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羿 神族部·第八

後羿從田間的小路上穿過，背著弓，勞作的男人和女人們都抬起頭看他，尤其是年輕的女人們，眼睛裏都放著光。他走得很快，兩條腿矯健而充滿力量。人們目送著他穿過了田野，進了山坡頂上那間高大的茅屋。進門前，他將弓掛在了門口的牆上。

後羿是有窮國的部族君長，是男人們的首領、女人們愛慕的對象。他三十多歲了，卻從未戀愛過，人們傳說他的心是石心，但女人們依舊愛他。他原本和族人們生活在東方的大海邊，以漁獵為生，但近十年來的夏季海上風暴不斷，他們沒辦法捕魚狩獵，連居住的茅草屋也常被暴風損毀，讓部族的女人和孩子們暴露在寒風苦雨之中。後羿繼任君長後，聽說中原土地非常肥沃，而且那裏的首領帝堯十分仁慈，就動了向中原遷徙的念頭。

有窮國的族人們趕著馬、駕著車，離開了他們生活了數百年的海岸。第一天晚上，他們在一座森林裏紮營，後羿讓老人、小孩和女人們睡在營地中間，青年男子們睡在營地的外圍，他背著弓囊和箭筒守夜。所有人都睡熟，營地上的火光都熄滅後，東方的天空露出了一絲白色。再過一個時辰，大概天就亮了吧。這時候，後羿也困倦了，但他忽然聽到一些細微的聲響，那是奔跑的聲音。他立刻警覺起來，抽箭搭弓，循著聲音悄悄摸了過去。那是一匹紫黃色的獸，仿佛一隻巨狐，背上有凸起的兩角，在草葉上飛奔。原來是騰黃獸，它也看到了後羿，尤其是他眼中閃爍的淩厲目光，以及黑曜石箭鏃的長箭。它嗚咽著垂下了頭，仿佛在哀鳴。後羿收起箭走上前去，用手撫摩它緞子一般水滑的細毛說：“你也在尋找新的家園嗎？”騰黃獸又嗚咽了幾聲，把頭依偎進他的懷中。後羿騎上它的背，回了自己的營地。

第十二天的時候，他們到了一座山頂。從山上望下去，遠方的平原上有一座大城，飄起的炊煙仿佛升騰的雲，讓整個天空都變成了灰色，那就是帝堯的都城陶唐。後羿讓族人們在山上紮營，思考著給帝堯進獻什麽禮物，不知不覺進了一座神祠。神祠位於山峰的最高處，用整塊巨石壘成，從外觀上看更像一個岩穴。石壁上有一個模糊的圖案，看不出是什麽神。後羿將自己的弓和九支石鏃箭放在石壁前，對著石壁下拜，祝禱說：“不知您是什麽神，我們來到了這裏，也許是您的指引，我把我的弓和箭進獻給您。但願您保佑我的族人，讓我們擁有自己的家園。”

岩壁仿佛燃燒了起來，一個像黃布口袋的神落在了地上，看不清他的麵目，隻看到六隻腳、四支翅膀，仿佛隱在熾烈的火中。那神自報家門說：“我是帝江，是天上尊貴的神。你是一個充滿智慧的人，我接受你的禮物，又把禮物送給你，我將賜予你祝福。”帝江從弓箭上走了過去，弓箭便在烈火中燃燒了起來。

等火熄滅了，已經不見帝江的蹤影，就連石壁上模糊的圖案也消失了。後羿見自己的弓箭仍在，隻是那張犀角雕弓變成了一張赤紅色的弓，顏色仿佛朝霞一樣明豔。箭矢（shǐ）變成了白色，箭鏃仿佛透明，看起來異常鋒利。他背上弓箭下了山峰，知道怎樣會見帝堯了。

帝堯在閬（láng）風殿接見了後羿，後羿進獻了九匹白馬、九峰白駝、九隻白羊、五柄黑曜石斧、五副黑色的弓、五支黑色的箭，以及三十張熊皮。帝堯十分高興，召集其他部族的君長們一起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並在宴會上宣布，將潁（yǐng）丘墟封給後羿。宴會進行了三天，帝堯將三支紅色的箭和一塊畫有輿（yú）圖的獸皮賜給後羿。從上古的黃帝開始，賜給部落君長紅色的箭，就成為一種信任的標誌。

後羿領著族人們離開了帝都，往輿圖上劃定的地方走去。那確實是一片寬廣的土地，有廣袤（mào）的森林，開滿指甲花的原野，洶湧奔騰的河流，還有成群的大象，後羿決定找個合適的地方建都。他讓族人們在平原上臨時紮營，自己騎著騰黃獸勘察地形，看哪裏適合建造永居之地落地生根。族人們都歡騰了起來，營地裏到處流溢著歡聲笑語。

後羿太喜歡這片土地了，甚至不舍得射殺這裏的鳥獸，從早到晚，他隻打了兩隻麻雀和一隻烏鴉。他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宿營，點燃了一堆篝火。也許是太疲倦了，也可能是因為太高興，不一會兒他就挨著騰黃獸進入了夢鄉。後羿在夢裏看見了自己的都城，族人們在一條河邊安置了家園，每家都建造起了瓦屋，像中原人一樣開墾田地、種植糧食。他也夢見了自己的宮廷，三間漂亮的瓦屋，有廚房，有臥室，還有一間會見客人的大房間。

快天亮的時候，後羿夢見一隻怪鹿來河邊喝水，這隻鹿有兩個頭、八條腿，看見他之後飛快奔逃了。他拿起弓箭追了上去，就像踩著風一樣，一直追到河流的轉彎處，怪鹿忽然不見了。他茫然地四處張望。這時候，一個女子從河水中慢慢走了過來，水滴從她的胴（dòng）體上滑落，留下一地晶瑩。她向他微笑，淺淺的笑容，仿佛一縷月光灑在他的心上，他感覺自己被喚醒了，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裏開放。對了，那肯定是一朵花。

他醒後，心裏充滿了悵然，好像丟失了一件東西，夢中女子的形象如此清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裏。他登上河流邊的高地，看到了河流轉彎的地方，高興地飛奔過去。他懷疑自己仍然在夢中，睜大眼睛四處張望，除了野獸的痕跡之外什麽都沒有。這是一塊好地方，他決定在此處建都，把自己的房屋安置在高地頂上，能夠看見轉彎的河流。他熄滅了火堆，砍伐了一棵樹，削成木樁，釘在火堆旁做標記，這裏將是他都城的大門。從這裏，他走進了一個夢中的世界，那是他想象的王國。

族人們在後羿選定的地方建屋，幾個月後就樹立起一片居所，人們環繞居所修建了高大的圍牆，在後羿釘下木樁的地方挖地基，準備建造城門。一天晚上，族人們看到一匹大獸來了，蹲在木樁旁對著夜空吼叫，呼出的白氣照亮了夜晚。第二天，地基挖到一丈深的時候，挖出了透明的玉髓和流淌的金液。後羿聽族人們描述了那隻大獸，說那是嗽月獸，因此將城門命名為“嗽月門”。

後羿的都城建好了，有三重圍牆，宮廷遠比他想象的大，是一排矗立在高地頂上的瓦屋，從瓦屋的窗子望去，越過城牆，能看見河流。然而，他的臉上一點喜色也沒有，他甚至連續幾天不出門，也不吃東西，這讓族人們憂心忡忡，尤其讓那些喜歡他的女人心疼不已。後羿病了，躺在**懨懨無力。族中的老祭司摸了摸他的頭，火燙火燙的，再摸摸他的肚子，像一個倒空了的皮口袋。祭司說：“得讓他吃東西。”男人們帶著弓拿著漁網出發了，有的去了森林，有的去了河邊。最先回來的是一個小男孩，他從河裏釣了兩條大鯉魚。女人們立刻做成魚湯，喂給後羿喝，但他隻喝了一小口，就堅決不肯再喝了。祭司端過木碗聞了聞，嚴肅地說：“太腥了，生病的人不能喝這麽腥的東西。”守候在門口的小男孩見女人把湯端了出來，委屈地哭了。

很快，男人們就回來了，有的打了兔子，有的打了野豬，還有的獵取了鹿和野牛，就像過節一樣，到處彌漫著烤肉的味道，但是後羿一口也沒吃。他是真的病了。祭司急得團團轉，女人們幾乎踩斷了後羿的門檻，每個人都想留下來照顧他。“我們應該向別的部族請求援助。”祭司對族中的三位長老說。後羿病了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帝都陶唐，帝堯派他最信任的醫官岐（qí）黃去給後羿治療。

岐黃把耳朵貼在後羿的胸口，聽了一會兒，就對著人們宣布：“你們的君長愛上了一個人，我聽到他的心中有思念的聲音。”所有人都圍攏了過來，最裏麵的是祭司和三位長老，外圈是一層又一層女人們。她們有的落淚，有的偷偷高興。

“你愛上了誰呢？”祭司問他。

女人們則都豎起了耳朵，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這時候，後羿不再隱瞞。他對祭司說：“我愛上了一個水中的女人。”

“在哪兒？”

“我的夢裏。”

所有人麵麵相覷，原來是夢裏的人。這可麻煩了，要去哪裏找呢？

“我知道誰能幫你。”岐黃說。

“誰？”後羿抓住了岐黃的袖子。

“燭陰國人。”

“那是什麽地方？”

“你先填飽了肚子，我就告訴你。”

後羿的病好了，他的燒完全退了，胃口大開。他從未感到自己如此饑餓，吃了一條鹿腿，十個黍皮餅，仍然覺得肚子沒有飽。

燭陰國在太陽落山的地方，一直向西走就能找到，他們的祭司能夠進入人的夢中，和夢中人對話。這是一個非常小的部族，所有人都住在燭陰山上，鑿穴而居，這裏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有一條名為燭龍的巨龍，身長千裏，睜開眼睛是白天，閉上眼睛就是黑夜，呼氣便是夏天，吸氣便是冬天。後羿沒有看到燭龍，但見到了燭陰國的祭司—一個戴著麵具的紅衣女子，人們說她已經幾萬歲了，也有人說她就是燭龍的化身。

“進獻一隻比肩獸。”女祭司對後羿說。

後羿從女祭司的石穴中退了出來，問岐黃：“什麽是比肩獸？”

岐黃告訴後羿，西方的幽隱墟有一種神獸，名叫“邛邛岠虛（qióng qióng jù xū）”，喜歡吃甘草。有一種小獸，名叫蟨（jué），前腿像鼠，後腿像兔子，奔跑的時候好像會摔倒，挖掘到甘草就銜著獻給邛邛岠虛。一旦發生危險，邛邛岠虛會馱（tuó）著蟨逃跑。這時候，大獸小獸比肩，所以蟨又被人稱為“比肩獸”。蹷這種獸喜歡閃光的東西，對香味十分迷戀，一聞到香味就會暈過去。

後羿用鳳凰的毛做了一個精巧的籠子，在籠子裏放置了帝堯賜給他的一塊“百濯（zhuó）香”，然後將籠子放在了甘草叢生的地方。一隻蟨跑了過來，不停地挖著甘草，但它很快被鳳凰毛做的籠子吸引，小心翼翼地走到籠子門口，向四麵望了望。籠中的香味實在太誘人了，它不知不覺地鑽了進去，在濃烈的香味中喜悅得暈了過去。

後羿將比肩獸交給了女祭司，她命令他躺下來，他很快又做了那個夢。他茫然站在河流的轉彎處，尋找那隻雙頭八足的鹿。這一次，他看清了，鹿躲到了河邊沙丘背後。但他無心找鹿，他要找的是人。水慢慢地分開，一個女子從水中浮了出來，她甚至比上一次還要美，後羿感覺自己的心空了。她對他微笑，笑容如此明淨，他多麽想讓這一刻停下來。這時候，紅衣女祭司走進了他的夢裏，徑直朝那女子走去，仿佛互相認識一樣，並肩沿著河岸步行，一直走到沙丘邊上。那隻雙頭八足的鹿跳了出來，女祭司扶著那女子上了鹿背，朝河流的上遊奔去了，她回頭看了後羿一眼，留下一個神秘的微笑。

“洛水女神宓（fú）妃。”女祭司對後羿說。

“我怎樣才能找到她？”後羿問。

女祭司的目光從麵具後麵射出，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你想找到她？”

後羿點了點頭。

女祭司說：“為什麽？”

後羿說：“因為我愛她。”

女祭司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半晌才說：“你找不到她。”接著又說，“我警告你，你不能找到她，也不應該找到她。”

後羿告別了女祭司，他知道在哪裏能找到宓妃。

後羿把族中的事務交給長老，開始了長途旅行。他離開的那一天，女人們都哭了。後羿在荒野中旅行了十九年，拜訪了八十一個部落，翻過了九百多座山，跨過一千八百多條河流，幫助不同的部落除掉的惡獸和毒蛇不計其數，人人都在傳揚他英雄的聲名。然而，他對這些並不在意，自從女祭司讓他重新做了那個夢，他夜夜都在夢中與女子相見，就像不斷擦亮的銅鏡，越來越清晰，他就要找到她了。他夢見她從水中走了出來，騎著雙頭鹿跟在騰黃獸的後麵，他們一起回到了潁丘墟的都城。她跟著他進了瓦屋，幫助他打掃屋子，將烤熟的鹿肉放在盤子裏給他。夜晚，他們一起躺在**，看窗外的河流。

秋天的氣息最濃烈的時候，他在洛水邊上看到了她。河畔有三棵桂花樹，全都開花了，她和她的姐妹們在樹蔭下，那一刻他簡直呆住了，真實的她比夢中還要美十倍，仿佛是河流孕育了她，她的肌膚在閃光，黑色的秀發像雲一樣。她也看見了他，露出了羞澀的笑容。“是那個女孩嗎？”紅衣女祭司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那是帝俊的女兒—天帝的女兒。”他大吃一驚，醒了過來，原來又是一個夢。

不，這絕不是夢。他走到河邊，遠遠看到了三棵桂花樹，和夢中一樣，所有的樹都開花了。他騎著騰黃獸，徑直走到樹下，側頭一望，就看見了坐在橫斜樹枝上的她，飛揚的衣裙，飄飄如仙。女子從樹上一躍而下，坐在了他的懷中。

“我尋找了你十九年。”後羿說。

“我也等了你十九年。”那女子說。

“我曾在夢裏見過你。”

“是的，我們夜夜相見。”

“在河邊，我第一次看見你，我在那裏為你建造了一座城。”

“是的，那天晚上，我確實來過了你的夢裏。”

後羿帶著那女子回到了自己的部族，他給她起了一個新的名字：姮娥。

帝俊找不到自己最喜愛的女兒，十分震怒。他發現後羿和姮娥已經結婚後，決定懲罰人族，他讓十個太陽兒子全部出現在天空。大地上頓時一片焦枯，莊稼全都枯死了，小溪與河流都幹涸了，茅屋和森林燃起了大火，人們的日子痛苦不堪。為了躲避烈日，人們全都鑽進了山洞，過起了老鼠一樣的日子。就連帝堯，也率領大臣們搬進了洞窟。

“必須想辦法解決。”帝堯對他的大臣們說。

“您還記得後羿嗎？人人都說他是善射的英雄，也許他有辦法。”帝堯的大臣說。

詔書傳到了潁丘墟，後羿從地下的洞穴裏鑽了出來。好在騰黃獸足不踐地，所以燒紅的地麵對它一點影響都沒有，他們在第三天到了帝堯的臨時宮廷—一座幾乎被挖空了山腹的巨大洞穴。

“後羿，天上出現了十個太陽，人們都說你是英雄，你有辦法嗎？”帝堯問他。

“據說東海邊距離太陽最近，我可以在那裏把它們射下來。”後羿說。

帝堯點點頭。後羿當天晚上就出發了。

後羿張弓搭箭，準備射日，可是整個天空都是紅的，仿佛有無數個太陽，完全看不清目標。太陽們似乎也看見了他，嘲弄著噴吐更多的熱量，就連他腳下的石頭都燃燒了起來。這時，海水映出了太陽的影子，後羿從弓囊中取出曾獻祭給帝江的弓箭，從倒影判斷出太陽的位置，箭矢飛出，頓時天崩地裂一般，一個巨大的火球從天空墜落，掉進了海裏。整個大海都沸騰了起來，仿佛被煮沸的鍋，熱氣彌漫，竟然下起了一場熱雨。太陽們吃了一驚，一起朝後羿噴吐烈火，但後羿已射出三箭，三個太陽“轟隆轟隆”地從天上墜落，掉入海中，湧起的巨浪爆發成了一場海嘯。剩下的太陽驚恐極了，紛紛躲藏。但是，後羿的箭極快，一支接著一支，不一會兒便射落了九個太陽。他準備射落最後一個太陽時，發現自己的箭袋空了。那些墜入海水的太陽，在半夜時熄滅了，後羿走到其中一個還有些光焰的太陽前，發現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燒紅的蛋，半透明狀，裏麵有一隻已經死掉的三足金烏。

熱雨過後，大地一片清涼，後羿射日的消息傳遍了所有的部落，帝堯率領文武大臣和部落君長在陶唐的城門口迎接他，甚至連西方的昆侖墟也派來了神使—天祿和辟邪。兩隻神獸奉西王母之命，給後羿送來了不死之藥，獎勵他的偉大壯舉。帝堯將這兩隻神獸留了下來，它們為帝堯帶來了一個繁盛的時代。後來，人們將這兩隻神獸的樣子雕刻下來，放置在宮殿或者陵墓前。

後羿將不死靈藥交給了妻子姮娥。最初的時候，姮娥非常欣悅地接受射日帶來的榮光。但是，慢慢地她就厭倦了。她不喜歡那些奉承的語言，也不喜歡浩浩****的人群，一波又一波的人來到她和丈夫的宮廷，幾乎踩斷了她的門檻。最重要的是，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丈夫了，自從射日之後，他每天都被不同的部落請去赴宴，他們像洪水一樣，將她的丈夫席卷而去。她知道，從此以後，丈夫不再屬於她了。

她經常一個人在潁丘墟的河流邊漫步，在蘆葦叢生的清流邊唱起那首孤獨的歌：

黃雲兮已曉，赤烏兮相照。

寒窗兮低小，獨酌兮新醪。

我有所思在遠道，人獨不見兮，我心寥寥。

星鬥兮寂寂，明月兮皎皎。

夜風兮吹衣，孤影兮縹緲。

我有所念在遠道，人獨不見兮，我心渺渺。

落葉兮聚散，湛露兮沾袍。

歲月兮成空，恨意兮未消。

我有所懷在遠道，人獨不見兮，我心悄悄。

姮娥非常寂寞，她想起了那些在後羿夢裏的日子。比之於真實的生活，她覺得夢境更加真實。自從與後羿結婚後，她喪失了全部神力，她想起了後羿交給她的仙藥，那是西王母所賜，吃了仙藥，神力也許就恢複了呢？她想起了少女時代遊曆天下的往事，那些年她經常化作一滴水，或者一朵雲，有時候隨風飄，有時候隨水流，有時候附著在蝴蝶的翅膀上。往事勾起了她對神力的渴望，她找出了神藥，全部吞了下去。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向天空飄去，剛開始以為是神力恢複了，但她很快就明白不是那麽回事。她無法掌控那股力量，一直向上飄去，飄過了城牆，越過了最高的山，穿透了雲層，地麵上的一切都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模糊了，她飄到了月亮上。

後羿很久之後才發現妻子不見了，那時候，射日英雄的光環已經褪去，幾乎所有的部落都請他赴過宴。然而，英雄的榮光總有落幕的時候，而且比想象中的更快。人們見了他仍然稱他為英雄，不過他總懷疑那稱謂裏包含著某種嘲弄的成分。他顧不得這些，隻想找到自己的妻子。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白色的兔子跳進了他的懷裏。夢醒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又做了一個夢，一隻金色的蟾（chán）蜍跳進了他的懷裏。他又醒了，這時候他看到了銀色的月光，透過窗子，月亮上有一隻玉兔，還有一隻金蟾。他懂了，妻子在月亮上。

他站在窗口，想起以前經常和妻子依偎在一起，在這裏看月亮。他舉起了雙手，向著月亮招手，月亮上的姮娥好像也在朝他招手。他的兩隻胳膊上慢慢長出了羽毛，他變成了一種名為“羿”的鳥兒，朝月亮上飛去了。

後羿與姮娥的故事見於《山海經》《淮南子》等多部古籍。

東漢王逸《楚辭集注·天問》中說：“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淮南子》中說：“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漢代避諱漢文帝劉恒的名字，改“姮娥”為“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