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戰爭

戰爭就像人類的某種陣發性群體症，在漫長的文明史上，每隔一段時間，它就發作一次。起因多種多樣：為了地盤、為了資源、為了複仇、為了權力、為了女人……規模有大有小，小的近乎群體鬥毆，大的則席卷全球。雖然有些戰爭是毫無征兆，突然爆發的，但大多數情況下，其總是有跡可循的。在事前，雙方的氣氛總是劍拔弩張，政府間互相抨擊對方，民眾的情緒也逐漸高漲，就像在一間瓦斯泄漏的屋子裏，一丁點兒火星就可以引爆。

現在與A國的情況，就是這樣。

走在街上，到處都是義憤填膺的聲音，那些聲音大罵著A國人如何卑鄙齷齪，如何亡我之心不死，如何妄圖奪我國土。本來曆史上就和A國打過幾場仗，現在舊恨未消，又因為在幾個島嶼上的領土爭端，彼此添了新仇。

“不要說什麽A國人也有好人的話了，知道嗎？”我告誡兒子說。我怕他又被別的孩子欺負。現在別說這些小孩，就是我，在辦公室裏聊天時，也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了。前幾天有激進的遊客在A國的一個知名景點放了一把火，因為那裏都是木質結構建築，結果造成了一場嚴重的火災，死傷無數。消息傳回，舉國震驚，而細看那些網上的評論，竟然絕大多數都是讚賞之語。政府的發言人仍然是一如既往地互相指責對方，言辭也越發激烈了。

幾天後，兩國互相召回了各自的大使。

我仿佛已經聞到了濃濃的瓦斯味。

火星在不經意間便出現了。兩國在爭議島嶼上方的巡邏機偶然發生了擦撞，飛行員雖然及時彈射出倉，跳傘逃生，但是後續趕到的雙方的戰鬥機卻做出了驚人的舉動。不知道是誰開的第一槍，總之，在不知不覺中，他們便已經處於互相開火的境況中。事後有人猜測，很可能在雙方的飛行員中，有一位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他引燃了這場戰爭的導火索。

戰爭就這樣爆發了。雖然兩國政府都指責是對方發動了戰爭，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不知道從何時起，城市的上空便不時響起防空警報的聲音。看著天空，偶爾會發現一些快速移動的小黑點——那便是A國的無人轟炸機。它們對這個城市並沒有興趣，隻是從灰白色的上空一掠而過，像遷徙的大雁，排著隊，目的明確地向前方翱翔而去。防空導彈網開始在城郊部署起來，接著便可以看到幾個黑影躥起，帶著紅色的尾跡，陡然衝向那無人機的機群。

同事間大部分時間談論的也是關於戰爭的話題。昨天又轟炸了A國的什麽海軍基地呀，擊沉了幾艘軍艦哪，哪裏又爆發了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呀，物價又上漲了多少哇……如此之類。

這天，小張突然神神秘秘地跑到我跟前，麵有喜色。我以為他也是從哪裏聽來了什麽關於戰爭的小道消息，要說與我聽。沒想到他卻拿出了手機，打開了一段錄音。聲音很小，我附耳過去，仔細聽著——那好像是嬰兒在嘟囔。突然之間，一道清晰的聲音傳出，那聲音雖然稚嫩，雖然音調不準，而且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拖長音，但我還是在第一時間聽懂了。

“爸……爸……”

我轉過頭，看著小張，他一臉得意地說：“我女兒會喊‘爸爸’了！”

“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兒子九個月就會了。”我一臉不屑地轉過身去。我可以理解他的情緒，想當初兒子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時候，我也曾激動得不能自已。況且，他又是那麽寵他的女兒。

他沒有不高興，還是樂嗬嗬地拍了拍我的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那天，我注意到，他過一段時間就會打開手機，戴上耳機聽幾分鍾的錄音。聽的時候，眼珠子一動不動，嘴巴咧開，一臉陶醉狀。

說起來，最近這段時間我很少去關心那些鉛筆小人了。主要原因是我發現它們的科技發展停滯了。那個在短時間內便發展出各種機械裝置，梳理出一整套剛體力學框架的聰明的種族，似乎一夜間被人掉了包，變成了一群懶惰散漫、不思上進的家夥。每次翻開筆記本，看到的都是差不多的畫麵，唯一的變化，便是他們的人口開始增多。剛開始，我還認真地研究了它們如何撫育自己的小孩，但我發現這個過程和我們也差不多，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常去看他們了。

今天，又到了等下班的時間，百無聊賴的我打開網頁，去各大門戶網站逛了一圈，發現全是關於戰爭的新聞。我歎了一口氣，一時興起，便從辦公桌裏翻出筆記本來，準備看看這些小人。

幾秒鍾後，我看到了一幅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畫麵。小人們會聚成兩部分，形成了兩個類似部落的群體。在兩個群體的接壤處，小人們拿著長矛和弓弩對峙著，在另外的地方，有的小人已經混在一起，肉搏了起來。我瞪大了眼睛，仔細掃過整個畫麵，終於確信，眼前確實發生了一場非同尋常的事件：戰爭。

小人們竟然也會發生戰爭，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想當初，在怪獸的追逐下，它們是多麽的團結。雖然那時它們的力量遠比現在微弱，但會聚在一起，足以抵禦怪獸的襲擊。

現在想來，我用橡皮擦消滅了怪獸，對他們而言，倒未必是一件好事。沒有了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們便開始有了私心，開始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互相爭鬥。另外，沒有了來自外部的強烈威脅，也就沒有了發展的動力，我想，這正是這段時間以來，它們的科技進步緩慢的原因。

我拿起鉛筆，開始與它們進行溝通。

作為主人一般的存在，它們對我還是相當有敬畏感的。見我出現了，兩派都爭相向我告狀，講述對方是多麽的邪惡，做了哪些人神共憤的事情。從這些話裏，我可以聽到各種帶有偏見和歧視的敘述，這讓我頓時產生了時空錯亂之感，仿佛在看某個論壇上抨擊A國的帖子。不過，我還是耐心地傾聽著它們的述說，然後勸導它們應該彼此體諒。

這些勸導確實起了作用。它們收拾好武器，憤憤不平地回到了各自的部落。我欣慰地合上了筆記本，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不管怎樣，我阻止了一場戰爭。

可惜，我並沒有為自己的行為高興太久，這些小人便再次兵戎相見了。第二天上午，我翻開筆記本的時候，畫麵中已經出現了一些戰死的小人了。我再次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暫時中止了這場戰爭。後來幾天，小人們之間且戰且和，而我發現，自己的勸導正在逐漸喪失原有的作用——它們開始不太聽我的話了。

終於有一天，我隻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它們，完全無法阻止戰爭的進行。

這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有些邪惡的念頭：讓我把怪獸找回來吧！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筆記本，在小人們所在頁麵的前麵幾頁，開始描繪一個怪獸的圖像。我並不確定這能不能成功，因為以前我還從來沒有畫過有生命的東西。我仔細回憶起以前那個怪獸的樣子，再把它付諸紙上。半個小時過去了，雖然我畫得不是太好，但一個似曾相識的怪獸的圖像再次出現在了筆記本上。

我合上筆記本，閉上眼，等待了片刻。重新打開本子的時候，我發現，那個怪獸果然向著前方移動了一定的距離。

它活了！怪獸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

小人們看到怪獸時的震驚和恐懼是可想而知的。當它們仍然混戰成一團時，一個龐大的黑影緩緩出現在了它們的身邊。它們抬起頭，望著這個曾經主宰著這個世界的生物，睜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然後開始飛快地逃跑。它們把手中的長矛都扔向了怪獸，可是毫無用處。怪獸仍然以它固有的步伐，不急不緩地向前追逐著。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在這個無可抵禦的威脅麵前，小人們重新團結了起來。它們拋棄成見，密切合作，那個聰明而富有靈性的種族又回來了！而且，這一次它們走得更遠。

相對我們的世界而言，在二維宇宙中，化學鍵更不穩定。這讓化學能的利用顯得更加自然和方便。三天後，小人們便製造出了第一個利用化學能驅動的引擎——“工業革命”開始了。

這之後，它們製造出越來越厲害的熱武器，對怪獸的抵抗也越發有力起來。一個星期以後，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彈在怪獸的腳下被引爆。這個龐然大物終於轟然倒地，停止了它前進的步伐。

看著一團蘑菇雲從怪獸的屍體上騰騰升起，我再次生出一股強烈的錯愕和非現實感來。

戰勝了怪獸的小人們，這次沒有重蹈覆轍。它們的科技繼續突飛猛進地發展著：我看到紙上出現了類似汽車的一種交通工具，很快，飛艇也出現了。接下來，二維的晶體管，二維的可編程計算器，各種二維的智能機械也出現了。漸漸地，我發現自己的知識水平已經跟不上它們的步伐了。它們發明了一種奇妙的信息傳輸方式，然後以此構成了一個龐大的聯通網絡。這之後，很多造型奇特而優雅的裝置開始出現在它們的生活中，而我卻看不明白這些東西是幹什麽用的。

有一天，我正在整理一份文檔，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文檔的頁麵底部——那是一個鉛筆小人。奇怪，我想，這份文檔並不是和筆記本放在同一個抽屜裏的啊！那些小人是怎麽跑到這個文檔裏來的啊？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在他身邊寫下這個問題。

“這是一次空間躍遷實驗。”他回答道。

“空間躍遷？！”我看著那四個字，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們就這樣把人類甩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