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兒

小張也會和妻子吵架,這讓我大吃一驚。

起因竟然是給女兒起名字的事。他妻子前幾天生了個女兒,這幾天因為要辦出生證明,需要起一個名字。在這件事上,他和妻子的意見出現了分歧。他起的名字是“張心琪”,他妻子卻執意要用“張銀嬌”這個奇葩的名字,理由是有“銀”又有“嬌”,長大以後可以嫁到有錢人家。

“庸俗!”他灌了一口酒,悶悶地說。

“是啊,這名字也太難聽了。”我拍拍他的肩,“我支持你。”

“我平時什麽事情都依著她,這回她為什麽就不能聽我一次呢?”他好像有些醉了,口音變得有點兒奇怪。

“對,名字是很重要的。名字起得不好,可能還會造成孩子的自卑心理。這件事你可一定得堅持。”

那天我們是在一間燈光昏暗,卻異常冷清的酒吧裏。他雖然隻喝了一瓶啤酒,但已經醉得話都說不完整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平時是滴酒不沾的。最後我隻好把他塞進出租車裏,並且把他家的地址告訴了司機。第二天上班,他還是一絲不苟地穿著西裝打卡進了辦公室,一點兒也看不出昨夜的醉態。隻是在下班以後,他把我拉到一邊,偷偷地跟我說:“我們決定抓鬮。”

“什麽?”

“名字啊!抓到哪個算哪個!”

“哦……”我想起了昨天他說的起名字的事,“這樣也不太保險了吧?萬一抓到那個爛名字怎麽辦?”

他歎了口氣說:“沒辦法,我又爭不過她,這已經是我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說到這裏,他有些神經質地看了看四周,湊到我耳邊說:“不過啊,我看過一本魔術解密的書,有一種手法……”他把手伸到我麵前,正反麵都給我看了看,什麽都沒有,“讓你想抽到什麽,就抽到什麽!”

說到這裏,他中指和無名指微微張開,從指縫間掉下了一個不起眼的小紙團。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練習。”他一臉認真地說。

抽名字的那天我也在。作為他在辦公室裏少有的同事朋友,我偶爾也會去他家裏打擾一番。他妻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不像是那麽固執的人。

我從一個簽名本裏撕下兩張紙,一張寫上“張銀嬌”,另一張寫上“張心琪”,然後仔細地折疊成小小的方塊,放進一個紙箱子裏。

在妻子的注視下,小張慢慢地把手伸進箱子裏。我注意到他的腿在微微發抖,看來是緊張得不得了。突然,我在他的腳下看到了一個白色的碎屑。我彎腰假裝係鞋帶,不動聲色地撿起了那個碎屑,打開一看,上麵寫著“張心琪”三個字。

“糟了。”我心裏暗道一聲。

計劃是這樣的。他用隱蔽的手法,事先夾好兩張寫著不同名字的紙條,把手放進箱子裏。食指和中指間,夾著“張銀嬌”,無名指和中指間,夾著“張心琪”。之後,他把兩張紙條釋放到兩個不同的位置,然後把“張心琪”那張拿到手上。不要忘了,箱子裏本來還有兩張紙條,他需要把那兩張紙條找到,把他們重新隱藏到指縫間,再把手抽出來。

整個過程最難的是,在箱子裏單手把紙條隱藏起來的這一步。所以,事前他反複練習的,也是這一步。可是事到臨頭,他顯然太過緊張,竟然讓指縫間夾著的紙條掉了出來。

他的腿抖得更厲害了。我想他現在應該發現情況不對了。

現在他的指縫裏,應該隻剩下那張寫著“張銀嬌”的紙條了。

他的臉色灰白,手僵硬地在箱子裏左右晃動著。

過了片刻,他似乎死心了,硬著頭皮,終於把手伸了上來。手裏拿著一張紙條。我想他應該沒有釋放指縫間的紙條,而隻是隨機地從裏麵拿了一張上來。

畢竟,他把最關鍵的那張掉在了地上。一切安排都失去了意義。

他耷拉著腦袋,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雖然還沒有打開紙條,但顯然他已然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我從他手裏拿過紙條,慢慢地放在麵前的茶幾上。電風扇吹得紙條輕微地晃動,我便從隨身背著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把紙條小心地壓住。我看著他們夫妻二人的臉,認真地說道:“既然找我來做公證人,那就應該尊重我,尊重抽簽的結果。待會兒,我打開紙條以後,不管名字是什麽,你們都要認可,不要再為此爭執了。你們同不同意?”

兩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把筆記本拿開,取出紙條,展開:張心琪。

小張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過了半晌,才聽到他長籲一口氣的聲音。“運氣到底是站在我這邊的。”他大概是這麽想的吧。

事後,我翻開筆記本,在最後一頁,看到了“張銀嬌”三個字。當然了,那是小人們從那張壓著的紙條上搬過來的。

我並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就讓他做一次幸運先生吧。

小人們非常樂意幫我這些忙,因為我終於替它們除掉了猛獸。

它們非常聰明,遠超乎我的想象。自從我教會它們用滾輪摩擦起火後,它們便對這種機械裝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它們製造出了各種各樣的機械零件,拚湊在一起,觀察它們的聯動效應。很快,我就在這些幼稚的簡單機械中發現了斜麵、杠杆、齒輪、滑輪等基本的機械單元。小人們很快就總結出了這裏麵的數學規律,開始自主設計一些更為複雜的機械裝置。幾天後,它們製造出了一架龐大的機械弩,等怪獸來臨的時候,第一次主動向其發動了攻擊。

攻擊沒有取得任何效果,怪獸被激怒了,一掌拍碎了機械弩,小人們再次倉皇逃竄。

可是它們並沒有放棄,繼續改進弩的製作工藝,並且找到了一種更好的彈性材料,絞合起來作為弦。第二次進攻讓怪獸受了輕傷,但結果還是以小人的潰敗告終。

之後,不管它們如何改進製作工藝,始終無法對怪獸造成真正的威脅。它們隻好再次求助於我。

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思考如何消滅這個怪獸的問題。有一天,我看到鉛筆盒裏的橡皮,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既然我用鉛筆畫的圖像可以在二維世界裏變成真實的東西,那麽我用橡皮擦掉畫中的事物,會對那個世界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呢?

我翻開筆記本,用橡皮擦掉了那隻怪獸。

怪獸消失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對於這件事,我是這麽考慮的。雖然從二維世界的角度來看,有時候物質會憑空消失,或者憑空產生,其實這並不奇怪。因為與我們這個世界的耦合,那個二維世界從一個封閉係統變成了一個開放的熱力學係統。兩個世界產生了物質交換,交換的通道,便是我手下的這個筆記本。

總之,我就這樣拯救了它們。

看著這些可以安心生活的小人,我剛鬆了一口氣,另一個“小人”卻又哭哭啼啼地來到了我麵前。那是我的兒子。

“你兒子被人打了,你也不管管?”妻子怒氣衝衝地責問我。

說起來,這事我還真有責任。因為幾個爭議島嶼,最近與A國的矛盾越發激化了。最近一段時間,海上衝突不斷。電視和報紙上每天都是艦船對峙的畫麵。兩個國家,互不讓步,事態絲毫看不到緩解的跡象。人們的排外情緒也分外高漲,不時就有A國產的轎車被不知道什麽人給砸得稀爛。兒子的同桌是一名混血兒,母親是A國人。不知道怎麽回事,成人世界裏的緊張氣氛顯然也對校園產生了影響——這位混血小孩開始被班上很多同學欺負。

“A國人都是大壞蛋!”調皮的同學向混血小孩挑釁般地喊道。

“我不是A國人。”後者也不甘示弱地反擊。

“你媽媽是A國人。你媽媽是大壞蛋!”

“我媽媽不是大壞蛋。”

“就是,就是。我爸爸說的,他們都是大壞蛋。”

“我媽媽不是大壞蛋!”這個小孩突然衝上去,抱著前麵挑釁的男孩,滾到了地上。兩個人頓時扭打成一團。其他的孩子有起哄的,也有合夥幫著踢打混血小孩的。

說起來,兒子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A國人都是壞蛋嗎?”

“當然不是啊。”我理所當然地回答。現在想來,就是這句話讓兒子也挨了打。

那時候,兒子挺身而出,想把他同桌從地上拉起來。其他孩子問他:“你怎麽幫他?”

“我爸爸說A國人不是壞蛋。”

“胡說!A國人都是壞蛋。你幫他,你也是壞蛋!”

就這樣,兒子也被視為A國人的同夥,足足挨了幾下。我看著站在我麵前哭哭啼啼的兒子,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雖然我很快聯係了他們的班主任,而後者也立刻批評教育了那幾個調皮的學生,讓他們向我兒子道了歉。但兒子從此在班上便開始備受排擠,到處都有莫名的敵意冒出來。

沒辦法,過了不久,我們隻好讓兒子轉了學。

這件事著實讓我鬧心了一陣子。在小張女兒的滿月酒上我還向他抱怨來著,那時候我喝了些酒,借著酒勁兒說了些什麽“還是女兒好啊,女孩子不會惹事”之類的話。在席間,我就看了他女兒一眼,因為周圍一大堆親戚搶著要去抱這個小家夥,人群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吵吵嚷嚷,簡直像是見識一件了不得的寶物似的。

像所有的爸爸一樣,小張非常寵愛這個女兒。每次下班回家,我們從公司去往地鐵站的途中,都會經過一家嬰幼兒玩具店。他總是不知不覺就走進店裏,認真地挑選起那些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兒來。

“這個昨天不是買過了嗎?”有一次,看著他拿在手裏的布偶,我提醒他說。

“不一樣。”他把東西攤在手裏,給我看,“看這裏!昨天買的是紅頭發,手張開的,這個是粉色的頭發,而且手的姿勢也不同。”

我盯著布偶仔細看了看,似乎確實和上次買的有些不一樣。我突然覺得有些慚愧起來。我很少給兒子買什麽禮物,印象中買得最多的是各種啟蒙識字用的漫畫書。這大概和我喜歡看書有關係。

在兒子眼中我是一個什麽樣的父親呢?我想,他大概覺得我很無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