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山記 神族部·第七

大洪水在冀州之野肆虐了一年,就連堯(yáo)帝也將自己的宮廷從陶唐西遷到了平陽墟。

洪水淹沒了百姓們的屋舍、莊稼,還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這也讓堯帝的君位岌岌可危,他向最信任的四嶽征求治水的意見,大家一致推薦了鯀(gǔn)。鯀是有崇氏部落的君長,是顓頊的後裔,少年時就力大無窮,曾經徒手與老虎搏鬥,還能隨雲氣上浮到天界,經常偷偷到天帝的花園玩耍。

堯帝立刻派人到大河南岸去宣召,兩天之後,一行人乘著木筏(fá)回來了。此時,洪水已經漲到了山腰,淹沒了宮廷九層台階中的底下三階。鯀顧不上旅途勞累,立刻拜見堯帝。堯帝長期操勞政務,幾個月來未曾安眠,雙眼已經有些昏花。宮廷女官點亮了禦座旁的火燭,殿堂明亮了許多,堯帝一下看清了站在下方的鯀。這是一個身高兩丈的巨人,一頭長發蜷曲著散亂到腰間,紫紅色的臉孔,左耳上帶著一枚巨大的金環,破爛的虎皮袍子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露出飽滿的肌肉,腰間的牛筋繩上插著兩把石斧。堯帝沙啞著聲音說:“我聽說有崇一族善於治水,你可願挑起治理水患的重擔?”

鯀說:“回稟我王,臣願意。”

一年來未曾開顏的堯帝露出了笑容,他招招手,女官端上來一個朱紅的木盤,盤中放著一塊黑色的玉圭(guī)。堯帝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水正了,全權負責治水。”

鯀迅速召集了全部的族人,派他們去調查洪水的源頭,又將堯帝調撥給他的人手分成兩隊,輪番在平陽墟以北的地方修築水壩,堵截洪水。五個月以後,水壩修成了,圍困平陽墟的洪水消退了。堯帝視察了鯀的工作,對他大為讚賞,封他為“方伯”,命他管理大河以南、九嶷山以北的大片土地。

堵截洪水的方法初見成效,令鯀十分欣喜,他召回了派出去調查水源的族人,讓他們加入築壩的行列。築壩工作持續了九年,水患漸輕,族中的長老伯南卻憂心忡忡,他指著被大壩攔住的洪水對鯀說:“用堵截的方法確實擋住了洪水,但是洪水仍然在不斷增多,除非不斷加高大堤,否則洪水就會溢出去。況且冀州之內已經修築了很多大壩,以後再也派不出人手築壩了。”伯南的話給了鯀當頭一棒,他決定尋找更好的解決辦法。他聽說五柞(zhà)山上住著一位有智慧的隱士,名叫方回,便親自劃著船去拜訪他。

隱士的居所並不難找,五柞山的半山腰有一片平地,上有三間泥牆茅屋,就是方回的家了,可惜人卻不在。送柴薪的樵夫說,方回先生出遊去了,給鯀留了一封信。茅舍的門前用泥丸擺了一個巨大的老虎圖案。奇怪的是,這是一隻有角的老虎,這就是留給他的信。鯀蹲在圖案前,從早晨看到天黑,依舊不得要領,不知這位智者想告訴他什麽。第二天早上,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下起了一陣小雨,泥丸慢慢融成了一攤爛泥,仿佛一隻大虎慢慢潛入水中。鯀恍然大悟,有角之虎而能潛水,這不就是神獸委虒(wěi sī)嗎?傳說,泥丸山的泰淵中有一隻委虒,女媧時代就已在那裏了,也許它知道水患的秘密。

鯀破解了方回的啞謎,一刻也不停地趕往泥丸山。這是一座半球形的土山,山上草木不生,到處都是球形的泥丸,隻有一條羊腸小路蜿蜒通往山頂。他小心地朝山上爬去,有些地方竟然龜裂(jūn liè)呈現巨大的口子,仿佛幾百年都不曾下過一滴雨。別的地方洪水滔天,這裏卻幹燥異常,簡直像另外一個世界。

鯀把前山和後山都轉遍了,別說有水的大淵了,就連一個小水窪都沒看見,隻有山後有一條幹枯的深溝,岩壁上隱約有水流過的痕跡。他再次來到後山,從溝邊的斜坡上慢慢滑了下去,發現溝底也有很多泥丸。他順著溝底前行,起初還算開闊,但越往裏走越窄,仿佛行走在一個狹窄的深穀中。鯀明白了,這是一條地下大裂隙,可能從前是地下河。在昏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前麵突然出現了一束光,他趕緊加快步伐,視線變得開闊起來,一個巨大的石潭出現在眼前。不過,潭中乏水,**出漏鬥形的底部。在視線可及的地方,有幾星光斑閃耀,可能是最後的水脈。不過,令鯀感到詫異的是石潭邊緣也有很多泥丸,而潭中卻不見一粒,他信手從腳下撿起一枚泥丸,朝潭底拋去,“砰”的一聲響過,神奇的一幕出現了—石潭邊緣的泥丸仿佛具有了生命,開了閘門一樣滾滾而下,墜入潭中,刹那間大水從潭底湧起,碧綠得像一大塊緞子。隻見一隻巨大的虎形獸從水底慢慢浮了出來,尖尖的角上水光瑩瑩,果然是委虒。它望著鯀,口吐人言:“肯定是方回泄露了秘密,我已經一千多年沒有見過世人了。”

鯀作了個揖(yī),說:“有崇氏下民鯀拜見上神。”

委虒擺了擺尾巴,說道:“我是濁陋之物,隻是活得長些罷了,豈敢稱上神。”

鯀說:“天下洪水滔滔,王上任命我為水正治水,我治水九年,水患還是沒有解決,還請上神賜教。”

委虒從水底拱起一粒泥丸,問鯀:“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鯀笑著說:“不是土疙瘩嗎?”

委虒說:“這是息壤,能自己生長,永無止息,而且能令水自竭。”

鯀一聽,興奮地說:“拿這裏的土去堵水,水患就能解除嗎?”

委虒搖搖頭,說:“不行,這座山是上古時期女媧放置的一粒息壤,下方是海水之眼。如果搬去,必然引發更大的水災。”

鯀問:“上神可否告知我,何處還有息壤?”

委虒搖搖頭,無奈地說:“事涉上天的秘密,濁陋之物哪裏敢說呢?”話說完,不待鯀再問,便潛入深水中去了。委虒消失之後,潭底下仿佛有一個塞子被人拔掉了,潭水快速消失。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半晌才回過神來,隻好怏怏地離開了。

回到平陽墟的鯀仔細思索,猛然一驚,委虒說事涉上天的秘密,難道息壤在天界嗎?少年時,他憑著與生俱來的神力,多次乘著雲氣到天界,溜入天帝的花園玩耍。但從共工撞斷了不周山的天柱,天帝就立下了禁令,不再允許人類隨意到天界,天界的神族也不能隨意到人間。

攔截洪水的堤壩已經崩潰了幾處,好在及時發現,但大家都明白,大決堤也隻是早晚的事。鯀沒有時間再去躊躇(chóu chú)了,他決定在下一場大雨來臨時去天界盜取息壤。這場雨並未讓他等太久,第二天就傾盆而降,這也意味著洪水又將增加,氤氳(yīn yūn)的雲氣持續了很久。鯀**站在雨裏,電閃雷鳴中他化作一條黃龍,隨著雷電飛去。天帝的守門人認出了他,像多年前一樣並未阻攔,在他眼裏,這不過是個貪玩的、不諳世事的少年。鯀順利進入了九重瓊宇,天界的一切還是老樣子,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藏寶的“瓊華殿”。殿中奇珍異寶極多,但他無心欣賞,費了一番工夫之後,在一隻黑色的木匣(xiá)中發現了大塊的泥土,由無數細小的泥丸組成。毫無疑問,這就是息壤!

人間的大雨依舊未停,鯀乘著雲氣下降之時,將息壤灑落到有洪水的地方。息壤一落地便開始生長,開始宛若一堵牆,不一會兒便成了高聳的山嶽,水漲多高,山便長多高,永遠比洪水高出一大截。洪水慢慢消退,原來淹沒的地方露出了陸地,在高山上避難的人們紛紛遷回了平原,就連堯帝也準備把宮廷遷回陶唐。

鯀盜取息壤之事很快就被天帝發現了,天帝憤怒地派出虯(qiú)龍降臨人間,取回了息壤。原本被高山堵住的洪水傾瀉而下,排山倒海,修築的堤壩被撕了個粉碎,遷回平原的人們都成了水底冤魂。堯帝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的禦榻漂在水中,雷霆震怒,斥責鯀治水九年,不但水患未除,而且釀成了更大的災難。堯帝本想誅殺鯀,但在人們的苦苦請求下,最終撤銷了鯀“方伯”的封賞,收回了封地,改判流放。戴著鐐銬的鯀在兩名黑衣獄吏的押送下,到了大荒山以西的羽山—這裏是他的流放地。堯帝下了一道詔書:“鯀流放羽山,終生不得履中土一步。”

羽山是一個沒有白晝和黑夜的地方,天空永遠都是暗淡的銀灰色,就連地平線和山嶽、石頭也泛著一層冷淡的銀灰。時間久了,鯀明白了,這是孤獨的顏色。在這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下雨,不吹風,沒有樹木的生長,沒有花開,也聽不到鳥鳴,一切和生命有關的東西在這裏都不存在。在最初的幾個月裏,鯀不飲不食,坐在山巔仿佛一塊凝固的石頭,回想著九年來治水的每一個細節。即便最後被流放,他也仍然不後悔。幾個月來,有一個東西鬱結在鯀的腹中,越來越大,但那並不是惆悵和哀痛,而是別的什麽。鯀知道,鬱結在腹的,正是他所尋求的意義。

鯀死了,他是半神,就算永遠不飲不食也不會死,但他還是死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死的,他最後在想些什麽。堯帝的巡查官最先發現了他的死亡,他的屍身看起來比活著的時候更加高大,腹部像一座小山一樣隆起,周圍環繞著經久不散的雲氣,仔細傾聽,仿佛有嘶吼的聲音。這實在是太怪異了,羽山是沒有聲音和氣息的虛空,為何會有雲氣?巡查官馬不停蹄地趕回冀州,將消息稟告了堯帝。

堯帝將上古神兵吳鉤劍賜給了火正祝融,讓他赴羽山調查這件事。鯀的屍身並不難找,在荒寂的、哀涼的亂石堆中,仿佛一個巨大的蚌,閃爍著五彩的光。祝融圍繞著蚌殼似的屍身轉了一圈,拔出吳鉤劍,向屍身一揮,一道彩虹慢慢從裂口處升起,一個小孩呐喊著跑了出來。小孩邊跑邊長,不一會兒便長成了一個少年。忽然間,地平線上烏雲湧起,從未下過雨的羽山竟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一聲雷響,鯀的屍身化作一條黃龍,飛入了雲中。祝融看著黃龍的影子消失在天空中,這才慢慢走近少年,少年的臉上全是水,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牽起少年的手,決定將他帶回冀州,並告訴他關於鯀的往事。

男孩的手中有一個奇怪的掌紋,看起來像個“禹”字,祝融便稱他為禹。回冀州的路上,禹不停地長大,很快就長成了像父親鯀一樣高的巨人。在另一個故事裏,他將繼承父親的事業,完成治水工作,並成為上古神話中功昭日月的偉大英雄。

鯀的故事見於《山海經》和《楚辭·天問》。《天問》是戰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的一首長詩,全詩共提出了一百多個問題,包含宇宙天體、神話傳說、曆史興衰等內容,展現了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和深邃的思考。我國於2020年7月23日發射的空間探測器“天問一號”,就是以此詩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