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第二天一早,萬家強就開車回老家了。
進村才九點多,為了阻止萬春燕家的新房上梁,老鮑就像打鳴的公雞一樣勤勉,每天早晨早早帶著她的收音機和大茶缸子爬上萬春燕家的山牆上,端莊莊地坐了,聽著收音機裏的老戲,勾著花邊,渴了大茶缸子裏有水,餓了,老萬把熱飯熱菜用包袱兜了,拿竹竿給她挑到山牆上,腳下是萬春燕無可奈何的氣急敗壞,抬頭是登高望遠的爽朗,老鮑的心情,爽極了。
鄉下蓋房子講究得很,不僅晚上不能上大梁,下午也不能上,必須中午之前,否則就是不合風俗的觸黴頭,鄉下人蓋趟新房就是照著大半輩子甚至一輩子去的,誰都不敢輕易壞這規矩,但盡管如此,老鮑還是堅持坐到傍晚才從山牆上下來,徹底斷了萬春燕在白天上大梁的念想,至於晚上,不怕觸黴頭她就上去,她老鮑不攔著她上趕著找詛咒。
那段日子,看著萬春燕上不了大梁的房子象仰天敞著口的大嘴一樣,風也吹日也曬,尤其是雨也淋,好端端的新房,就呈現了一派淒惶相,老鮑那個開心呐。沒錯,鄉下人重口碑,但老鮑占理,不怕鄉裏鄉親們說叨她,因為萬春燕占了兩家的夾道呢,不是她不講理胡攪蠻纏,隻要萬春燕另砌道山牆,給她把吞了的夾道吐出來,她老鮑莫要說不會上山牆坐著了,連屁都不會多放半個!
萬家強的車子到了村頭,抬頭往自己家的方向張望了一眼,遠遠的,就見老鮑坐在山牆上,正飛針走線地勾著花邊呢。看看高聳的山牆,再看看母親因為發胖而顯得笨拙的身子以及花白了的頭發,萬家強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就有點怨父親,又不是不知道母親有一氣就昏過去的老毛病,怎麽能讓她上山牆呢?不成,到家,他一定得說說父親,甚至,他盼著萬春燕不管用什麽方式,趕緊把大梁上上,把房子蓋好,這樣母親就不用每天坐在高高的山牆上讓他的心發顫了。
車子路過小賣部的時候,想起上次買煙讓父親折了麵子,就停車去小賣部給父親買了兩條好煙,這才往家走。
進家門家,怕自己冷丁一聲讓母親受驚,萬家強遂也沒喊,隻是推門的時候,推得稍微響了一點,算是打招呼了。
聽見門響,老鮑往下一看,是萬家強,就想起了被萬家順撬去的那五萬塊錢,心就虛上了,就咧著嗓門喊老萬老萬,家強回來了。
老萬正在裏屋看電視,一聽這話,燙著一樣把電視關了,一把抓起煙袋,團團地,原地轉了幾圈,萬家強就進來了,說:“爸,您這幹嘛呢?”
老萬磕磕巴巴地說:“家強啊,你咋回來了?”嘴裏這麽說著,彎腰把掛在腳上的鞋提上,說:“你回來了正好,我給你找個活幹。”說著,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萬家強讓他弄得暈頭轉向地,說:“爸,您先別忙活,我有事跟您說。”
老萬說:“啥事也沒你姥姥家的事急。”這麽說著,人已到了院子裏,張著嗓子喊老鮑說:“正好,家強回來了,你趕緊的,下來收拾收拾。”
老鮑讓他喊的暈頭轉向:“收拾收拾幹啥?”
老萬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昨晚他大舅不打電話說家強姥姥身子不好讓你回去看看嘛,這不,正好,讓家強在家幫你照望著這山牆,咱倆麻溜地過去看看。”
老鮑這才明白了,老萬這是自知沒法麵對兒子,要拉著她躲出去。她邊往下下邊大著嗓門和萬家強說:“家強啊,你願意上去就上去,不願意上去就在下麵聽著,如果有人敢上大梁,你就給我上去!”
看著父母跟沒頭蒼蠅似的東一句西一句,萬家強就覺得腦子都炸了說:“爸,我找您還有事!”
老萬邊往外走邊說:“啥事也沒你姥姥的事要緊,等我回來再說。”
萬家強喊:“爸,我忙,沒時間等!”
老鮑就從門口折回來,慌裏慌張地小聲說:“家強啊,上大梁這景,隻要上午上不上,下午她就是想上也找不齊人幹活了,你要是急的話,過了中午你鎖上門走行了。”
聽著農用三輪撲通撲通地掙紮著遠去了,萬家強更加感覺不對了,卻又不敢去想這不對到底在哪裏,整個的人,給焦慮得五內俱焚。
這時,聽見了院子這邊動靜的萬春燕踩著梯子出現在牆頭上,小心翼翼地說:“家強啊,你回來了?”
看著牆頭上一臉憔悴的萬春燕,萬家強點了點頭。
萬春燕一臉可憐相說家強,我聽你爸媽出去了,你就看在小時候姑媽疼了你一場的份上,讓我把這大梁上了吧。說著,眼淚刷刷就奔了下來,哭著說:“我這房本來是給大龍和小金蓋的,都起來一個月了,你媽就是不讓我上梁合蓋,讓人看盡了笑話……”
萬家強點點頭,說:“趁我爸媽不在,您趕緊的把梁上了,說真的,您就這麽敞著不合蓋,我媽就得一直和您沒完,她和您沒完,我們心裏也不踏實,那麽高的山牆,生怕她有個閃失,您……就抓抓緊把,如果人手不夠,我也過去幫一把。”
萬家強說的是真心話,對萬春燕把夾道占了去,雖然他也不滿,但再仔細想想,也沒什麽,不就一條夾道麽,再說了,他和萬家順都沒回鄉下的打算,還打算把父母接進城,這老房,就算不賣也是空著,就為條兩米不到的夾道,父親進了派出所,年過半百的母親每天在五六米高的山牆上過日子,多讓人提心吊膽!這事他還和季蘇說過,季蘇和他一樣,巴不得萬春燕趕緊的把大梁上了,給房子合上蓋,公婆總不能把人家的房頂給扒了吧?這樣呢,大家就都可以把心放回胸膛裏踏踏實實過日子了。
有了萬家強的承諾,萬春燕和老金一會功夫就把人找起齊了,不到一個小時,大梁就上好了,然後是上預製板,掛瓦,快到中午的時候,一棟嶄新的大瓦房就起來了。
2
老萬他們根本沒回老鮑娘家,而是在山上果園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鋤著草,老鮑說你躲得了一時你還能躲一輩子?
老萬歎氣,說:“實在張不開口啊。”
老鮑說:“知道張不開口你還把錢挪給了順!”
老萬說:“沒辦法,張不開口也得挪,就是家強跟我翻了臉我也得挪。”
老鮑哼了一聲:“打小你就偏著家順,家強不和你急那是家強厚道,你可別拿家強的厚道當他憨。”
“放你娘的屁,我傻子啊我當家強憨?他憨他能考上名牌大學?別看他不是咱棉花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可他是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家順嘴甜我就偏向著他了?你還真把我當昏君了?”
見他火了,老鮑就不敢大聲說話了,可心有不甘,就嘴裏嘟噥著說你當你不是啊?
“是你娘個頭!我這是向弱不向強!咱家順在城裏,除了哥嫂,他認識誰?關鍵時候誰能拉他一把?沒人!他遇了個好機會,定金也交了,三萬塊啊,咱倆把命賣在果園裏,賣上十年能賣出三萬塊來還得老天給麵子,咱不幫他,這三萬就打水漂了!可咱家強呢?他在城裏,有同學有朋友,還有小季,小季有娘家,一大幫親戚家,他要真遇到難事過不去了,往哪伸伸手,都能找到支應,咱家順呢?除了他哥和咱倆這兩把老骨頭,他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咱不幫他誰幫他?”
老鮑不得不承認,老萬說得有道理,也明白老萬的招數損了點,把萬家強的錢挪給萬家順,這是生生逼著萬家強出去借錢,可萬家強有多要強,她不是不曉得,當初他和季蘇打算結婚的時候,還沒房子,季蘇他爸說家裏房子多,就剩他老兩口也住不過來,讓他倆把婚結在家裏行了,當時老鮑心裏那個不是滋味啊,但也不好說什麽,畢竟親家也是一片好心,可就因為這,萬家強愣是冒著和季蘇分手的危險,提出了再等兩年,等他買上房再結婚,好在季蘇體諒他,就依了,直到兩人齊心協力買了一套一居室才把婚結了。當父親的,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兒子什麽脾性,還使這招逼他出去借錢,兒子心裏,還不知得多難受呢。想想等著用錢的萬家強在家裏等得著急上火,她和老萬又躲在山上有家不敢回,老鮑就想坐地上嚎啕一場,就抹著眼淚說錢到底是個啥東西哦,你瞧瞧它把人給逼的。
老萬眼也不抬地說:“錢就是吊在窮人眼前的鍘刀,一不小心,就削你一層臉皮。”
老鮑說說咱總不能在山上躲一輩子吧。
老萬說,躲不了一輩子,咱家強城裏事多,在家待不住,他估摸著,過了晌午還等不著人他就回城了。
沒吃中午飯,下午三點多,老萬餓得胸貼著後脊梁了,估摸著萬家強應該走了,就和老鮑下山回了家。
可萬家強沒走。因為拿不到錢的萬家強不知該怎麽和季蘇交代。老鮑還發現萬春燕不僅上好了大梁還掛整齊了瓦,大老遠看著萬家強的車和萬春燕家紅彤彤的瓦房頂,她一拍大腿,就嚎啕上了。
老萬也看見了。但他的心情和老鮑還是不一樣的,對萬春燕不僅上了梁還掛了瓦,他心裏,是暗暗高興的,畢竟,不管怎麽鬧,萬春燕都是他親手拉扯大的妹子,他是妹子摔一個跟頭自己的心尖都會疼好幾天的親大哥,這陣子萬春燕因為沒法上梁而愁眉苦臉,也趁他上山幹活的時候偷偷求過他,服過軟,發自內心的,老萬也想給她個台階下的,可老鮑不幹,說除非萬春燕把訛的那三千塊錢給退回來,在全村老少跟前給她陪禮道歉。
萬春燕蓋房蓋得手頭緊巴巴的,錢到手沒幾天就派了用場,哪兒還有的退?隻好,就這麽僵著了。所以,老萬也愁著呢,愁老鮑和萬春燕到底要僵到啥時候才收場,這下好!
不僅打破了讓他撓頭的僵局,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和萬家強發火,把他轟走!因為他做事不力,讓他親媽在山牆上白曬了一個多月的人幹!到底還是讓萬春燕把新放合上蓋了!這不分明就是胳膊肘往外拐麽?
所以,一下農用車,他就先發製人了,背著手大步進家,扯著嗓子喊著萬家強的名字,說:“你眼長腳後跟上去了!”
萬家強很平靜,說爸,我眼在腦袋上好好的,剛才我還去姑媽家幫忙了。
老萬想把生氣表演得再厲害一些,揚手就想給萬家強一巴掌,可手揚起來了,卻落不下去,覺得自己這爹當得很混,幹了對不起孩子的事,居然還有臉打孩子?最後,這一巴掌在去往萬加強的路上就改了方向,扇在了自己臉上。啥也沒說,背著手回屋了,一進屋,眼淚刷地就滾了下來,覺得對不起孩子,因為他看見萬家強的眼都紅了,想來,這錢把孩子憋得不輕。
老萬一巴掌雖然扇在自己臉上,把萬家強扇愣了,他追進屋,說:“爸,您就我姑媽這麽一個親人,別鬧了,再說了,我也不願意我媽每天都往山牆上爬,那麽高,多危險。”
老萬就是那種內心軟得和棉花似的了,嘴巴還硬得能拿來當鐵打,就瞪了萬家強一眼:“用不著你來教訓我!”
萬家強低下了頭,說:“爸。”
老萬沒看他也沒應。
萬家強說:“爸,在家等了這大半天,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給您匯回來的那五萬塊錢呢?”
終於還是來了。
老萬遲疑了片刻理直氣壯地說我給花了。
萬家強一驚:“爸,您幹什麽能一下子花了五萬塊錢?”
老萬想了想,說我給家順了。見萬家強錯愕,接著又追了一句:“家順不知道這錢是你的。”然後就把萬家順回來借錢的事說了一遍,說:“除了你,沒人幫得上家順,咱能眼睜睜看著他三萬塊錢打了水漂?”
萬家強就覺得胸口冷冷的硬硬的,他按捺著憤怒說爸,您想借給家順也行,可那是我的錢,您怎麽著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啊。
老萬一梗脖子:“商量啥?我是你爹,我說了算!我把你們生出來的時候,我跟誰商量了?我連你媽都不商量,老子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想幹啥就幹啥!”
老萬擺出一副老子就是不講理了,看你能把我怎麽著的嘴臉。萬家強就知道,完了,再往下說,隻能是吵起來。就拿起手包,說:“爸,我不跟您吵,真理永遠在您手裏握著,我是您生的,想刮想殺您說了算!”說完就往外走。
老萬心裏不是滋味,可嘴上的輸還不能認,大步追到院子裏,情急之下吆喝道:“咋,你咋?你有本事了,還跟老子耍起態度來了?!”
萬家強邊往外走邊說:“爸,我不說了嘛,我是您生的,想咋整您說了算,您說讓我寄五萬塊給您壯門麵我就得麻溜地給您寄,您說把這五萬挪給萬家順了,我就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您還想讓我怎麽著?讓我跪下來,給您磕頭,謝謝您,說爸,您做得真對啊,您真是英明啊,我裝修房子沒錢我出去借,堅決不怪您,行了吧?!”萬家強邊說邊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萬春燕在院子裏聽到了老萬爺倆的吵架,心想,我還真當萬家強有錢一把就孝敬了你五萬呢,搞了半天是演戲給大家夥看呐,這可真是打腫了兒子的臉,充老子的胖子,也覺得萬家強不容易,從上大學開始就自己勤工儉學,沒跟家裏要一分錢,別人家兒子談戀愛娶媳婦,哪個不得扒老子一層皮?萬家強也沒有,買房子娶季蘇,一分錢沒跟爹娘要,還把萬家順兩口子給拉把進了城,這孩子容易嗎?老萬還衝人家吆喝。萬春燕決定,她這做姑媽的,得給侄子送點溫暖,就從灶房裏拎出一籃子下午剛從菜園裏摘的新鮮西紅柿和黃瓜,跑出去就往萬家強後備箱裏塞,說新摘的,沒打農藥不施化肥的,讓萬家強拿回去給美芽吃。
本來,老鮑也覺得對不起萬家強,老萬和兒子吵吵的時候就一聲沒吭,可沒想到萬春燕趁這時候跑到兒子跟前賣好,就火了,掀開後備箱把把西紅柿什麽的給扔了出來。
萬家強從後視鏡裏看這一幕,隻覺得疲憊,深深的疲憊淹沒了他,他發動了車子,把兩個怒目相向的親人,遠遠地拋在在了家鄉的街上。
他真的無能為力,他真的管不了。除了逃走,他還能怎麽樣呢?
3
車到青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期間,季蘇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問情況怎麽樣,他說還好,父母回姥姥家了,等他們回來就可以了……
現在季蘇又來電話了,他隻能怔怔地望著手機。響個不停的手機。卻不敢接,後來,車過二手車市場時,他停下了,踟躇了半天,慢慢把車開了進去,他寧肯把車子賣了也不想去借錢,在上一次因為沒錢給工人發工資,而被工人堵在辦公室回不了家,當著他和工人的麵,季蘇流著眼淚打電話求爺爺告奶奶地借錢給工人發工資時,他就在心裏發過誓,以後哪怕是因為沒錢被人拿刀劈了,他都不會再讓季蘇出去借一分錢了。
這輛國產車他才開了三年,收二手車的隻肯給5萬5,他說六萬,少了一分都不行,最後,成交,他把現金裝在包裏,到家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了,飯也擺好了,季蘇邊給他盛湯邊問錢拿回來了沒,他說在包裏。季蘇飯也顧不上吃,就去看他的包,見是6捆,還很意外,笑嘻嘻地問怎麽是6萬?萬家強低著頭吃飯,假裝沒聽見。季蘇就自說自話地說是不是咱爸媽為了慶祝咱買了新房,讚助了一萬裝修費啊?
萬家強笑笑,說吃飯吧。
季蘇覺得他情緒不高,以為他是被父母給感動的呢,萬家強就這樣,每當公婆為他幹點啥,他就會覺得又欠了父母一大筆,就會感動,他一感動,心就會哽咽,就會現在這副德行。
季蘇邊吃飯邊說,吃完飯要回趟娘家。
“回去有事?”萬家強問。
季蘇嗯了一聲,說下午她媽給她電話了,說她爸這幾天老是胸悶,讓他去醫院也不去,讓季蘇抽空回家勸勸他。
萬家強說咱爸有心髒病,胸悶可不好。說著就加快了往嘴裏扒拉飯菜的速度,吃完了,起身,先去把錢放起來,又洗了把臉,等季蘇娘倆吃完了,一起下樓。
到了樓下,季蘇習慣性地往他停車的地方去,萬家強拉了她一下,說這邊,季蘇說你車不停那邊嗎?萬家強說我們打車過去吧。
季蘇一愣:“咱家有車幹嘛要打車?”
萬家強不說話,抱著美芽快步走到街邊,伸著胳膊攔出租車,季蘇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不對頭,三步兩步走過去,晃了他胳膊一下:“家強,怎麽回事?”
萬家強嗯啊地敷衍她:“什麽怎麽回事?”
“車,咱家車呢?”
一輛出租車停在腳邊,萬家強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置,以前,他們也有打車的時候,萬家強從來不坐副駕駛座,都是和她一起坐後排,一路說笑,可見,他心裏藏著事,是在故意躲著她!季蘇上了車,用刀子一樣的目光,冷冷地掃射著萬家強的後腦勺。
司機問去哪,萬家強說金口路。邊說邊偷偷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季蘇,和季蘇的目光正好碰了著正著,頓時就覺得心上,咣地一下,好像有大錘砸在石頭上,震得他的心麻麻的。就傻傻地笑了一下。
季蘇說萬家強,咱家車呢?
萬家強好像沒聽見一樣,跟司機說師傅,我告訴你一條近道,你從登州路啤酒街,直接上大學路,走東方飯店門口……
季蘇說萬家強!
萬家強回頭,衝她笑笑:“這位美女,我在你跟前呢,你怎麽喊起來沒完了?”
季蘇說:“咱家車呢?”
萬家強說:“能不能先不說這話題?”
季蘇斬釘截鐵:“不能!”
萬家強:“那……等下車再說,成不?”
季蘇:“不成!”
萬家強:“哎,美女,你今天怎麽就這麽強呢?差這十分八分鍾了?”
聽他這麽說,季蘇就知道,毀了,今兒這一天,萬家強不知幹了多少能氣炸了她肺的事:“萬家強,你別叫我美女,我告訴你,你一叫我美女我就心驚肉跳,你第一次叫我美女,是為了告訴我你爸媽供你上學不容易,咱倆的婚,就不訂了,第二次叫我美女,是因為你沒房又不願住我家,決定推遲兩年等買上房子再辦婚禮,第三次你叫我美女,是你弟弟領著老婆投奔到咱家門口了……你說,這一次,你又打算怎麽算計我?”
萬家強咽了口唾沫,艱難說下車說。
司機用餘光看了看萬家強,說夥計,運氣不錯啊。
萬家強忙嬉皮笑臉地接住:“可不,娶了這麽好的媳婦,美得我天天夜裏在夢中笑醒。”
因為憤怒,季蘇就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堅硬成了冰天雪地裏的一塊鐵板。
4
季蘇搶一樣噔噔走在前麵,萬家強抱著美芽一路小跑,邊跑邊跟美芽說快板似地唱:“我們是獵人,我們是獵人!”故意唱得聲音高高的,讓季蘇聽見,接下來就是:我們是獵人,每天都勤勤懇懇,隻為捉住你這個美人。歌詞是萬家強自己杜撰的,曲調套用的是好多年前一則殺蟲劑的廣告歌《我們是害蟲》,曲調鏗鏘而又滑稽。
萬家強最受不了的就是季蘇生了氣扭頭就走不說話,咳,有事說事,不說話賭什麽悶氣嘛,賭悶氣又解決不了問題。這話,在不生氣的時候,他也和季蘇說過,季蘇就說不生悶氣我幹嘛?和你吵,你是對手嗎?萬家強想了想,確實,吵架自己確實不是當老師的季蘇的對手。季蘇就用眼神笑他,說和你對吵,看你又傻又笨地張半天嘴吐不出一句囫圇話我更生氣。萬家強就說這不充分證明我理屈詞窮嗎,你生什麽氣?季蘇就喊我生氣自己的眼光行了吧?萬家強就知道,再說下去,就是她生氣自己看走了眼,找了他這麽個嘴巴比心眼還笨拙的蠢家夥了,每一次,話說到這裏,就刹車了,小兩口恩恩愛愛地滾在一起,季蘇也說過,萬家強的這傻,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傻到這份上的,說白了,就是善良過分透出幾分傻來。
這一次又是,她也知道,公婆之所以能把萬家強逼到賣車的份上,也是吃準了他的這份厚道。
如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她一定會大力誇獎萬家強的善良厚道,可偏偏的,她是局內人,公婆和萬家強的所作所為,說難聽點,是狼狽為奸地侵犯她的利益,雖然萬家強是被動,可再被動他也配合了不是?
季蘇眼淚刷刷往下滾,這要以往,如果矛盾鬧得不算厲害,隻要萬家強把美芽扛在肩上一唱我們是獵人我們是獵人,不管多生氣,她都會笑了,可今天不行。聽萬家強在身後一路小跑地唱我們是獵人我們是獵人,她不僅沒笑的念頭,甚至想猛地轉過身去,淚流滿麵地衝萬家強大喊大叫一頓,以泄心頭之恨。
可是,不行,父親病了,她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和萬家強吵。
季蘇自認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雖然生活龐大而現實,足以用冗長的瑣碎把愛情扼殺於無形中,可她和萬家強,還真沒因為生活的瑣碎起過爭執。在她的記憶裏,他們爭執的來源,大都是來自彼此身後的那個家。
如果說萬家強那個家帶給她的是無窮盡的煩惱和憤怒,那麽娘家帶給她的就是永遠都無法向人啟齒的鬱悶。
因為曾經的進城保姆身份,母親老蘇在季教授和季藍麵前,總有一副怎麽都改不掉的奴才相,每時每刻都在兢兢業業地扮演著老媽子,為了賺個賢良溫暖好後媽的口碑,她對季藍的好,是無所不包容,對季蘇嚴苛到了挑刺的程度,季蘇氣不過,就質問她,媽你到底和我近還是和季藍近?
老蘇會不以為然地看她一眼,用義正詞嚴的腔調說我向理不向人。
每每聽她這麽說,簡直了,季蘇氣急敗壞,說媽,您是我親姑媽!我親爸是您親弟弟!
老蘇就翻一個白眼,用一聲不吭對抗她,不屑得很,好像在說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麽?
季蘇就明白了,哪怕她舉辦一個萬人論證大會也沒用,老蘇都會以大義滅親的姿態,站到季藍那邊去,生成沒娘的孩子是苦蟲,她不疼誰疼?盡管每當她這麽說的時候,季藍都是一臉不屑的嫌惡,但這一點也不防礙老蘇把好後媽這個角色任勞任怨地扮演到底。
季蘇被母親丟在季家時,已經記事了,也知道老蘇不是她親媽,就一直延續著小的時候的稱呼,喊她姑媽,後來季教授給她落上了戶,讓她別喊自己喊姑父了,要喊爸爸,為這,季藍氣得哭了好幾天,連飯都不吃。可把老蘇嚇壞了,趁季教授不在,嚇唬季蘇,讓她以後不許喊季教授爸爸,哪怕季教授讓喊也不行,季蘇嚇得含著滿眼的淚答應了,季藍這才開始吃飯。可季教授不幹,仿佛看穿了老蘇和季藍的小把戲,在飯桌上當著大家的麵說季蘇你以後要不喊我爸爸我就不喜歡你了,而且不吃飯。
季藍不吃飯老蘇害怕,季教授不吃飯老蘇就更是要膽戰心驚了,因為在她的世界裏,季教授就是她的天啊。
所以,她哭著求季藍,就讓季蘇喊季教授爸爸吧,但她絕對不允許她喊自己媽。
才8歲的季藍,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沒吭聲,好像在說季蘇喊她什麽關她屁事。
要不是季教授發了一頓火,到現在季蘇還得喊她姑媽呢。當季教授知道了季蘇屢教不改地喊老蘇姑媽是老蘇的主意,勃然大怒,把筷子一摔,連飯都不吃了,拿手指點著桌子沿兒說她喊我爸爸喊你姑媽,讓不了解情況的人聽了,這算怎麽回事?!
老蘇這才妥協了,不敢再用讓季蘇喊她姑媽這一招去討好季藍了。隻是每當季教授那邊的親戚來了,她總是下意識地讓季蘇躲到房間裏去,走親戚家,也會找盡借口不帶季蘇,好像季蘇不是變成了她養女的侄女,而是她自身帶來的一塊難以擦洗的汙垢,讓她羞於示人,以至於要千方百計地藏匿起來。
這些,季蘇心裏都很清楚的,也很難受,這也是大學畢業後她急著結婚的原因所在,想逃開這個讓她尷尬而心冷的家,可萬家強偏偏又因為要強,一定要買上房再結婚,這讓她悲憤而痛苦,甚至因此懷疑過萬家強的愛。
還好,仿佛也是老天憫她,萬家強奮鬥了兩年,終於買上了房,雖然不大,但也是家了。有了自己的家之後,再回頭張望各路的親戚,季蘇就覺得,有些親戚,就像蚊子叮起來的一個包,雖然肉是自己身上的肉,卻又疼又癢地讓人不舒服到了恨不能先剔之而後快,隻是,下不了手而已……
結婚後,老蘇似乎對她好些了,尤其是有了美芽之後,經常不打招呼地就來了,拎著大包小包的吃的,坐在美芽床邊,看著她發愣,有一次,季蘇去衛生間給美芽洗衣服去了,出來的時候看見老蘇飛快地親著美芽的額頭和小臉蛋,一邊親一邊留意著門口的樣子,讓她心一酸,一下子明白了這些年來,老蘇之所以冷待自己,也是有苦衷的,就在心裏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