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萬家強兩口子早早上班走了,老萬也穿戴整齊了,打算去周邊的農貿市場轉著看看找點小生意做,一開門,就見萬家順兩口子氣喘籲籲地上來了,老萬愣了片刻,剛想退回去關門,就聽萬家順帶著哭腔喊了聲爸,說陳玉華把父母鎖在門外這事,他越琢磨越不對,就跟陳玉華造了一噸饑荒,今天,陳玉華為證明不是故意把公婆鎖在門外的,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老兩口子給接回去。

本來還一肚子氣的老萬,竟然就給懵窘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是怔怔地看了他們片刻,但還是轉身想關門,卻被萬家順一把拉住了胳膊,陳玉華也簇擁上來,一把抓住老萬的手,帶著哭腔說爸,前天我真不是故意把您鎖門外的,不信您去問大胖,我都把鑰匙放他那兒了,不知那個手賤的把門上的紙條給撕了!

人被人求著,就容易端起架子來,此刻的老萬就是,被萬家順兩口子聲淚俱下地求著,就覺得做家長的威嚴,又悄然回到了身上,不經意的,就挺了挺胸,聲音都好像是從胸腔圓滾滾衝出來的:“行了,我和你媽在你哥家住得也挺好,也沒怪罪誰,隻要你們倆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陳玉華就哭著說:“爸,您和我媽不在,家順一張口就怨我,我們這日子還咋能過好?”說著,就搖晃著老萬的胳膊,哭著央求他和老鮑搬回去住。老萬就給他們弄暈頭了,原本,他以為是萬家順兩口子容不下他們,才變著花招攆他們走的,這又哭著嚎和要接回去,到底是唱了哪一出?就去看老鮑。

老鮑也被萬家順兩口子連哭帶嚎的央求搞得有點雲裏霧裏,但被陳玉華鎖在門外的那口惡氣還沒出來,就把臉拉長長的說:“回去幹啥?讓你們鎖門外還沒鎖夠啊?”

陳玉華就哇地一聲哭了,過來拉著老鮑的手:“媽,您要不回去,我就沒活路了,昨天晚上家順早早收車,跟我鬧了一夜。”

老鮑瞥了萬家順一眼,不相信地說和你鬧,他有那膽啊?

陳玉華就哭著說,萬家順在別的事上,確實沒膽和他鬧,但在父母的事上,他不僅有膽,那膽大得,跟豹子似的。

做父母的都這樣,聽說孩子為了護自己,突然在媳婦跟前勇敢了起來,會特別開心,心情也特別舒朗,老萬兩口子也是,雖然臉還虎著,但嘴角已經有憋不住的笑了,末了,老萬頓了頓嗓子,故做威嚴地問萬家順兩口子大清早地跑過來,到底是為什麽。

萬家順吭哧了一會,說接您二老回去麽。

說真的,萬家強兩口子對他們好著呢,老萬並不想回去,就看看老鮑。老鮑也不想回去,就剜了陳玉華一眼,仰起臉說要回你自己回!我懶得回去看有些人的臉!

老萬就說:“順,你看,不是爸不給你麵子,是你媽心裏有檻啊。”

萬家順就從背後推搡了陳玉華一下:“都是你!一天到晚,你班不上,就知道在家看韓劇惹咱媽生氣,看韓劇是能看出飯來還是能看出錢來!?

陳玉華又眼淚汪汪地發誓,她這就出去找工作,決不再惹二老生氣,隻求二老能回去,讓她能多上沒有抱怨不看萬家順臉色的好日子。

老萬覺得,兒媳婦都把話說這份上了,如果自己還強著不回去,就是故意為難人家了,就拖長了腔調說,既然這樣,那我和你媽就回去吧。說完,又心有餘悸,就說玉華啊,你可說到做到,別我和你媽回去了,你又是摔摔打打的又是甩臉色。

陳玉華滿臉不好意思地說不會了,以前是她不懂事,這兩天二老不在,可把她忙活壞了,又是去幼兒園接送孩子又是買菜做飯的,忙得跟沒頭蒼蠅似的。

老鮑就在心裏撅了撅嘴,心話:鬧了半天,還是把我們當老媽子請回去啊。可是人老了,知道自己在兒女那兒還有用處,就開心得很,於是,老兩口就跟喝了口小酒似的,美滋滋暈乎乎的,給萬家強留了張便條,拎上行李就跟他們回去了。

2

因為公婆在,季蘇還特意多買了些菜,進門,喊了聲爸媽。房裏,卻靜悄悄的沒人應,就跟美芽說爺爺奶奶可能下樓溜彎了,說著,進了廚房,把菜放下,出來倒水喝時,才發現餐桌上壓了張紙條,是老萬寫的,說他和老鮑想來想去,還是住萬家順那邊更合適,其一那邊離大連路農貿市場近,方便他做點小買賣貼補家用,再就是陳玉華要出去上班了,得有人幫他們去幼兒園接送老虎。

季蘇也沒多想,把紙條又壓回水杯底下就去做飯了。七點左右的時候,萬家強拖著疲憊的身子進了門,也響亮地喊了聲爸媽,季蘇就應聲出來說爸媽去萬家順那邊了。

萬家強一愣,問為什麽?

季蘇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回來,他們就不在了。說著,把老萬留的紙條遞給他:“咱爸留的。”

萬家強大體掃了一眼,突然心裏不是滋味,就定定地看著季蘇:“你和咱爸媽說什麽了嗎?”

季蘇說沒有啊。又說說了,早晨她告訴老鮑菜在冰箱裏,讓他們中午端出來熱熱吃。

“再沒說別的?”萬家強沉著臉,說真的,他比誰都明白,父親的自尊心很強,已經讓萬家順兩口子給擠兌出來了,無緣無故的,在明知道萬家順兩口子不歡迎他們的情況下,是絕對不會主動回去的。

季蘇感覺出了他話裏的質疑,覺得挺辱沒的,就白了他一眼,說沒了,轉身去廚房做飯。萬家強就坐在飯桌上看著紙條發呆,突然說你知道嗎,我爸和我媽是讓家順兩口子攆出來的。

“我不知道。”季蘇冷冷說,其實,如果萬家強換一種口氣,說不準她會耐心地和他探討探討這個問題。

“我沒跟你說。”

“你沒說我也能猜出來。”

“知道我為什麽不告訴你原因嗎?”萬家強的聲音已經冷得可以當冰用。

“怕我嗤笑你們家人,怕我說你弟弟兩口不要憑什麽讓我要。”結婚這些年以後季蘇對萬家強已經了如指掌,知道他好麵子,不願意讓外人說他們家人哪怕一丁點兒的不是。

“可你還是做了!”萬家強暴怒地說:“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我父母可能回萬家順家嗎?”

“我不知道。”季蘇冷冷說:“因為我不是你父母!”

兩人劍拔弩張的相互瞪著,因為委屈,因為被辱被看低,讓她滿腔憤怒,把手裏的香菜往廚房案板上一扔,拉起美芽就走了。

娘倆在初秋的街上走走停停,季蘇的眼淚就掉下來了,除了娘家,她沒地方可以去,就擦擦眼淚跟美芽說,如果姥姥問我們為什麽來,就說媽媽不放心姥姥一個人住,好不好?

美芽點點頭,然後天真地問:“媽媽生爸爸氣了?對不對?”

季蘇不想對孩子撒謊,就嗯了一聲,問:“美芽覺得是爸爸不對還是媽媽不對?”

美芽認真地想了想說爸爸脾氣不好,媽媽不溫柔。

季蘇想也是,隻要自己溫和點,耐心和萬家強解釋,也不至於吵起來。咳,兩口子就是這樣,吵的時候在火頭上,顧不了那麽多,等醒過味來,火已經燒旺了,誰都拉不下麵子去主動去撲火。就一步三回頭地領著美芽往公交車站走,又在車站上故意等過了兩輛公交車,也沒見萬家強追出來,才恨恨地上了車。

萬家強也在家憤怒著呢,想父母也一把年紀了,進城投奔兒子,被小兒子攆出來,又被大兒媳婦用臉色擠兌出去,兩顆蒼老的心,還不知傷成什麽樣了呢,這麽想著,心頭火起得飯也吃不下,換上鞋子就往萬家順家去,到了才知道是自己錯怪季蘇了,有心給她道歉,又開不了口,就給她發短信,說了對不起。

季蘇正和老蘇聊天,聽見手機在餐桌上響了一下,懶得去拿,老蘇就提醒她,是不是萬家強催她回家了。季蘇沒想到萬家強能跟她道歉,就說不能,知道我在您這兒他還催什麽催?然後說不想回去了,陪她住一晚上。

老蘇說那哪兒成?她一個結婚有孩子的女人整天住娘家,影響夫妻感情,說著,老農趕鴨子一樣的,張著胳膊要攆她們走。季蘇明白母親的一片好心,可看著偌大的家裏,就她孤零零一個人,不由地替她淒惶,拿過手機看了一眼,見是萬家強道歉,心情就好了很多,那種冤枉了又被昭雪的委屈,滕然湧上心頭,眼睛就潮濕了,有淚搖晃著要往下滾,老蘇納悶,說好端端的,你這是怎麽了?

既然矛盾已經過去了,季蘇就把公婆被萬家順兩口子攆出來,今天又莫名其妙搬回去她卻被萬家強冤枉了一頓的事說了。百思不得其解裏,老蘇就想到了老萬的大洋,就說你公公這個人真摳。

季蘇就笑,說我公公就是個老農民,就算你讓他不摳,兜裏也沒幾個錢。

那可不見得。老蘇就把老萬拿著大洋去找季教授鑒定的事說了,末了又追了句聽他絮叨的,好像有一百塊。

季蘇錯愕得下巴都差點掉下來,說媽,您沒聽錯吧?

老蘇說怎麽能聽錯了,病房裏安靜著呢,就他們仨人,她聽得真真兒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老萬再有錢那也是老萬的,讓季蘇別去打算,人老了,手裏有倆壓箱底的錢,心裏踏實。

季蘇就笑,說我是那種人麽?說著,人已經被老蘇攆到門口,就又囑咐了幾句,領著美芽走了。到了家,還在想萬家強到底知不知道他爸有大洋的事,有心想問,又怕萬家強誤會,不問,心裏總像擱了件什麽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萬家強就回身摟了她,問怎了。

季蘇說沒什麽。

萬家強的手,就往她睡衣裏摸,自從季教授去世,她就住娘家,回來當天公婆又來了,因為房子太小,夜裏也不敢造次,兩人已經一個多月沒**了。季蘇讓他撫摸得全身膨脹,皮膚滾燙滾燙的,萬家強不聲不響地闖進去,在黑暗中,兩人的喘息粗重了起來,末了,萬家強感覺到她像隻沒了刺的小刺蝟蜷在自己胸前了,才釋放了自己,兩人仰麵躺在**,黑暗中盯著看不清的天花板,萬家強握了握她小巧的胸,說對不起啊,今天錯怪你了。

季蘇哼了一聲。

萬家強就又伏過來吻了她一下,算是賠罪。

季蘇歪著頭,問他是不是去看父母了。萬家強嗯了一聲,納著悶說:“我就奇怪,家順兩口子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季蘇按亮了台燈,直直看著他,說:“我有個猜測,你想不想聽?”

“說吧。”萬家強把她攬過來。季蘇踟躇了一下,說:“那你不許說我陰暗。”

“不說。”

“我猜萬家順可能知道一些咱倆不知道的事。”季蘇見萬家強滿眼狐疑地看著自己,就曉得他也不知道大洋的事,遂把老萬去醫院找季教授鑒定大洋的事說了一遍。

萬家強一愣一愣地看著她,好像她說的是天方夜譚。

“我媽告訴我的。”季蘇說。

萬家強明白她是在強調這件事的真實性,就喃喃道:“我長這麽大,就沒聽我爸說過家裏有大洋。”

“未必是以前就有。”季蘇說。

萬家強覺得不可思議,問季蘇有沒有可能是嶽母聽錯了。季蘇說不可能,因為我爸說那大洋罕見,我媽還特意要過去看了呢。

萬家強說這樣啊。

“打算找你爸問問?”季蘇小心地問。

萬家強想了想,搖頭,說:“算了,既然老人家沒說,就是不想讓我們知道,我問了反而不好。”

季蘇覺得也是,過了一會,才說你弟弟可能知道這事。

“為什麽?”

“他拉你爸去醫院找的我爸啊。”

突然的,萬家強就心頭一亂,說你的意思是他們突然把我爸媽接回去,是因為大洋?

季蘇點頭,嗯了一聲:“有可能,突然回過味來了,要不然,就憑他兩口子的那算計勁,好容易送瘟神似的把你爸媽送出來了,哪兒有又主動接回去的道理?”

“不會吧。”萬家強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並沒往深裏想,其一,覺得父母有一百塊大洋的可能性不大,其二,就算父母真的有,那也是父母的,他也不惦記,這並不是他高尚,而是自認為雖然做企業做得資金鏈緊張著呢,可再緊張也比萬家順兩口子好得多,如果父母真的有一百塊大洋,也願意幫襯一下萬家順,他沒意見。

隻是,當著季蘇的麵,這沒意見,他不能表達,怕季蘇心理上不平衡,遂把她往懷裏一攬,說不早了,睡吧。

季蘇明白,話題到此為止了。

3

新房已經裝修完了,季蘇就想把季教授分給她的書畫拉回來,其一能裝飾一下新家,其二,因為季教授生前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現在隻要沒事,老蘇就在書房裏磨磨轉轉,季蘇怕她是睹物思人,這種滋味,對於老人來說,是很殺心的,早點把書畫拉走,母親看不見,也就沒那麽難過了。就給萬家順打了個電話,讓他抽空幫她拉回去。

老萬就納悶了,說你哥不是有車嘛,怎麽還得讓你去拉?

萬家順這才想起來,他害得哥哥把車賣了,父親還不知道呢,怕他知道了會怪罪自己,忙扯謊說他哥的車在汽修廠大修呢。老萬不高興了,說前幾天在他家住,他公交來公交去的就說車放修理廠了,這都修多少時間了?

萬家順繼續扯謊說大修麽,一時半會兒修不好。

老萬就不再吭聲了,說反正在家閑著,要去幫萬家順搬搬抬抬什麽的,順便也跟親家母聊聊天。見父親一臉的非去不可,萬家順知道攔不住,遂也不攔了。

等到了,見季藍也在。原來,老蘇怕季藍事後挑毛病,特意打電話讓她過來看看還沒有沒她的東西,別稀裏糊塗地讓季蘇一遭兒拉了去。

季藍又從書櫥裏找出了幾本古籍善本,說季教授活著的時候說過,希望她能好好研讀一下這幾本書。

一聽是古籍善本,老萬有點稀罕,非要看看過去的書是啥樣子的。季藍忍著不耐,把書給了他,人卻在一邊盯著,生怕老萬給弄壞了。期間,她單位來了幾個電話,其中一個是問招聘的事,好像是要招倉庫理貨員,要了6個男的,還想找個女的記記流水帳什麽的。老萬一聽,眼珠子就亮了,想起了這幾天陳玉華到處找工作到處碰壁,就小心地問:“美芽姨媽,你在單位是領導啊?”

季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從他手裏把書抽回來,塞進包裏,轉身就要走。老蘇覺得她這麽慢待會讓老萬沒麵子,就忙替她說:“可不,我們家藍藍可是大公司的領導,是樂萬家的經理,專門管招人提拔人。”

老萬就敬仰的啊了一聲,說:“我說呢,美芽姨媽一看就是個當領導的。”

見季藍依然沒搭理他意思,就敞著嗓子喊萬家順,說:“家順啊,美芽姨媽是大單位的經理,專門管招人,你問問,能不能把咱玉華招進去!”

老萬這麽喊,看上去很唐突,但也有他的用意,他知道季藍沒把他放在眼裏,作為一個長輩他要繼續糾纏下去,顯得挺不識趣的,但萬家順就可以,因為他是小子輩啊,為了自己媳婦的事,臉皮厚點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萬家順也曉得父親這是在給自己指路呢,就忙湊上去問:“姐,看在親戚份上,我家玉華的事,還得請您多幫忙。”

季藍就冷冷看了他一眼說:“大公司不比私營小公司,招人要按程序來,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萬家順讓她給晾得尷尬得不行了,就小聲抱怨說嫂子也不知幫兩句腔。

季蘇就說你哥沒告訴你啊?

“什麽?”

“我和季藍的關係。”

萬家順莫名其妙地說:“這還用告訴嗎,她是你姐姐,美芽的姨媽。”

“但我們之間的關係還不如關係很普通的兩個同事。”季蘇不動聲色地說。

老萬這才從理書的箱子上抬去頭,說:“美芽媽,這事不能怪別人,人家是老大,你是當妹妹的,就應該客氣點,咋能直呼人家名字,叫聲姐能咋了?”

“人家覺得我叫她姐是沾人家便宜,爸,您說,我還能叫嗎?”季蘇搬著書往外走。

老萬就給她繞糊塗了,回家路上,問萬家順這話是什麽意思,萬家順說還能什麽意思,就是我嫂子傲,遇上比她更傲的了。

老萬也覺得是這麽回事,就愈發覺得季蘇不好說話了。

晚上,一家五口正吃著晚飯呢,萬家順的手機就響了,是房東的,催交房租呢,雖然沒見著人,可接著電話,萬家順也點頭哈腰地好聲好氣著,說最近家裏事多,讓房東再多給寬限幾天。

老萬是倔脾氣,一輩子不願意向人低頭,見萬家順接個電話都點頭哈腰成這樣,就生氣了,說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犯得著像小鬼見著大鬼似的了?

萬家順哭喪著臉說,他倒想跟閻王見著小鬼似的作威作福來著,可他也得有這底氣的,欠著人家錢,人家沒把咱攆出去睡大馬路就不錯了,我跟人家威風得起來嘛我?

老萬這才知道,萬家順欠人家房租都已經拖了半個月了,就鬱鬱地生氣,飯也咽不下去了,問:“要交多少?”

“半年的,七千八。”

老萬跟讓蠍子蟄了似的,差點跳起來:“不是一月一千麽,半年咋會是七千八,他不會算賬你也不會算?”

萬家順蔫蔫說半年六千那是老黃曆了,房東漲價了。

老萬背著手,在不大的房間裏踱來踱去,把木質的舊地板踩的吭咚吭咚直響,嘴裏喃喃著,就這麽間破房子,他一月租一千都頂破天了,虧他也好意思漲價!

萬家順耷拉著眼皮說往後還得漲。雖然一副很沮喪的樣子,心裏,卻是極得意的,他雖然沒大才華,但小聰明還是有點的,在人情世事上,分寸拿捏得好著呢,所以,把父母從哥哥家接回來,房租和大洋的事,他隻字不提,等的就是這一天,一切都像行雲流水的戲劇橋段似的,自自然然的水到渠成,房東催房租,而且漲價了,房租他是沒錢交的,然後,跟陳玉華一唱一和地哭窮哭艱難,他就不信了,如果有大洋,父親還能捂得住!

“漲!讓他漲,咱不租了還不行嗎!”老萬果然上了道,手在空氣裏一下一下地揮著,好像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就是胖房東,他正一下一下地扇著他貪得無厭的胖臉。

“不租在睡馬路啊?”萬家順說:“盤車盤得我現在真沒錢交房租了。”

因為肚子裏藏著小算盤,陳玉華的心,也緊緊地繃著呢,就特意做出一臉被人擠兌得快要過不下去了的可憐相說:“要不……我回娘家借點?”

“拉倒吧,你空著手回得了娘家?再說了,就你那個娘家,你弟弟不來揩油我就阿彌陀佛了,別錢沒借著還搭上了禮錢。”說著,從桌上抓起車鑰匙,起身就往外走。

陳玉華問他去哪兒?

萬家順悻悻的,突然說了句良心話,說盤車盤的,已經把我哥家的底都挖掉了,他出去找其他哥們兒借借看。

“你給我回來!”老萬斷喝:“借錢是容易啊還是光彩?”

萬家順的心啊,樂得跟六月的花園子似的,麵上卻一臉的苦悶:“不借咋辦?等房東把咱一家五口攆出去?”

老萬就語塞了,低著頭,揮了揮手,意思是去吧。頓時,萬家順心裏拔涼拔涼的,和陳玉華相互看了一眼,還是出門了。

萬家順前腳出門,陳玉華後腳就給他發了個短信:別真借,等回來繼續哭窮。

萬家順回了六個字:你也演得像著點。

陳玉華心領神會,好像百爪撓心似的,放下筷子,飯也不吃了,廚著廚房的門口,眉頭越皺越緊,一會兒功夫,眼淚就滾下來了。這一次,她沒撒潑似地大哭,而是像個賢良而隱忍的女人真的被命運這狗東西逼急了一樣,默默地流著淚。其實,老萬和老鮑不怕她撒潑罵大街,就怕她淒風苦雨地掉眼淚,掉下來的不是淚啊,是磨盤,沉甸甸的,一扇一扇地往老萬的心上砸。如果他這當公爹的家底厚,如果兒子有本事,犯得著把兒媳婦愁得淚眼婆娑了?

老鮑的心,也讓陳玉華哭得酸溜溜的。就衝老萬張了張嘴,被老萬拿眼神製止了。

老鮑是女人,擔不住心事,夜裏,就一下地捅老萬的胳膊,老萬隻是用鼻子嗯一聲,不說話,老鮑就小聲問:“真不管啊?”

老萬翻個身,背對著她,不說管也不說不管。

老鮑就恨恨地,說你把它們埋缸底下又生不了崽養不了孫的,賣倆給孩子解解難過好。

老萬就跟聾了似的,沒一會,就鼾聲四起,把老鮑給恨得,就踹他,可不管她怎麽踹,老萬的鼾聲都響得跟旱地裏起雷似的。

就像老鮑知道老萬是裝睡一樣,老萬也曉得瞞不過老鮑,可他不想說話,在這個夜晚,他覺得自己腦殼裏,坐了兩個老萬,一個是要幫萬家順的,一個是替萬家強打抱不平的,倆兒子,都是親爹生親娘養的,咋能總是厚此薄彼啊?萬家順兩口子,咋就像個無底洞呢?他拚著老命幫他填,原以為幫他盤上車就萬事大吉了,沒成想房子又成了難題。黑暗中,老萬在胸膛裏歎了口氣,就聽門響了,知道是萬家順回來了,他沒坐起來,跟他寒暄一聲再躺下繼續睡。

隻覺得生活的窘境,就像一張迫人的大嘴,張得大大的,讓他不敢正眼去看。

他沒像往常似地坐在床沿上,跟進門的萬家順說回來了啊,是因為他不願意去看萬家順滿臉無法開解的愁苦,總要說點什麽吧?可他說什麽呢?都是無解的苦惱。

黑暗中,萬家順啪嗒地按開了燈,老萬就覺得胸膛裏呼嗵一下,好像有人照著他心髒的位置踹了一腳,但,他還是沒睜眼,甚至,又使勁閉了閉眼。

在這個夜晚,他最怕的是萬家順站過來,喊他一聲爸。

哪怕他喊他一聲僅僅是為了告訴他,爸我回來了,也不行。

他不想麵對萬家順的臉。

萬家順在房間裏靜靜地站了片刻,老萬甚至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像手電筒一樣在臉上掃來掃去,終於掃見了父親的不情願麵對,所以,他才又啪地一聲,關了燈。

老萬的心,悠悠地回到了胸膛。他閉著眼,告訴自己說睡吧睡吧,可萬家順那張愁腸百結的臉,總是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再然後,他聽見萬家順進了臥室,兩口子長籲短歎地嘀咕了一會,陳玉華又嚶嚶地哭上了,萬家順好像很是不耐了,大聲嗬斥哭什麽哭?不是還沒睡馬路嗎?再要麽就是你要是後悔了,咱現在離還來得及,咱倆離了,有本事你去找個有錢的!給你買大房,買別墅,我萬家順沒本事我不耽誤你行了吧!

話音一落,陳玉華的哭,就嚎啕上了。

老萬有心裝聽不見也不行了,隻好起來,衝裏屋喊了一嗓子:“家順!大半夜的,你吵吵什麽吵吵?”

陳玉華哭得更來勁了。

老萬就覺得,腦袋裏有個巨大的馬蜂窩被人捅了一杆子,垂頭喪氣地坐床沿上,點了根煙,把老虎嗆地直咳嗽,老鮑踹了他兩腳。雖然沒使勁,可也差點把他踹床下去,老萬就更是惱火了,回頭衝她道:“大半夜的,你們還讓不讓人消停了?”

老鮑就坐起來,一把奪過他的煙,掐了:“讓人消停你就別大半夜的起來抽煙!”

老萬擎著一隻空手,突然地難受,突然地痛恨自己,怎就這麽沒本事,怎就沒給孩子們打下個厚實點的家底呢?就他,一窮二白的一農民,啥也沒給得了兒子,臨老了老了居然也想進城跟兒子享福,臉皮咋就這麽厚壯呢?

兒子都難成這樣了,他還留那堆大洋幹什麽?埋一天是一天的百無一用。

老萬想啊想啊,就想出了一個主意,既能幫幫萬家順,也不至於虧待了萬家強,那就是把大洋起出來賣了,以他這當爸的名義買一套房子,讓萬家順一家三口一起搭夥住著,既能省了房租,他老兩口身邊也有個照應,等他和老鮑走了,再讓哥倆平分了這房子,至於咋分法,他就管不了那麽多了,至少,他心意是這樣的,對倆兒子也算一碗水端平了,還解了萬家順的難,多好啊。

想到這裏,老萬都佩服自己了,心裏也逐漸安定了,喊了聲家順。

萬家順等這聲喊等得心都焦了,忙應了一聲。

老萬說你出來趟,順手按亮了燈。

萬家順穿著睡衣,但一臉失眠佬的焦慮模樣,依在門框上,蔫頭耷拉角地說:“爸,有話您就直說,我心裏煩躁著呢。”

老萬用力看了他一眼,小聲說:“先把門掩上。”

萬家順就覺得心髒快從胸口跳出來了,一臉的苦相卻遲遲地不敢往下卸:“想說啥您就說,有啥好神秘的。”

老萬就抬高了嗓門:“我讓你掩上你就給我掩上!”

萬家順這才不情願地背過手去,掩門之前,手在背後衝陳玉華打了個V字手勢。

老萬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

萬家順依然是故做一臉怏怏地在床沿上坐了,沒精打采地看著老萬,一副對這個世界很絕望的嘴臉。

“買套房多少錢?”

“那要看買什麽樣的了,別墅上千萬,黃金地角的公寓也這數,地角稍微差點的幾百萬,就咱這號窮苦百姓住的套二房怎麽著也得八九十萬。”萬家順說著,故意一副且驚喜且疑惑的樣子說:“爸,您千萬別告訴我您要買套房給我們住住。”

“有沒有再便宜點的了?”

“那得找。”

老萬哦了一聲,說:“明晚把你哥喊出來,咱爺仨開個家庭會議。”

趴在門上偷聽的陳玉華,高興得一個高就跳回了**,翻了一個欣喜若狂的跟頭。

4

聽萬家強說晚上他們爺仨要去新房那邊開家庭會議,季蘇就覺得既搞笑又別扭。自從和萬家強結婚,隻要家裏有大事,老萬都會把萬家強和萬家順喊到別的房間,關上門商量,她們這些女人,包括老鮑在內,都沒參與的份兒。季蘇就挺不平的,說都什麽年代了,你們家還歧視女性,把萬家強說得訕訕的,說這是從父親的爺爺那兒留下的老傳統,倒不是歧視女性,而是男人更有大局觀,一旦讓女人參與了,難免發生更多雞毛蒜皮的小枝節,讓事情進展不了那麽順暢。

這點,季蘇倒也承認。就她所觀察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沒組成自己的小家庭之前,和大家庭的凝聚力特別的強,兄弟姐妹之間相處也融洽得很,可一旦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馬上就會有了隔閡,這倒不是成家之後人心變了,而是有了小家庭就意味著有了自己的私有空間,所謂私有空間換一種說法其實就是私心,開始有所保留,甚至有了相互間的比較,說難聽點就是攀比。

我們國人喜歡把人生活成一種競賽,而不是享受過程,這點,作為班主任,季蘇深有體會,雖然她也喜歡學習成績好的孩子,可看著孩子們小小的年紀就開始了相互拚智力體力的廝殺,就難過得不得了,人生,就是個過程麽,為什麽我們這個國家的人類就不想享受相互需要相互扶持的美好生活呢?當然,她更明白的是,孩子的心地,都是純淨明亮的,家長才是發動孩子們進行競爭比拚的發動機,所以,好些時候,季蘇覺得中國的家長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家長,可是,幾千年的傳統就這麽下來了,這不是她一個人改變得了的,除了歎息和替孩子們心疼,她所能做的,更多隻能是站在一邊搖頭歎息。

家族也是這樣,既然公婆說是從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意思也很明白了,這不是她這一個兒媳婦能改變得了的。而且公婆之所以強調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就是對她的抗議進行了不可反轉的無視和否定。

多少年了,大到一個民族,小到一個家庭,中國女人隻有服從命運卻沒有參與主宰命運的份,在替中國女人蒼涼的同時,季蘇也曉得,在認知領域被剝奪洗腦了幾千年的中國女人,在很多方麵確實有一定的狹隘性和局限性,譬如說,一旦開家族會議,一定是有家族性的事情要決定,而家族事務,十有八九要牽扯到利益,利益當前,莫要說女人,男人又能有幾個做到不為自己著想?但中國父權社會了幾千年下來,男人們的家族觀念比較重,所以,也就更容易以家族為重,不像女人似的隻為小家利益著急,所以,一旦要決定起某些事情來,隻單純的男人參與確實要比有女人參與幹脆利索一些。

這些,季蘇明白,萬家強也是這麽解釋的,所以,盡管她心有不平,還是洗了水果,又裝了一套新茶具,讓他帶到新房那邊去用。

新家已經裝修好了,該進的新家具也已經進來了,再通一段時間的風,就可以搬家了,萬家強到了沒多一會兒,老萬和萬家順也到了。

爺三個在新家裏挨間屋轉著看看,每到一個房間,萬家順都嘖嘖地羨慕不已,拍著門框說,他這輩子要是能住上這麽大一套新房,就是死也值得了。

老萬就瞪了他一眼,讓他不會說話就閉嘴!住新房就得死,那這世上的新房豈不是都賣給鬼了!?

萬家強曉得父親有點迷信,嗬斥萬家順是怕他在新房裏這麽說著晦氣,就也笑著說萬家順這話說得太沒格局了,莫說這不過一套公寓而已,將來,他還打算住別墅呢。

萬家順就訕訕地厚著臉皮說,成啊,哥,那等你買上別墅了,就把這套房借我住住。

萬家強說沒問題。

老萬挖了萬家順一眼,說就知道啃你哥!

萬家順讓他說得臉上掛不住,說我哥又不是骨頭,我啃我哥幹嘛。

老萬哼了一聲,說好像你沒啃似的。

萬家順心裏就更有底了,曉得父親這麽說,其實是在趕鴨子上架似的把哥哥往高尚的架子上趕呢,等趕得哥哥美滋滋地上去了,父親就會拿出他的方案,對他萬家順有利的方案,那會,哥哥已經被架得高高在上了,也就不好意思跟他們計較短長了……想著即將有可能到來的好事,萬家順的心,就飄飄然的了,根本就沒心思和老萬計較,就涎著臉皮說可不,爸,您說得也對,我開輛破出租車,滿大街地跑,像啥?就像條流浪狗,從城市人的口袋裏掙點碎銀子討生活,哪兒有能力高大上?

聽兒子把自己貶成了流浪狗,老萬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有心斥責萬家順,又覺得他說也對,開輛破出租車,滿大街流浪狗搶骨頭一樣地搶活,確實不容易,就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萬家強把老萬他們領到一個帶衛生間的臥室門口,往裏指了指說:“爸,這屋有衛生間,方便,將來給您和我媽住。”

老萬端詳了一會,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才定定看著他說家強,今天我把你們弟兄倆召集到一塊,就是說這個事。

萬家強就笑了,說爸,住我家的事您和我商量就行了,把家順拽進來幹嘛。

老萬看著他,頓了又頓,半天才說:“家強,將來我跟家順住。”

萬家順愣愣地看著父親,好像被父親的提議給驚著了似的,其實呢,他這愣是開心的愣,知道父親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父親果真有能力買房,而且這房買得和他有扯不清的關係,但麵上還要做大驚小怪狀,說:“爸,您放著我哥家一百多平的大房不住,非要和我擠兩間比豬窩大不了多少的破房,有意思嗎?”

“要一直住那兩間破房,你求我我也不住!”說著,老萬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我打算買房。”

萬家強驚得下巴都差點掉下來,幾乎要結巴了:“爸,您要在青島買房?”

“嗯。”說著,老萬瞥了萬家順一眼。

萬家順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眼巴巴地看著老萬:“爸,您拿什麽買房?”

老萬哼了一聲,說反正不用典肝賣腎!見倆兒子被他要買房的壯舉驚得半天合不攏嘴,這才把他刨樹刨出來一百塊大洋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讓萬家順明天就陪他回棉花村把大洋取出來賣了,萬家順忙不疊地點著頭,恨不能現在就一翅膀飛回去:“爸,您的意思是把大洋賣了,您買房讓我們和您一起住?”

萬家順的心,在胸腔裏微微跌了一跟頭,嘴上敷衍著說行啊行啊,隻要不用花房租,閻王老子的房我也敢住!

“又滿嘴跑火車!”老萬低喝了一聲,嚇得萬家順歪了歪嘴。老萬又把房子的所有權和將來的分配方案說了一遍,問萬家強這樣可不可以?萬家強想都沒想說可以。

老萬這才舒了口氣,說雖然萬家順跟著他住看上去挺占便宜,可他和老鮑老了,也需要身邊有人了,就算是相互照顧吧。

萬家強點點頭。家庭會議就這麽結束了。

回家後,萬家強說我爸果然有一百塊大洋。

季蘇就纏人小狗一樣粘上來,問萬家強家過去是不是地主,萬家強就笑,說他們家往上數三代窮得叮當響,他爺爺是給人扛長工的,家裏地無一壟房無半間,解放前用一根扁擔挑著他的父親和姑媽,從外地流浪到棉花村,靠著給人扛活養活一家老小,大洋是從院子裏的樹下挖出來的,至於誰是它們的真正的主人,早已經湮滅在漫漫歲月的長風裏,但肯定不是爺爺。

季蘇神往地說那你爸是不是打算把大洋給你哥倆分了?

萬家強心頭一梗,望著季蘇的眼睛,突然不知說什麽好,半天,才搖了搖頭,說我爸要賣了。

“賣了分錢啊?”季蘇有點可惜,說既然大洋是罕見版本,那一定是很有收藏價值的,留著,說不準還會繼續升值呢,現在又不等錢買米下鍋,賣了幹什麽?

萬家強訥訥了一會,才說我爸要買房。

季蘇眼睛就瞪雞蛋那麽大,說你爸賣房幹嘛,不說好了,等搬新家和我們一起住麽。

萬家強就把父親買房的原因說了一遍,說完,握著季蘇的手,小心問:“你沒意見吧?”

季蘇愣了一會,明白了,公婆買房的動力,其實是解決萬家順家的困難。心裏微微的,有點不快,但很快也釋然了,覺得這樣也好,雖然她和萬家強也商量好了,等搬新家把公婆接過來,但對於能否和公婆相處好了,她心裏還是沒譜的。就結婚這些年來,她和公婆打過的交道來看,因為價值觀和生活習慣的差異,想百分百相處融洽,根本是沒可能的事,所以,對和公婆一起住,她還真有點打怵。雖說公婆買房和萬家順一起住,看上去是挺便宜萬家順他們的,可她心裏,居然還挺高興,就像逃過了一段她不情願過的生活那麽高興,至於房子將來是不是在公婆百年之後弟兄倆平分,她根本就不在意,倒不是她有多麽有錢或者多麽大方,而是她生性恬淡,對不是自己勞動所得的財富,既沒概念也沒貪念。公婆自己買了房,就不搬過來住了,讓她覺得肩上的負擔,一下子輕鬆了好多,甚至還怕陳玉華寧肯租房也不願意和公婆一起住,也這麽和萬家強說了。

季蘇還是有點過意不起,說如果婆媳相處不來的話,挺辛苦陳玉華的,所以他們也不能因為是公婆買了房子和萬家順一起住就不管了,因為公婆沒退休金,他們又進了城,不是在鄉下,可以自己吃自己種的糧食自己種的菜,所以,生活費他們每月還是要給的。

聽季蘇這麽通情達理,萬家強心裏熱烘烘的,說好,給多少呢?

季蘇在心裏默默算了一會,說眼下我們也緊張,就每月一千五吧,等我們緩過勁來再多給。

萬家強說好,把季蘇攬過來,在懷裏圈著,突然想跟她說好多好多溫暖的話,卻張不開嘴。其實他也知道,和父母一起住,雞毛蒜皮的亂七八糟事多,肯定沒現在輕鬆,萬家順兩口子願意和父母主,一定也不是心甘情願的,不過是被錢逼得罷了。現在的年輕人,雖然不能說都涼薄不孝順,但真正願意和父母在一個鍋裏摸勺子的,還是少數。就像他,當初之所以和季蘇商量著要把父母接過來,不過是體恤父母多年的辛苦,也曉得父母就這麽點心願了,想和他們一起住,為的是在棉花村的父老鄉親麵前討個大麵子。在鄉下,混來混去混一輩子,說不上什麽追求什麽理想,最大的榮耀莫過於兒女混好了,沒忘了爹娘,接出去享福,借以顯示,自己這一生,無論是在做人還是在為人父母上,都是成功的。

萬家順兩口子呢,是既開心又沮喪,開心的是父親真的有錢,還是能買得起房的錢,沮喪的是父親說房子要放在他名下,他們一家三口隻有共住的權利。

既然父親已經決定賣了大洋買房,怎麽才能把房落到自己名下?萬家順愁得眉毛都擰成大疙瘩了,陳玉華也是,但懊惱了一陣,就想出辦法了,讓萬家順別愁,先回老家把大洋取出來賣了再說。

萬家順是急脾氣,讓她有點子就說,其一是他參謀參謀靠不靠譜,其二是也寬寬他糾結的心,陳玉華就抿著嘴笑,說就你那瀉肚子似的嘴,我還信不過你呢,一翻身,扔他一啞巴後背,睡了。

把萬家順給恨得牙根都癢了,朝著她後背揮了揮拳頭,做了一下勢,也睡了。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呢,就讓陳玉華給晃起來了,說早飯已經做好了,讓他趕緊起來吃,吃完了就拉老萬回棉花村。

聞著香噴噴的暴鍋麵,老萬就醒了,到青島住了也快倆月了,吃兒媳婦做的早飯,這還是第一次呢。

老萬起床,洗刷完了,坐下吃飯,但沒吭聲,在心裏,有些落寞地感慨,這人呐,不管在哪兒混,都得有點啥拿住了人家才成啊。

深秋的棉花村還是原來的樣子,但顯得有些深沉,畢竟法院判給萬春燕的錢他還沒給,老萬怕知道自己回來的人多了傳到萬春燕耳朵裏,又是一頓鬧,就悄悄在座位上往下滑了滑,跟萬家順說,快點開,路上別跟人打招呼,趕緊回家起了大洋就走。

想著即將到來的房子,萬家順比他還急呢,連連地嗯了,在崎嶇的巷子,把車開得躲閃挪移得,很快就到了門口,下車回家,先把門從裏麵關了,找了把钁頭,幫老萬把大洋刨出來,上車就走,整個過程跟做賊似的……

爺倆抱著大洋回青島,還不到9點呢,文物市場還沒開門,因為心情好,萬家順就拉著父親在附近的街上轉了幾圈,等文物市場開了門,才把車停下,進去了,沒多一會,就找到了買家,上午十點半,大洋就出手了,順利得讓老萬恍惚間覺得,就像做了個夢,看著存折上的錢熟,一遍一遍地掐自己的大腿,以證明自己不是在夢裏。

父親的恍惚,讓萬家順覺得好笑,就說爸,您一遍遍的,別把大腿掐青了。

老萬就瞪了他一眼,覺得都讓兒子看出來了,顯得自己很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就說你以為我當這是在做夢呢?我生氣。

“好好的,您賣了一大把錢,你生啥氣?”萬家順問。

老萬就拍著存折感慨,城裏有錢人真多啊,人和人也不一樣,更不能比,你瞧你這邊窮得連七千八百塊錢的房租都掏不起,人家就能花八十多萬買一堆不當鹽不當醬的大洋回去摩挲著玩!

老萬一步三歎地出了文物市場,讓萬家順帶他去找房產中介。

萬家順就想起了陳玉華說她有點子,怕父親一看就看中了,讓陳玉華的點子落了空,就說倆大老爺們不會砍價,看房子的話,還是把陳玉華叫上比較好,女人心細會說,能磨下價錢來。

老萬覺得也是,就他和萬家順倆大老爺們,跟人家磨嘰價錢,確實不像那麽回事,就讓萬家順回家拉了陳玉華,三個人浩浩****地去看房。

從上午看到下午三點,房看了五六套,中意的有兩套,一套是老萬看好的,兩房一廳,房子挺新,就是沒裝修,要八十一萬,老萬琢磨著,大洋賣了八十三萬,加上中介和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再砍砍價,正好就了手裏的錢,不錯。可陳玉華也看好了一套,就是貴了點,要九十萬,房齡和老萬看好的那套差不多,但裝修了,還多出一個陽台。

依著陳玉華的意思,要那套九十萬的,因為裝修好,買下來,基本不用動,打掃打掃衛生就可以搬進去住了,能省四五萬的裝修費,再就是雖說隻比老萬看好的那套多出來一個陽台,可這陽台是封閉的,足有四五個平方那麽大,相當於一間小房子呢,本著差不多價錢要大個的道理,也應該要這套,何況老虎轉過年來就該上學了,這套房子離學校近,接送孩子也方便。

中介胖老板說這還不好說,貸款啊。

老萬就給嚇得頭一搖三個晃,說不貸不貸。

在老萬看來,隻有公家和做大買賣的才貸款來著,就他一鄉下老農也貸款,還是後怕,何況他也聽人說,隻要是貸款買的房,還不上貸款房子是會被銀行沒收的,就這麽和中介說了,中介的胖老板就笑,說經她手買賣的房子90%的都貸款,也沒見誰的房子讓銀行沒收了去。

陳玉華也在一邊添油加醋地說爸,我們又不多貸,幾萬塊錢而已,有我們呢,您怕啥?

老萬覺得也是,當即簽了合同,約好了過幾天去銀行辦貸款。

從中介出來,把老萬送回家,萬家順找了個借口,把陳玉華叫出來,說你不知道嘛,我爸是個農民,沒經濟收入,再說年齡也超了,根本就貸不下款來,你說你這不趕鴨子上架麽?

陳玉華就抿著嘴唇看著他壞笑了一會,說傻了吧?

萬家順說你倒給我說個聰明的,現在我爸是合同也簽了定金也交了,萬一辦不下貸款來,定金不就泡湯了?

萬家順曉得,這幾萬塊錢的定金一旦泡了湯,老萬一定沒完,在中介跳腳不說,說不準一氣之下能跟人幹起來。

陳玉華就笑,說就你爸那摳門勁兒,你覺得他能眼睜睜地看著定金刨了湯?

萬家順說他不眼睜睜地看著定金泡湯能怎麽著?打,他那把年紀,肯定打不過人家,而且,定金就是定金,就算他們去打官司也打不贏。

“所以麽……”陳玉華說:“到時候,咱倆上啊,就說,爸,您也甭氣了,我們家順年輕,能貸出款來,隻要把合同更更名就行了,這不……房子就順風順水地到你名下了.”

萬家順眼睛瞪得跟塞了隻雞蛋似的,啊呀了好幾聲,才一把把陳玉華抱在懷裏,狠狠地摟了兩下,說老婆,你果真諸葛亮啊。

陳玉華就得意地笑,說怎麽樣?你覺得行得通行不通?

“當然行得通,百分百的!”

陳玉華輕輕打了他一下,讓他別高興得太早了,這兩天要夾著尾巴裝,一定不能讓公婆看出來他們倆早就知道貸不下款來的事,一定要等在辦貸款的現場才恍然大悟措手不及的樣子。

萬家順就笑,讓她放心,隻要能搞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別說裝傻充愣,現在就是給他一舞台,他也能立馬站上去表演得不輸奧斯卡獎的大牌明星。

一晃,幾天過去了,老萬心心念念著去辦貸款的事,等到了約好的那天,一家人去了銀行,抽號排了半天隊,一切果然如陳玉華所料,以老萬的身份和年齡,貸款審核不過,也就是說,這套房,如果老萬想以自己的名義買,就必須現金交易,想貸款,是門兒都沒有。

中介也不是吃素的,瞥了萬家順兩口子一眼,說你兒子都沒提醒你我提醒你幹嘛?我跟錢有仇啊?

是啊,隻有中介成了,中介才有傭金拿,而且早就講好的,簽合同就得交一半傭金,之後不管購房程序是否能完成,傭金不退。不為別的,單是為了掙到這筆傭金,她也得讓老萬把這合同簽了,而不是提前告訴他後麵的種種不可能。

老萬不幹,死活要退傭金,退定金。

中介的胖老板也不幹,一個電話,就來了幾個橫鼻子豎眼睛的小夥子,說來硬的,她不怕,打官司,隨便老萬打,就是打到聯合國,也沒老萬贏的份兒!

見老萬氣得眼都直了,陳玉華這才湊上來,小心翼翼地說:“爸,您看,我們也不知道您貸不出款來,要不……您看,您也別氣了,咱趕緊問問老板,有啥別的解決辦法沒。”

老萬梗著脖子不說話。

陳玉華就做一副懵懂未開的樣子,湊到中介胖老板跟前,說我爸態度不好,您也別生氣,您想想,我爸就是個農民,又沒多少文化,在鄉下苦扒苦做了一輩子,才攢這麽點錢,不容易,您說定金不能退,咱就想個定金不退也能讓我們把這房買了的辦法。

胖老板還在和老萬治氣,隻是用鼻子哼哼,不說話。

陳玉華就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好話說盡,末了,胖老板才說更名,用你們兩口子的名義買,就能貸下款來了。

陳玉華忙一驚一炸地說那咋行,錢是我爸的,哪兒能用我們的名字買。

胖老板就點了支煙,一副主意我已經替你們出了,你們愛聽就聽,不聽拉倒的嘴臉。

陳玉華看看萬家順,再去看老萬。

老萬臉黑得像包公,一聲不響,頜骨上的肉咬得一跳一跳的。

萬家順在身後衝陳玉華伸了伸大拇指,就湊上去,說爸,您看,怎麽辦?

漸漸的,老萬心裏的梗,就鬆了就軟了,漸漸也覺出了不知哪兒不對,再看看萬家順兩口子,那眼神,就跟早些年的年前,他準備醬貨過年時,隻有幾歲的萬家順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強忍著垂涎欲滴一個樣。

慢慢回過味來的老萬,突然地內心蒼涼,眼睛酸酸的,有說不出來的痛楚在心裏翻騰,他突然地不想說話,半個字都不想說,隻是把存折和身份證掏出來,遞給萬家順,說你們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轉身,就出了中介所。

站在青島的大街上,老萬突然想大哭一場。

到底是老了,到底是老子,他還能怎麽樣呢?就像人家說的,你見誰家老子算計得過兒女?倒不見得是當老子的有多蠢,而是當老子的都狠不下心去算計兒女,真應了那句天底下隻有狠心的兒女,沒狠心的爺娘啊。

他不相信萬家順兩口子會不知道他這個老農民的爹根本就貸不下款來,在明明知道的情況下,他們還是堅持動員他選了貴的房子,就說明萬家順兩口子早就盤算好了,甚至他們和中介的胖老板心照不宣地搭好了這個扣,等他老萬傻乎乎地往裏鑽,為的是達成萬家順自己的那份小算盤。

回家,就把心裏的疑慮和老鮑說了,老鮑一下一下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裏都發毛了,說你有話就說,別裝神弄鬼地幫著他們氣我。

老鮑歎了口氣,說算了。老鮑也啥都不想說了,說了幹啥?生氣啊?反正已經是已經了。

可老萬不幹,因為他心裏堵得慌,逼著她發表一下看法。老鮑就說發表啥發表,咱還能活幾年?咱一死,房子還不是他們的?

老萬說事是這麽回事,可家強那邊咋交代?

老鮑說虧你還是家強的老子,就算等他倆走了,萬家順兩口子仗著房在他們名下把這房霸了,你覺得家強是那種和他弟弟爭房的人?

老萬點點頭,說家強確實不是那種人,隻是太虧著他們兩口子了。

老鮑點點頭,說跟家順兩口子說說,別在家強跟前露房子買在了他們名下的事,就算家強沒什麽,還有季蘇呢,都是兒媳婦,公婆沒把一碗水端平,她心裏能舒服了?

老萬說嗯。

晚上,萬家順兩口子興高采烈地回了,還拎著大包小包的海鮮小菜,不用說,老萬就知道,房子的事,這兩口子已經辦得遂了他們自己的意。果然。晚飯桌上,萬家順給老萬倒了滿滿一杯酒,說雖然房子隻是掛在他名下,但不管怎麽說,借老萬這當爹的光,在青島,他萬家順也算是名下有房的人了。

老萬拿眼翻了他幾翻,沒說啥,悶著頭把酒幹了,沉著嗓子說房子買在你名下的事,別跟你哥嫂露。

萬家順得意忘形地說那還用您叮囑?說著,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手勢,跟陳玉華說:“聽見了沒?”

陳玉華眉開眼笑地說聽見了。

那套九十多平的二居室,就這麽穩穩妥妥地落到了萬家順的名下,從房主那兒拿了鑰匙,陳玉華去收拾了收拾衛生,沒幾天就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