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季蘇一路酸甜苦辣地上了樓,敲開門,就見季教授正在客廳看報紙,聽見門響,習慣性地放下報紙,張望著進來的一家三口,笑著說季蘇啊,然後衝美芽拍手,讓她到姥爺這邊來。

老蘇則一臉火上了眉毛的焦急,小聲說你姐都勸了半天了,沒用。

聲音雖然小,但季教授還是聽見了,一把抄起美芽,抱在懷裏,原來是姥姥搬的救兵啊。

季蘇放下心頭的不快,和季教授以及正盯著電視屏幕的季藍打了招呼,問老蘇到底怎麽了。老蘇一副快被急哭了的樣子說,這幾天季教授總是睡著睡著就讓胸口悶醒,讓他去醫院也不去,說是胃疼,喝杯熱水就好了。

季教授心髒不好,這,季蘇是知道的,也明白心絞痛和胸悶經常會被病人誤當成了胃病,就勸季教授還是去醫院看一看。

季教授說以前都看過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住院觀察,結果呢,去醫院的結果就是換個地方睡幾天再回來,沒多大意義,還是在家自在一些。

季蘇看了看季教授的臉,越發覺得不對了,他抱著美芽不過幾分鍾而已,額上就滲出汗來了,嘴唇也有點發烏,就從他懷裏接過美芽,說爸,您還是去醫院看看吧,不為別的,就為了讓我媽放心,也讓我們心裏踏實。說著,眼裏,就有了淚光,說真的,這些年來,能讓她感受到親情溫暖的,也就季教授了,她像願意自己一直被幸福圍繞一樣願意他長命百歲,給她她所期望的親情的溫暖。

季藍瞄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漠,然後,當她不存在似的,兀自和季教授說:“爸,您到底去不去醫院?”

季教授幹脆利索地說:“我身體好著呢,去醫院幹什麽?”

“您已經心肌梗死過一次了。”季藍有點不耐了:“讓您去醫院,是為您好,您怎麽就這麽執拗呢?”

季教授坐回沙發,又一把抓起報紙,示威似地嘩啦嘩啦地抖了兩下,繼續看:“別聽你媽的,她隻要說起我的健康,用的全是誇張性語言。”

季藍淡淡然地糾正了有句:“爸,我媽已經去世了。”說著,用眼稍掃了季蘇一眼,帶著輕蔑的示威。

這要在平時,季蘇一定會反駁季藍,告訴她犯不這這麽煞費苦心地提醒她,她知道她不是她親姐,但今天當著身體不好的季教授的麵,她隻能說:“爸,我沒覺得我媽誇張,我覺得您臉色不對。”說著,端端大方地看了季藍一眼,說:“剛才季藍也說了,畢竟您是有過心肌梗死史的人,真的不能掉以輕心。”

姐姐妹妹之類的血緣稱呼,在季蘇和季藍之間,就像水裏的魚和天上的飛鳥中間的關係,彼此知道,但絕無關係,甚至是相互抗拒。她們從來都是直呼名字,為這,小的時候,季教授凶過她們,甚至還差點揍了季藍,但沒用,就隻好由著她們去了。

季教授放低了手裏的報紙,歎了口氣說,季蘇啊,不去醫院是因為爸爸不喜歡醫院裏的氣味和氣氛,明明健康著呢,一聞醫院裏的來蘇水味,就覺得自己像棵被噴了除草劑的草一樣的蔫了。

“爸,您別心理作用,住院觀察能及時發現隱藏在您身體裏的隱患,萬一有症狀,醫生護士馬上就出現在您麵前了,可您在家就不行了。”季蘇坐在季教授身邊,輕輕地給他按摩著胳膊:“也不是我媽大驚小怪,您想想,我媽沒文化也沒工作,做教授夫人是她終生唯一的職業,您可得好好的,健康長命百歲地活著,要不然,我媽會失業的,您說,她能不著急嗎?”

季藍用鼻子輕輕冷笑了一聲,說:“季蘇你這到底是關心我爸啊還是擔心你媽沒人養活了?”

季蘇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呢,就見季教授把報紙往茶幾上一扔,說走,去醫院。

季蘇開心地笑了,問老蘇準備好住院用的東西了沒,老蘇忙不疊地從臥室拎出兩個鼓鼓囊囊的手拎包,說早就給準備好了。

自己說了半天沒說通,季蘇幾句就把父親給說服了,季藍心裏特不舒服,甚至有點怨恨父親,覺得他這是故意要她在季蘇跟前難堪,臉色就難看了起來,抓著手包,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僵著,好像在考慮到底是負氣地奪門而走好呢還是應該跟著去醫院。

到底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氣鼓鼓地過來,爭搶似地從季蘇手裏搶過季教授的胳膊,扶著他下樓,老蘇也要跟著去,被季蘇攔下了,說車裏坐不下那麽多人,讓她在家帶美芽行了。

老蘇說咋能坐不開呢,然後迷瞪著老眼一個一個地數人,說家強開車,我坐他邊下抱著美芽,你們和你爸做後麵,正好。

季蘇接過她手了的袋子,說今晚得打出租車去醫院,所以,肯定坐不下這麽多人,今晚她的任務就是在家帶美芽。

季藍一愣,問:“你們家的車呢?”

季蘇不想多說,就說沒開。

季藍就誇張地冷笑了一聲:“滑稽,明知道要送我爸去醫院,怎麽能不開車?”

話逼到這份兒上了,季蘇隻能說實話,說車已經賣了,所以,今晚必須打車。

“賣了?好好的,你們賣車幹什麽?”季藍很意外。

沒轍,季蘇隻好實話實說,說為了幫萬家順盤出租車,就把車給賣了,季藍聽得兩眼圓睜,一臉見證了天方夜譚瞬間化為現實的錯愕狀。季教授也聽見了,就看看萬家強又看看季蘇,有些責備地說要用錢怎麽也不跟我說?

季蘇怕他覺得自己和他究竟還是有些見外,因而傷感,忙解釋說事情發生的突然,而且這裏麵有不是他們能左右得了的隱情,萬家強也是不得已才把車賣了的,要不然她早就厚著臉皮回娘家借錢了。

季教授看著她,什麽也沒說,隻是在她手上拍了兩下,仿佛在說,你不說我也明白的。

明白。

在這世上有一種最難以言說的感動就是,你不說我也明白的,但是我也不說,因為我不想讓你因此而難過。

萬家強攔了輛出租車,一行四個人上了車,去醫院,辦了住院手續,因為是晚上,隻是做了一下簡單檢查,果然,季教授的情況不太好,心肌缺血比較嚴重,必須住院,24小時儀器監護。

一忙活,就到了十點多,季教授雖然行動能自理,可身上連著儀器,夜裏得有人陪床,季藍當仁不讓,要陪床,季蘇明白,她要陪床不過是示威,示威給她看,她才是季教授的親生女兒,也是季教授在關鍵時候必須依賴的人。

但季蘇知道,不管怎麽說,季教授是男人,晚上要起夜,女兒陪床不方便,而且季藍的丈夫朱天明出差了,讓她的女兒——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家,不現實,遂也沒和她爭執,隻平和地問了一句:“欣怡自己在家行嗎?”

季藍就愣了,仿佛正逞著強呢,被人從背後推了一趔趄,就惱惱地看著季蘇:“你什麽意思?”

季蘇心平氣和說:“欣怡自己在家不害怕嗎?”

話音剛落,季藍手機就響了,是欣怡,問她怎麽還不回來,她一個人在家不敢睡覺。

季蘇就順坡給了個台階說:“你先回吧,今晚讓家強陪床好了。”

季教授身上的儀器已經連接好了,也揮著手讓她回去,說他好好的,一個人就行,不用陪床。季蘇說那不成,萬一您要去衛生間呢,反正陪床也是睡覺,正好病房裏還有張空床,就讓萬家強在這兒睡得了。

季教授也明白,不管怎麽說,他們都不會把他一個人丟在醫院,遂由著他們去了。

季蘇幫著把病房收拾利索了,就和季藍一起出了醫院,站在夜風習習的街上,兩人距離遠遠地站著,誰也沒有想跟誰說一句話的意思,季蘇就想,如果說這也算親人,也隻能算是老天硬塞給的,就像一件沒人想要甚至是累贅的禮物。

2

萬春燕自從房子蓋好了,氣焰又囂張了不少,動輒就在院子裏大著嗓門指桑罵槐,老鮑也是炮仗性子,壓不住火,隻要萬春燕在院子裏一開腔,她就跳著腳接腔,姑嫂兩個,隔著一道牆,經常吵得怒火萬丈,都恨不能立馬拎著菜刀翻牆而過把對方剁碎了喂狗,相互揭對方醜大都有不揭出個祖宗八代來就沒完的架勢,尤其是萬春燕,不僅陳芝麻爛穀子翻騰了無數遍,還把老萬讓萬家強往家匯5萬塊錢充門麵的事給掀出來了,在自家院子裏抖擻完了又上街廣播。結果是老萬讓萬家強寄回的那五萬塊錢,不僅沒長了臉,讓萬春燕這一吆喝,還成了把他臉給抽腫了的耳光,把六十多歲的老萬,給羞得走路都要低著頭貼牆根走。老鮑就罵他,讓萬春燕給欺負得像過街老鼠似的,往後她是沒法在棉花村做人了,吵著要進城找兒子去。老萬這才急了,雖然萬家強和萬家順都表示過,等他們在城裏的日月安定下來,就把二老接到城裏去享福,可現在是時候嗎?萬家順一家三口還租房子住呢,萬家強買是買房了,可裝修房子的錢讓他這當爹的背著他給挪移了,說不準媳婦正跟他鬧得不可開交呢,如果這當口他們老兩口進了城,那才叫沒事找事呢!所以,城不是現在就能進的,棉花村還要繼續待。既然要繼續在棉花村過日頭,就算蔫了也得強打精神。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自己幹過打腫了兒子的臉充自己的胖子這回事,所以,有天當他聽見萬春燕又在街上臭擺他為了自己的那三寸麵子生逼著萬家強往家匯了五萬塊錢時,眼睛一瞪,就跟萬春燕吵上了,問她是哪隻耳朵聽見了還是哪隻眼睛瞧見了?

萬春燕仰著一張曬得黧黑的臉說她看是沒看見,可她聽見了,前幾天萬家強為啥回來?還不是因為讓他這當爹的誑急了眼了?

老萬就死強著說我是他親爹我誑我親兒幹啥呢?說著,就指著萬春燕的鼻子讓她好好想想,爹媽去世那會她才七歲,多少人勸他把她送了人,因為他也才是個需要爹媽照應的半大娃,可是,他沒有,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她拉扯大了,沒指望她報答,可她也不能左一榔頭又一钁頭地往他心尖上使勁啊!說這話的時候,老萬的鼻子都酸了。爹媽死的時候他才十四歲,一個半大不大的小子和一個動輒就咧大嘴哭著要找娘的小女孩,誰敢想往後的日子怎麽熬?可他硬生生就這麽熬過來了,圖的是啥?不就是萬春燕是他親妹子嘛,不就是不想血脈分離麽?這麽多年過去,他們確實沒有血脈分離,可心呢?親人之間那點熱乎氣呢?

想著想著,老萬的手就顫抖了,眼淚顫顫著,就要往下滾。萬春燕也看見了,其實,她心裏也念著當哥的情,確實是她不對,太貪了點,把哥家的夾道占了,還訛了哥家三千塊,這要說起來,她是挺不厚道的,可是,在鄉情濃鬱的鄉下,人要落下不厚道的口實,日子就不好過了,所以,她萬春燕不能把這個不厚道的名聲領回來自己按頭上,而是必得把屎盆子往哥哥兩口子頭上扣實在了,自己才能有從容喘氣的空間,遂又說明明是他們兩口子蓋不起新房子,看著她新嶄嶄的大房起來了眼氣,才想著辦法地折騰她,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非要摁成她的不是不要緊,沒理了,就千年的母豬想著萬年的抱糠似的把當年那點破事拿出來壓她,她還就不信這邪了,別以為當年沒把她送人她就得感他的恩戴他的德,事實恰好相反,當年把她送了人才好,送個殷實的人家,她也就犯不著跟他吃那些苦受那些窮了!

老萬怎麽也想不到萬春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就滿腔悲憤地看看她,搖了搖頭:“春燕,你要這麽說,就是良心被狗吃了。”說完,背著手,一步三歎地走了。圍觀的人也覺得萬春燕過分了,年紀大的,仗著輩分和聲望在那兒,就數落了萬春燕兩句,說春燕啊,人活著,不能說沒良心的話。

把萬春燕給說得上不去下不來得,脹紅著臉,不知該衝誰發火,末了,一跺腳,走了。回家望著院牆西麵的老萬家,越想越氣,就從牆根下抄起一把鏟刀,綁到杆子上,一下下地鏟老萬家的老楸樹,也就是她爹栽下的那棵嫁妝樹,雖然老萬另買木材給她打了嫁妝,才換下了這棵樹的活命,可看著楸樹一天天地茂盛在那個有老鮑的家裏,就氣不打一處來,一生氣,她就拿著鏟子修楸樹的樹頭,把探到她家院子的樹杈剃頭一樣地給鏟光了,樹頭一麵被修得像懸崖峭壁一麵像撲啦啦的濃密大傘,看上去滑稽可笑極了。

見萬春燕又在拿樹出氣,原本就滿肚子悲涼的老萬就更氣了,一怒之下,就出去借了電鋸,想把樹齊根鋸了利索。可電鋸借來了,對著樹沒比劃幾下,又覺得下不去手,覺得老樹就像他的一個不說話的老兄,雖然要判它死刑,可用鋸子,就像給腰斬了似的於心不忍,遂想把連根一起刨了,也免得隻鋸樹幹日後又冒出小樹來照樣和萬春燕淘氣。

老萬找了個钁頭,在這頭吭哧吭哧地刨上了。

畢竟是年過半百的樹了,根粗,往四下的泥土裏伸展得也大,老萬也想盡量完整地把樹根刨出來,因為上次進城,季教授說想弄個棵大點的樹根做根雕茶桌,他都尋摸了一年多了,也沒尋摸著,這會自家刨樹了,正好。就順著樹根,往邊下刨去,以樹為圓心,刨得那窟窿,足足有五六個平方那麽大。正刨著呢,老鮑挎著一筐菜從菜園子裏回來了,見老萬吭哧吭哧地刨樹,就急了,把籃子一扔,說你幹啥呢?

要刨掉陪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樹,老萬心裏也聽不是滋味的,但還是倔倔地說:“我幹啥,你看不見啊?明知故問!”

老鮑就來奪他的钁頭:“好好的,你刨它幹啥?”

“看著害氣,刨了利索!”老萬依在坑邊上,抽了根煙,眯著眼睛看樹梢,心裏五味雜陳的。老鮑也順著他的眼神去看,見不少樹枝被鏟得藕斷絲連的,丁零**浪地掛在樹上,顯得分外淒慘,遂明白老萬為什麽要刨樹了,就在院子裏跳著腳罵萬春燕,說不就是讓她順溜地把房子上了梁她就得瑟得不知姓什麽好了麽?她這就拿钁頭給她刨塌了!說著,也真去找了钁頭,發狠似地在牆根下刨。

牆那邊的萬春燕真急了,以為老鮑真的要從牆那邊掏個洞把她家新房給掏塌了,就連哭帶罵地拽著老金去找老萬拚命。

老萬正刨樹根呢,就聽钁頭下麵清脆地響了一聲,好像刨到了什麽,還沒等細看,萬春燕和老金就氣勢洶洶地來了。老金見老萬把窟窿刨不小了,也以為真是要刨他的房子,就急了,一急,反倒結巴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萬春燕見老萬窟窿都刨老大了,又氣又急,顧不上罵,要跟老萬兩口子拚命,徒手舞紮了兩下,自知嚇唬不著手裏攥著钁頭的老萬兩口子,眼睛就四下裏尋摸,看見了撂在地上的電鋸,抄起來就奔老萬去了。

老萬還真讓她嚇著了,忙說電鋸不是鬧著玩的,讓她放下。萬春燕的潑勁一上來,越攔她她越嗆著茬上,見老萬真怕了,索性把電鋸開關打開了,衝著老萬兩口子一揮一揮的,讓他趕緊把坑給填了,要不,她今天就把他兩口子鋸了再鋸自己的脖子。

老萬生氣地說你當我真刨你房子啊,我刨樹!萬春燕就跟進了村的鬼子兵似的,也隨著他打轉,就是不放電鋸,嗡嗡響著的電鋸把老金也嚇壞了,說春燕,有事說事,別拿電鋸瞎比劃。

萬春燕就回頭罵他:“有事說事管用當年你哥能占了你的房?!”

老金就蔫了,老金脾氣蔫,話也不趕趟兒,如果不是逼到坎上,就沒急的時候,因為這,萬春燕恨得牙根癢,卻又拿他沒辦法,當然,她也知道,如果老金像她一樣,也是一蹦三個高的脾氣,他倆的日子根本就沒法過。

雖然讓萬春燕的壞脾氣威住了大半輩子了,可見萬春燕拿著電鋸比來劃去的,老金還是擔心她犯起虎脾氣來闖下收拾不了的大禍,就萎著腰在她身後轉來轉去的,瞅準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去奪電鋸。見老金居然敢和她唱對台戲,萬春燕攢了一腦門子的火,噌地就燒了起來,一手提著電鋸一手去扒拉著罵他吃裏扒外。老萬惦記著一钁頭下去的那一聲脆響,就懶得搭理他們兩口子的鬧騰,忽然聽老金哇地一聲慘叫,一隻血淋淋的手,翻著跟頭滾進了坑裏,老萬給嚇得一個趔趄就坐在了坑底下,再然後,就是老鮑被人提著頭發大殺特殺似的慘叫。

老萬聞聲,看也顧不上細看,連滾帶爬地出了坑,一把抄起正嗷嗷叫喚的老鮑就往大門口的拖拉機上抱,在老萬懷裏,老鮑飛散的魂魄收回了一點,拍打著老萬的肩磕磕絆絆喊:“老金,老金!”

老萬急三火四地道都他媽逼什麽時候了,你還顧得上老金!說著就要去發動拖拉機,被老鮑一把揪住了:“胳膊,老金的胳膊!”

老萬這才定神去看,果然,老鮑的胳膊好好的,隻見老金一手死死地攥著鮮血淋漓的半截胳膊,臉色灰白,整個人疼得好像傻掉了,兩眼直愣愣地瞪著院牆,電鋸還在萬春燕手裏嗡嗡地聳動著,淅瀝的血,一滴兩滴地往下滾。

老萬連滾帶爬地從拖拉機上翻下來,從萬春燕手裏奪下了電鋸,關了,往旁邊一扔,撿了一截繩子,頂著老金殺豬一樣的嚎叫,紮在他的斷胳膊上,又翻到坑裏,撿起老金的斷胳膊,往萬春燕手裏一塞,把兩口子推到拖拉機上,又把老鮑揪下來,發動了就往鎮醫院跑,可鎮醫院水平不行,醫生不敢收,又轉奔縣醫院。

縣醫院的醫生忙活了一下午才把胳膊接回老金身上,花老鼻子錢了,光手術押金就交了2萬,是小金兩口子來交的,因為萬春燕蓋房子蓋得,實在掏不出錢了。

萬春燕看著收據,跟小金說:“讓你舅給你打個借條。”

不僅小金還有老萬都莫名其妙。

萬春燕耷拉著眼皮說:“你爸的胳膊是你舅給鋸下來的。”

老金一聽就炸了,說:“春燕,你捫捫你良心!”

萬春燕說:“我捫捫腦門老金的胳膊也是你鋸下來的,電鋸是你借的吧?我腦子讓驢踢了?我跑你家院子裏把我男人的胳膊鋸下來!”

小金覺得也是這個理,原本還有些踟躇的她就走到了老萬跟前,說:“舅,我和大龍打工掙倆錢有限,你把我爸胳膊鋸了這錢得你出。”

此時,老萬痛打自己一萬軍棍的心都有了,覺得哪怕腳後跟上都長著嘴也說不清楚這事了,他像隻氣急敗壞的老猴子,在醫院走廊裏跳著腳說:“萬春燕!我操!我操老金他娘,我操他娘我瞎了狗眼,早知道你今天這麽對我,當年我就該把你扔山上去喂狼!”

可老萬沒把萬春燕扔山上去喂狼,而是含辛茹苦把她養大了,萬春燕卻變成了狼,平日裏一口一口地撕咬他的好心情,現在是一口悶掉了他的心!他看著萬春燕,覺得胸口悶了一大口鮮血,隨時有可能噴湧而出。而萬春燕也毫無畏懼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你別覺得冤得慌,如果不是你不安好心要從地下掏洞刨毀了我家房基,我能去找你拚命?如果你沒借了電鋸,我能在找你拚命的時候就手撈起它錯把老金的胳膊鋸了?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你老萬的責任,這壺酒錢,你是認也得認不認還得認,你,沒跑了!

3

老萬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把老金送到醫院,萬春燕不但不感激,反倒把他訛了。氣急敗壞裏就說萬春燕,你是不是我妹妹?昧著良心說話,你還是不是人了?

萬春燕說反正她給老萬當了這麽些年妹妹也沒撈著啥好處,所以,給老萬當妹妹也沒啥好稀罕的,讓他該賠錢賠錢,甭拿這個說事。再說了,退一萬步講,不管她是不是老萬的妹妹,老金的胳膊都是他鋸下來的,千真萬確,她親眼目睹。說到這裏,老萬氣得兩眼冒火星,去質問老金,已經保住了胳膊的老金,低垂著眼皮,像一條被打怕了的可憐老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老萬就知道完了,原來呂洞賓果真是會被狗咬的,就強睜著一雙一天一夜沒合過的昏花老眼往村裏突突,一進門,就沒來由地把老鮑罵了一頓。

老鮑剛從昨天的驚魂中醒過一絲神,讓他一罵,又懵了,兩眼一翻,就昏了過去。

一著急上火就翻著白眼昏過去,是老鮑的老毛病了,這也是多年以來,她治老萬的殺手鐧。不管是講理和吵架,隻要占不了上風,她眼白一翻,就往後倒過去,好些時候,能把老萬拳大的心髒活活從嗓子眼裏嚇出來。

老萬邊給她掐人中,邊扇了自己一嘴巴,等老鮑悠悠地吐著氣醒過來,他也不說話,懊惱地上一邊抽煙去了,抽夠了就站院子裏,端詳著院子裏的樹,越看越來氣,要不是它,這些年來,老鮑和萬春燕的饑荒至少得少一半,要不是因為刨它,萬春燕也就不會鋸了老金的胳膊往他頭上賴,這麽想著,心裏的恨,就更有力氣了,把煙屁股一扔,又跳進了坑裏,吭哧吭哧地刨了幾下,突然想起昨天刨的時候,好像刨到了什麽,就蹲下去,細細地扒拉了,果然,是一個黑色的陶土壇子,摸了摸又晃了晃,在土裏埋得牢牢的,就把土往旁邊清理了一下,這才看見壇子裏裝了些黑乎乎的東西,順手掏出一個,摸著硬硬的,雖然黑乎乎的,但能看出上麵有花紋,就手抓了把土搓了搓,搓過的地方,都銀亮銀亮的,看上去好像是大洋,就飛快把罐子裏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居然全是一樣的東西,他張了張嘴,這會是激動得心髒差點從嘴裏跳出來。

他把這些硬梆梆的寶貝們堆到一邊,在罐子四周又刨又挖了一會,見真沒其他東西了,才脫下上衣把它們兜了出來,也顧不上喊老鮑,自己打水稀裏嘩啦地洗了幾遍,又咬了咬,不像鐵也不像銅,有點軟,沒錯了,是大洋,就招呼老鮑過來看。

無緣無故地讓他給罵了一頓,老鮑還生著他氣呢,遂不管他怎麽招呼,都躺炕上不吭聲,老萬迫不及待要獻寶,就連盆端到炕上讓老鮑看,見老鮑愛搭不理地拿白眼掃他,就說大洋!是大洋,咱發財了!

老鮑就一個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做賊似地往窗外張望了一眼,胖泥鰍似地下了炕,一溜煙奔到院子裏,把大門關了,才氣喘籲籲地瞪大了眼,看著一盆子長了銀鏽的大洋,顫著聲說真假?

老萬遞給她一塊,讓她咬咬。

老鮑咬了一下,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帶著哭腔問能買多少錢?

老萬想了想,搖頭,說不知道。過了一會,才小心說十萬八萬是值了吧。

老鮑的淚,就掉得更厲害了,說那就趕緊賣,賣了錢給家強,咱把孩子裝修的錢挪給了家順,孩子在媳婦跟前兒還不知有多難做呢。

老萬沒吭聲,過了一會,才前言不搭後語地把在醫院被萬春燕訛了的事說了,老鮑一聽,就跳了腳,要去醫院撕了萬春燕,被老萬拉住了,說撕什麽撕?我就不信幹屎她能抹到我身上。

老鮑氣哼哼看著他,說萬金油我告訴你,你要敢讓萬春燕訛成了,不管上吊還是喝農藥,我這就不活了,我這就讓咱兒成沒娘的孩子,讓你當沒老婆的老光棍!

老萬厭煩地看了她一眼,說除了上吊就是喝農藥,你就不能耍點別的招?說著,拿出兩塊大洋,把其他的找件舊上衣包了,要找地藏起來,說不著急賣,等秋天收拾完莊稼他就進城,找季教授看看這東西到底能值多少錢再說。

老鮑覺得也在理,就幫他找地方藏了。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大洋,老萬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再看院裏的那棵楸樹,就覺得更是親切了,像多年相互偎依的親人一樣親切,甚至覺得,這楸樹是通靈的,那一百塊大洋,就是它曉得自己要殺它而搗騰來的買命錢,老萬心裏很慨然,拍了拍楸樹的樹幹,叫了聲老兄,就拿起鐵鍁,把刨出來的坑埋上了。

4

過了不到十天,老金吊著一條打了石膏的胳膊出院了,街坊鄰居們提著雞蛋排骨的去看他。但老萬沒去,其一是都鬧成這樣了,就沒必要提著禮物上門找不自在了,其二是在醫院讓萬春燕兩口子訛了一頓,心已經寒透了。

可,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老金出院的第三天,老鮑出去倒髒水,就見萬春燕像半截雄赳赳的樹樁子一樣豎在東院牆上,嚇得她,差點把手裏端著的盆摔地上,就惱了,一揚手,盆裏的水,就往東牆根下去了,濺了萬春燕一臉。

奇怪的是萬春燕沒惱,先是往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問老萬呢?

老鮑沒好氣地說死了!

萬春燕拿鼻子哼了幾聲,說死了不要緊,父債子還,等她進城找萬家強,讓他替老萬把老金的醫藥費啥的賠了。

一聽這個,老鮑腳上的怒筋,就一跳一跳地鼓了起來,一邊碎磚頭爛石頭地往萬春燕立著的地方扔一邊破口大罵,直把原本趾高氣揚的萬春燕從牆頭罵沒了。

然後,村委主任來了。再然後是村支書來了,眾口一詞,讓老萬賠償老金的醫療費和誤工費。老萬跟他們理論得都快把嘴皮磨破了,說千真萬確他借電鋸是鋸樹的。

村幹部就問你鋸啥樹?

老萬就指指院子裏的楸樹。

村幹部就說老萬啊老萬,雖說大夥兒都知道你這人厚道,可在這事上你撒謊就把謊撒拙了,你說鋸這棵樹,樹咋還好好地站院子裏?

老萬說借完電鋸我又改主意了,想連根刨了它。

村幹部就又指指院子裏的樹,說你刨了嗎?

老萬就啞了,他總不能說我刨著刨著刨出了一壇子大洋就不刨了吧?財不露白呢,這事是萬萬張揚不得。

於是,老萬就吧嗒吧嗒地抽煙不吭聲了。

他一不吭聲,村幹部就當他終於理屈詞窮了,就擺出一副很理解他的樣子,表示雖然他們明白萬春燕占了夾道他咽不下這口氣,可再咽不下人家房也蓋起來了,就不能睜隻眼閉隻眼地過去,何況他和萬春燕還是一奶同胞呢,往後還得東家西家地鄰居著,就別弄得跟仇冦似的了,好在老金的胳膊接上了,醫生也說了,過陣子就能恢複,也落不下啥殘疾,這要真說起大度來,還是萬春燕大度,因為單是憑著老萬把老金胳膊鋸下來這茬,她就可以報警把老萬逮進去,人家沒報警,隻是讓他賠償點經濟損失,說白了,還是念著他是親哥這份情呢。

聽村幹部說到這裏,老萬就像年夜裏的二踢腳遇上了火一樣,爆了!要不是有房頂捂著,他能一個高蹦天上去,撕破了嗓子似地喊,我要咋說你們才能信?老金胳膊是萬春燕鋸的,她訛我呢!

村幹部就說,老萬,在不攪和了,你說人家老公老婆的,萬春燕幹嘛要把自家男人的胳膊鋸斷了誣賴你?苦肉計還有這唱法的?何況電鋸的主人可以作證,電鋸是老萬親自跑他們家去借的……總之,不管老萬怎麽說,大夥兒都覺得,老金的胳膊,是斷在了老萬手上,因為鋸子是他借的麽,因為他和老金有過節麽。

老萬就惱了,攆雞一樣把村幹部往外恒,夫唱婦隨,老鮑也跟在身後嚷嚷村幹部不是昏官就是吃了萬春燕的請,才硬是要把幹屎往老萬身上抹!村幹部讓她嚷嚷得臉上掛不住了,就跟萬春燕說這事他們不管了,讓她該走法律途徑就走法律途徑,萬春燕也果真跑到鎮法庭把老萬告了。

隨後幾天,萬春燕天天站在小賣部門口,逢人就說她把老萬告了,街坊鄰居也三三兩兩地把著話捎到老萬跟前兒,可老萬沒當事,覺得萬春燕也就是吆喝著嚇唬嚇唬他,打官司呢,沒深仇大恨誰往法庭裏去?不管萬春燕多十惡不赦,都邪不到把拉扯她長大的親哥往法庭上送的份。所以,十天後,當萬春燕命懸一線躺在醫院裏等救命血時,老萬是片刻也沒猶豫,片刻也沒耽誤地開著拖拉機去了。

萬春燕為什麽會命懸一線呢?

說到這裏,我要往回倒敘片刻,說說萬春燕和她的親家大龍父母的事,萬春燕隻有小金這麽一個女兒,按照山東的計劃生育政策,隻要頭胎是女兒,她可以合理合法地再生第二個孩子,可不知為啥,她醫也求了神也拜了,就是懷不上了,為這,她一度曾很自卑,覺得沒生出個兒子來是對不起老金,好在老金厚道,沒覺得香不香火的有多重要,甚至還安慰萬春燕說,沒事,等小金長大了,給她招個入贅女婿,生了小孩讓他姓金不就得了。

說是這麽說,事就不是這麽回事了,在鄉下,但凡有條件的人家,都不會撒手讓兒子去當上門女婿,就算沒條件,但凡要點臉麵的男人也不願意給人當上門女婿,那些願意當上門女婿的,小金又瞧不在眼裏,就這麽著,一年一年的,眼瞅著就要把小金的婚事耽誤了,才和大龍談上了。雖說大龍弟兄三個,可大龍父母照樣不答應大龍當上門女婿,因為大龍是老大,當上門女婿,別人會瞧不起他爹娘,爹娘都讓人瞧不起了,下麵倆兄弟的婚事,怕是就要做難了。所以,他們商量了個折中的辦法,讓小金先跟大龍把婚結了,等大龍倆兄弟都結了婚,大龍和小金就搬回棉花村,給萬春燕兩口子養老送終,但前提是萬春燕也不能委屈著大龍,必須把舊房翻蓋成新的。盡管老萬早就說了,這恐怕是大龍父母的搪塞說法而已,目的是為了盡快讓大龍把小金娶回去。可萬春燕還是喜得啊,合不攏嘴,反倒把提醒她的老萬給噎了一頓。老萬也就不願多插嘴了。

可事實呢?果然應驗了老萬當初的猜測。

這不,大龍父母借口萬春燕為大龍小兩口翻蓋的房子還沒上梁就讓老鮑上牆坐了,晦氣,死活不認當年許下的帳了。

萬春燕當然不能巴巴地把這虧吃了,罵完了閨女罵大龍,罵完大龍跟親家理論,大龍父母雖然有大龍父母的刁猾,可跟萬春燕鬥起嘴來,還真不是對手,在電話裏吵吵了幾次,索性就不接電話了。

大龍父母越不接電話,萬春燕的一肚子悶氣就發酵得越是膨脹,心一橫,找了個日頭硬朗的日子,騎上電動車就奔大龍父母家去了,非要把這理掰扯過來不可。

三掰扯兩掰扯,把大龍父母給掰扯的臉紅脖子粗,臉上掛不住,就吵了起來,還吵著吵著就把她推搡到了門外,咣地一關大門,任憑她連喊帶拍打,就是不給開了。

萬春燕哪兒咽得下這口氣?就在大龍父母家的門外切了手腕。

其實,她不想死,本意想嚇唬嚇唬大龍父母,讓他們鬆鬆口。沒成想人家扛嚇,管你萬春燕要死要活人家就是不開門,不應聲,眼看著鮮血小蛇一樣從手腕子上流出來,萬春燕自己也怕了。十五歲的時候,她掉山溝裏一次,摔得失血過多差點丟了命,才知道自己是熊貓血,除了哥哥老萬,周邊再也找不到能救她命的人了,這也是她不願意往外村嫁的原因之一,人,不管活得舒不舒服,誰不惜命呢?

關於她是熊貓血的事,閑聊的時候和大龍父母也提起來過,所以,今天她才拿割手腕嚇唬他們,熊貓血呢,這方圓幾十裏,除了老萬找不到第二個能救她命的人,大龍父母也曉得,眼下她和老萬鬧得水火不容,就算她的血流幹了,老萬也未必能挽袖子救她,難不成大龍父母豁上落個逼死親家的惡名也不改口?她還就不信了!

萬春燕是這麽想的。

可她不知道,大龍父母不這麽想,早先,大龍和小金處對象的時候,他們也托人打聽過,曉得萬春燕是棉花村有名的厲害主兒,拿一哭二鬧三上吊當家常便飯,卻沒一會死成的!今兒演到他家門口了,他們當然不能上當讓她得逞!

大龍父母做夢也沒想到萬春燕會真的割手腕,直到聽她的聲變了調,才覺出不好,開門一看,萬春燕的臉,都慘白慘白的了,大龍父母立馬嚇麻了手腳,給她勒住了手腕子就往醫院送。等老萬接到電話趕到醫院,因為失血過多,萬春燕的臉都已經白成一張紙了,疼得老萬啊,在心裏一個跟頭一把淚的,二話不說就輸了500cc給她。眼看著她臉色逐漸有點人色了,才暈頭暈腦地回了家,進門就喊老鮑給他燒紅糖水,他暈得都快站不住了。

老萬接到電話往醫院去的時候,老鮑不在家,也不知他咋就蠟黃著一張臉進來了,老鮑給嚇了一跳,邊忙手忙腳地燒紅糖水邊問他到底是怎麽了?

老萬就把萬春燕割手腕子的事說了一遍,末了才說自己去給她獻血了。

老鮑雖然生氣,但也知道,在性命攸關的時候,莫要說老萬,就是找到她頭上,她也開不了回絕的口,就嘟嘟噥噥地給他燒了一大碗紅糖水,老萬還沒等喝呢,就聽有人在門外喊:“萬金友在家嗎?”

老萬吸溜了一口紅糖水,大著嗓門啊了一聲,就見一前一後進來倆穿製服的人,打開一個裝文件的夾子,讓他簽字。

老萬眼花,看不清,問簽啥?來人說傳票。

老萬就懵了,說我不坐船也沒買船票,你是不是送錯了?

來人就笑得不行了,說不是坐船的傳票,是法庭傳票,萬春燕起訴他蓄意傷害,要跟他追討民事賠償,已經立案了,今天他們是來送開庭傳票的。

老萬咋也想不明白,自己剛給萬春燕獻完了救命血,她咋能這就讓法院來送傳票?不行!這事一定得跟萬春燕理論理論,要不然,他就是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自己親手拉扯大的妹子為麽要對他下這麽狠的手。第二天一早,他就發動了拖拉機。老鮑問他幹啥呢。老萬說去醫院,老鮑就明白了,拍了拍身上的土,上了車,說就你那嘴?

老鮑知道老萬雖然脾氣不小,可嘴笨,越到關鍵時候越說不出話來。

老萬也知道,隻要老鮑去了,說清楚擺道理這事就別指望了,隻剩了吵嘴打架這檔子事。當然,萬春燕的手腕子昨天才縫好,手是動不了,可嘴仗那是一定免不了了。也好,就當讓老鮑幫他出口惡氣。

果然,到了醫院,嘛理也沒來得及講,老鮑就和萬春燕吵成了一鍋爆豆,老萬在一邊看著,滿心滿眼裏都是蒼涼,他和萬春燕也是一奶同胞的親人啊,可是,這些年來,除了相互往對方的心尖子上掏窟窿,就沒幹點別的。

老萬黯然神傷,默默拉起吵得嘴角泛白沫的老鮑走了。走到門口,才一字一頓地告訴萬春燕,從今往後,他沒她這個妹妹,狀,隨她告去,他還想找個地方好好和萬春燕擺擺道理呢,正好!法庭上見。

老萬就不信這滿天底下就找不到個講理的地方了!萬春燕不就是想和他算賬掰扯錢嘛,好,上法庭講去,他要跟法官從頭到尾好好掰扯掰扯,當年爹死娘沒了的時候她才七歲,是他這當哥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把她拉扯到高中畢業。讓法官去四鄉八鄰地打聽打聽,鄉下姑娘,就是父母健全的,有幾個讀到高中畢業的?可他老萬就辦到了,要不是**來了,取消了高考,他還想供她念大學呢……萬春燕不是豁上壞了良心也要訛他麽,成,讓萬春燕先把老萬養育她二十年的帳結了,想訛多少,隨她便!

其實,如果不是老萬兩口子來鬧了這一場,萬春燕原本是想去撤訴的,都和老金商量了,說不看別的,看在老萬給她輸了500CC血的份上,等出院她就去鎮法院把起訴撤了,和老萬家鬥了這些年,一直是她爭強好勝愛掐尖,可不管怎麽掐,做人的良心,她還是有的。

從沒打過官司的萬春燕不曉得起了訴還有送傳票這一說,更沒想到還沒等她去撤訴呢,鎮法庭就把傳票給老萬送去了,那張送到的傳票,像刀子一樣紮在了老萬心上,把老萬的心徹底紮寒了,兩口子跑到醫院一頓鬧騰,把萬春燕已經鬆軟了的心,又給鬧硬了。老萬兩口子前腳一走,她後腳就跟老金說,告,不告他們個底兒掉她就不是萬春燕!

老萬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得淚眼婆娑,法官卻讓他就事說事,不要牽扯以前的陳芝麻爛穀子。老萬就惱了,問上法庭是不是為了擺明白誰有理誰沒理的?法官說對。老萬就說他這就是在說理,萬春燕不是要上法庭跟他算賬麽,那就先把他拉扯她長大的帳也一起算了。法官說道理是這道理,但今天開庭審的是他把老金胳膊鋸了這事,別的事要另案另立,不能往一塊攪和。

老萬問到底咋個不能往一塊攪和法?難道萬春燕不是他拉扯大的?

法官說是歸是,但不能往這事上攪和。

老萬就憤怒成了咆哮的獅子,說法官不是吃萬春燕的請了就是收她的禮了,要不然,咋能處處向著她?

法官讓他攪和得語結,急了,說法律是講條理講證據的,當庭就硬生生判了,老萬賠償老金五萬塊錢的醫療費和誤工費。法警讓老萬在判決書上簽字,老萬抓過來撕了,兩手並在一起,往上一舉,讓法官逮捕他坐牢算了。法官沒理會他,拿起卷宗走了,幾個法警幾乎是架著把老萬送出法庭的,站在鎮法庭門外的大街上,老萬看了看日頭,覺得日頭毒得好像有一萬把噴著火的長劍紮向他的心窩。

萬春燕兩口子路過他身邊時,腳步快得像逃,老萬知道他們是做賊心虛,可是,不知為什麽,他一點也發不起火來,隻覺得心髒的位置又悶又疼,疼得他站不住了,就彎著腰,在大街上蹲了下去。

他就那麽緊緊地擁抱著自己的胸膛,蹲在鎮法庭門口的大街上,眼神迷茫,麵目枯槁,內心淚流成河。

老萬決定,等摘完蘋果,就地賣給蘋果販子,把門一鎖,進城投奔兒子去,因為法官說了,不在判決書上簽字沒用,到時候萬春燕可以申請法院強製執行。

老萬雖然對打官司的事一知半解,可強製執行,他還是知道的,前兩年,村裏的果汁廠欠錢讓人起訴了,法院來強製執行,那是進門見啥封啥,最後,滿車間的機器全給貼上封條拉走給便宜賣了。

那天下午,老萬站在院子裏,打量著這四間住了六十多年的老屋,在心裏歎了口氣,想執行吧,不就四間破屋麽,難不成他們能執行了去拆吧拆吧賣了?賣怕是都沒人買!何況,萬家強早就說了,等買了新房,就把二老接進城去享福,現如今,他新房也拿鑰匙了,也是時候了吧?夜裏,和老鮑這麽說,老鮑挖苦了她一頓,說就算家強來接你,你有臉去啊?

老萬心裏一咯噔,這才想起自己挪了萬家強五萬塊錢的事,也不知季蘇為難他了沒,心裏訕訕地黯然,就沒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