸過,隻是助教的陸易州到底該對外聲稱是大學教授還是助教,成了他們家的一個永恒戰爭發源地。
一開始,陸易州覺得老胡的虛榮有些好笑,相處久了,就深入了解了,也就理解了他的虛榮,丹東路這片地方,以前是片低窪地,全是屋簷挨著屋簷的棚戶區,1949年以前,丹東路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輻射的上坡,是齊東路信號山路登州路大學路黃台路,全是獨門獨戶的洋樓別墅,也就是說在這四個方向的豪門宅第裏打雜出苦裏幹下人的,全都擠住在丹東路這片低窪的棚戶區裏。就像沒人願意認輸,也沒人願意永遠是被人垂眼相見,在陸易州職業上的虛榮,充分體現了老胡的這種心態,他老胡在鐵路貨場出了大半輩子苦力,無力改變現狀,隻能寄希望於兒孫,胡美德娶了賈家烤雞的閨女,過上了富人的日子,可老胡覺得這一點也沒啥好虛榮驕傲的,甚至丟臉,借老婆的光,這樣的榮耀,對於男人來說,其實是明晃晃的恥辱,再說了,賈家的錢,也不是以多高貴的方式來的,用老胡的話說,那全是從雞屁股路一把一把地掏出來的。
唯獨胡美杉,雖然她不是親生女兒,可她姓胡,也拿他當親爹,就是他親閨女,普普通通的日子過著,金龜婿就從天而降,這樣的幸運,不是每個姑娘都能遇上的,關鍵是陸易州有學曆,工作也體麵,人活著,什麽叫尊貴?被人尊重就叫尊貴,老話說富貴富貴,好些人以為有錢的富了就高貴了,老胡不這麽理解,富了不一定高貴,高貴一定比富更牛皮,具體道理他說不上來,就覺得,盡管胡美德家富得不怎麽招他待見,可總歸也算富吧,現在陸易州雖然不富,可已經有了將來會受人尊敬的高貴基礎,這兩者合一,富貴這事,也算是一兒一女替他完成了。
活了六十多歲,老胡覺得,自己雖然不是個大好人,但也不是個壞人,老天終於開了眼,在兒女身上,一顆甜棗一顆甜棗地喂他,幸福得他暈乎乎的,恨不能讓陸易州他們現在就結婚,到時候,他一定把婚禮辦得張張揚揚、體體麵麵的,向這個世界宣布,他老胡雖然是貨場老搬,可他這一生,是成功的是幸福的,當然,是兒女送他的。
所以,沒人的時候,如果陸易州在樓下,他會無意間問起的樣子,問陸易州:“你和美杉的事,你媽曉得了沒?”
陸易州說還沒呢,他打算等過一真,帶胡美杉回去趟,這樣比較正式。
老胡就覺得這程序有點不太對,按說,不管男方家高出女方家多少,在兒女婚事上,作為誠意和對女方家的尊重,男方父母都應該先來女方家拜會,之後才是女孩子去男方家,何況陸易州學曆高工作體麵那都是陸易州一個人的事,要說家庭條件,陸易州家比他家差多了,不就個鄉下人家嘛,這要是擱其他人身上,一聽他家這條件還不願意呢,老胡不是個能憋住話的人,陸續地,就把這些意思給說了。搞得陸易州很被動,其實,不是他故意要不和母親通氣,而是太了解母親的脾氣,她要一旦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肯定會催著他領回去讓他看看是其一,如果他沒及時領回去,母親肯定會往青島跑,因為家裏的五畝地,已被征了去修高速公路了,補償了一筆錢,這也是他積極參加集資建房的原因,母親不知城裏房價高得有多變態,征地錢一到手,就給他匯來了,催著他買房,這都要歸功於電視劇,父親去世後,母親就靠看電視劇打發時光,她從電視劇裏知道,城裏的丈母娘們選女婿的時候先看他有沒有房子,為了讓兒子成為諸多丈母娘眼裏的可選女婿,母親催著他,一定要趕緊買房,現在參加集資建房的事已經成了,就差拿鑰匙了,再告訴她自己有女朋友了,母親肯定得樂得睡覺都合不上嘴,搞不好天一亮就買張車票來了,她來都來了,老家也沒啥事了,肯定得住段時間,可他能讓她在這裏住麽?不能,因為再過十來天他就要去化療了,一旦開始化療就會有各種症狀,想要完全隱瞞,基本不可能做到,所以……
可這些,他也不能跟老胡說,隻能支吾說這樣啊,我不懂這些規矩,那我抓緊時間和我媽說。
第二天老胡就會問,小陸,跟你媽說了沒?
陸易州知道,要是說還沒說,老胡肯定會生氣,就說:“昨晚在電話裏說了,我媽可高興了,說過一陣進城來拜訪您。”
老胡就挺開心。對胡美杉晚上一打烊就往樓上跑,也不再說什麽了。
可陸易州擔心得很,生怕哪而露出破綻戳穿了他的謊言。胡美杉就安慰他說沒事的,等你化療完了,身體恢複上一個月,就把你媽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