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怪獸

人生就像一列飛速前行的列車,不同的是,前方的每一寸軌道都鋪在你從未去過的地方。你不知道前方有什麽樣的風景,也不知道哪裏埋伏著什麽樣的危險。你以為鐵軌會一直延伸下去,但它卻往往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斷裂了。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防空警報又一次響起,我擠在人群裏,一起向地下避難室走去。天上的無人機最近開始對城裏的一些軍用設施進行轟炸,雖然有時候也會誤炸一些民房,但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很小,所以說實話,我們在撤離的路上也沒有多擔心,隻是例行公事般默然前行,最多是嘴上罵兩句,心裏有些無奈而已。

經過一座懸梯時,突然有一個小黑影從懸梯上掉落下去。那東西沿著懸梯下的傾斜路麵持續滾動著,一直滾到了馬路盡頭。我向人群裏看了一眼,隻見小張正焦急地看著那個路口處,臉色有些猶豫。

“是你的東西?”我擠過去問他。

“嗯,”他有些沮喪,“給女兒買的玩具,剛才在懸梯上太擠了,手滑了一下。”

“算了吧,不要了。”我看著前行的人群,“回頭再買一個。”

“那是最後一個了。”他顯得更加難過,“我找了好多地方,才在一個偏僻的小店裏找到的。”他猶豫著停下了腳步,一會兒看看那個路口處,一會兒又回頭看看移動的人群。過了片刻,他終於下定決心,說:“你等等我!”

他慢慢退下了懸梯,來到了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衝我揮了揮手,然後便向路口跑去。我也停了下來,看著他逐漸接近那個玩具。那時候,我倒也沒覺得這事有什麽危險,隻是在心裏腹誹了一下他對女兒的嬌寵罷了。

終於,他到了路口那座五層小樓的下麵,撿起了玩具。

“快點兒吧!”我遠遠地喊了一句。這時候,人群已經離開我們有幾百米遠了,我怕待會兒跟不上。

他沒有應我,隻是拿起那個玩具,拍了拍灰塵,然後翻看著檢查了起來。也許是發現沒有什麽破損,過了一會兒,他很高興地抬起頭,望了我一眼,準備往回走。

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在高空,突然響起一陣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一道紅光,某個黑影從天上急速地墜落下來。那是一架被防空導彈擊中的無人機。那黑影呼嘯著,離我們越來越近,而且,似乎正好就是衝著我們這個方向而來。

雖然我心裏麵陡然升起了危險的感覺,但在當時,腳步卻完全無法移動,隻有仰著頭,看著那從天而降的黑影。

“嘭”的一聲巨響,那無人機巨大的殘骸掉落在了前方路口處的那座五層小樓上。小樓的頂層瞬間塌陷了,石塊飛濺。

“啊,小張呢?”等我反應過來,仔細看去,他已經倒在了地上。“天殺的!”我大罵了一句,然後飛快地下了懸梯,向那邊跑過去。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情形。血從小張的額頭上汩汩湧出,像泉眼裏湧出的山泉。那裏似乎被小石塊或者別的什麽東西擊中了,出現了一個比拳頭略小的血洞。我不敢去扶小張,怕會對他造成什麽更嚴重的傷害,隻是慌慌張張地拿出手機,撥打了急救電話,然後便蹲下去,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對我的呼喊也逐漸失去了響應。我注意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麽。附耳下去,我認真地傾聽著他已經口齒不清的話,仔細地分辨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琪琪……名字是你……幫我……換了……我知道……謝謝你……”

剛開始我沒弄明白他在說什麽,後來我突然反應過來,他在說給他女兒起名字的那件事。他好像也發現了我似乎在裏麵做了什麽手腳。後來我認真想了想,他應該是檢查了箱子裏剩下的那張紙條,然後才發現了這裏麵的蹊蹺之處。

他的聲音逐漸微弱起來。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一動不動,完全失去了意識。血還在從他的身體裏一點點流出。他像一個破掉的容器,再也無法承載這些紅色的**了。

就這樣,我目睹了這場戰爭發生以來,第一千七百名人員死亡的全過程。小張的名字在隔天報紙上那一長串人名中,還是那麽不起眼,就和他平時在公司的人員名單上一樣。

我拿著報紙,手止不住地顫抖。如果當時我阻止他去撿那個玩具,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一股洪水般猛烈的內疚感突然從我心裏湧出來,使我近乎窒息。在這一刻,戰爭的殘酷以一種無比生動、無比痛徹心扉的形式,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突然對這一切產生了某種頓悟。這種事情是多麽愚蠢啊!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我們最後又得到了什麽呢?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小張的追悼會簡單而低調。除了同辦公室的幾個同事和幾個親戚,幾乎沒有來什麽人。公司的一個小領導簡單地說了兩句,都是些陳詞濫調。整個過程,我一直低著頭,我不敢看他妻子和她手上抱著的女兒。

與此同時,戰爭卻似乎並沒有停止的跡象,相反,因為B國的突然加入,整個戰局一下子變得更加複雜了。與A國不同,B國和我們一樣,都是足以影響世界局勢的大國。更讓人擔心的是,這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兩個擁有核武器的國家陷入了戰爭之中。

對於戰爭的前景,社會觀感開始逐漸變得悲觀起來。人們憂心忡忡地瀏覽著新聞,妄圖從中找出一絲緩和的跡象。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很多事情已經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了。

“我們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但絕不放棄使用的權利!”報紙上總是這樣說。

雖然如此,但總是無法給人安心的感覺,反而讓人感到更加恐懼了。

“那種事情……應該是不會發生的吧?”

“誰知道呢?唉,真要到了危急關頭,那也不好說。”

“我聽說,現在最厲害的不是核彈了,是另外一個叫什麽……什麽來著……”

“中子彈。”

“啊,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據說比核彈還恐怖呢!”

“屁!那玩意兒就是一種小型氫彈,沒什麽了不起的。”

周圍的人這樣談論的時候,我隻是一語不發地看著手中的筆記本,愣愣地發呆。我想起了那些小人的戰爭——最後,因為我畫出的怪獸而停止了。我突然想,要是現在在地球上,突然出現一頭這樣的怪獸,人類會不會停止這場愚蠢的戰爭呢?

這樣想了一會兒,我便苦笑著搖了搖頭。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出現呢!

退一步說,真要像那些爆米花科幻電影一樣,從地下或者太平洋裏蹦出幾個哥斯拉之類的怪獸,在人類猛烈的攻擊麵前,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吧。

因為B國的加入,戰爭果然如預想一般擴大了。聽說C國和D國也可能在近期加入戰團。看樣子,這局勢已經不是誰想停戰就能停得下來的了。

很多工廠已經停工了。我們公司雖然還在堅持上班,但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估計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因為城裏有幾個疑似軍用的目標,對城區的轟炸也越發頻繁起來。學校也都停課了。我已經和妻子商量好了,過段時間就帶著兒子去鄉下的大舅子家裏避一段時間。老是聽到尖銳的防空警報在夜晚響起,搞得我都快神經衰弱了。

公司很多業務都停了,去上班其實也沒什麽事。無聊的時候,我倒是對小人們的近況又關心起來。現在我已經很難理解它們的行為了,雖然看著它們在一大堆奇怪的機械麵前忙碌著,可是卻並不知道它們到底是在幹什麽。不過我倒是看出來有一個圓錐形的容器,那東西的作用是進行空間躍遷。每一次一個小人進去以後,它就消失在這個頁麵上,不知道它去哪裏了。我在越來越多的紙張上看到了這些小人的蹤跡,它們出現在我家裏的各種書籍和報紙上、公司裏的很多文檔上,最近甚至已經可以直接出現在我的iPad屏幕上了。

“你們倒是哪裏都能去了啊!”我感歎道。

“也不是哪裏都能去。”小人表述,“在你們的宇宙中,隻有一些準二維的界麵,比如紙張、液晶顯示屏、塑料薄膜等,才可以與我們的世界建立起穩定的耦合,讓我們進行空間躍遷。”

“那也很厲害了啊!”我仍然衷心地讚揚道。

就在那時,一個模糊的想法開始出現在我心裏。我仔細地思考和推敲了一下,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呢?那幾天,我幾乎沉溺在這個念頭之中,連吃飯、睡覺的時候腦子裏也一直在琢磨這件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幾天之後,我翻開筆記本,找到幾個小人,在它們旁邊用鉛筆認真地、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四個字:

“幫我個忙!”

以下畫麵,一段時間以來,頻繁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在視頻網站上的點擊率也非常高。它們有的是通過各種攝像頭拍下的真實影像,有的則是來自各種影視作品的片段。即使作為始作俑者的我,每次看到這些畫麵的時候,也會不由得產生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我隨便描述幾個這樣的畫麵。

B國,總統辦公室。總統正翻閱著最新的戰報,這已經變成了他每天早餐後的習慣。戰局很糾結,國內最近也掀起了一陣陣反戰的浪潮,讓他的支持率下降了不少。他皺著眉頭,拿起一張還帶著清新墨香的文檔,靠在椅子上認真地看了起來。突然,他的眉頭打直了,兩隻眼睛瞪得滾圓,仿佛見鬼了一般。顯然,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紙上的字母突然自己移動了起來,而在頁麵的中央地帶,組合成了一句簡短的話。他猛地扔掉了手裏的文檔,哆嗦著站了起來,猶豫了片刻,定了定神,終於拿起了桌麵上的一部紅色電話。

某導彈發射基地,一位士兵正注視著顯示屏上敵機的運行軌跡。突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黑點從屏幕周圍慢慢移動到了中央。他用手撫了撫屏幕,當然擦不掉了。什麽東西啊?他有點兒奇怪地想,正要向指揮官報告,卻看到那些黑點又一點點地散開,慢慢組合成了一行清晰的漢字。

一所西南小城的重點高中。這裏暫時還沒有受戰爭波及,學校裏還像往常一樣書聲琅琅。現在是上課時間,所有的教室裏都整整齊齊地坐滿了學生。課桌上,擺放著各式教科書,老師們正在一邊大聲強調重要的知識點,一邊在黑板上奮筆疾書。“咦,什麽東西?太深奧了吧……”一些嗡嗡的低語聲突然在教室裏響起。仿佛是在平靜的水麵上投下了一顆石子,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氛開始在課堂上傳播開去。等老師略帶不滿地轉過身來,準備整頓一下課堂紀律的時候,整個教室裏卻陡然爆發出一陣驚呼,伴隨著不時傳出的大口吸氣的聲音。在所有的教科書上,那些文字都顫顫巍巍地扭曲著、移動著,或者怪異地拆散開來,而一些新的文字在書本中央漸漸形成。

…………

類似的畫麵數不勝數。簡而言之,在那個普通的上午,整個地球,所有正在被人閱讀或觀看的報紙、書籍、文件、電子書、電視、電影屏幕……所有這些有文字或畫麵的準二維材料的界麵上,都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那上麵原本顯示的內容都扭曲著移動到了邊緣,而一句新的話則醒目地出現在了界麵的中央。這句話有各種各樣的語言版本,根據它出現的地區所最常用的語言顯示,但意思都是一樣的。在以中文為主的地區,這句話是這樣的:

美味的地球蟲子們,我來啦!洗幹淨等著我吧!

之後,這句話被無數的政客、科學家、社會學家,甚至靈媒解讀過,但因為它是如此簡單,語義又是如此明確,任何一個識字的普通人都可以明白它所表達的含義。那就是,某種異類,大部分人認為它是某種外星生物,正在前往地球的路上。而糟糕的是,人類在它麵前,似乎隻是一種美味的食物。

這個事實簡直震驚或者說激怒了所有的人。每個人都從心底感受到了一種深刻的藐視,那和人類互相之間的藐視所不同,它根本就是把人類文明視若無物。

憤怒之後,接下來便是無邊的恐懼。沒有科學家可以解釋清楚,為什麽紙張上的文字可以自行移動,其原理到底是什麽,這種外星異類的科技發展程度到底比人類高多少。各種訪談和專題欄目做了一期又一期,結論隻有一個:它們的科技水平深不可測。

整個地球,大概隻有我仍然保持著平和的心態。

沒錯,這事是我幹的。

既然不可能有什麽怪獸出現在地球上,那我就偽造一個出來。

結果一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戰爭在悄無聲息中停止了。沒有人宣布停戰,他們隻是默默地撤回了所有的士兵和攻擊武器。也不再有人談論之前的戰爭了。如果不是那些在轟炸中留下的殘垣斷壁還依然存在,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簡直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在這種壓倒性的恐怖威脅麵前,人類終於開始團結起來了。

幾天後,聯合國舉行特別擴大會議,討論如何應對此次威脅。所有的國家元首,友好的或不友好的,都坐在了一起。他們神情嚴肅,目光中再也見不到平素那種對彼此的歧視和偏見了。他們真誠地握手,如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一般。

有一天,兒子突然跑過來,拿著一本破舊的筆記本。

“爸爸,爸爸,它上麵有奇怪的小人!”

“嗯……哪裏啊?”

“這裏,”他指著一個鉛筆小人說,“它還會動呢!”

我看了看周圍,沒有別人,便低下頭,輕聲對兒子說:“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喲!”

兒子瞪大了眼睛,使勁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