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季教授住院調養了一陣,就出院了。這天下午,他給季蘇打了個電話,讓她下班回家,說有事要商量。季蘇問什麽事,他輕描淡寫說回來就知道了,也沒什麽大事。下了班,季蘇讓萬家強去幼兒園接美芽,自己回了娘家。進門的時候,季教授正在書房臨一副名畫,因為心髒不好,不能從事戶外鍛煉,這些年來,他一直與書畫為伴,因為畫國畫和寫書法是要站著的,很有些太極的意味,既修心養性,又能鍛煉身體,十幾年揣摩下來,在書畫方麵,雖然沒成名成家,但也頗有造詣了。

季蘇站在門口,喊了聲爸。

季教授抬頭看著她笑笑,用手指了指對麵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

季蘇進去,但沒坐,而是站在一旁看他畫畫。季教授邊韻一塊山石邊說,這次叫她們回來,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把寫好的遺囑,給她們一人一份。

季教授口氣淡得,好像是告訴她說家裏有株他喜歡的花開了,喊她們回來看一眼一樣。

季蘇說爸,好好的,您立什麽遺囑啊?

季教授就笑,說我的身體我知道,心肌梗死很難越過第三道坎,我已經過了兩道了,還是把身後事考慮周全些好,這樣你們都不難做。正說著,季藍進來了,風風火火說:“爸,我聽說您要立遺囑?”

“不是要立,是已經立好了。“季教授笑嗬嗬地放下筆:“你媽這個人啊,就不敢讓她知道點事。”

季蘇就知道一定是父親給季藍打了電話,沒說什麽事,季藍又電話母親,把話套出來了。

季藍看了季蘇一眼,示威似的,小聲說爸,我都說過多少次了?我媽已經去世了。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你蘇阿姨就是你媽!”季教授不高興了,這些年來,他最耿耿於懷的就是季藍堅持喊老蘇喊阿姨,這意味著季藍一直以來不認可他的婚姻,而這種不認可,對於老蘇這種沒多少文化,以丈夫為天的傳統女人來說,就是毀滅性的否定,他比誰都知道,季藍每喊一聲阿姨,老蘇的心,都要顫抖一下。

像往常一樣,季藍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爸,我認為您沒必要這麽早就立遺囑。”

“我比你了解自己。”說著,季教授就從抽屜裏拿出三個信封:“客廳裏說。”又對季蘇道:“讓你媽先別忙,出來一下。”季蘇哦了一聲,去廚房把老蘇喊出來。

老蘇邊往外走邊往下摘圍裙,見季教授手裏拿了三個信封,就知道擋不住了,就抹著眼淚說:“好生生的日子過著,你爸非要弄些招人難過的。”

季教授笑著坐下了,說以前,有錢人家的老人都會提前打好了棺材放著,據說越是打好了棺材的人越是活得壽命長,所以棺材才有了另一個名字叫壽材。說著,揚了揚手裏的信封,說現在不興用棺材了,用遺囑也一樣,他早就寫好了,今天召集大家過來看看,如果沒意見的話,就各自簽上字。

畢竟遺囑是和死亡聯係在一起的,話題顯得很沉重,整個客廳裏,除了季教授自說自話似的絮叨,就是老蘇時不時地拿手背擦一下眼淚,季蘇和季藍都沒說話。季教授又說,這幾年他設想過很多種立遺囑的方式,都不妥當,最終還是選擇了這種。季教授說立遺囑是對家人負責的表現。見大家都不說話,就深深望了老蘇一眼,說:“我主要是不放心你媽,她這個人,沒念過書,滿腦子傳統思想,善良得不分是非,如果我不把身後事安排好,她不知會把日子過成什麽樣。”

季蘇明白,父親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的,母親沒文化,是古典戲曲的忠實粉絲,古典戲劇裏的那些忠忠義義,早已隨著她深愛的戲曲,深入她心,在母親的心目中,季藍的生母就是端莊賢惠卻不幸早逝的正房夫人 ,而她是那個幸運的被收房丫頭,對季藍,一直有種奴才要敬著著少主子的恭敬,而她季蘇,不過是用不光彩的手段被她帶進這個家門的拖油瓶,作為忠仆,厚待少主子薄自家拖油瓶,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一旦父親身故,母親絕對能做到:自己的孩子是用來虐待的,主子的孩子是用來厚待的。因為在母親心裏,這才是一個正直善良高尚女性的標準。

就因為老蘇是她的親姑媽,和她有血緣關係,在老蘇眼裏,季蘇就是可以虐待的自家孩子,當然,這個所謂的虐待,也不過是讓自家孩子吃點虧,免得外人說三道四,從上中學那會,季蘇就曾為這和老蘇爭執過,她也是人,憑什麽她要代她選擇吃虧去成全別人,好名聲能幹嘛?能當飯吃嗎?

為這,要不是因為有季教授護著,季蘇都能挨一場揍。那年夏天有位非常著名的台灣男歌星來青島來演唱會,票價很貴,大概是幾百塊錢吧。那會的幾百塊錢是什麽概念?大約是季教授半個月的工資,她和十幾歲的季藍,正追星追得狂熱的年紀,倆人都想去看。莫說這根本不可能,就算隻能有一個人去看,老蘇也不敢跟季教授要錢買票。因為知道一旦要錢買票,她倆就誰也看不成了。於是,老蘇就動用了平時買菜省下的私房錢,買了一張票給季藍,按說得了便宜,季藍悄悄去看就得了,可她不,非要炫耀著氣季蘇,氣得季蘇和老蘇爭執了一頓,哭著連飯也不吃了,季教授問怎麽回事。老蘇不敢說,就說季蘇壞脾氣,事事都和姐姐攀比。季教授向來瞧不上事事攀比的人,也說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季蘇氣不過,就把老蘇偷偷買票給季藍去看演出的事說了,季教授這才大吃一驚,結果是他給季蘇也買了張票,還把老蘇批評了一頓,雖然去看同一場演出,但季藍和季蘇誰都不肯和誰一起走。

事後,季教授批評老蘇,說她事事偏袒季藍,雖然看上去是對季藍好,可這會讓季藍產生優越感,從而看低季蘇,而且季蘇也是個有自尊心的孩子,一定會抵觸這種看低,長期這樣下去,她和季藍之間會有矛盾的。老蘇也覺得季教授說得對,可就是改不了。結果呢,一切如季教授所猜測,長大後的季藍和季蘇,就像水和油一樣的不可調和,季藍像浮在水麵上的油一樣,對季蘇這個闖入他們家的鄉下來客不屑一顧,而季蘇也像倔強而純淨的水一樣,既然油不屑於下沉,那麽她也不必仰著臉攀附。

季藍打小就不許季蘇喊她姐姐,季蘇就不喊了,直到現在。她和季教授說爸,您放心,有我們在,我媽不會把日子過亂套的,而不是說有我和我姐在。

季教授不置可否地說:“你媽雖然沒文化,可你媽的倔,我是知道的。”意思是沒用的,老蘇的倔強,不是隨便誰都可以扭轉的。

季教授從文件夾裏拿出三個信封,分別遞給她們三個,季藍連拆也沒拆,就落淚了,說:“爸,您為什麽一定要讓大家難過呢?”

季教授笑笑,說現在難過是為了以後好過。

季藍把信封往沙發扶手上一放,一副不打算接受的樣子:“爸,我反對您現在就立遺囑。”

季教授微笑:“反對無效。”

季藍拿紙巾沾了一下眼淚,說:“您現在就立遺囑,好像我們多麽不值得您信任似的。”

季教授沉吟了一會,說:“正是因為我太信任你們,所以必須提前立遺囑。”

季蘇明白,季教授這是鐵了心了,遂想打開信封,可見母親和季藍一個淚眼婆娑,一個誓死不打算接受的樣子,反倒不知怎麽著好了。季教授也看出了大家的為難和不願接受,就說:“既然你們不看……那我就大體上說說吧,我是個教書匠,沒多少存款,就不分給你們了,如果真有一天我走了,就算留給你媽的生活費,至於你姐妹倆……季蘇,雖然你不是我親生女兒,但我們之間的感情不輸真正的父女,這都是題外話,我想跟你們倆說的是,你們都年輕,有學曆有工作,家庭也很幸福,我呢就不留物質財富給你們了,你媽不認字,書房裏的書畫,你們兩個平分了吧,到時候,你們自己挑。再就是這棟房子,是95年公房改革買下來的,是我和你媽的共同財產,我考慮了很久,決定把屬於我的那一半份額,留給你媽,因為你媽沒有工作,她這人自覺,最怕給別人添麻煩,如果她生活拮據,可以出租兩間,用房租安度晚年。”

季藍表情淡漠地看著季教授:“然後呢?”

“如果你們都同意,就在遺囑上簽字,一式三份,你們一人一份。”季教授說。

季蘇心頭有點哽咽,因為這是一份充滿了愛的遺囑,是那麽了不起的大學教授對一個別人看來根本就配不上他、隻配給他家做老媽子的鄉下老婆的愛。就把遺囑拿過來,逐一簽上字,擺回去。

季藍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這字我不簽。”

季教授問:“為什麽?”

季藍淡淡地說:“如果我和蘇阿姨有血緣關係我就簽。”

季教授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怒怒看了她一會,突然說:“季藍,今天叫你們回來,不是為了聽你們意見的,是把我的決定告訴你們。”

“爸,您可以不告訴我!”說著,季藍拿起包,起身就走:“因為對您財產的事,我不關心。”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季教授氣得臉色發白,看看老蘇,把遺囑推過去。

老蘇明白他的意思,就顫顫地說我不會寫字。

“不會寫字按手印!”說完,遞給老蘇印泥盒,看著她逐一按上手印,拿起遺囑就起身走了。

季教授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當天晚上,他拿著遺囑去了幾位同事家,讓他們簽名做了遺囑見證人就回來了,還沒到家,剛走到樓梯上,就突發腦溢血昏了過去,正在廚房洗碗的老蘇聽見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人體墜落聲,嚇得心一咯噔,碗都摔了,開門一看,就見在昏黃的樓梯燈下,季教授蜷縮著身體,倒在樓梯下。

2

秋天來了,漫山遍野的蘋果熟了,摘了,賣了,法院也來找過老萬一次了,說萬春燕申請執行了,問他什麽時候給賠償款。老萬撒了個謊,說過幾天,過幾天兒子從城裏給他匯來款就給。

吃一塹長一智,輸一場官司就讓老萬學聰明了,知道法律強大著呢,硬頂著往上衝就是自己找虧吃,要不然,他也不至於輸這場官司。

等法官走了,他和老鮑就像找地藏過冬糧食的老鼠一樣,找了個隱秘的地角,把大洋又埋得更隱秘了,這才帶著家裏的細軟,進城去了。

出了村,站在村北的山坡上,望著晨曦中的棉花村,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浩****地湧動,說不上來是悲傷還是欣喜,隻是覺得,眼眶酸酸的,鼻子上像被紮了無數根細小的針。他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啊,本來,可以等萬家強他們風風光光地把他和老鮑接走的,可因為那場官司,他等不及了。

路上,老萬和老鮑說,覺得走得不怎麽光彩,像喪家犬。

老鮑的忍了又忍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

一路上,心裏沉甸甸的,嘴上沒有話。等車到青島,才突然想起來,自己來是來了,可來之前沒和倆孩子通氣呢。

老鮑說咋辦?

老萬踢了腳下的行李一腳,說:“來都來了,還能咋辦!”說著,就要給萬家強打電話,被老鮑一把扯住了,說:“你有臉給家強打電話啊?”

老萬一下子,人就蔫了,好像霜打的茄子,說:“咋整?”以前進城,他去萬家順家看過,在齊東路上租了兩間老房,是串間,兩口子住在裏麵那間小的,外麵的大間算是客廳,但搭了一張小床,他們的孫子老虎,就睡在那張小**,廁所是公用的,廚房是在外麵臨時搭建的。當時老萬看了還挺難受的,說就這麽兩間破房,比豬窩大不了多有點,也叫房子?也有臉收房租?

萬家順就唧唧歪歪說,連這麽兩間破房都得讓兒子去租來住,爸,您也好意思數落啊?

老萬就啞了。

咳,沒錢缺本事的父母在兒女跟前,就是氣短啊。

老萬坐在行李上吧嗒吧嗒地抽了一支煙,決定把電話打給萬家順。萬家順正安慰剛被炒了魷魚的陳玉華,一聽父母都在長途站,就有點摸不著頭了,說您二老咋不在家看果園子?

老萬說你哪兒那麽多廢話,我和你媽進城你不願意是不是?

萬家順忙說願意願意,莫說您二老要進城,您要去美國我都願意。等他開車到了長途站,看著站在一堆大包小包旁的父母,隱約的,就覺得不對頭,說爸您這是幹啥呢?進趟城恨不能連鄉下的家都搬來。

老萬說沒錯,我就是把家搬來了。說著,就把行李往後備箱塞。萬家順覺得不對,搭手幫忙的時候問:“爸,您啥意思啊?我怎麽聽著不大對味?”

老萬就把和萬春燕打官司輸了,為了躲避強製執行,決定提前進城養老的事說了,萬家順一聽腦殼就大了,把塞了一半的行李包一下子拽到地上,結結巴巴問:“爸,您的意思是從今往後,您和我媽就在城裏紮根了?”

“啊,不行啊?”老萬的口氣雖然大咧咧的,聽上去也理直氣壯,但心,還是虛的。

“您怎麽也不先和我們商量商量?”萬家順把兩手往牛仔褲口袋裏一插。

“我是老子,你們是兒子,老子和兒子還有啥好商量的?!”老萬把行李又往裏推了推,碼進去一隻小袋子:“這事自始至終我沒和你們哥倆商量,就是不想讓你倆操心!”

“爸,您這是不讓我哥倆操心?”萬家順一想到父母懵頭懵腦地投奔自己來了,晚上陳玉華還不知得惱成什麽樣呢,頭就大了。

“那你說我這是幹啥?”畢竟是老子,被兒子嗆著茬說了半天,老萬已經有點掛不住麵子了。

“找麻煩!”萬家順氣哼哼說。

“順,你說啥?”老萬火了:“我和年媽讓人欺負得沒地躲上了,來投奔你成你們找麻煩了?”

“那您怎麽沒找我哥?”萬家順悻悻說。

“你把那五萬塊錢還我我就去找你哥!”老萬惱了,嗓門就亮了。老萬從來都這樣,怕軟不怕硬的一個人。

一聽父親提五萬塊錢的事,萬家順就蔫了,板著一張臉,把老萬他們的東西逐一塞進出租車,老萬上車,還沒等坐穩呢,車子就嗡地一聲,像隻巨大的鐵蒼蠅一樣衝了出去。

老萬這才曉得,兒子是嫌自己的,咳,果然是老了啊,去誰家就是給誰家送了張罰單。心裏這麽想著,就黯然了。半天才說我和你媽還沒老得用人伺候,你不早就說了嘛,在城裏提個桶賣一月小豆腐都比在家伺候一年的果園掙得多。

“那是說。”萬家順的聲音裏聽不出心情,像一坨用木板壓住的棉花:“那是坐地戶,買兩斤黃豆去菜市場撿點菜葉子就能做買賣,可您呢?您沒房吧,得租吧?房租多貴,我又不是沒跟您說過。”

萬家順話裏話外的,沒打算讓老兩口住他們家。老萬聽出來了,傷心那陣過去了,因為沒用,這時候老萬才信了人家說的,在混帳兒女手裏,父母怎麽做,都沒對的時候,你越善良越好說話他就越欺負你,所以,老萬隔著司機防護欄拍了拍萬家順的肩,說家順,你停車。

萬家順頭也沒回,有點不耐地問幹嘛?

“我有話跟你說。”老萬壓著火氣。

萬家順說有什麽話您說行了,停車幹嘛?停不好警察還過來找麻煩。

“我讓你停了車說!”老萬的嗓門提高了八度。

萬家順這才感覺到大事不妙,找了個僻靜地方,把車停了,回頭小心翼翼地說:“爸,您生氣了?”

老萬連掰帶踹地下了車,站在馬路牙子上說萬家順你給我下來。

萬家順曉得,父親擺出這個姿勢,十有八九是要打人了,小心地下了車,離老萬遠遠地站了。說:“爸,有話您好好說,我可告訴您,這是城裏不是鄉下,不帶隨便動手的,還有,我也是孩他爸了,不能隨便給人打,我親爹也不行!我得給我兒子留點體麵!”

老萬那隻要輪出去的巴掌,又悄悄攥了回去。是啊,萬家順也快三十的人了,不能打了。再想想,自己也老了,打不動了。不由的,就悲從中來,彎著腰,就在路邊蹲下了,眼框子跟腫了似的,生生地疼。他低著頭,悶了一會,悶得眼眶不疼了,才抬起頭,好像大出了一口氣似的說:“家順,我本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可你也知道,我官司輸了,你也知道爸輸的不是錢,是臉麵,是口氣,我不能賠。”

“您沒錢賠她還能把您抱井裏?”

“萬春燕是誰?是咱棉花村頭號潑婦,自從起訴她就天天罵大街,你媽一拾罵,就把整個棉花村都得罪了!”確實的,老萬沒撒謊,這陣子老鮑整天和萬春燕造饑荒,在吵架罵人上,老鮑的嘴沒萬春燕利索,氣急了,就說人在作天在看,萬春燕生不出兒子來是老天懲罰她,鄉下有多少男青年娶不上老婆打光棍啊,可她小金連個女婿都招不回來,就是因為大家都曉得小金有個缺德的媽,小夥寧打光棍都不上她的門,所以,萬春燕就是把房子蓋成宮殿也是沒兒子的莊戶孫,窮土鱉!不為別的,為了離她這號掉份兒的窮土鱉遠一點,她和老萬也得盡快進城找兒子享福去!罵完了,還要衝萬春燕家方向狠狠呸口唾沫:“就你家這破房,我眼氣!?我呸,你連院子帶房加起來都沒我家強家一間茅房值錢,我有啥好眼氣的?”呸完了,又啐出幾句沒見過世麵的莊戶孫!老萬撲上去捂嘴都捂不住,咳,這老鮑這人,開了罵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莊戶孫,窮土鱉這話能隨便在鄉下大街上罵?這就不是罵哪個人的事了,是罵全村,打那以後,村裏的人見了老鮑都訕訕的,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繞著走就不迎麵,老鮑生生就覺得自己成傳染病號了。

萬家順歪著臉看了一會滿街的車,點了根煙,說:“爸,您的意思……是再也不回棉花村了?”

老萬嗯了一聲。

萬家順悶著頭抽煙不吭聲,琢磨著話要怎麽說才能不把老父親惹得一蹦三個高,就慢吞吞說:“玉華剛讓老板開了。”

“為啥?”

“嫌她不上晚班,我跑車,老虎小,把他自己放家裏不放心。”

老萬好像很無所謂,甚至還笑了:“這不我和你媽來的正是時候,你媽這人愚叨,進城她不把自己弄丟了我就算燒高香了,也不敢指望她出去幹點啥,正好讓她在家帶老虎,讓玉華找份工,啥早班晚班的,家裏有你媽,讓她盡管上去。”

萬家順心裏一動,覺得有道理,可不知陳玉華是不是願意,就沒敢滿口應下來,隻說您和我媽,既然不打算回棉花村了,總得從長計議吧?

老萬瞪了他一眼:“家順,你這話啥意思?怕我和你媽長期賴在你家還是怎麽著?”

萬家順也梗了一下脖子:“爸,您這話說的,就您兒子我,在城裏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我敞開了讓您賴,您有地賴嗎?”

老萬看著他愣了一會,站起來,環顧著街道兩邊林立的高樓,這樓真多啊,跟樹林子似的,一棟挨著一棟,可咋就沒萬家順的一間呢?這些人都是咋買上房的?老萬想得挺惆悵的,想自己也是老糊塗了,小兒子在城裏連間房都沒有,他來投奔個什麽勁呢,有些後悔,可臨出棉花村前,那些吹下的大話,逼得他成了過河的卒子,他是要了一輩子臉麵的人,回不去了。

望著那些讓他惆悵讓他感慨的高樓,老萬喃喃道:“城裏的房,咋就這麽貴呢?”

“可不。”萬家順說:“爸,您說您和我媽咋就是農民?”

“城裏有啥好的,說下崗就下崗了。”老萬嘴硬道:“我聽說下崗把日子過慘了的人,連水都用不起,叫吃滴答水。”

萬家順知道啥叫滴答水,就是把水龍頭底下放個桶,水龍頭擰開,但開得很小,水隻能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因為水流太小,水表就不走了,水表不走就可以不交水費,城裏就叫吃滴答水。

老萬覺得鄉下日子再苦再窮,至少水還是吃得起的。

萬家順說爸您就別吃糠的可憐吃米的了,城裏人再下崗再沒錢也比鄉下人有錢,隻要是城裏人,就總歸有間房子住,用不著像他似的,為了買房整天汗流浹背地賣命,等房買上了,大半條命也沒了。

老萬說放屁,你哥買上房了,我看命還囫圇個兒地在他手裏呢。

“我哥買上了又不是我的。”萬家順嘟噥:“爸,我可跟您把醜話說前麵啊,您要住我家不要緊,沒事別招惹玉華,她要給您甩了臉色說了難聽的,您也別找我告狀,告了也沒用,您別說我不孝順,就我倆現在這條件,您二老還來投奔,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老萬有些憤然地點了點頭:“回家你就跟玉華說,我和你媽是暫住,過兩天我租間小房搬出去。”

“爸,這可是您自己說的。”萬家順心上有點發飄。

老萬什麽也沒說,背著手,上了車。

3

果然,一聽公婆要來長駐,陳玉華立馬炸了鍋,說:“爸,您可真會趕時候。”

老萬雖然難過,但還是笑嗬嗬地說:“啥趕不趕時候的,不就份臨時工嘛,丟了再找!”

陳玉華知道也不好鬧太僵,就撇撇嘴,跟萬家順要萬家強的電話號碼。萬家順問幹嘛?陳玉華把眼珠一翻說咱爸和咱媽來了,晚上請咱哥他們過來吃飯啊。

萬家順就明白了,陳玉華這是想把父母來了的消息先告訴大哥他們,然後想轍子把父母慫恿過去,不由的,在心裏暗暗地衝陳玉華翹大拇指,遂說電話我打,你負責買菜做飯行了。

老萬本不想這麽快就讓萬家強他們知道自己來了,可萬家順兩口子把話說這份上了,又不好阻攔,就讓老鮑把帶來的土雞蛋裝一半出來,陳玉華機警地問幹嘛,不是帶來給老虎吃的?老萬說給老虎留了一半,這一半他得帶了去看美芽姥爺,說著,讓萬家順說把他捎到金口路去。萬家順問幹嘛?老萬籠統說找美芽姥爺有點事。

萬家順就哼哼了兩聲,說您和我姑媽的官司已經結了,這會再去找他頂個屁用。被老萬瞪了一眼,隻好乖乖拉他去了,到了,才見季教授家鎖著門,一問鄰居,才曉得他病得厲害,已經住院了,老萬忙讓萬家順給萬家強打了個電話,問清楚了季教授住的醫院病房,直接就去了。

4

看著躺在病**的季教授,老萬挺難受,本想和他多說會話,可見他說話都斷斷續續的,就為難了,有心問他大洋的事,又怕他費神,不問吧,他在心裏惦記著又是個事,季教授雖然虛弱,但從他的欲言又止上,大約也猜他不單純是來看自己的,就讓他有事直說。老萬回頭看了一眼,萬家順正坐旁邊凳子上玩手機,就說家順,出去給我買包煙。

萬家順很意外,說爸,您想抽煙啊?我這兒有。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正好護士進來送藥,瞥見了,冷冷說病房不能抽煙。

萬家順如獲大赦,說:“爸,您也聽見了,不是我不給您買。”

“我讓你去買你就去買!”老萬惱惱地說。

萬家順皺眉看著不可理喻的父親,終還是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老萬這才掏出大洋,讓季教授看看。

季教授端詳了一會,眼睛越來越亮,問大洋是怎麽來的。老萬吭哧了一會,小聲說從地裏刨出來的,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值不值錢?季教授說知道這款大洋,很罕見,收藏價值要遠遠大於它的自身貨幣價值。老萬聽得雲裏霧裏的,他隻關心這些大洋值多少錢,對它的收藏價值其一不懂其二也不感興趣,就捏著一顆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問這麽一個大洋能賣多少錢,季教授端詳了一會,說大概七八千吧。

一股暈乎乎的熱血衝上了老萬腦門子,他傻乎乎地張著嘴,半天,才扔出一句雲裏霧裏的話:“一共值這麽多?”

季教授一愣,說一枚。

老萬就坐不住了,站起來,在病房裏團團地轉著,掰著指頭咕噥著數,一個七千,十個就是七萬,一百個就是七十萬……

老萬突然想坐在地板上搓著腳大哭一場,是喜極而泣的大哭,七十萬啊,這還是往少裏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老蘇端著洗好的毛巾從衛生間出來,讓喃喃自語著團團轉的老萬嚇了一跳。因為說話太多,身體也虛弱,季教授依在床頭有點喘,老蘇就不高興了,就不滿地瞟了老萬一眼,說:“親家,啥事把你高興成這樣?”

老萬大喜過望地說:“有錢了,親家,我有錢了……”說著說著,又覺得不妥當,忙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嘴巴:“一輩子沒見過大錢的主,讓親家母見笑了。”

正說著,萬家順也回來了,把煙往老萬手裏一塞,正要抱怨呢,見老萬一臉喜色,一點也不比陳玉華給他生了個大胖孫子的時候少,就納悶了,問:“爸啥把您高興成這樣?”

老萬合不攏嘴地說:“沒啥沒啥。”

老蘇邊給季教授擦臉邊說,親家,自家孩子還有啥好藏著掖著的?然後跟萬家順說:“你爸有錢了。”

萬家順跟冷丁被人告訴中了五百萬一樣,將信將疑地看著老萬,慢慢說:“爸,真的啊?”

關於大洋的事,老萬不想和任何人多說,忙忙和季教授他們告了別,從病房出來,萬家順跟條一步三回頭的小狗似的,一個勁地問老蘇說他有錢了到底是怎麽回事。老萬知道,想瞞得一點風不透,這可能性不大,就把倆大洋從口袋裏掏出來,撒謊說上山刨地刨出來倆大洋,一個值好幾千呢,你說我這是不是叫有錢了?

望著倆大洋,萬家順眼裏的喜悅,瞬間跌沒了影蹤,落寞寞地說我還當您有個百兒八十萬呢。

老萬心裏一驚,盤算著把大洋賣了,可不是百兒八十萬怎麽的?但臉上不動聲色,說:“你爸要是有百兒八十萬,能自己窩著?”

“那可不好說。”萬家順發動了車子,懶洋洋地開著車,說爸,不是我沒給您打預防針啊,玉華脾氣不好,您和我媽要在這兒住時間長了,一個鍋裏摸勺子,難免勺子碰鍋沿兒,到那時候,您可別指望我站出來替您二老伸張正義啊,玉華跟了我這些年也不容易,福沒享著,我不能讓人家挨欺負。

老萬在心裏說我和你媽給你當了這麽些年爹娘,除了出力也沒享什麽福,你咋就不說說?但知道說了就是找杠抬,遂閉了嘴。

咳,人老了,要從孩子手裏討生活,不容易啊。過了一會,老萬說放心,我還沒老得動不了,大買賣做不了,小生意還能動動,盡量不給你們添麻煩。

萬家順默默地開了一會車,才說爸,您也別嫌我說話不好聽,在城裏,我們也難。

想想萬家順一家三口住的那豬窩不如的破房,現如今他們老兩口還要擠進來,老萬也有點心酸,歎了口氣,他有心說順,別愁,你爸現在有錢了,等我賣了大洋就給你買房,但他不能,他必須壓住了衝動,等回去和老鮑商量商量再說,就算他有心幫萬家順也不成啊,他是倆兒子的人啊,得一碗水端平,要不然,會給倆兒子製造矛盾。

所以,這一路上,老萬心裏就像揣著一鍋蒸汽騰騰的熱饅頭,幸福得有隨時就要捂不住了的感覺,到了家,借口要熟悉熟悉周邊環境,拉著老鮑就出了門,鬼鬼祟祟地找了不少地方,卻又總覺得不安全,最後,拉著她上了信號山公園,找了個僻靜角落,才把大洋的事說了,老鮑愣愣地看著他,半天才拍了一下大腿說哎呀我的媽呀……就滔滔地哭了,說這大洋要是早來該多好,早來的話,萬家順盤出租車就不用東取西借末了逼得他這當爹的半道挪了萬家強的錢,不僅如此,在萬家強買房子的時候,他們多少也能幫襯上兩個,就不會像現在似的,不僅大兒子成家立業一分錢沒幫上,還坑蒙拐騙地挪人家的錢,臨了,有事都不好意思往人家跟前湊。

老兩口坐在公園裏長籲短歎,末了決定,初來乍到的,大洋的事先不對哥倆張揚,等過陣看情況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