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很多年前,季蘇還是個紮著兩條朝天椒辮子的鄉下小姑娘,被母親硬生生丟在了青島的姑媽家門口。

那會,村裏人都說她的姑媽——還不是老蘇的小蘇混好了,因為她嫁給了大學教授啊,當然,那會的季教授還隻是一所高校的普通講師而已,但在鄉下人心目中,隻要是在大學裏教書的,就是教授,可小蘇不過小保姆而已,小保姆嫁給了男主人,在鄉下人看來不亞於一步登天地嫁給了縣長。

於當時的鄉下人而言,在這世界上,他們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官,最大的,也就是縣長了。至於省長,國家主席什麽的,都高高在上得飄飄渺渺的,像傳說裏的老天爺那麽遠,那麽模糊。

他們眼裏的縣長到底有多大,這得打個比喻說,比如說村長就夠橫的了,見人脖子挺老高老直,眼瞪老大,不可一世的樣子能把人嚇得腦袋往脖腔子裏縮,可等他見著縣長,也變成了這德行,冬天的雞一樣,縮著脖子,遲遲疑疑地顫著腳。於是,鄉下人就覺得,縣長官好大,土皇帝一樣的好生威武著來。

他們覺得季蘇的姑媽嫁給大學教授不亞於灶下婢突然升格成縣長太太,還明媒正娶的。一時間,在季蘇的老家,群言沸騰,說什麽的都有。

因為季蘇的姑媽去青島當保姆的時候,季教授還是有媳婦的,兩口子還生了一個叫季藍的女兒,他們隻所以請季蘇的姑媽去做保姆,是因為季教授的媳婦上下山下鄉那會住在季蘇的爺爺奶奶家,季蘇的爺爺奶奶對她照應得好,季教授媳婦也是個曉得感恩的人,等她回城結婚有了孩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季蘇的姑媽弄進城。本想讓她先帶兩年小孩,等她熟悉了城市生活,孩子也大了,就找份工作,想辦法把戶口遷進城,再不用回鄉下過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

計劃得挺好,季蘇的爺爺奶奶也滿心感激,愈發覺得人生在世,多想著對別人好,就是為自己積德。季蘇姑媽的美好未來,就是活生生例子麽。

可沒成想,季教授媳婦病了,還挺重的,在**躺了一年多,人就沒了,臨終前抓著季蘇姑媽的手,苦苦哀求,說季教授生活能力差,人又年輕,她走了,他另娶是必然的,既然娶誰都是娶,她希望他能娶季蘇姑媽,因為幾年相處下來,她覺得季蘇姑媽沒文化,但人善良厚道,隻要做後媽的是她,季藍就受不著委屈。

當時季蘇姑媽又羞又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後來季教授媳婦又把季教授叫來,問他喜不喜歡季蘇姑媽,季教授讓她問得雲裏霧裏的,就反問怎麽了?他覺得小蘇這個人挺厚道的,人也勤快。

季教授他媳婦說這就是了,然後說你答應我,將來一定要給季藍找後媽的話,就找小蘇。對,季蘇的姑媽姓蘇,大家都喊她小蘇小蘇的,時間長了,小蘇就成了她的名字。

季教授讓媳婦別瞎說,都快翻臉了的樣子。可媳婦逼著他一定要答應她,不然就不吃飯不睡覺。

也算權宜之計吧,季教授就答應了。心裏碎碎的。

沒多久,季教授媳婦就真走了,那會季藍才5歲。雖然季教授媳婦之前有了囑托,可她走以後,誰也沒提,就好像沒這檔事了一樣,又孤男寡女的,還在一個屋簷下住著,難免有人說閑話,季蘇姑媽就要回老家,季教授覺得也是,自己一個三十剛出頭的男人,媳婦沒了,家裏還住著一年輕的保姆姑娘,讓外人看了,怕是會浮想聯翩,就應了。

就這樣,老蘇回了老家,大概半年吧,有天她正在家納鞋底,聽見門響,往外一看,是季教授領著季藍。

天呐,哪兒還是什麽季教授啊,胡子拉碴,一臉潦倒相,爺倆身上的衣服也髒乎乎的,就心疼得要命。忙招呼爺倆坐了,她去菜園子裏把兄長——也就是季蘇的親爸招呼回來,又忙著泡茶,燒飯。

一見她季蘇親爸回來,季教授一個躬就鞠在那兒了,說今兒他來,是給自己提親的。說不是他不正經,是家裏離了小蘇實在轉不開。

這話不用他說,看看爺倆的模樣就行了。

季蘇親爸就問季蘇姑媽,季蘇姑媽的臉漲紅得像深秋的蘋果掛在樹梢上。

就這樣,季蘇姑媽跟季教授回青島了,成了他媳婦。

季蘇姑媽成了季教授的媳婦以後,外麵有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有人說其實季教授的媳婦還活著的時候,他倆就好了,風把這些話吹到季蘇姑媽耳朵裏,她就哭,鬧著要和季教授離婚,季教授說人嘴兩張皮,想說什麽,是個人權利,知不知道?不管別人怎麽說,日子都是你自己的,你永遠是你知道的那個自己,別人說的那個你,是別人杜撰的你,不是真實的你,你幹嘛要搬過來往自己身上套?

季蘇姑媽覺得也對,風再把不中聽的刮進耳朵,就當聽不見了。

大概這樣過了兩年,有天晚上,聽見門響,季蘇姑媽去開,就見娘家侄女小喜咬著一根手指站在門口,用怯生生的眼神看著她,說姑媽,我娘讓我來找你。

對,小喜就是季蘇,那會她還叫蘇小喜,隻有五歲。

季蘇姑媽忙把她攬進懷裏,說你媽呢?

小喜說我娘跟木匠走了。

既然說到這裏了,為了方便大夥看明白,我簡單交代一下小喜也就是季蘇的生身父母的情況。小喜在家是老二,上麵有個比她大三歲的姐姐,打小聾啞。小喜父母在這孩子身上費盡了心,帶著天南海北地去看過了,醫生說得配人工耳蝸,不然這孩子得聾啞一輩子。所以,小喜他爹一到農閑就上山打石頭,攢錢給小喜姐姐按耳蝸,可去年秋天,碰上一啞炮,把命炸丟了,小喜娘一個人帶倆姑娘難得很,就想改嫁,不知誰給介紹了一個外鄉木匠,可人家說了,自己家裏還有倆兒,這麽多孩子養活不起,小喜娘要想跟他,就隻能帶一個孩子,小喜娘盼嫁心切,就這麽著,把小喜往城裏小姑子門口一丟,人就不見了。

小喜的到來,讓老蘇就像捧了個刺蝟,不知怎麽著好了。小喜也整天哭著要找娘。沒轍,她和季教授回了兩趟鄉下老家,可村裏人隻曉得小喜娘帶著小喜姐姐跟一個外鄉木匠走了,具體去了哪兒,沒人說得清楚。

就這樣,小喜成了娘甩在姑媽家的包袱。

老蘇挺為難的,為了對得起季藍媽的囑托,也為了讓自己一心一意對季藍好,她已經做好打算了,這輩子不要自己的孩子,可小喜又被甩到她手裏了,怎麽辦?

她和季教授說要不我帶她回老家吧,別讓人說三道四的。

那會已經有謠言說,什麽娘家侄女?那是季教授和小保姆生的孩子,當年季藍媽還活著,就藏在娘家了,現在小保姆扶正了,把孩子從鄉下接回來了……把季蘇姑媽氣得眼淚滔滔,恨不能把小喜抓過來打一頓,嗯,真打,可嫩生生的小喜,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就像掉在灰窩裏的豆腐,讓她有了打不得吹不得的懊惱。

2

季藍很討厭小喜,覺得她搶了爸爸的好。以前,爸爸下班進門,就會拉著她的手,讓她講這一天的開心事,可自從小喜來了,爸爸進門,會先摸摸小喜的頭發,問她今天有沒有哭鼻子,如果沒有,就獎一根棒棒糖,雖然棒棒糖季藍也有份,但她還是鬱悶。

原本,爸爸是她自己的呀,爸爸的好,也是給她自己的。自從來了小喜,爸爸的好,就像一塊蛋糕,被人切走了一大半。最可惡的是,在街上,總會有人眉眼叵測地說小藍啊,我怎麽覺得你和那個小喜妹妹長得挺像呢?八歲的季藍已經朦朧地懂一點大人的事了,就哭著回家問小喜是不是爸爸和小蘇阿姨的野種。

是的,季藍怎麽也不肯喊老蘇喊媽媽,說她媽媽已經死了,小蘇阿姨就是小蘇阿姨嘛,怎麽會變成媽媽?

老蘇讓她問得給僵在那兒了,脹紅著臉,要哭。季教授也生氣,但氣了一會就不氣了,跟季藍說,對,誰再這麽問,你就說我爸說了,你們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

可季藍不願意,她知道野種不是個好詞,就覺得紮著兩條朝天椒辮子的小喜可惡極了,簡直是壞人故意抹到她家臉上的臭粑粑。所以,沒人看見的時候,她就挖她一眼,瞪她一眼,還不許她叫她叫姐姐。

可小喜總是忘,人前人後地黏著她喊姐姐。季藍就翻白眼說我才不是小鄉巴佬的姐姐呢!

小喜就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不敢說話。

再後來,季教授領著小喜去了幾趟民政局又去了幾趟派出所,她的戶口,就落下了。季教授給她取名叫季蘇,說隨他姓季,蘇呢,是她原來的姓,就當是個紀念吧。

於是,小喜就成了季蘇。

季蘇和季藍年齡相差不到三歲,按說,應該是很好的玩伴才對,卻不是。季藍瞧不上土裏土氣的季蘇,盡管進城半年之後,小季蘇的皮膚已經從粗糙的黑黝黝變得白裏透紅,看上去可愛極了,可在季藍心目中,不管她穿得花裙子有多漂亮,皮膚有多麽的白皙,她永遠都是那個骨子裏流淌著笨拙血液的鄉下妞,而且這個鄉下妞處處扮可愛,把爸爸的愛,一大把一大把地從她手裏搶走了。

至於保姆小蘇,是的,直到多年以後,隻要想起小蘇或者後來老了的老蘇,季藍心裏就會下意識地蹦出倆字:保姆。

所以,那聲媽,無論如何她也喊不出來,小時候覺得不應該喊,大了之後是覺得老蘇不配。當然,認為老蘇不配,隻能在心裏悄悄想一下,不說到麵上,也算是文明的慈悲吧。打人還不打臉呢,不是麽?盡管自打來了季蘇,老蘇對她更好了,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先由著她來,不許季蘇搶。可季藍覺得,這都是裝的,是做戲給她爸爸看。當然,季藍小小孩子家的,並不懂得做不做戲、討不討好誰,都是她姨媽說的。季藍從不懷疑姨媽的話是假的,因為姥姥曾經說過,要不是老蘇,姨媽會變成她的媽媽,但她的爸爸好像鬼迷了心竅一樣地不願意。

等季藍長大了,才漸漸明白,姨媽是喜歡過她爸爸的。

姨媽既有文化又有修養,比老蘇好一萬倍,可爸爸為什麽寧肯要一個沒文化的鄉下保姆也不要姨媽呢?季藍百思不得其解,結婚以後問她的丈夫朱天明,朱天明認真地想了想,那是因為你爸對老蘇有感情了。

季藍覺得也是,除此之外,沒其他好解釋的。還有一種令人齒寒的可能就是,母親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就已眉來眼去甚至暗渡陳倉了。季藍經常這麽想,覺得老蘇邪惡,父親很虛偽,而季蘇就是衍生在那段邪惡感情上的醜陋寄生體。當然,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她不再懷疑季蘇是母親還活著的時候父親和鄉下小保姆孽緣的衍生品,因為從記事起,除了過春節,老蘇都在他們家待著,根本沒有把她父親的孩子生到鄉下寄養的時間和空間,但這照樣無法增加她對季蘇的好感。有時候,季藍也會反思,對季蘇的那些反感,其實是一種身份優越感的體現,這種優越感類似地域歧視,她自覺出身名門,血統高貴,而季蘇,不過是厚著臉皮擠進來的冒牌貨,所以,那種發自內心的鄙視,不自覺地就油然而生了。

也是因為季藍沒來由的鄙視,季蘇打小就覺得自己很窮,這種窮,隻和感情有關,無關物質。比如,季藍有姥姥、姨媽、舅舅舅媽等很多親戚,在他們跟前,季藍不管是撒嬌還是耍脾氣,他們都嬌寵不改,可她不行,連跟著季藍喊聲姥姥姨媽舅舅都不可以。事後,季藍會一本正經地警告她,這些親戚,都是她一個人的,沒她的份,她就是跟著叫了他們也不親她、還會在心裏鄙視她。

季蘇就哭,問她的姥姥老爺舅舅舅媽阿姨在哪兒。老蘇就告訴她,他們早就沒了。

是的,老蘇說的沒錯,她是和季教授結婚才落戶在青島的,因為沒有工作,她在這座城市不僅沒親戚,連朋友都沒有;季教授是大學畢業分配在青島的,也沒親戚在這座城市。

很多時候,季蘇覺得青島這座城市對她來說,是親情的荒漠。是的,雖然老蘇是她的親姑媽,可是,為了當個好後媽,凡事站在季藍那邊,好像她這個親侄女才是和諧世界的破壞神,這讓她難過極了,難過得她常常想,將來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家在青島的,這樣,她也就有很多親戚走了。

可事實卻是另一種樣子,她嫁的萬家強,還是外地的,雖然離青島才不到一百公裏,可在感覺上,還是外地人。

當季藍聽說萬家強還是外地農村的時,雖沒說什麽,卻用冷淡淡的笑表明了內心的鄙夷:果真是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了個鱉親家。

這些,季蘇都沒當事,那會兒,她的心,有多豪邁啊,仿佛一個僅屬於她的親情帝國,正在隨著愛情的茁壯成長而建立……

可事實證明,她過於樂觀地估計了形勢,親戚既不想她想象得那麽簡單,親情也不像她以為的那麽醇美濃鬱,單是萬家強的一個弟弟,就把她攪得頭昏腦脹,日子也過亂了套。

還沒結婚呢,萬家強的弟弟——萬家順就殺到門上了,說把女孩子的肚子睡大了。

按說,在鄉下奉子成婚也沒多見不得人,可萬家順女朋友的父母,卻仗著閨女肚子裏的孩子,張開了獅子大口,把彩禮要得高高的,要是萬家順敢說半個不字,他們就把閨女押到鎮衛生院流產,另許婆家。萬家強一個當哥哥的,怎麽能眼睜睜看著親弟弟痛哭流涕卻袖手不管?於是他們婚禮取消,省下錢給萬家順拿了彩禮。原以為給萬家順拿上彩禮結了婚他們就能安生過日子,誰知孩子剛生下來呢,兩口子就說在老家看不到出路,連和他們商量都沒商量就浩浩****進城了,在他家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裏,大有安營紮寨的架勢,那會她和萬家強剛剛新婚燕爾啊,正恨不能連班也不上整天膩在一起的時候,可不成,不管星期幾,她都得早早起來燒一家四口的早飯,下班大包小包地拎著菜,進家就紮進廚房,倒不是她有多賢惠,而是萬家順的老婆陳玉華像隻肥胖的土豆一樣,窩在客廳沙發上,沒完沒了地看各種各樣的肥皂劇,萬家順則在臥室裏霸占了萬家強的電腦玩遊戲,房子原本就小,僅有的兩間屋裏,一個大呼小叫地看電視劇一個槍炮轟鳴地玩遊戲,不去廚房,季蘇連個坐下來安靜喘口氣的地方都沒有。

隨著萬家順兩口子的到來,他們不僅沒了二人世界的私密空間,連夜裏親熱都跟做賊似的,實在撐不下去了,季蘇就打電話跟公婆訴苦。公婆居然一口一個老嫂比母老嫂比母地請她繼續賢良下去。

季蘇就知道,完了,就像老家的母雞刨食都曉得找軟土刨一樣,她被婆家當軟土刨了。

鬱悶的時候,她和萬家強說,以後你弟弟兩口子再哭窮鬧活不下去了,我們就裝聽不見。萬家強不說話,其一知道她做不到,其二萬家順是他親弟弟,他是當哥的,就得多罩護著他點,每次回家,父母都這麽叮囑,雖然叮囑得他也有點煩,但撒手不管,任憑萬家順兩口子在城裏苦也好糟也罷地漂泊,他還是做不到的。

譬如,萬家順的兒子老虎要上幼兒園了,因為沒戶口,進不了公立幼兒園,他就要好聲好氣得討好季蘇,因為她是當老師的,相關的人認識得總歸比他多,請她托托人,把老虎送進公立幼兒園;譬如萬家順說哥,下個月我要交房租了,手頭有點緊,不等他開口借,萬家強就會手賤地去銀行提錢給他;萬家順說手機壞了,問他有沒有淘汰不用的舊手機,哪怕新手機才買了了幾個月,他也會再去買個新的,把正在用著的那個所謂舊手機淘汰給萬家順……總之,自從萬家順兩口子進城,大事小情,就沒斷下來過。需要季蘇插手,也瞞不過去的,他跟季蘇說;不需要季蘇插手就能辦得了,也瞞得住的,索性不讓季蘇知道,而萬家順好像能讀得透他的心,在什麽事是不是該瞞著季蘇上,總能和他達成高度的默契。也是這種默契,讓萬家強很不舒服,好像聯手把季蘇欺負了似的。可他和季蘇才是兩口子啊,事情怎麽就無聲無息地演變成這樣了呢?

他很苦惱。

好在,季蘇不知道。

所以,大多時候,麵對季蘇,萬家強是愧疚的,有些時候,他寧肯萬家順和他的關係就像季藍和季蘇似的。

季蘇和季藍基本不來往,在娘家碰上了,也就點頭笑一下,有時連寒暄都省了,各自兩相自在。當然,萬家強也會覺得別扭,覺得姐妹之間這樣,莫說不像親戚,連熟悉一些的街坊四鄰也不如。就和季蘇說,季蘇無所謂,說季藍對她冷淡慣了,她也懶得主動熱情,好像要巴結她似的,莫說她沒什麽好巴結的,就算她有可巴結之處,她也犯不著拿熱臉硬往冷屁股上貼。這樣也好,兩相清爽。

當然,這隻是他們自己的想法,萬家強的父親老萬,可不是這麽想的。鄉下人沒幾個有文化的,見識有短,就難免小氣,心眼窄,為一棵蔥一把草鬧得紅眼相向的弟兄們不在少數,像萬家強和萬家順這樣,從沒為家財紅過臉的弟兄還是少見的。所以,萬家強和弟弟從沒紅過臉,這讓老萬很驕傲。逢年過節的,萬家強和萬家順回去了,季蘇和陳玉華在廚房裏和婆婆一起忙活,老萬就會絮叨,妯娌們相處好了,比兄弟們相處好了還讓他高興。因為女人心眼小,私心重,又愛攀比,兒媳婦不管做得好不好,都想在公婆和外人那兒落聲好、掐個尖,有好的,就必然有孬的,妯娌之間,就極容易把對方當了對手,落個好媳婦名頭的對手,分家產的對手……看對方就會有好些不入眼,鄉下娘們,一不入眼了,嘴上就會嘟噥出聲來,這一出聲,落進對方耳朵裏,就是戰爭,所以,兩個兒子各自成家立業之後,妯娌倆還能和和氣氣地圍著麵板包餃子,是老萬的一大驕傲,驕傲到了逢人就說,都恨不能趁兒媳婦在廚房忙活的時候,把街坊鄰居喊來圍觀了。讓他們看看,他們老萬家是什麽家風?啊,妯娌倆在廚房裏一個擀皮一個包餃子的忙活,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啊,不衝別的,就衝倆兒媳婦的和睦,他們老萬家想不發都難。

對,沒錯,老萬有著農民的膚淺虛榮,逢人喜歡吹兩句。

譬如,萬家順在青島就是個開出租車的,但老萬一定要說,用不上兩年,萬家順就開上自己的出租車了。蒼天!萬家順的老婆陳玉華就說爸,您知道一輛出租車加上運營手續得多少錢嗎?

老萬說多少?

陳玉華就豎起四跟手指擺劃了擺劃。

老萬說四萬?

陳玉華說加個零。

老萬就不語了,然後,默默然地替萬家順心酸了起來,四十萬啊,得攢多少年?他想都不敢往下想了,再和人吹,就轉了話題,吹萬家強。

在本意上,他是不想吹萬家強的。倒不是萬家強不值得他一吹,而是萬家強的優秀,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人家考上的是名牌大學,除了大一那年從家裏捎過學費,從大二到結婚買房辦企業,人家就沒朝爹娘討過一分錢,念大學的時候有獎學金再加上勤工儉學的錢,自己都花不了,逢年過節還能給老父親買酒買煙給老母親買件時髦外套。畢業了,分在外貿單位,談了個教授的閨女,從戀愛到結婚也沒花家裏一分錢。用老萬的話說,就他們家萬家強,都出息成這樣了,談戀愛還用自己花錢?哭著喊著要要嫁給他的姑娘一群一夥的,沒讓姑娘倒貼,就是他們老萬家厚道了。

所以,老萬他們覺得,萬家強娶了季蘇不見得是運氣好,季蘇嫁給萬家強才是十足的福氣。

既然她季蘇幸運地嫁成了,就得好好表現。老萬是這麽認為的、也是這麽跟鄉親們吹的,如果一定讓老萬說人生還有什麽缺憾的話,那就是這麽有出息的萬家強,季蘇居然給他生了個閨女,這恁大的家業,將來交給誰繼承?交給女婿?那豈不是便宜了外姓人家?

為這個,老萬歎了很多氣,甚至想過讓季蘇超生,可季蘇不幹,人家是年年評優秀的優秀教師,壓根就不想為老萬一個匪夷所思的心願,弄丟心愛的工作,再說萬家強也不想讓季蘇生了,第一個就是難產,看著媳婦在產**死去活來的,他心疼著呢。

老萬就覺得,現在的男人都是恁大的塊頭裏揣了顆婦人之仁的婆娘心,遂兩手一撒,不管這事了。

這讓萬家強兩口子長長地鬆了口氣。要不然,每次回老家,老萬都會像如假包換的諸葛亮一樣給他們出怎樣超生又讓季蘇不被開除公職的主意,他們要敢說點不同意見,老萬就把臉拉得跟門板似的,又長又硬,讓全家人都兜著滿肚子的小心翼翼,把萬家強和季蘇弄得挺尷尬,好生生的,就好像做了對不起這個家的事情。

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搖晃著過去,萬家順還在城裏替別人開出租車。因為國際大環境一般,萬家強的公司,既沒擴張,也沒縮水,去年還買了一套臨海大宅,在外貿企業紛紛關張倒閉的情況下,他能混成這樣,已是偌大的勝利了。

於是,還住著老房的老萬望著村裏此起彼伏的新房說,萬家強說了,再過幾年就把他和老鮑接到青島享福,老家這房,還花錢費力地折騰啥?除非他想翻蓋給老鼠和蜘蛛住!

村裏人說是啊,是這麽回事。

老萬這麽說,不是阿Q心理,而是認真這麽認為的,萬家強也認真地那麽表達過。

也有人嘴賤,故意逗老萬,說:“老萬,別吹了,家強上學結婚你沒出一分錢的力,人家能接你進城?”

老萬就一翻白眼說:“照你這麽說,我家順在家強身上出力了?”

把人堵得半天都上不來一句話。老萬就會得意地說:“他兄弟沒在他身上出一分錢的力,他都把他兄弟一家三口弄進城去了,好歹他還吃過我種的糧食吃過他媽的奶,你覺得他能撂下我們老兩口不管?”

一直把人逼得心服口服了,老萬才鼻子眼裏全是醉地望著滿村的新房說:“我家家強在城裏買間茅房的錢就能在咱棉花村蓋趟嶄新的大房!”

所以,棉花村的人說,如果萬家強在城裏買的臨海大房能裝上軲轆拉回來,老萬一定會開著他的破拖拉機去拉回來在棉花村敲鑼打鼓地轉上個十圈八圈的。

3

最近,老萬的日子過得很糟心,哪怕萬家強在電話裏和他說新房馬上就拿鑰匙了,還是提不起他的精氣神兒。

都是讓萬春燕鬧的。

萬春燕是誰?

不僅是老萬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還是老萬一手拉扯大的。因為他們的父母,在萬春燕七歲那年,前後腳地沒了,丟下才十四歲的老萬和七歲的萬春燕。當初,多少叔叔嬸子勸還是個半大孩芽子的老萬把萬春燕送人得了。老萬不,說爹媽沒了,活要和妹妹一起活,死就和妹妹一起死。那會的萬春燕是個多可人的姑娘啊,被風和陽光摩挲得黑黝黝的小臉蛋上,一雙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招人愛著呢。

後來,半大孩芽子老萬風一把雨一把地把萬春燕拉扯大了,很多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是萬春燕的哥,而是像她的爹。不僅他自己這麽覺得,整個棉花村的人都這麽說。因為萬春燕,老萬真沒少吃苦,一個大老爺們,不僅下得了田,修得了屋,還縫了一手好針線,織了一手好毛衣,都是讓萬春燕逼的。

萬春燕十幾歲的時候,也成了愛臭美的姑娘,別的姑娘有親娘,衣裳縫得漂亮,毛衣織得俊。可她沒有娘親,就沒有這些,就回家和老萬哭。老萬讓她哭得心酸,心一狠,居然都給學會了。也是因為萬春燕,老萬二十七了才娶上媳婦,早先,因為拖著個妹妹,沒人願意嫁她,鄉下有說法:刁姑媽壞大姑。意思是在男人的婚姻裏,姐姐妹妹一個起好作用的也沒有。萬春燕打小就讓老萬給慣得不成樣子,要沒點來頭,誰家的閨女敢嫁老萬?

棉花村的人說,也就老鮑了。

老鮑是老萬的老婆。

老鮑能降得住老萬和萬春燕,靠的是病。

沒錯,因為老鮑有病,就把這兄妹倆給降住了。

老鮑小的時候,從馬車上摔下來過,雖沒摔傻,但把腦子摔出了毛病,不能生氣,一生氣就打挺昏過去。有人說老鮑這毛病叫緊牙關,也有人說老鮑得的是羊角風,在鄉下,誰家有個羊角風就跟有個精神病一樣讓人瞧不起,而娶了或者嫁了個羊角風的人更讓人笑話,老萬很生氣,年輕那會帶老鮑去大醫院檢查了,說是神經官能症,回來以後,老鮑的診斷證書老萬整天帶身上,見人就掏出來給人看,證明老鮑得的不是羊角風。

老鮑一昏過去,老萬就嚇得一顆心給碎成了好幾瓣,所以呢,為了別有一天真把心髒嚇碎了,不僅他自己不惹老鮑生氣,萬春燕惹老鮑生氣也不成。擔驚受怕全在他這兒呢,何況老鮑的肚子爭氣,一口氣給他生了倆兒子。所以,整個棉花村的人都說,別看老萬小時候受了不少罪,可老天看著呢,後天都找補給他了。

老萬覺得也是,甚至,有時會有點翹尾巴,覺得兒子們之所以混的不錯,是他當年吃苦的福報,每每咪兩口酒,就這麽和老鮑說。老鮑不是呸他就是拿白眼球挖他,說家強有出息,那是根子好。

老鮑的父親是財主,她父親的父親是秀才,要不是取消科舉考試了,說不準能考個狀元呢。每每說起這些,老鮑就懷念騎著快馬也回不去的一百年前,仿佛隻要一百年前的社會製度還在,她會不會是相府千金不敢說,但朱門大戶裏的千金是肯定了的,隻要她是朱門大戶裏的千金,就一定不會嫁給老萬這種大老粗,也犯不著受萬春燕的氣。

她和老萬結婚那會,萬春燕還沒結婚,要不是她有一生氣就昏倒的毛病,得讓萬春燕氣得一天上一百回吊。

在鄉下,別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可萬春燕就是一家有女無人求,倒不是萬春燕長得醜還是有啥毛病,是老萬把她寵壞了,驕橫跋扈得出名,讓十裏八村的男人們寧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敢往家招惹她。直到有天老萬去鄉政府駐地辦事,遇上了老金。

那會的老金快三十歲了,在冰天雪地的東北邊疆站了七八年崗,複員回來,父母早已過世,房子也讓結婚成家的哥哥霸了。他沒地去,就背著行李卷到鄉政府要政策。要了半個多月,也沒人給個正麵答複,窩窩囊囊的老金就在鄉政府門外的屋簷下貓了半個多月。老萬見著他時,已經胡子拉碴挺不像個樣子了。

幾句話,老萬就把老金領了回來,沒敢說是給萬春燕領的女婿,而是讓老金先在家住下,刮胡子理發地梳洗幹淨了,又養了幾天,臉上的顏色也紅潤了,才悄悄問萬春燕怎麽樣?萬春燕想了想,覺得老金收拾幹淨了不難看,看上去也是個能由著她往脖子上騎的主,就應了,但提出一個條件,讓老萬給起趟房子才嫁,要不然她這輩子就老死在哥哥家了。

一趟房子怎麽著也得四間,又是磚瓦又是水泥的,哪兒是一個錢起得來的?把老萬愁住了,老鮑氣瘋了,在家指桑罵槐說哥把你拉扯大,還拉扯出罪來了?你當他是誰,是你爹啊?他是你爹你也得是他兒的?你長那個是他兒的家把什了?末了,還是老金解了圍。老金說嫂子你別罵了,起房的錢我有。

原來,老金有複員軍人安置費,正好能起趟新房。萬春燕這才順溜地把婚結了。

現在,把老萬攪得寢食不安的,也是萬春燕這趟房子。

萬春燕和老金就生了一獨生姑娘小金,小金在縣城打工的時候和同事大龍談上了戀愛,萬春燕就琢磨著,大龍家弟兄好幾個,幹脆讓大龍當上門女婿得了,就和大龍父母商量,大龍父母雖然為難,但還是答應了,但提出了一個條件,讓萬春燕起趟新房,起新房前先讓孩子們把婚結了,等新房蓋起來,收拾好了,再讓小兩口回來住,免得讓人把大龍看成是上門女婿瞧不起。看看窩囊了一輩子的老金,萬春燕也覺得是這麽回事,就應了,把小金嫁過去以後轉年就動手翻蓋房子。

按說她翻蓋她的房子,和老萬沒半毛錢的關係。

可因為太貪,也因為欺負老萬欺負慣了,萬春燕愣是把房子翻蓋得和老萬有了扯不清的關係。

萬春燕家和老萬家是隔壁鄰居,萬春燕家在東,老萬家在西,兩家中間隔著不到兩米的夾道,算是兩家共有,裏麵堆著兩家的破破爛爛,為這,老鮑和萬春燕也沒少慪氣。過分的是,萬春燕翻蓋房子,居然不聲不響地把夾道全給吃到了房子裏頭,把新房蓋成了和老萬家的房子山牆挨山牆。這還了得?在老鮑看來,簡直就是騎脖子上拉屎,欺負到頭頂上了,就天天和萬春燕造饑荒,萬春燕家的牆基壘了她就去扒、她扒了萬春燕就又壘,牽牽拌拌地不知折騰了多少個來回,萬春燕的山牆還是壘好了,這不,今天就要上大梁了,也是為了震一震老鮑,萬春燕光上梁酒就請了十好幾桌,熙熙攘攘地坐了一院子,就等鞭炮一響,大梁上了牆就開席了。

這邊老鮑把老萬罵得狗血噴頭,當初要不是他橫一攔豎一擋的,她絕不會讓萬春燕把山牆壘起來,她壘不起山牆就上不了大梁,上不了大梁就得乖乖地把吞到房裏去的夾道讓出來!現在可倒好!老鮑說:“你不向著她嘛,人家領你情了沒?”

“我是她哥,啥領不領情的?一家人用得著說見外話了?”老萬心裏虛得慌,可嘴上還硬著呢。

老鮑嘖嘖了一頓,說:“虧你也好意思說是一家人,人家今天可是老親舊親的一起請了,請你這娘家哥哥了沒?”

“請了,我不去。”

“你可是聞著酒味就丟了半條魂的人,能舍得不去?”老鮑故意拿眼斜著他:“啥時候請的,我咋不知道?”

“在山上幹活的時候,春燕請了我好幾遍,我說我得尊你嫂子個臉麵,不去。”老萬心裏又煩又亂,懶得和老鮑磨牙,就背著手進了院子。

“就我這張風吹日曬的老臉,用不著你尊,有本事你去把酒吃給我看看。”老鮑裏屋攆出來。

老萬回頭看了她一眼:“真讓我去不是?”

“誰不去誰是孫子!”

老萬就真去了。

老萬前腳一出門,老鮑後腳就搭了個梯子,站在牆上往東院張望,就見老萬踱著方步進去,跟親戚們逐一打著招呼,像男主人似的,老鮑就氣得恨不能抓把土揚到正在炸魚的鍋裏。正忿忿著呢,就見萬春燕把手裏的盤子放到桌上,冷眼看著老萬,好像老萬隨時會出什麽幺蛾子,她須得防著點,機警得很。

老萬訕訕笑著說:“春燕啊,今天上梁?”

萬春燕更警覺了:“我上我的梁該你什麽事?”說著,往外推搡老萬:“我今兒上梁,沒功夫和你兩口子閑磨嘴。”

當著眾親戚的麵,老萬讓她弄得下不來台說:“春燕你這幹啥?”

老鮑就徹底明白了,萬春燕壓跟就沒請過老萬!想想老萬從小把她拉扯大,再想想為了這個夾道,老萬為了護著萬春燕受了她多少難為啊,萬春燕非但不領情,還這樣對他!不由得心頭火起,就噌噌地爬到了山牆上。

今天,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讓萬春燕上得了這大梁。

4

萬春燕把老萬推搡到街上,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老萬的心,跟被刀紮了一樣,又疼又難受,訕訕在街上站了一會,覺得眼睛酸疼,怕當街落下淚來讓人看去日後說道,就匆忙往家走。這時就聽萬春燕家院子裏劈裏啪啦地放鞭炮,曉得要上梁了,大夥兒都等著上完梁開酒席呢。

老萬進了自家院子,隨手關了院門,就聽隔壁有人吆喝:“山牆上有人!這梁咋上?”

老萬一抬頭,就見老鮑坐在山牆上,不由地就倒吸了一口冷氣,離地七八米呢,萬一有個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忙喊:“老鮑,你給我下來!”

老鮑好像沒聽見一樣,拿著刨樹根的小钁頭,鑿山牆,不一會得,就鑿下來好幾塊磚,又噗通噗通地給扔地上。

院牆那邊的萬春燕扯著破鑼嗓子喊:“你下不下來?你再不下來我拿杆子捅了啊!”接著,就喊老金。老金應得磕磕絆絆的,可沒一會,老萬就見一根長長的竹竿子豎了起來,不由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識喊了一聲老鮑。牆那邊的萬春燕就喊:“萬金油,你要再不管好你的潑婦老婆,我給捅下來摔死了算你倒黴啊!”

老萬還是個半大孩芽子的時候就又當爹又當娘的,沒他不會東西也沒他不懂的事,所以,鄉親們送了他一外號叫萬金油。

說著,老萬心裏酸溜溜的,要落淚。是的,在他心目中,萬春燕不僅僅是個妹妹,更像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可這孩子長大後卻一口一口地咬他的心,他好受得了嘛?

見老萬在牆頭上黯然難過,老金不好意思了,去看萬春燕,被萬春燕瞪得手一哆嗦,竹竿就矗到了老鮑腳尖上。老鮑尖叫了一聲,破口大罵說:“你媽比老萬,你妹妹兩口子都把你老婆往死裏弄了,你還騎牆頭上人模狗樣啥?”

老萬知道,老鮑雖然得理不饒人,但從不幹無中生有的事,七八米高的山牆呢,萬一真捅下來,可不是鬧玩的!心裏一氣,就順著梯子下來了,噌噌繞出自家院子就進了萬春燕家,直奔老金,一把薅住了上衣領子:“老金,朝女人下手,你他媽的還是不是個男人?!”

老金生來嘴笨,哇哇不出一句囫圇話,想從老萬的手裏掙開,老萬薅得死死的,掙不動,就急了,結結巴巴說:“你你……你們欺人太甚!要不是你老婆橫擋豎攔,我的房子早蓋起來了。”

“要不是你們把兩家的夾道霸了,她能橫擋豎攔?”見老金當著親戚朋友的麵先摘巴起他們的不是,老萬怒從心頭起,就把老金摔在了沙子堆上。老金後腦勺碰到了插在沙堆上的鐵鍁上了,生生的疼,讓這個原本懦弱得窩囊的莊稼漢子火冒三丈,一把抄起鐵鍁就衝老萬來了,把吃酒席的親戚給嚇得一聲緊一聲地哎呀。老萬也不示弱,就手也抄起了一把鐵鍁,就和老金對著拍上了。兩張鐵鍁電光火花地乓乓著,碼在院子裏的塑鋼門窗、一院子沒吃的酒席,不是被拍爛了就是被揚上沙土,有鐵鍁在倆憤怒的男人手裏凶險著,誰都不敢上前去拉仗,眼睜睜看著原本喜慶的上大梁上成了一場饑荒,。

大龍父母看看騎在山牆上的老鮑,再看看和舅子哥打成一團的老金,搖了搖頭,和萬春燕說:“親家,之前的話我收回來了,不算數。”

萬春燕讓他說得雲裏霧裏的:“啥話?”

大龍父親說:“等你蓋起房子來,讓大龍和小金回來住給你養老送終的話。”

萬春燕眼瞪得跟鈴鐺似的:“咋了?都說好的事這咋又變卦了?親家,我房都要起來了,你這不耍我麽?”

大龍父親指了指山牆上的老鮑:“大梁還沒上,女人就騎了牆,晦氣。”

原本愣愣的萬春燕好像突然被人踢了一腳,一屁股坐地上就嚎啕上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

老金和老萬正相互拿鐵鍁拍得難分難解呢,聽萬春燕這麽一哭,就愣了一下,躲避不及,讓老萬一鐵鍁就給拍膀子上了。萬春燕一看老金挨了打,邊哭邊喊著讓小金打110,自己撲上去,抱著老萬的腿就咬了一口。

老萬啊呀了一聲,疼得當即就掉下了淚。

事後,老萬覺得,自己掉下淚來,不是萬春燕咬得多麽狠多麽疼,而是心髒疼,疼得他受不了了。

然後,老萬就被趕來的110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