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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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萬家順直接去了萬家強公司,把父母為了逃避法院執行決定提前進城養老的事說了,然後,一臉茫茫然地問萬家強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萬家強隻能說既來之則安之,父母既然來了就來了吧,隻是這陣子因為嶽父住院,他家新房也在裝修,怕是騰不出精力照顧父母,既然父母已經先投奔他家去了,就先在他家住著,等他裝修完新房搬了家,就把父母接過去。

這個回答雖然沒達到萬家順的目的,可至少有了盼頭,心裏就輕鬆點了,讓萬家強晚上過去吃飯,萬家強知道陳玉華不是個勤快人,再就是萬家順家房子小,一大家子八口人,根本就坐不下,遂說晚上就別家裏吃了,他請客,去江寧會館,正好讓父母看看劈柴院。萬家順嗯了一聲,忙給陳玉華打了個電話,讓她別買菜了。

陳玉華正在家看韓劇呢,聽他這麽一說,正中下懷,扭頭見老虎和老萬正玩遊戲玩得入迷,就讓老鮑給老虎換套幹淨衣服,晚上去江寧會館吃飯。

就父母來青島的事,萬家強弟兄倆又絮叨了一會,萬家強叮囑他,關於他賣車的事,先別告訴父母,怕他們心裏不好受。

萬家順說好。

晚上,一大家子去了江寧會館,萬家強訂了最好的房間,能直接看到戲台,老萬和老鮑一進古色古香的房間,就唏噓不已,騰然間就虛榮暴漲,覺得萬家強雖說做企業做得手頭也緊吧,再緊也是瘦死地駱駝比馬大,要不然怎麽會請他們二老到這麽豪華的飯店吃飯?整個棉花村,能進這麽好飯店吃飯的人,怕也就是他老兩口了。

這麽想著,老萬就忘了萬家強一個人奮鬥的那些艱難,就像不知情的人隻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席間,話語裏就膨脹得讓萬家強不自在了起來。

季蘇晚上還要去醫院陪床,和公婆寒暄過後,草草吃了幾口飯就走了。季蘇一走,老萬說話就更放得開了,說真的,雖然季蘇從來不給他們臉色看,說話向來也是客客氣氣的,可老萬兩口子,總覺得和她有些隔膜,那種隔膜,就像抱窩雞和天上飛著的孔雀的隔膜,用陳玉華的話說,什麽隔不隔膜的,他們這叫自卑,因為季蘇是城裏人,大學畢業,又是教授的閨女,在她跟前,他們難免要緊手緊腳的,總怕被人家笑話,被人瞧不起,所以要處處拿捏著點,和她陳玉華呢?大家就是席上滑到炕上的差距,高矮差不多,誰也不用笑話誰,公婆覺得和她沒隔膜,那叫看人下菜碟!一開始,老萬還和她爭執,事後一想,確實是這麽回事,從骨子裏,覺得自己和陳玉華是一類人,也就凡事不見外了。

在飯桌上,萬家強又把下午和萬家順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說等新房裝修完了,就把父母接過來,和他們一起住。

陳玉華問還要裝修多少時間。

萬家強說兩個月吧,再晾兩個月的味,就可以搬進去住了。

陳玉華就撅了撅嘴,還有四個月呢,一想到一連四個月要和公婆一個鍋裏摸勺子,就覺得日子昏庸得暗無天日了。

戲台上開始唱戲,唱得是《四郎探母》,老萬和老鮑就給掉到戲文裏去了,老鮑時不時拿手背揩揩眼角的淚。

夜晚的劈柴院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地摩肩擦踵著。吃完飯往外走,萬家強怕父母走丟了,小心地攙著老萬的胳膊。

很多年了,他們父母沒有這麽近距離地有多身體接觸,老萬有種衝動,想把兒子攬在懷裏,結結實實地拍拍他的後背,但他壓抑住了。

就是在這個晚上,季教授艱難地走完了他67年的人間路。送他來醫院的時候,醫生早就說過,他因為腦溢血住院,又有心肌梗死病史,這兩個病湊到一起,是最凶險的,因為治療其中任何一項都會加重另一個病的症狀……因為腦出血是急症,就隻能搶先治療腦出血,結果卻誘發了大麵積心肌梗死。

其實,在臨終前的大半天,季教授就有感覺了,從上午開始,胸口就悶得像壓了塊大石頭一樣,之前心肌梗死發作之前,都有類似的症狀,他深知自己難以逃過這一劫,下午就跟老蘇說了,晚上把季藍也叫過來,他有話要和她說。

季藍來了之後,季教授握著她的手,說藍藍,你的脾氣,要收一收,不然,會害了你自己的。

這話,季教授說過很多次了,季藍都沒當事。

季藍名牌大學畢業,在青島第一流的零售商業集團做人事精力,丈夫朱天明是她大學同學,是一家合資企業的中方CEO,兩人一畢業就結了婚,她卻一直瞧不起朱天明從國營菜店退休的母親,莫要說平時,連節假日都不去。有時,朱天明的父母想孫女了,過來看看,想抱孩子季藍都要讓他們先用消毒液洗手,因為這,朱天明和她吵過幾次,卻拗不過她,畢竟也是多年的感情,又不能因為這離婚,就由著她去了。可季藍並不因此而收斂對公婆的歧視,從不讓朱天明父母接孩子出去玩,他們給孫女買了玩的穿的,不是扔了就是一順手送了人。朱天明很少和她一起回嶽父母家,並非是忙得沒時間過來,而是用這種方式對抗季藍。季教授經常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做事不要太自我,要顧及別人的感受,季藍卻嗤之以鼻。季蘇有心想說兩句就更不好開口了,因為在季藍眼裏,她不過是個不受歡迎的鄉下大妞。

現在,季教授又這麽說,季藍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敷衍說好啊,爸,您放心,從今往後,我我就像過去的老太太收小腳一樣收收我的壞脾氣,您就放心吧。

季教授當然知道這是敷衍,蒼涼地望著她,說爸還想跟你提最後一個要求。

季藍覺得父親和自己談話,有了遺言的味道,就難過地點了點頭,說爸,您不要想太多,我還想留著我的壞脾氣等您好了監督我呢。

季教授笑了笑,望著左在一旁的老蘇說:“你媽這個人啊,善良,尤其是對你,沒原則的善良,如果爸爸走了,你不要難為她,不管你信還是不信,爸爸都知道你是你媽心目中最疼愛的那個人。”

季藍在心裏撅了撅嘴,說知道。

“別難為你媽,她這輩子不容易。”說到這裏,季教授的眼睛潮濕了,老蘇沒文化,甚至有些愚昧,但她的善良和好性情,是季教授所尊敬的,有時候,我們對一個人的尊敬未必來自這個人的社會地位也未必是來自他的學養,而是對對方做人品質的敬仰。老蘇沒文化,季教授能風平浪靜地和她過了幾十年,仰仗的就是對她做人品質上的欣賞。

也正是因為對老蘇的了解,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季教授,才更擔心她的將來,一個太有力量去愛的人,容易被這些愛所牽絆所傷害。

季教授久久地凝望著自己終生最是牽掛不去的兩個女人,輕輕歎了口氣,說他想和季蘇單獨談談。季藍有點不快,因為父親都沒想和她這親生女兒單獨談談!雖然有再多不情願,還是起身出去了。

望著臉色蒼白的季教授,季蘇的淚,在心裏滾滾的,是的,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人更愛她的人,他的愛,那麽的明朗而昂揚,甚至超過了她的母親老蘇,正是因為他,這個家才有她的一席之地。

季教授的手,從被子下探出來,握住了她的手,說季蘇啊,爸爸不開口你也懂得爸爸要說什麽對不對?

季蘇一點頭,淚就下來了。

“對你媽好,別生她的氣。”

季蘇哽咽著說知道。

“別討厭季藍,爸爸知道她不好,可是,爸爸要走了,除了你,我沒其他人可以托付,如果將來她在生活上摔了交,你扶她一把,行不行?”

“爸,您別瞎想,等您好起來,萬一她摔了交,我們一起扶。”

“嗯,一起。”季教授說:“雖然你們之間沒血緣關係,可命運把你們湊到一個家裏了,你們就是親人,季蘇,爸爸想了很久,想親人是什麽呢?就是我們來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上帝送給我們隨身攜帶的禮物,用來在漫長的人生歲月裏,相互攙扶相互溫暖。”季教授大口地喘息著說:“你說是不是?季蘇。”

季蘇用力點頭,淚就滾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秋天的空氣,涼得像水,輕輕貼著人的肌膚行走,讓人的心,微微地,就有了荒涼感,季教授帶著深深的眷戀,離開了這個世界。

2

因為季教授的突然離世,老蘇的世界,就像一個突然被人抽掉了支撐的帳篷,刷啦一下,就坍塌了,雖然季教授活著的時候對家務事不聞不問,但他在,就是老蘇的定海神針,她隻要把生活的一切安排得以季教授為中心圓點就行了。季教授的走,讓她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每天在家忙忙叨叨的,要麽拿著抹布動擦一下西蹭一下,要麽拿著季教授的茶杯,兜兜地轉著,都捏上茶葉了,卻一下子又茫然了。

季蘇就知道,老蘇雖然表麵上不動聲色,但內心是很崩潰的,就和萬家強說想回去陪母親住一陣。萬家強說成,讓她下班就去金口路,房子裝修的事,交給他行了。季蘇知道,萬家強的公司雖然不大,但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每天光公司的事就夠他忙的了,又要他往新房子裏跑著看裝修,確實是太辛苦了,可身為班主任,除了午休的時候,根本就沒時間往外跑,也隻能這樣了,對萬家強的諒解,她能做的感激,就是陪母親吃完晚飯,買點水果什麽的,一起溜達到齊東路的萬家順家,看望一下公婆。

去的次數多了,就知道公婆在萬家順家住得並不順心,譬如隻要她去了,老鮑就會悄悄和她數落陳玉華的不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一點也不知道過日子,沒工作了就在家蹲著?在家蹲著看韓國電視劇新工作就能從天上掉下來?要命的是,自從他們老兩口來了,陳玉華就十指不沾陽春水了,一天三頓全是老鮑做飯,做完了,還得三遍兩遍地請著,才能把她從電腦上喊下來。每次勸陳玉華去找份新工作,她都說等把這電視劇看完了再說,電視劇還有看完的時候?這部看完了還有下部,那麽多演員導演是幹啥的?不就是製造怎麽也看不完的電視劇的?

老鮑和季蘇這麽說的時候,忿忿的,說萬家順早起貪黑地跑出租,熬得眼圈都是青的,陳玉華咋就看不在眼裏呢?說著,嘖嘖地抹著眼淚心疼萬家順。

季蘇知道,對於婆媳之間的雞毛蒜皮矛盾,別人最好不參與意見,果然,還沒等她參與意見呢,陳玉華倒找她告公婆的狀了,說家裏房小,也不隔音,公公天不亮就起床去趕早市買菜,讓婆婆做小豆腐提出去賣,弄得大家誰也睡不好,他們不曉得萬家順辛苦啊?哪天不是半夜回來?一大早的他們還折騰,好意思的嗎?

季蘇這才知道,公婆倆人在萬家順家住著,並沒閑著,公婆忙活一早晨,做兩桶小豆腐拎出去賣,一天也能掙將近一百塊錢,臨近中午賣完小豆腐,再買著菜拎回來,做中午飯,這樣萬家順中午可以特意往家的這個方向跑車,順道吃頓熱乎飯,照這麽說,敢情陳玉華就成了家裏的女皇,除了看電視劇,什麽也不幹。

季蘇想婉轉地勸勸她,才說了沒兩句,陳玉華就惱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公婆太不體恤她內心的苦悶了,難不成她願意在家閑著?可她一沒文憑二不年輕了,去商場站櫃台人家都挑剔她的年齡和長相,去飯店打工吧,直接給發到後廚去和一幫老太太擇菜洗碗,她又咽不下這口氣,不在家悶著她咋辦?

聽她控訴的,倒不是她不作為,而是這個世界虐待了她。季蘇就知道,跟這種嫁漢嫁漢就是穿衣吃飯的女人永遠沒道理可講,就做了罷。隻悄悄寬慰公婆說,再忍忍,等新房裝修好了,就接他們過去住。

2

一晃,季教授去世一個多月了,新房裝修也接近了尾聲,有個周末,季蘇從超市回來,見她的東西被母親收拾得整整齊齊理在了一起。她隻當是老蘇閑得無聊,才把她的東西收拾整齊了,吃飯的時候就說媽,您要在家閑沒事,就出去轉轉,別總在家裏待著。

老蘇嗯了一聲,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季蘇就問媽您有事?

老蘇想了一下,又嗯了一聲,說你爸都去世這麽長時間了,我也適應過來了,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能老住在娘家不回去。

季蘇說公婆暫時住在萬家順那邊,家裏倒也沒什麽事。

“沒什麽事也是你的家,你一個結婚女人老住在娘家算怎麽回事?”老蘇說。季蘇結婚前,老蘇就曾經說過,結婚以後,如果平時沒事回娘家看看,她歡迎,可要是和萬家強鬧了矛盾,別回來,回來她也不收留,或許是因為有她這句深明大義的話墊著底,這些年來,盡管和萬家強有些小的磕磕碰碰,但還真沒鬧到要回娘家的地步,這一次回來,也是她結婚以後回娘家住得最長的一次。季蘇就笑著說,我才住這麽幾天您就煩我了啊?

老蘇生怕她不相信似的,沉著臉昂了一聲。季蘇覺得不對,覺得應該是她不在家的時候,家裏發生了什麽事,就去看美芽。

美芽似乎明白了媽媽的眼神,就奶聲奶氣地說:“大姨媽不喜歡媽媽住在姥姥家。”

“小孩子家家的,不許胡說。”老蘇忙試圖去攔住美芽,可能態度過於倉促嚴肅了,不但沒攔住,反倒把美芽嚇著了,就往媽媽身邊湊了湊,眼淚汪汪地分辨:“我沒胡說,大姨媽說了,姥爺剛走媽媽就盯上這房子了。”

季蘇恍然大悟,不由的,就在心裏冷笑了一下,是的,金口路在一片鼓起來的小山包上,往南幾百米就是碧波萬傾的大海,1949年以前,周圍全是百年前獨門獨院的德式老別墅,曾經是民國時期的鴻儒大師們的聚集地,環境優雅,很有文化底蘊,最近幾年,經常有了發了財的儒商來這一帶一間一間地收購解放後被分拆著分出去的老房,一旦把一棟樓的房子都收回來,變成獨門獨院的別墅後立馬坐地升值幾千萬,季教授家的房子,原本隻有二樓的一半是季家的,當時學院分房,按資曆,季教授完全可以分一套三居室,但季教授喜歡金口路,沒要,隔壁鄰居要了,就把他家騰出來的房子貼給了季教授,現在隻要把樓下三家的房子收過來,整個小院就是季教授家的了,但這很難,因為一樓住的是學院的職工,在房地產發燒的當下很難能有能力購買新房搬走,季教授覺得整個二樓就夠住了,也沒收購的想法,可季藍是學經濟的,有這念頭,說可以貼錢幫一樓住戶買房搬走,隻要他們把一樓的房子賣給他們,被季教授嗬斥一頓,說惦記別人的家園,是不道德的。

季蘇知道再問下去,母親也不會承認,就轉移話題,問季藍回來幹什麽。老蘇說回來拿畫。

季蘇這才想起來,季教授在遺囑裏說書房的書和字畫由她和季藍平分,因為新家沒裝修完,把書畫拿到舊家還得往新家搬,嫌折騰,就一直沒動。聽說季藍回來拿了,就問老蘇怎麽不告訴她一聲。

老蘇瞪著一雙莫知所以的眼睛看著她,好像在問,我告訴你幹什麽?

季蘇說我爸說過的,書房的字畫我和她平分,她回來拿至少也告訴我一聲吧。

老蘇不自然地拿鼻子哼哼了兩聲,說就算你爸這麽說了,你心裏也得有點數,說到家,你姐才是你爸的親閨女,她就是全拉了去別人也說不出啥。

季蘇怔怔看了母親一會,知道跟她理論不清,就起身去了書房,果然,書房裏的古籍圖書善本,已經**然無存,幾幅比較不錯的油畫也不見了,隻留了季教授自己臨摹的幾幅國畫,就回頭問老蘇,季藍自己挑的?

老蘇嗯嗯著,說你爸沒了,拿幾幅畫算是當念想。

季蘇就說既然要拿回去當念想,按說她應該拿我爸臨摹的這幾幅畫,那幾幅油畫又不是我爸畫的,有什麽好當念想的。

老蘇覺察出了季蘇對季藍的奚落,忿忿說就知道挑你姐的毛病。

季蘇笑笑,說那幾幅油畫都是小有名氣的畫家畫的,估計一幅能值幾萬塊錢。

老蘇小心地看著她:“你眼氣啊?”

“我眼氣什麽,本來就應該是她的。”說著,從背後擁抱了老蘇一下:“媽,不管別人怎麽想我,可我都知道我自己是誰,即不眼饞別人的錢財也不眼饞別人的東西的季蘇。”

老蘇感慨地拍了拍她的手,黯然地歎了口氣,說:“你不怨媽就好,咳,你也知道,後媽難當啊,何況你姐心裏也苦。”

季蘇問老蘇是不是很介意季藍對她在娘家住有意見,老蘇頓了一會,才說她不想讓親戚朋友說三道四。季蘇說既然這樣,那我就搬回去,但您自己在家,要萬事注意,尤其是廚房煮著東西的時候,人不能離開。

3

季蘇拎著大包小包地回家,正在樓梯上氣喘籲籲呢,就聽美芽在前麵歡快地喊爺爺奶奶,也沒當事,以為美芽在前麵遇上了樓上下來遛彎的老人,可接著,就聽見了公婆和美芽說話的聲音,就錯愕了一下,三步並做兩步地上了樓,就見公婆坐在門口的擦腳墊子上,正起身習慣性地拍打屁股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呢,忙迎上去問怎麽了。

老萬和老鮑有點不太自在,抱起美芽說今天老兩口遛彎遛到這邊了,就想順道上來看看美芽,說著,老鮑還揩了眼角兩下。季蘇覺得事情不對,因為公婆知道的,最近這段時間她都住在娘家,怎麽會遛彎遛到這邊來看美芽呢?盡管心裏有疑惑,但公婆不說,她也不便問,忙開了門,把公婆讓進來,天已經黑透了,就猜老兩口可能還沒吃飯,忙去廚房找吃的,卻見自己不在家的這個月期間,廚房和冰箱被萬家強吃得像被掃**過一樣幹淨,就善意地撒了個謊,說她這就到樓下小超市去買點菜,她和美芽也還沒吃呢。

看著季蘇匆匆下樓去的身影,老鮑就問美芽,今天怎麽回來了。

美芽就說大姨媽不願意媽媽住姥姥家。

老鮑有心問為什麽,可又知道美芽一個五歲的孩子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就不問了,就問她餓不餓,美芽說不餓,剛剛在姥姥家吃過飯。老鮑的眼淚就搖晃著要往下滾了,看看老萬,說還是大媳婦。

是啊,還是季蘇好,就是因為猜到他們還餓著肚子,怕他們難堪,明明吃過飯了還說沒吃過。

沒一會,萬家強也回來了,見爹媽都在,挺意外,問他們怎麽來了。老鮑忙衝老萬使眼色,說來看美芽。

但這個眼色,被萬家強收在了眼裏,和季蘇一樣,前後一想,也覺得不對,可當著季蘇的麵,怕問多了讓父母難堪,就忍了,等吃完飯,借口領父母下去轉轉,到了街上,問到底怎麽回事,老鮑這才淚下滔滔地說讓陳玉華鎖在門外了。今天他們跟往常一樣,上午十點多賣完了兩桶小豆腐,買好了菜往家走,卻見萬家順家鎖著門,以為陳玉華出去有事,一會就回來了,老兩口就坐門口等著,都等到下午三點多了,也沒見著陳玉華的影子,捱到下午四點,他們又忍著饑腸轆轆去幼兒園接老虎,想接著老虎陳玉華差不多就該到家了,可去幼兒園一問,老虎早就讓陳玉華接走了,老兩口這才明白,陳玉華這是故意把他們倆鎖在門外了,心頭一陣難受,就一路打聽著到了萬家強家。

一想到父母被鎖在門外連饑帶餓地淒惶了大半天,萬家強就心頭火起,抄起手機,就把萬家順罵了一頓,沒成想萬家順不僅不慚愧,反而倒打一耙,說陳玉華今天突然接到以前工友的電話,約她一起去應聘,還怕父母回來進不了家門,特意在門上貼了張紙條讓他們去鄰居大胖家拿鑰匙開門回家,可晚上回來也沒見著二老,就嚇壞了,現在兩人正繞世界找老人呢。

萬家強被他的理直氣壯說得雲裏霧裏,說要真找不到咱爸媽了,你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萬家順一腔委屈調說給你打電話,我也得有那個膽的。

萬家強想了想也是,對萬家順,他通常沒大有好氣,或許他真的是因為懼他而在沒找到父母之前不敢電話他,就怏怏說算了,跑你的車吧。

回家後,季蘇問到底怎麽回事,萬家強就順著萬家順的謊說了一遍,可季蘇覺得不對,說如果是這樣,家順怎麽也不來接咱爸媽啊?

萬家強心裏一咯噔,但嘴上卻說爸媽來都來了,就湊合著住幾天吧,是我不讓他來接的。

季蘇哦了一聲。

萬家強有點不舒服,覺得她那一聲哦了,意味深長地充滿著對他的不信任。

其實,這就是著名的鄰人他偷斧子原理,很多時候,季蘇還是個簡單的人,不願凡事往壞處想,可萬家強因為撒了謊,自己心裏倒芥蒂上了。

然後,第二天早晨,萬家順用實際行動揭穿了所有人的謊言,包括他自己的。

因為是班主任,季蘇早晨走得很早,她剛出門沒一會,正要去坐馬桶的萬家強就聽有人敲門,以為是季蘇忘了拿什麽,又返回來了,這樣的事,以前也發生過,就拿了一本書,邊往門口走邊問又忘了拿什麽了?一開門,卻見是萬家順!像逃難者一樣前後都掛著行李包。

萬家強就懵了,問他這是幹什麽呢?

萬家順一邊進屋往地板上一個一個地扔著行李包一邊氣喘籲籲地說玉華說咱爸媽人在你這邊,東西在我們家,怕爸媽用的時候找不見,讓我給送來。說著,揉著肩說累死我了。

老萬聞聲從裏屋出來,看著滿客廳的大包小包,就徹底明白了,什麽在門上貼了紙條,什麽把鑰匙放在鄰居家,都是假的,他和陳玉華這分明就是打著方便他們老兩口使用的旗號下逐客令。就紅著眼,看看地板上的行李再看看萬家順,還沒等他開口訓斥呢,萬家順就一溜煙地退到門口,說有顧客約了他的車,得趕緊去,說著,退到門口,連聲說聲再見的空都沒留出來就一溜煙跑了。

老萬怔怔地盯著門口,讓他給氣得淚水長流。

萬家強知道現在不是譴責萬家順的時候,否則就是往父母心頭上捅刀子,就裝作沒看見老萬滿眼裏都是的明晃晃眼淚,招呼老萬過來吃早飯。

老萬哪兒吃得下去?

傍晚,萬家強早早回了家,季蘇還沒回,遂問父母中午吃了什麽,老萬沒吭聲,半天,老鮑才抹著眼淚說讓萬家順給氣的,老萬一天水米沒沾。

萬家強一聽就急了,說爸,您都多大年紀了,再氣也不能和飯治氣,把身體弄挎了咋辦?

老萬梗著脖子,大著嗓門說垮了好,垮了省了你們弟兄倆的心了。

萬家強就不高興了,說爸,您這是什麽話呢?沒錯,家順是惹您生氣了,您肚子裏有火也不能逮誰燒誰啊?

老萬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但嘴笨,也沒心情往回圓,一家三口就那麽僵僵地坐著,顯得很怪異,末了,萬家強跟父親提議出去喝杯啤酒。自從進城,怕兒媳婦反感,老萬有段時間沒喝酒了,就說好。

爺倆去了街邊的啤酒屋,要了一紮啤酒,倆小菜,滿街的秋風,從門下麵鑽進來,而他們,還在這微寒裏喝著冰涼的散啤酒,莫名的,氣氛就蒼涼了起來,勉強喝完一杯,老萬說天涼了,不是喝散啤的時候了。

往家走的路上,萬家強說爸,您和我媽既然已經從家順那兒出來了,就甭回去了。

老萬啊了一聲,大大地張著嘴,看著滿天的繁星,說:“都怪你媽。”

“怎麽又怪到我媽身上去了?”

“你媽把話說太滿了。”老萬歎氣,說臨走前老鮑在街坊鄰居跟前把話說得太滿了,滿得他都回不去了,怕回去了人家會說是讓兒子媳婦攆回去的,不僅自己沒麵子,也往兒子們臉上抹黑。

萬家強知道,父親這麽說,其實是說話給他聽,解釋他們為什麽一定要留在城裏,並不單單是讓那五萬塊錢的判決嚇的,更主要的原因是麵子。不想讓父親難過,萬家強說回去什麽回去?本來他就計劃著搬了新家就把父母接過來,眼下,不過是早來了幾個月而已。

老萬心裏,這才舒服了一點。

4

說真的,萬家順也不是個一點良心都沒有的混小子,雖然耍著花腔把父母的東西送到了哥哥家,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愧疚的,畢竟,因為他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打小老萬就疼他,可父母來住了才一個月剛出頭,陳玉華就把二老給攆了出去,確實說不過去,不攆吧,他又煩,一天車出下來,人都累得跟要散了架似的,回來還得聽陳玉華訴苦,昨天公公數落她了,今天婆婆又給她臉色看了,像隻眼淚汪汪的蒼蠅似的在耳邊哼哼,讓他既打不得又惱不得,而且,因為二老住在這兒,凡事都得看陳玉華的臉色。本來,因為買出租車都是從父母和哥哥那兒弄的錢,陳玉華的娘家沒幫上忙,仗著這個,他挺有底氣的,不僅可以嗬斥陳玉華,收車回來,她還屁顛屁顛地給他打洗腳水,可自從父母來,就完菜了,好像父母來就成了他欠了陳玉華的似的,他出車的時候得操心著他們有沒有吵起來,收車回來得小心翼翼地討陳玉華的歡心,千萬地小心著別把她惹翻了弄得大家都尷尬難受,她囉嗦,她抱怨,他都得吃老鼠藥一樣地逼自己往下咽著,日子一久,他都覺得自己快累死了。但也明白,雖然他耍著花槍不動聲色地把父母搪塞給哥哥了,可不管哥哥還是父母,都不傻,具體是怎麽回事,大家心裏都明白,隻是沒挑破在麵上就是了。這麽想著,萬家順也覺得自己混,一天下來,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方向盤感慨著懊悔了多少遍,可是,有什麽用呢?生活就像一群瘋狗一樣攆在屁股後,生生的,就把他攆成了一頭齜牙咧嘴的豬。

傍晚回家吃飯,房東來收房租,萬家順這才想起來,盤車盤的,光債就借了一屁股,哪兒還顧得上房租?就忙陪著笑臉說事情太突然,今天家裏沒那麽多現金,改天給送過去。房東有點不悅,但還是應允了,說再過倆月,他要漲房租,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陳玉華一聽,恨不能拿筷子把房東的眼叉瞎了,說就這破房子,潮乎乎黑乎乎跟個藏妖洞似的,下雨漏水,刮風漏氣,還沒有衛生間,廚房也是他們自己搭起來的,他咋好意思漲房租。

聽她把自己的房子挖苦得一文不值,房東也不高興了,說沒錯,就這麽兩間破房子,他們願意住,就得按照他要的數交房租,不願意交,就另找房子搬家走人!

萬家順一看要鬧僵,忙出來打圓場,跟房東說房租該漲漲,別和陳玉華一摳門娘們一般見識,本來肚子裏就有氣,好歹送走房東,回來跟陳玉華又哇哇了一頓,讓她有本事把事撲拉平了再惹事,別啥本事沒有就惹事的本事,他就是個專業擦屁股的也得能忙得過來的。然後掰著指頭跟陳玉華數:“咱不往遠了說,就說這兩天,你給我捅多少簍子了!?昨天把我爸媽擠兌走,今天早晨又催命似的催著我把我爸媽的行李弄過去了了你那點破心事,現在你又給我惹房東?陳玉華,我發現在這世界上咋就沒有你不敢惹的人啊?”

陳玉華就叉著腰和他凶:“萬家順,你拿你的榆木疙瘩腦袋好好想想,是我給你捅簍子嗎?是他媽的窮給你捅的簍子!就這間破豬窩,你爸媽還甩著十根手指頭硬要往裏擠,我能有好心情嗎?我沒好心情能給他臉色看?就咱那破房東?肥得臉上流油要抱著肚子才能上街,你要有錢莫說我犯不著和他嘰歪,我連看他一眼我都懶得看!”說著,把白眼一翻:“明天拿什麽交房租?”

萬家順已經讓她數落得臉上掛不住了,把筷子一摔說:“不交了,從明天開始睡馬路!”

陳玉華二話不說,就去收拾行李:“要睡大馬路你自己睡去,我和兒子不跟著你丟這個人。”要收拾好了回娘家。讓萬家順喝住了,說你他媽的要走也白天走,深更半夜的哪兒有長途車?

陳玉華摟著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就哭了。

萬家順垂頭喪氣地坐下了,見老虎怯怯地看著自己和陳玉華,心裏有點難受,就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裏,摸摸他的頭說:“兒子,吃飯。”

老虎哢吧著眼看了他一會,小聲說:“爸爸,是不是有錢就可以不睡馬路了?”

萬家順點點頭,又說兒子,爸不會讓你睡馬路。

老虎說爺爺說他有好多錢,等將來給我上大學的。

萬家順眼睛一亮,就想起了在醫院病房裏,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逼著他出去買煙,等他拿著煙進去,父親像魔症了一樣嘴裏嘟囔著有錢了有錢了,看見他就跟小偷看見了失主一樣,嚇得不敢吭聲了,事後,不管他怎麽追問,父親一直說是因為刨地刨出來了兩塊大洋,季教授說值個七千八千的,他挺高興,因為如果賣了的話,就是小兩萬,他和老鮑得在果園裏伺候好幾年才能伺候出來這麽些錢呢,他能不高興麽?當時他就要把父親拉到文物市場去賣了,可父親不幹,說要留著傳給美芽和老虎,一人一塊。當時,萬家順就在心裏撅了撅嘴。

現在,因為老虎的提醒,萬家順又想起了那兩塊大洋,想因為盤出租車,已經把哥哥借到山窮水盡了,父母的老底也就剩這兩塊大洋沒挖出來了。這麽想著,心裏就癢癢的。想等老虎和美芽大了,人家誰還稀罕這兩塊大洋啊,還不如現在就賣了給他救救急呢。這麽想著,就和陳玉華說了,說得陳玉華兩眼鋥亮,當胸就給了他一拳,嫌他不早說。

父母能給自己應上急,在萬家順感覺裏,那就是自己的本事,比陳玉華強多了,除了能嚷嚷會撒潑,娘家沒一個能成事的,她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僅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就是把他們家洗劫了也洗不出一千塊錢,還有她弟弟陳玉強,長得也人五人六的,就是好吃懶做,沒跑到門上來揩他們的油就是燒高香了,至於做點啥給姐姐陳玉華長麵子,那是壓根就指望不得。這個家不管有什麽事,都是萬家順自己扛著,實在扛不住了,就去找哥哥求助,所以,盡管陳玉華時不時地撒撒潑,關鍵時候,還是得看萬家順的。

但在這個晚上,陳玉華覺得事情不對頭,因為就她了解的公婆,好麵子雖然好麵子,但是自己的血汗錢,對外從來不聲張,就像她和萬家順結婚那會,公婆那個窮哭得啊,好像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們還窮苦的人了。結果呢,她父母拿不同意一逼,彩禮錢還不照樣一掏就是幾萬,關鍵是一分錢的外債沒借。

所以,陳玉華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公婆手裏,不隻這兩塊大洋,就說家順,明天一早,咱把你爸媽接回來當菩薩供著!

萬家順就懵了,說鎖門外你已經鎖了,我也厚著臉皮把他們的東西送過去了,這又讓我去請回來,你想什麽不好?

陳玉華就笑:“傻了吧?”

萬家順知道她惦記父母手裏那兩塊大洋呢,就說你要稀罕,我給你要過來行了,犯得著來回折騰了?

陳玉華這才端了一臉叵測的笑說萬一咱爸媽手裏不止這兩塊大洋呢?

萬家順說不會吧?

陳玉華又笑:“萬一會呢?你不要啊?”

父親在病房裏魔症一樣地踱著步說我有錢的樣子又浮現在萬家順的腦海裏,萬家順就也給魔症了,說是啊,萬一咱爸有一千塊一萬塊呢?喃喃自語似地說著,眼睛就謔謔地亮了,一拍大腿說那老子就不開出租了,也嚐嚐當公子哥兒的滋味。

想到父親手裏可能有不少大洋,萬家順就激動得不成,幾乎一夜沒怎麽合眼,但也有點忐忑,萬一父母手裏真的隻有兩塊大洋呢?陳玉華就笑,說至少咱房租不用出去借了。

萬家順這才明白,就算父母手裏沒更多的大洋,陳玉華也打算把這兩塊大洋摳到自己手裏才善罷甘休。就微微歎了口氣,說就為兩塊大洋,你犯得著嗎?

陳玉華就笑,充滿了對他嗤笑的笑:“萬家順,聽上去你很有錢啊。”

萬家順說這不是有沒有錢的問題,好容易把二老送出去了,為這萬兒八千的再折騰回來,以後咋辦?

“咋辦?”陳玉華說:“以前怎麽辦,以後就還怎麽辦。”

剩下的話,不用說,萬家順也明白,那就以前怎麽送出去的,以後還怎麽送出去嘛。萬家順心裏虛虛的,覺得自己挺不是個東西。

心裏藏了愧的萬家順話就少了,一路上默不作聲地開車,陳玉華一邊使勁揉眼睛一邊問他紅了沒,腫了沒?他懶得看,就說看不出來,陳玉華就下手更狠了一些,眼看著,紅腫得都快破皮了,萬家順才說差不多了,好像這樣就是替父母小小地報複了她一下,心裏就暢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