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十七歲的時候,林海特喜歡別人喊他老大。尤其俞大風喊的時候,最有氣勢,像武戲裏的探子,嘴裏嚷著老大,呼啦啦地一路跑過來,仿佛沒他罩著,隨時都要被人揍個屁滾尿流,這讓林海特的脖子,不由自主就昂揚了起來,胳膊往俞大風脖子上一搭,雄赳赳走了,好像要去拯救銀河係。
陳小茼就說粗俗,一身痞氣的街頭小混混才這德行。
林海特就一臉無辜地上下打量著自己,說粗俗嗎?有帥成我這樣的街頭混混嗎?
陳小茼就氣,說林海特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啊!
林海特說我哪樣了?陳小茼扭著頭看遠處的天,不理他。林海特也去看天,一朵胖胖的白雲被風簇擁著,飛快地往西跑。他打了個呼哨,用一隻眼角瞄著陳小茼,用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陳小茼,對不起啊。”
那會,他們約定,鬧了別扭,誰先道歉了,被道歉的那個就要主動親對方一下。所以林海特經常故意惹陳小茼生氣,然後道歉,就是為了讓她親自己一下。
陳小茼小聲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林海特就故意裝傻:”我怎麽想的?”
陳小茼白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林海特就追在身後,一溜小跑著說:“對不起啊,陳小茼,對不起。“
陳小茼被他追得沒轍了,隻好停下來,左右看一眼,趁四周沒人,在他臉上啄一下就跑掉了。
林海特做腿一軟狀,就勢坐在操場的看台上,衝著陳小茼的背影嚷:”酥了,陳小茼你把老子的骨頭親酥了。“
這時,俞大風揚著一張紙,肥大的蛾子似的跑過來,說:“老大,老大,薛鵬飛又在校報上發表詩歌了。”
林海特嗤之以鼻地擺了一下腦袋,說:“有本事他上《詩刊》發去!”
俞大風說不是不是,筆劃著給他看:“藏頭詩!你豎著讀第一個字。”
林海特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陳、小、茼、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摯、愛。“
林海特就歪著嘴壞笑,遞給陳小茼。陳小茼瞄了一眼,說:“這人真討厭,老給我寫信,我都跟他說多少遍了,再寫我就翻臉了,他還寫!“
林海特就站起來,晃了晃,說:“你等著。“就走了。
然後,整個學校都傳遍了,林海特把文科班的校園才子薛鵬飛給揍掉了一顆牙。
蘇大雲就是因為這被叫到學校去的,同時被叫到學校去的還有陳小茼的媽媽謝雲,因為薛鵬飛的被揍,牽出了林海特和陳小茼的早戀。作為家長,謝雲是被叫來談話的。
因為不上班,蘇大雲接到電話就騎自行車來了,到得比謝雲早,聽說林海特不好好上學,早戀還打架,一路上氣得鼻子都要歪掉了,等到了,看見陳小茼,一肚子的怒氣就煙消雲散了,甚至還從背後悄悄拽了一下林海特的校服,說:“小子,眼光不錯啊。“
林海特就驕傲地笑了。
尤其是聽老師在批評陳小茼的時候,痛心疾首地說她明明是北大清華的苗子,再跟林海特胡鬧下去,就懸了,蘇大雲的嘴,都快笑到耳朵後去了,想不到啊,林海特整天吊兒郎當不像個正幹的,還能和班上學習成績最好的女同學談戀愛,蘇大雲頓時就覺得,她孫子的智商和人生質量有了保障。
林海特上了將近兩年高中,這已經是第無數次叫家長了。知道像林海特這樣的刺兒頭,蘇大雲一個當媽的,女流之輩,肯定震不住,老師都是給林建國打電話,這次也是,可林建國正在去昆明的火車上,隻能蘇大雲來。
謝雲比她晚來半個多小時,進門就抱歉個不停。說接到老師的電話,把科裏的工作安排了一下就跑出來了,好容易打上車,路上又堵。嘴上這麽說著,目光卻一刀一刀地往林海特身上飄,蘇大雲感覺得出來,謝雲的那眼神裏,是裝了刀子的。林海特居然還沒臉沒皮地衝謝雲笑,沒錯,是笑,而且是討好地笑,這讓蘇大雲心裏很不是滋味,自打林海特上了初中開始,就跟頭橫衝直撞的小公豬似的,不開口,就拿眼神頂撞她,那眼球裏,好像裝了兩隻朝天撅的獠牙,誰看他一眼,就能被他頂一跟頭;一開口,那言語裏,好像奔跑著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犢兒,橫衝直撞的,直奔她胸口窩子來。原本,她還以為,愣頭青小子就這樣,沒成想,愣頭小子也不是隨便跟誰都愣的,見了陳小茼她媽,他竟然一臉討好的笑,像個沒臉沒皮沒自尊的小癟三!
雖然心裏酸溜溜的,蘇大雲還是衝謝雲笑了笑,畢竟自己是男孩子家長麽,不管結果如何,自己的態度,得先端正了。
她笑的真誠燦爛,甚至也帶了些討好在裏麵,但謝雲沒反應,冷冷的,好像這屋裏就沒她這麽個人。蘇大雲就訕訕的。
後來,老師批夠了,做家長的也道足了歉,一行人從老師辦公室出來。謝雲一手拖著陳小茼,走得飛快,唯恐走慢了就會被蘇大雲他們拖住攀親家似的。
陳小茼被拽得有點踉蹌,腳步裏透著反抗和不情願。
到了教學樓下,謝雲一下甩開了陳小茼的手,像甩掉一塊挺讓她嫌棄的垃圾似的,指著鼻子就斥責上了:“陳小茼!你是不是打算氣死我!都高二下學期了,你居然還有心思談戀愛!跟什麽人談不好?居然是跟全校有名的小混混談!你還有沒有點廉恥心?!“
蘇大雲知道,謝雲這不僅僅是訓閨女,是一箭雙雕,說話給他們聽呢,提醒他們認清形勢,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別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蘇大雲也知道這不是跟謝雲掰扯道理的時候,就算現在死乞白咧地掰扯一頓,也遠遠不如讓林海特就此洗心革麵,發奮圖強來得更帶勁,就說:“海特你聽見了沒?你就不能學學好,讓你媽這張臉也找個踏實地方落落腳?“
林海特又瞭了一眼天空,玩世不恭地說我試試看吧。
陳小茼也看穿了謝雲當著蘇大雲母子的麵訓他的目的,也沒客氣,說:“媽,我為什麽不能戀愛?在古代,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就算沒結婚也都訂好終身了,照您這說法,我們的老祖宗全都是不知羞恥的貨?“
謝雲讓她搶白得張口結舌,老半天才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你別給我無理攪三分,我告訴你,陳小茼,從今往後我不許你和那個小混混來往!”
陳小茼說:“您不覺得您當著阿姨和海特的麵這麽扯著脖子喊很沒修養?”
不得已,謝雲這才用白眼掃了蘇大雲母子一眼:“對沒教養的人不必談什麽修養,他們不懂!”
蘇大雲有點生氣了說:“小茼媽,話不好這麽說吧?”
謝雲強忍了怒氣白了她一眼,說:“首先,作為父母,沒把兒子教育好,就是最大的失職,放縱沒教育好的兒子糾纏別人家的女孩子就是邪惡!”
蘇大雲嘖嘖了兩聲,說:“小茼媽這話你越說越離譜了,海特和小茼好我也是剛知道,怎麽成了我這當媽的有意放縱他了呢?”
這時,陳小茼挺著小胸脯說:“媽,您不用爛杏都是別人筐裏的,林海特沒糾纏我,我們是相互喜歡,等將來我們是要結婚的。“
謝雲的臉,已經氣成了紫色,說:“陳小茼,就因為你和這個小混混在一起,變得越來越鮮廉寡恥了!“
陳小茼倒也沒生氣,說:“媽,我就不明白了,愛情多美好啊,為什麽發生在我們身上就成了邪惡?發生在大人身上就成了可歌可泣了呢?你當愛情也是南橘北枳啊?“
謝雲不好直接跟蘇大雲說不好聽的,本想當著他們的麵,數落陳小茼兩句,起到敲山震虎的做用,沒成想讓陳小茼的伶牙俐齒給搶白的半天接不上話茬,整個人顯得特是理屈詞窮,臉就白了,揚手一巴掌就上去了:“陳小茼,從小我送你去學鋼琴學芭蕾學畫畫,我是照著公主的方向培養你,你就這麽回報我?“
這記響亮的耳光,在深秋的校園裏,響得格外清脆。
長這麽大,這是陳小茼第一次挨打,她捂著臉,眼裏慢慢蓄滿了淚光,透過淚光瞪了謝雲一會,轉身跑了。謝雲追了兩步,可以意識到自己已是中年婦女,跑起來,已沒了年輕人的嬌俏可愛,而是無處不在地透露著笨拙和狼狽,就停了下來。
走得依然很快。
望著她的背影,林海特切了一聲。
蘇大雲看看他,打了他胳膊一下。林海特說我還以為她能凶我一頓呢。蘇大雲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知道她為什麽不凶你?“
林海特咧著嘴笑。他咧嘴笑的樣子看上去有點沒心沒肺甚至很無恥:“怕我急了跟她幹起來吧。“
“兒子,別一天到晚地覺得自己人五人六了,人家是壓根就沒把你放在眼裏。“
林海特突然就覺得這世界很暗淡也很他媽的混蛋,沒把他放在眼裏!也就是說沒把他當回事,這讓他想起每天放學路過一個小區門口時,總會有個先天性神經失常的十來歲男孩趴在鐵柵欄門上罵每路過的人,罵得特血淋淋特難聽,可,從來沒人跟他較真也沒人對他以牙還牙,這不是大家寬宏善良,而是覺得,他就是一小瘋子,一旦和他計較了,反倒掉自己的身價。
林海特特想罵人,甚至找人揍一頓。和蘇大雲一起回了家,飯也沒怎麽吃。蘇大雲以為他害怕了,說沒事,我不告訴你爸。
在蘇大雲眼裏,在這世界上,林建國是唯一能震住林海特的人。
林建國是刑警,脾氣糙,但粗中有細,一年到頭在外麵辦案,難得在家,所以,每每他抱怨蘇大雲把兒子慣得無法無天,蘇大雲都有的是理由,說兒子就得當爹的管,我一女人家,震不住他。其實,蘇大雲也知道,林海特雖說痞了點,可心眼不壞,脾氣跟林建國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愛打抱不平,街坊鄰居誰家有事需要搭把手的時候,就是天上下著刀子他沒推辭的時候。
林海特隻是歪頭看了她一眼:“媽,你對我很失望嗎?“
蘇大雲想了想,說:“不失望,我兒子,長得帥,心眼好,你要是學習再好點就好了。“
林海特說:“小茼媽媽就是因為這沒把我放眼裏的?”
蘇大雲說:“大概是吧,你們麽,現在是學生,衡量學生就得使衡量學生的標準,老師不也說了嘛,分分分,學生的命根,一個當學生的,學習成績不好,就像人在社會上沒混好,別人看他就是沒本事的窮光蛋,一個窮光蛋,再沒點本事,誰能放眼裏?不服氣的呢,就當個又窮又橫的窮光蛋,就像那些整天沒事幹,在街上晃膀子的混賬東西,人見人躲不是怕他,就像大老遠看見一潑屎,你知道裏麵埋著一爆仗,就一定要繞著走,要不然,一腳踩上去,萬一踩爆了,濺一身屎惡心人。“
林海特自言自語似地說了句:“埋著炮仗的屎。“然後,就咧著嘴,無聲地笑,笑著笑著,就聽有人敲門,蘇大雲已經去廚房洗碗了,就喊了一嗓子:”海特,開門去。“
林海特一個鯉魚打挺,從**跳起來,一開門,就傻了,居然是謝雲,嗯,是的,兩眼燃燒著火焰的謝雲。他磕磕巴巴地叫了聲阿姨。謝雲沒應,扒拉開他就進來了,挨間屋看看,問:“小茼呢?“
林海特心裏一驚,反問道:“她沒回家?“
謝雲又剜了他一眼:“小茼沒給你打電話?“
林海特說沒呢,抬頭,看牆上的表,都九點多了,就有點慌,很多可能發生在陳小茼身上不好的事,一古腦兒地擠進了腦子,比如被拐賣啊車禍啊被壞人控製啊……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假想,像一群瘋狂的馬蜂一樣往腦子裏拱。幾年以後,他才明白,當你真的很愛一個人,當這個你很愛的人和你暫時性失聯,你腦子裏給TA準備的一定不是開心快樂也不是萬事如意,而是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通過想象力堆積到了TA身上,這就是愛,愛,就是怕,怕失去,怕各種各樣的讓你們不能在一起的失去。就像被動失戀的人,想象離他們而去的舊戀人在新的感情生活裏,永遠都是不幸福的,永遠是需要自己去拯救的。
而這些虛妄的假想,最後總是令人啼笑皆非或是倍覺荒誕不經。事實真相是每個人正在過著的生活,都是他們努力爭取來的,也是他們想要的,我們想象的關於他們的不幸,不過是我們難以接受自己被拋棄的淒慘下場而假想出來自我安慰的。
話扯遠了,讓我們回到林海特和陳小茼的命運當中來。
林海特問謝雲有沒有給陳小茼打過電話,謝雲恨恨說打過了,關機。口氣又冷又硬,好像這一切都是林海特造成的,他必須為這事負責任。
林海特也撥了一遍陳小茼的手機,果然關機,就給她發了一短信,說或許呆會兒她會看短信的,話音剛落,有人敲門,謝雲有點激動,好像門外站著的是陳小茼,噌地站起來,搶著去開門。見門外站著的是林秋紅,眼裏的灼灼,就灰燼樣地落了下去,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說:“林護士啊。“
林秋紅和謝雲都是市醫院的護士,還在同一科室工作,林海特家的地址謝雲就是跟林秋紅要的。整個市醫院,誰不知道她謝雲?丈夫陳明道是青島市著名小學學校校長,她是市醫院的保健科護士長,兩口子溫文爾雅,都是有修養的人,家風好,教育出來的女兒沒得說,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來,樣樣像模像樣,不僅如此,學習成績也好,北大清華不在話下,在親戚朋友們眼裏,他們家就是家庭幸福的楷模,陳小茼就是前途無量的標杆。她怎麽能讓人知道她品學兼優的女兒和學校裏的小混混早戀了呢?而且她不以為恥,還為這跟她吵嘴,並離家出走了!說出去,簡直就是自暴家醜啊!
所以,哪怕林秋紅是林海特的親姑媽,她也沒說,隻說要林海特家的地址,找他有點事。林秋紅就告訴了,知道謝雲天性矜持,她不說緣由,礙於要做個不八卦的文明人的修養,林秋紅也沒問,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見九點多了,估摸著謝雲就算是來了,也應該走了,就過來看看。
林秋紅是林建國的妹妹,都38了,還待字閨中,周遭親戚朋友都替她急得要命,可她不急,一個人,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的。其實,謝雲沒跟林秋紅說陳小茼的事,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和林秋紅不對付。當年,保健科要提護士長,大家都以為會提林秋紅,因為林秋紅業務好,是全院有名的林一針,不管多難找的血管,隻要到了林秋紅手裏,三拍兩摸,肯定一針紮準,沒紮第二針的時候。可後來院長在全院職工大會上宣布任命,保健科的護士長居然是謝雲,大家都很意外。有人在背後嘀嘀咕咕,說可能是謝雲在背後做工作了。這種事,大家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傳來傳去的說多了,林秋紅就成了那個無辜中槍的人,因為她和謝雲是競爭對手,閑話傳出來,別人就會下意識地把這些閑話的源頭,歸咎到她身上。當然,她確實也鬱悶過也煩過,但她也瞧不上怨婦似的四處抱怨的人,自己也就不會去實踐這種行徑,可架不住大家都這麽以為。謝雲就更有理由這麽以為,因為提她做護士長,也在她意料之外,決沒有背後運作。
雖說表麵上兩人誰也沒說什麽,可心裏難免疙疙瘩瘩的,為這,謝雲也挺鬱悶的,活好好的,就讓人說成了蠅營狗苟,雖說不傷骨頭不動筋,可這感覺很惡心,遂找院長發牢騷。院長就把林秋紅叫過去談了一席話,說院裏也曾考慮過提她護士長,但後來,大家認為,護士長雖然不是什麽大官,但也需要協調能力,尤其是現在醫患關係這麽緊張,護士長肩上擔負著領導全科護士和協調醫患關係的重任。領導們考慮了一下,林秋紅業務雖好,但脾氣上剛烈了一點,在協調能力上,差點火候。這點,林秋紅承認,如果她是個那麽曉得妥協斡旋的人,也不會三十八了還單身,覺得院長說得也在理,可從院長辦公室出來,覺得挺不是滋味的,科裏那麽多護士,沒當上護士長的多了去了,憑什麽就單單把她叫去談話?肯定是謝雲!就鄙夷得很,覺得肯定是謝雲到院長那兒說了什麽。
潛藏在兩人心裏的不自在,就氣球一樣,無聲無息地又大了一圈。
雖在同一科室,但很少往來,反正大多時候她們各自在病房忙來忙去, 林秋紅回護士辦公室,隻要看見謝雲在,就會繼續回病房,謝雲回護士辦公室,看見林秋紅在也會隨便找個什麽理由躲出去,雖沒口出惡言,兩人之間的別扭,誰都看得出來,但也沒人挑破,除了周一例會,兩人幾乎沒同時出現在護士辦公室的時候。
可現在,兩人在林海特家碰上了,還是因為陳小茼和林海特的早戀而離家出走,這讓謝雲覺得顏麵無光極了了,相互打過了招呼,就僵在了哪兒。
林秋紅也不想讓謝雲覺得自己是過來打探消息的,就問蘇大雲她哥哥林建國什麽時候回來。
自打結婚,蘇大雲和林秋紅就成了冤家對頭,她瞧不上林秋紅明明就是一市井小胡同出身的護士,卻總端了一副優雅小姐的範兒,雖然那會是她和林建國住隔壁房間,單門獨戶進出,不用和林秋紅以及公婆這邊攙和,可畢竟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加上林建國的職業,三六九出差執行任務,公婆也想做得慈祥稱職點,每天做好了飯菜,就探頭喊一聲,小蘇啊,飯好了。
蘇大雲也挺幸福的,可就看不來林秋紅,從不吃剩菜,說亞硝酸鹽超標。為這,公婆和她吵,蘇大雲是嫂子,不能和她吵,但心裏看不慣,想才吃幾天飽飯啊?就事兒事兒的!心裏鄙夷,即使嘴上不說,表情也能帶出來,林秋紅當然感覺得到,但也不和她吵,隻是把生活更往精雕細琢裏去了,愈發讓她看不慣,比如說,明明就一胡同裏長大的閨女,林秋紅總把自己倒持得像個藝術世家裏長大的孩子,一周一場電影那是必須的,隻要有好的音樂會,必去聽無疑,最讓蘇大雲不能忍受的是,時不時的,林秋紅會為了看一場話劇飛到北京!因為青島這城市,雖然洋氣,但文化底蘊並不深厚,劇院雖然有幾家,除了和當地政績以及政府有關的演出,幾乎沒有像樣的演出。
當時,蘇大雲心裏就忿忿,這得花多少錢呢?就她林秋紅一小護士,怎麽能支撐起這樣一份奢侈而豪華的生活?就懷疑是公婆動用了退休金在背後支援,背後裏,就和林建國抱怨說公婆把林秋紅慣成這樣,以後誰敢娶?林建國說父母也沒嬌慣林秋紅,更沒在經濟上支援她。錢都是林秋紅自己掙的,林秋紅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炒股,手裏有點錢,她喜歡聽音樂會看演出也不是裝,是打小喜歡。小的時候,林秋紅就喜歡唱歌,喜歡音樂,曾經的理想是去讀音樂學院,可家裏經濟條件不允許,就去讀了護士,決定去讀衛校的那天,她哭了一晚上,但也沒辦法,那會,林建國的爺爺奶奶都還活著,既沒退休金也沒醫保,一大家子六張口,就靠林建國父母那點工資。
也仿佛是一語成讖,活得像一株優雅之蘭的林秋紅果然就沒嫁出去。其實,因為她長得漂亮,追的男人還真不少,但能入她眼的不多,有三兩看上眼的,談不多久,也都散了。用林秋紅的話說,在這世上,人群是由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組成的,看上去,找個男人結婚很簡單,可等你真想嫁了,放眼人群,這所有的男人裏,適齡和你戀愛的,也就20%吧,這20%的男人裏,能入你眼、讓你覺得可以交往的,也隻有這群人的20%,在這能入眼的20%裏,你和他能達成語言溝通的,也不會超過20%……20%再20%地濃縮下來,你就會發現,那個能讓你產生結婚欲望,而他恰好也是單身能娶你的男人,就比鳳毛麟角還稀罕了。
林秋紅活得精致,連用一隻不稱心的盤子盛菜這樣的小細節都不能湊合,那個將要陪伴她終生的男人,就更不湊合了。林海特十幾歲的時候,林建國的父母,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陸續走了。蘇大雲和林秋紅也徹底撕破了臉,大戰無數回合,逼著林秋紅和他們換了房,讓林秋紅搬到隔壁他們那間,他們一家三口搬進了原先林秋紅和父母住的這三間房。
其實,現在林秋紅住的那間獨門獨戶的房子,和這三間原本是一起的,臨街的那扇門也沒有,是蘇大雲和林建國結婚前,覺得和公婆以及小姑在一趟房子裏洗鍋摸勺子的很不方便,就讓林建國和公婆商量好了,把裏麵的門堵上,臨街開了扇門,從表麵上看,從這趟房子裏獨立了出去,其實呢,還在一個房產證上。
蘇大雲看出了林秋紅和謝雲的尷尬,其中緣由也大抵知道一點,可這畢竟是在自己家裏,不管她有多不待見林秋紅,她都是林建國的親妹妹,如果說每一個家庭就是一個獨立陣營的話,對於謝雲來說,林秋紅也是他們家庭這個陣營裏的,遂也不想讓謝雲打心眼裏瞧了林秋紅的笑話,忙堆了滿臉的笑,讓林秋紅坐,用帶了這嗔怪的口氣說:“你哥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出差,把海特丟給我管,你說,就我,要文化沒文化要口才沒口才的一家庭婦女,哪兒能管得下一大小夥子?!“
林秋紅就看看林海特,說:“又怎麽了?“
蘇大雲就用帶了些驕傲的眼神睥睨了一眼謝雲,說:“這不,人家女孩子媽媽都找到家裏了。“
林秋紅錯愕地看了謝雲一眼,本想表達一下意外或是吃驚呢,但見謝雲臉上已有了慍怒之色,就把話題岔開了,說:“海特,你都快十八歲了,也該懂事了,能不能別整天就知道闖禍?”
林海特滿腦子都是在黑黢黢的街上遊**的陳小茼,擔心得不行,沒心思接她的茬,就恍惚著啊了兩聲。
自從林秋紅進了門,謝雲的臉,就火燒火燎的,沒心思繼續待下去,匆匆跟林海特說,如果陳小茼來電話,千萬要給她打個電話。說完就告辭了,走到門口,突然又站住了,回了頭,冷冷看著林海特,說:“你和小茼的事,我不想譴責你,但我希望你能放我們家小茼一馬,別再打擾她,她和你真的不是一類人,我知道現在你和她都聽不進去,也會對我的話不屑一顧,可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明白的,等你們都明白了的那天,你會受傷的,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歡小茼,就要為她想想。”
林秋紅明白,謝雲的這一番不卑不亢,其實是說給她聽的,讓她不必過分地高估了林海特也用不著低估陳小茼,今天這一切的由來,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笑了笑,但沒接茬,想,在這時候,無聲,才是最好也最有修養的回擊,然後轉過頭去問林海特:“給你謝阿姨表個態吧。“
林海特一個激靈,仿佛被人從夢遊中一巴掌拍醒,說什麽?
謝雲很憤怒,語氣加重了些:“林海特,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再糾纏我家小茼!”說完,不等回音,拽開門走了。門被她甩了一下,在空氣中自己晃悠了幾個來回,就砰地一聲合上了。
林秋紅晃晃林海特的胳膊:“真的?”
“什麽?”
“和陳小茼早戀了?“
“不是早戀,是戀愛。“林海特話音剛落,手機就響了,林海特忙接起來,急急說:”小茼你在哪兒?打算急死哥們兒啊?“邊接電話邊往外跑,蘇大雲在後麵追著攆:”海特,你往哪兒跑?“
林海特頭也不回地說:“我去找小茼。“
蘇大雲個矮腿短,又胖,追不上走起來虎虎生風的林海特,隻好徒勞地追了幾步,衝他背影喊:“找到了勸她回家,可千萬別胡鬧啊。”
林海特的大腳,撲撲地擊打著瘦長的胡同,遠了。
等蘇大雲回了,林秋紅已回自己那邊去了,和她沒話說。望著蒼老卻空落的家,蘇大雲第一次滋生了被拋棄的淒涼感,就給林建國打了個電話,說海特越來越不服我管了。那會,林建國和俞光榮正在昆明,搜捕毒販大腳仔,怕打草驚蛇,穿了便裝,接電話的時候,正在大腳仔藏身的居民樓下,要上去搜查,接了蘇大雲的電話,怕周圍人聽出自己的外地口音,引起警覺,就沒敢吭聲,隻簡單地嗯嗯了幾聲,就把手機掛了。
蘇大雲就更氣了。雖然也知道林建國肯定是在執行任務,不方便說話,可那種你需要找個靠譜的人說說話,卻找不到人回應的感覺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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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特是在台東商業街的一間披薩店裏找到陳小茼的。
她身無分文,隻要了一杯免費的檸檬水,等林海特火燒火燎地到了,才說餓了。林海特給她買了一份薯格,問她幹嘛不回家。
陳小茼皺著鼻子,說必須給謝雲同學點顏色看看。陳小茼生氣的時候,說到謝雲就會直接說她的名字。林海特就壞笑,說:“要不我們私奔吧。”
陳小茼說:“那不行,我還想考北大呢。”
林海特說:“北大有什麽好?”
陳小茼說:“我喜歡它它就什麽都好啊。”見林海特有點悻悻,就又笑著說:“就像你。”
林海特就咧嘴笑,說:“我是你的北大啊?”
陳小茼說:“你就像北大,因為我喜歡,就什麽都好。”她風卷殘雲地把薯格吃完了,說:“如果謝雲看見我這樣狼吞虎咽地吃東西,肯定得氣得鼻子都歪了。”
林海特這才說,謝雲到他家去找她了。陳小茼一愣一愣地,說:“難道她以為我會私奔去和你同居?”
林海特一副哈喇子直流狀,說:“我是這麽希望的。”
陳小茼說:“想得美。”然後,突然把校服袖子擼上去,把胳膊往他跟前一舉,林海特的眼睛就直了,也不管餐廳人多眼雜,一下子抱起陳小茼,狠狠親了一口,眼睛就潮濕了,說:“陳小茼你這個大傻妞。”
陳小茼在胳膊上紋了一朵玫瑰花,玫瑰花下麵是陳小茼和林海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兩個名字的中間是:love.
林海特就覺得,如果現在需要他為陳小茼而死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皮。但嘴上,隻是翻來覆去地說陳小茼你這個大傻妞,你去紋身你不怕疼啊?
陳小茼說敷上麻藥一點也不疼。
林海特問她打算怎麽辦。
陳小茼說,如果現在她回了家,會讓謝雲覺得,她已經意識到了,以她現在的能力,離了父母是玩不轉的,會對她幹涉得更厲害。
林海特說要不你去我家吧。見陳小茼拿眼瞪她,知道她誤會了,又說:“你去和我姑媽住,她單身。”
陳小茼還是把頭搖得撲棱撲棱的,說哪兒都不去,她想找家青年旅社住幾天,殺殺謝雲的氣焰再回去,可她統共攢了二百多塊錢的零花,全拿去紋身了。
我們的青蔥少年林海特就天真地大包大攬說,小事一樁,他回家跟蘇大雲要,因為他看出來了,蘇大雲很喜歡陳小茼。帶陳小茼回家,到胡同門口,陳小茼就站住了,說不想跟他進去,這其一是難為情,其二萬一謝雲又回來了呢?路上,她把手機又開了一次,一開機,就鋪天蓋地的啊,全短信提示,提示未接電話不是謝雲就是陳明道的,短信清一水全是謝雲的,最早的短信全都語氣咄咄逼人加威脅,再後來口氣越來越柔和甚至開始哀求她,就算她不回家,也給他們回一個電話,讓父母知道她平安無事。陳小茼沒回,又關了機。
林海特興衝衝回了家,卻被蘇大雲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她生謝雲的氣歸生謝雲的氣,可如果她縱容著林海特不讓陳小茼回家,就是心術不正,就是成心拐帶人家閨女,讓林海特這就把陳小茼給送回家。林海特梗著脖子不肯。蘇大雲撈起蒼蠅拍就要往他身上抽,被林海特跳著腳躲開了,還威脅她說,如果她不給錢,他也不回家了,帶著陳小茼去住高架橋底,住涵洞。蘇大雲知道,林海特天不怕地不怕的,真能幹出來,就佯裝打算妥協,問陳小茼在哪兒呢?林海特到底還是年輕了,以為把蘇大雲嚇住了,遂驕傲地說在胡同口的小超市等他呢。蘇大雲嗯了一聲,讓他到裏屋去。林海特以為蘇大雲要拿錢給他,就進去了,沒等站穩,蘇大雲就疾風一樣閃了出去,然後哢嗒一聲,門就從外麵鎖上了。
林海特簡直氣急敗壞,又拍又踹的,活像要拆房。蘇大雲很得意,在外麵嘩啦嘩啦地丟著鑰匙說臭小子,跟我鬥,你還嫩了點。說完,就去了隔壁,讓林秋紅給謝雲打個電話,說陳小茼來了,在胡同口的小超市等林海特呢,讓謝雲兩口子趕緊來領回家。
林秋紅就打了,特意把陳小茼來找林海特這話強調得特是清晰。謝雲又氣又急,等她和陳明道趕過來,陳小茼已經不見了,因為對義憤填膺的林海特來說,兩扇腐朽的老門,太不扛折騰了,三腳兩腳就給踹開了,然後狂風一樣地往胡同口小超市跑,到了,拉起陳小茼就跑,跑到估計不會被圍追堵截的地方,才大喘著氣說和想象得完全不一樣,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什麽叫代溝,就是溝兩邊的人來自不同的星球!
陳小茼說反正她不想回家。
林海特倒不沮喪,而是仰望著滿天的星鬥美滋滋說上帝他老人家果然不愧是上帝。見陳小茼沒應他,又接著說果然懂得我的心啊。
陳小茼也仰起頭,和他一起看滿天星鬥,說:“我不會輟學。“
林海特歪頭看著她。
她又說:“我也不想真正地離家出走。“
林海特說可是我們沒有錢。
陳小茼說好多銀行自助取款室是24小時開門的,我們進去待著不就行了。
林海特說不行不行,別人會當我們是圖謀不軌的。
兩人悶悶地坐在棧橋回瀾閣的石頭圍牆上,丟**著腿,看遠處的海,突然,林海特從牆上跳下來,說有辦法了。把陳小茼從圍牆上接下來,拉著她就走。
走到半路,陳小茼才知道林海特的辦法是找俞大風借錢,覺得這事很不靠譜,因為大家都知道,俞大風的媽媽有病,是重度肝壞死,都沒錢移植,怎麽可能有錢借給他們?
林海特很樂觀,說沒錢移植肝不等於沒錢借給我們,因為移植肝需要好幾十萬,拿不出來,很正常,可他們隻借幾百塊,誰家沒幾百塊?
陳小茼也覺得有道理,問他想借幾百?林海特心裏突然沒譜,長這麽大,他還從沒想過,如果不傍依著家庭,一個人麵對生活,需要多大開銷,胡亂想了一會,說一千夠吧?
陳小茼和他一樣,也突然心虛,卻又不願承認這種虛,是種惶恐,那種葉子脫離樹梢霎那的惶恐,雖然她也曉得這是一種假性脫離,很快就回回歸本位,可內心裏,隱隱的,開始後悔這此莽撞的出走,但事已至此,就這麽回家,難免有點灰溜溜的,索性壯起了膽子,跟林海特去了俞大風家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