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褻語竟載於國史之筆

春去秋來，時光在羋月心中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痕，為了秦國，她可以將個人的榮耀與委屈統統忽略不計。當權者需要有一顆仁善之心，同時也需要掌握狠戾的手段。在王權麵前，所謂的兒女情長，都顯得輕如鴻毛。

為了國家的利益，羋月可以犧牲自己的色相，任憑世人咒罵她、唾棄她。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她都會將秦國的利益考慮周全。

在魏冉、羋戎、向壽等外戚的支持下，羋月手中的政權日漸穩固。諸國使節前來時，也漸漸習慣於直接拜見太後。因為就算他們先拜見了秦王，接下來還是要拜見太後的。秦昭襄王七年（公元前300年），楚國對韓國發起了進攻，韓國雍氏被楚軍圍困了五個多月。眼看著要吃敗仗，韓國君臣經過商議，決定向秦國求援。

羋月已經知道了楚國攻韓的消息，也猜到了韓國會向秦國求援，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當韓國使者到來時，她隻是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對於出兵援助卻絕口不提。羋月有自己的打算，楚國攻韓，正好能削弱韓國的力量。如果此時出兵援助，韓國受不到什麽損失，她必須等韓國招架不住的時候再出兵，這樣一來，韓國的力量不僅會被削弱，而且對秦國還會感恩戴德，對楚國必然萬分仇恨。

韓襄王韓倉見秦國不肯出兵，趕緊又派使者前去求援，但還是無濟於事。韓倉覺得，隻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秦國一定會出兵援助的。也不知道韓倉哪裏來的這份自信，隻要這一批使者失敗而回，韓倉就會派遣下一批使者前去。史書上說，從韓國跑到秦國求援的使者絡繹不絕，一批接著一批。但是，羋月就是無動於衷，始終不肯答應出兵。

韓倉終於著急了，決定派一個能說會道又滿腹經綸的人前去，勢必要說服秦國出兵相援。而這個人，就是尚靳（非楚國的靳尚）。

尚靳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辯，在去鹹陽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很多說服秦國的說辭。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羋月根本不給他遊說的機會，隻要他一說到請求秦國出兵的問題上，羋月就岔開話題去說別的。最後，尚靳終於忍不住了，跳起來直指宣太後不仁不義，眼看著鄰邦有滅國之危卻作壁上觀，如果楚國滅掉了韓國，接下來被滅的就是秦國。

這一番激烈的說辭讓羋月深感意外，尚靳對自己的驚訝不異於羋月。羋月還是不想出兵，直接命人將這個無禮的說客趕了出去。

尚靳懊悔不已。他沒有臉麵去見韓襄王，幹脆在鹹陽城住了下來。為了能讓秦國出兵，他幹脆著書立說，到處宣揚秦國不仁義。雖然這種行為幾近無賴，但還是奏了效。羋月得知尚靳在鹹陽城的言行，覺得麵子上過不去，趕緊又把尚靳召了回來。

這一次，尚靳吸取了教訓，開始和顏悅色地請求宣太後出兵援韓。羋月也知道這個人不同於以往的那些說客，不是輕易就能打發掉的，與他一番長談甚至是論戰必不可免，所以，她特意叫上嬴稷一起正式會見尚靳。

尚靳說：“韓國對於秦國來說，看起來似乎不重要，但是在麵對列國的時候則必須並肩作戰。現在韓國麵臨著覆亡的危險，秦國竟然不發兵援助。臣曾聽過唇亡齒寒的故事，而韓國如同秦國的嘴唇，如果韓亡，接下來秦國就會麵臨危險。還希望太後和大王能從長計議，發兵援助韓國。”

宣太後笑吟吟地聽完尚靳的一番說辭，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貴國派來的眾多使者之中，唯獨您說得還算合情合理。”

尚靳還以為宣太後被自己說動了，剛有些喜色，不想宣太後接下來的話簡直顛覆了他的世界觀。他覺得，用“唇亡齒寒”的道理一定能說服秦國，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位雍容華貴的宣太後竟然會說出一通驚世駭俗的駁辭。

羋月幽幽地開口道：“妾侍奉先王時，先王把一條大腿壓在妾身上，妾就被壓得氣喘籲籲，非常疲勞。但是行**時，如果先王整個人趴在妾身上，妾卻感覺不到重了。這是為什麽呢？因為這樣妾能得到好處呀！”

這一番說辭讓尚靳忍不住麵紅心跳，雖然他知道“妾”是宣太後的謙稱，但言語之間總有挑逗之意。堂堂一國的太後，竟然當著一個陌生男人和自己兒子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他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來時所想好的那些說辭，都被生生咽了回去。即便是坐在旁邊的嬴稷，都覺得格外難堪。母親在一國使臣麵前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他這個做兒子的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羋月見尚靳麵紅耳赤，心中不禁得意。她收了之前的**姿態，把俏臉一沉，嚴肅地繼續說道：“如今如果我們出兵援助韓國，如果出兵數量和糧草軍資不夠多，就不足以援助韓國。要想援助韓國，我們必須拿出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就算付出了這麽多，我們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向來以能言善辯著稱的尚靳，此時竟也啞口無言。他隻是拿出嘴唇與牙齒來打比方，萬萬沒想到這美麗可人的太後竟然會拿出整個身體來進行回擊。最後，尚靳還是灰溜溜地離開了秦國，回韓國複命。

羋月的這番駁辭雖然一語中的，但未免太過露骨。她曾為了控製義渠而不惜委身於義渠王長達三十年，此時又說出這樣的話，將**與外交相提並論，更是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一個****人的形象。所以曆代史學家大多不願提起她，即便提起，也多是抨擊之詞。清朝初期傑出詩人、文學家王士禎讀到這段曆史，忍不住唉聲歎氣道：“此等**褻語，出於婦人之口，入於使者之耳，載於國史之筆，皆大奇。”

即便是在觀念開化的今天，這樣的話也不能被搬上兩國相商這樣嚴肅的場合，更何況是兩千多年前那個保守的年代？尚靳耍了一通無賴，萬萬沒想到宣太後竟然比他更流氓，這一次，尚靳實在是遇到了對手。

回到韓國後，尚靳將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韓襄王。韓襄王僅僅是聽他轉述都覺得麵紅心跳，也沒有責備尚靳，隻讓他好好休息。

雍氏依然被楚軍圍困著，如果秦國再不發兵援救，隻怕要被攻破了。這一次，他決定派張翠去遊說秦國。然而張翠已經聽說了尚靳的遭遇，說什麽也不肯前往。不過，他告訴韓襄王，有一個人一定能說動秦國出兵。

韓襄王又驚又喜，趕緊問他是誰。

張翠頓了頓，說道：“甘茂。”

前文中我們提到過甘茂，他本來在秦國當職，秦惠文王、秦武王時期都頗受重用，但是到了秦昭襄王時，卻因為向壽的排擠而被迫離開了秦國。甘茂離開秦國後去了齊國，在齊國任上卿，非常受重視。羋月知道後對嬴稷大發雷霆，幾次想把甘茂請回來，但都被甘茂拒絕了。

韓襄王聽了張翠的建議，趕緊命張翠去齊國請甘茂幫忙。甘茂對張翠的到來有些驚訝，但旋即明白了他此次前來的目的。他笑著對張翠道：“貴國都這麽危險了，你還到這裏來。”

張翠並沒有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前來的目的，而是故意讓甘茂感覺到其中的危機感。他說：“您說笑了，韓國還沒有危急到極限呢。”

甘茂不解：“韓國此時的危急，天下盡然皆知，先生為什麽這麽說呢？”

張翠就等著甘茂這麽問。聽到這句話後，他故作鎮定地說：“韓國一旦危急到極限，就直接歸降楚國了。”

這一句讓甘茂吃驚不小。如果韓國歸降楚國，楚國的勢力必然擴大，就將對齊國產生威脅。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止住張翠道：“先生不要再說了，我馬上去勸諫秦王。”

當時匆匆離開秦國，甘茂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了，沒想到此時竟然又回到這裏。舊地重遊，他不禁感慨萬千。甘茂知道，如果直接勸宣太後發兵的話，一定會被拒絕，所以直接找到秦昭襄王，勸他出兵援韓。

甘茂說：“韓國之所以敢與楚國對抗，是因為他們覺得秦國一定能出兵援助。現在韓國的雍氏被圍困數月，如果秦國再不去援救，韓國就會歸降楚國了。魏國向來與韓國交好，一旦韓國歸楚，魏國也必然會站到楚國那邊，對秦國來說，將一下子失去兩個盟友。太後之所以不願意出兵，無非是因為不想與母國為敵，如果大王再不出兵，對秦國將大為不利。”

嬴稷一聽，心中不禁一動。想到母親遲遲不肯出兵，或許真的是因為不願與母國為敵。想到此，他決定偷偷發兵援韓。

秦國答應出兵援助的消息傳到雍氏那裏，韓軍非常興奮。對這些幾近絕望的將士而言，秦軍就是他們的救命稻草，如果再得不到援助，保住雍氏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然而，對楚軍來說這絕對是個再壞不過的消息。眼看著雍氏就要被攻克了，秦軍竟然從中插了一腳。當他們得知秦軍已經出發的時候，就決定放棄攻打韓國了。秦國的虎狼之師令人聞風喪膽，如果與之對峙，勝算實在渺茫。在秦軍到達雍氏之前，楚軍已經悉數撤走。

當羋月得知嬴稷私自發兵的時候非常震怒。她本來計劃讓韓國受些損失，至少讓他們失去雍氏，然後再出兵援助。之前韓國來的那麽多說客都被她擋住了，沒想到最後竟然因為嬴稷的一念之差而功虧一簣。

她先是向嬴稷發了一通火，繼而慢慢平靜下來，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作為君王，在聽取他人的建議時，也必須要有自己的主見。如果聽別人說什麽就做什麽，國家則危矣。”

在得知了母親的計劃後，嬴稷懊悔不已。但是錯誤已然鑄成，無可悔改。隻有在以後的歲月中吸取教訓，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君王。

這件事給了嬴稷不小的震撼。他沒有嬴**那樣好武如癡，也不像嬴壯那樣工於心計。他善良，甚至還有些天真，當別人給他吹耳旁風的時候，常常不加思考就相信了，所以因為向壽的幾句讒言，就逼走了才華橫溢的甘茂。這一次，又是因為甘茂的幾句話，讓他破壞了母親的計劃。或許，這也算是他對甘茂的一次償還。

多年前，叱吒風雲的父親嬴駟給他做了最好的榜樣。他開始拚命回想父親是如何做君王的，冥思苦想自己該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

從那以後，嬴稷有了很大的轉變。他努力讓自己變得果敢，變得強硬，敢於接受，也敢於拒絕。他的身上，初步彰顯了一個賢明君王的特質，雖然與他的父親相比還稍顯遜色，但是比以前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

嬴稷的變化讓羋月非常欣慰。她一直擔心自己百年之後，嬴稷會處理不好政務，做不好秦國的君王。但是此時此刻，她終於看到了希望。但是羋月卻沒有想到，正是因為嬴稷的變化，在他們母子之間，才漸漸出現了更多的矛盾。曾經那個溫順聽話的兒子，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大秦帝國威風八麵的秦王，他的強硬，有時候連她都掌控不了。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一個噩耗忽然傳來：嬴疾去世了。

羋月和嬴稷都悲痛萬分。六年前，嬴**忽然絕臏而亡，是嬴疾一個人扛下了那麽混亂的場麵，然後找到魏冉，確定了嬴稷這個王位繼承人。也是嬴疾，千裏迢迢從燕國把嬴稷接了回來，一路上風險重重，幸虧有“智囊”嬴疾在，那些風險才迎刃而解。沒有嬴疾，就不會有他們母子的今天。這幾年來，嬴疾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羋月和嬴稷都很擔心，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忽然去世了，對秦國來說，也是一個損失。

一連好幾天，羋月都無法從悲痛中走出來。然而，生死離別，這本來就是沒有人能夠掌控的事情，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他們能夠為嬴疾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為他辦一場隆重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