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種
辦公室裏非常安靜，隻有鍵盤的敲擊聲和紙張翻動的聲音偶爾響起。我最後掃了一眼顯示屏上的文檔，把它保存好，用郵件把它發送到它該去的地址。屏幕右下方的時間顯示，距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
我在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上班。最近因為與A國和其他幾個周邊的小國關係緊張，不時爆發一些小衝突，對外貿易也受到了一些影響。公司的業務減少了很多，但對我來說，倒也樂得清閑。
主任在他的辦公桌上打盹。我用手碰了碰旁邊的小張，他警惕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幹什麽？”
我伸過頭去，看了看他的屏幕，好像是什麽網頁遊戲的界麵。
“沒事，你繼續。”我笑了笑，說，“下了班一起吃飯？”
“嗯……下次吧，我答應老婆一起去逛街。”
“哦，那算了。”我有些無趣地擺了擺手。小張有些怕他妻子，這倒不是說他妻子很凶，隻是他的性格使然。他性子很軟，平時在公司，有什麽麻煩的活，主任總是讓他做，他一次也沒拒絕過。雖然如此，可是也不見上司在哪裏表揚過他，同事們對此也習以為常，似乎在大家的腦子裏寫著一條定律：這種事就該小張去做！我倒是替他不平，還曾經發過幾句牢騷，別人還沒說什麽，他反而先勸我：“沒事，沒事，反正我現在也閑著。”如此一來，我也就不好說什麽了。
小張對同事都如此，對妻子就更加言聽計從了。我跟他算是很熟了，卻從來沒聽說過他和妻子起過什麽爭執。
算了，待會兒還是直接回家吧。妻子是中學老師，今天下午正好有課，比我下班還晚。兒子學校今天有活動，要晚上才回來。所以回到家裏也沒有半個人。我有些無聊地坐在椅子上轉了一圈，右手不自覺地拉開了桌子右邊的抽屜。抽屜裏是擠成一堆的財務報表，中間夾著那本老舊的筆記本。
我翻開筆記本，準備看看那些小人的情況。
還有那隻怪獸，是不是還在追它們呢？
我一手捏著書脊，一手撥開另一側的頁麵開口處，嘩啦啦地掃了一遍。沒看到有黑色圖畫的頁麵。咦？我有些奇怪地仔細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那些小人和怪獸都不見了。無論我如何睜大眼睛尋找，就是找不到一絲鉛筆畫的痕跡，仿佛它們從來就沒有在這個筆記本上出現過一樣。
這時候，我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昨天看到的那些奇怪的小東西，難道是幻覺不成？這倒真是個唯物主義的結論。畫在紙上的圖畫，又怎麽會動呢？一個聲音在我腦子裏說，那分明就是我的幻覺嘛！
可是那幻覺也太真實了吧……
我靠在椅背上，神思恍惚，感覺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柳文！”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猛地睜開了眼睛，主任那瘦長的臉突兀地出現在我的麵前。
“你搞什麽啊？”他把一份計劃書扔到我麵前，“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那是我今天上午交上去的一份計劃書。有什麽問題嗎？我疑惑地拿起那本十來頁的文件，翻開來。
就在那一瞬間，我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
打印紙上，那些本來規則而整齊地排好版的宋體字全都變得歪歪扭扭的，有的甚至還擠成了一團，大部分則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頁麵的邊緣，看上去像是一幅拚圖被人打了一拳的樣子。我繼續翻，所有的頁麵都是這樣。終於，我的眼前出現了文檔上本來沒有的東西：一個鉛筆畫的怪獸！看它的樣子，似乎在用角頂開排列在它前方的文字，努力地向前穿行著。我心裏咯噔一下，趕緊向前翻了幾頁。果然，我看到了那些小人，它們正夾雜在文字的間隙裏，狀若飛奔。
“我一會兒重新打一份給你！”
“快點啊！明天開會要用的！”主任一臉不悅地走開了。
我想起來了，早上我把筆記本帶到了辦公室，這個計劃書剛好是緊貼著放在筆記本下麵的。是不是小人跑到筆記本最後一頁後，然後就順道跑到這個計劃書上來了呢？
這件事讓我再次吃了一驚。本來我以為它們是無法出現在除了筆記本以外的其他載體中的，但現在看來不是這樣的。我把筆記本放在那計劃書的下麵，用力壓著，過了一會兒再看，果然小人和那怪獸又重新回到了那筆記本上。
現在，計劃書上隻剩下些亂七八糟的文字了，就像一座戰亂後的廢墟。
這事兒挺有意思！
之後，我對於這種事便像上了癮似的，樂此不疲地玩開了。我經常找一些不用的書籍，讓小人和怪獸在上麵碾壓一遍，看著那些整齊的文字被撞得淩亂不堪，竟有一種另類的趣味。因為文字的阻擋，怪獸的速度明顯減慢了，這一陣子，也不見它和小人的距離在縮短，而小人們停下來休息的時間卻大大增加了。我偶爾還會看到，它們經常搬起一塊塊文字，翻來覆去地研究，似乎對這些密密麻麻排列著的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期間，公司組織了一次旅遊，我帶著妻子和兒子一起，去泰國度了一個星期左右的假。本來我對於A國的很多名勝景點很有興趣，但考慮到現在的局勢，去A國很有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泰國也不錯啊，可以看看泰姬陵什麽的。”妻子說：“唉，拜托，泰姬陵雖然有個‘泰’字，但它是在印度，好不好？”我在心裏腹誹了一番。總之，我們最後還是去了泰國。走之前，我把筆記本放在一大摞書的頂部。我估計了一下小人和怪獸前進的速度，在我回來的時候，它們應該還在這堆書裏麵追逐。
回來的那一天，我按照估算的進度，抽出這摞書裏的一本詞典。那是一本老舊的《中國漢語詞典》，似乎是我上中學時用過的，又厚又重。一翻，果然在詞典的後部找到了那些小人。我頗為得意地笑了笑，再向那些小人細看過去。
那一刻，我仿佛被一大桶冰水從頭頂灌下，全身突然僵住了。一股寒意從心裏升起，笑容也似乎在臉上凝固了一般。
那些小人把詞典上那一頁的中央搬空了，騰出一片空白的區域。在那片空白的區域中，排列著一行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宋體字：
主人啊，請拯救我們吧！
這些字明顯是它們從字典的其他地方搬運過來，放在一起的。大概是沒有標尺，所以這些字排列得不是很規則，但看得出它們已經盡力了。
它們正在試圖和我對話！
我對它們可以如此迅速地領悟漢字的意義感到驚訝，而且，它們竟然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覺察出了我的存在。我在它們的眼裏是什麽樣的形象呢？大概是神通廣大，或者說無法理解的存在吧。而且，我曾經竭力阻礙過怪獸的前進，所以它們應該也可以體會到我的善意吧。
就在這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我拿起筆，在那行字的下麵寫道：“好，我會幫助你們的。”
合上筆記本，過了片刻再打開，它們又拚出了新的話：“萬能的主人，我們如何才能脫離這永恒的苦難？”
“要有火！”我回答道。
我試著教它們鑽木取火。
首先，我讓它們打造了一個尖銳的長條，再找了一塊厚實的方塊，在上麵鑿出了一個細縫，把長條插進縫裏。“然後，快速旋轉這個長條！”我吩咐道。
它們之後的行動讓我很意外：它們拿著這個長條的一端，舞動著旋轉了起來。
“不不不，不是這樣轉，應該是沿著軸向旋轉！”
這之後，我努力向它們解釋著應該怎麽旋轉，但它們仍然很難跟上我的思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和它們交流，終於發現了問題的根源所在。不是它們笨，而是“沿著軸向旋轉”這個動作在它們的世界根本無法完成。
它們生活在二維世界裏——我終於確定了這一點。
我曾經仔細地思考過，二維世界裏的它們何以會出現在我的麵前呢？嚴格來說，我們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東西是二維的，即使是單分子薄膜，也有它的厚度。如果一個真正的二維世界生物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會發現它們嗎？答案是：不會！因為真正的二維物體無法反射光線，也就無法被我們感知。
也許在我們周圍的空間裏，到處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二維世界，隻不過沒有被我們發現罷了。在這些繁多的二維世界裏，因為某種巧合，一些世界可能和我們的三維世界產生了某種耦合，比如有可能是受到某種波動的影響，讓它們的宇宙結構出現了皺褶——就像微風吹過的水麵。這樣，它們的世界從二維暫時變成了準二維，也就具有了與三維世界產生相互作用的可能。
無論如何，這個二維世界開始以某種方式投射在我們的三維世界裏。與此同時，因為耦合的相互性，我們這個世界裏的東西也進入了它們的宇宙中，並與它們產生了相互的影響。那些紙上的文字，和我筆下的塗鴉，就這樣進入了它們的視野而得以與它們產生互動。
雖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釋了。
既然轉動行不通，那隻有換一個思路了。其實鑽木取火，關鍵在於通過摩擦產生熱能，倒不一定非要通過轉動的方式。我讓它們拿著棍子，在縫隙裏縱向摩擦，發現效果不太好。可能是接觸不夠緊密、接觸部位太少的緣故。之後我又試了幾種其他摩擦方式，最後形成的一套裝置是：兩個緊密嵌套的圓環，內部固定，外部的環上則纏上了一圈圈的細繩。小人拉著細繩的一端向外跑，可以帶動外環轉動，從而與內環持續進行摩擦。
隨著一個又一個方案的推進，我對產生火焰的信心也越來越少。且不說這種程度的摩擦是否足以觸發物質的燃燒，一個更根本性的疑問出現在了我的心裏：在它們的世界裏，物理法則和我們一樣嗎？
如果它們的物理法則和我們迥然不同——它們的物質的內能也許並非來自分子的熱運動，甚至它們的世界裏根本就沒有分子和原子——那麽，毫無疑問，這個摩擦生火的實驗就會以失敗告終。
但是事實令人欣慰：在一陣高速旋轉之後，內環開始冒出淡淡的黑煙，然後猛地燃燒了起來。
我長噓了一口氣。看來，它們的世界雖然是二維的，但其物理法則，和我們的世界卻是非常相似的。這也許正是這個二維宇宙能夠和我們的世界產生耦合的原因吧。
我靜下心來，饒有興味地觀看眼前的畫麵。我第一次看到了二維世界的火焰是什麽模樣。它焰色泛青，燃燒得迅速而猛烈。雖然隻能看到靜態的畫麵，但我也能想象出，在真正的二維世界的彼端，這場大火是多麽震撼地席卷了大片空間，簡直和爆炸相類似了。
我記得曾經在某本科普書裏看過，維度越高的物質，其性質越穩定，比如一個三維的簡單立方晶格，每一個原子都和六個其他的原子通過化學鍵相連接。而在一個單層的準二維晶格中，每一個原子與外部相連的化學鍵的數量便減少為了四個。宏觀物質正是通過這些化學鍵，形成了自己穩定的結構，也就是說，三維的物質，往往比二維的層狀物質更穩定。
眼前的大火如此猛烈，很顯然，在它們的世界裏，物質更容易發生“燃燒”這種劇烈的氧化還原反應。
小人們都驚呆了。它們滿是敬畏地看著這有如神跡般的現象，身體開始不自覺地向遠處躲去。即使我命令它們拿著一根長棍去引火，它們也戰戰兢兢的，半晌不肯靠近火焰。最後用了很長的時間，它們才逐漸消除了對火的恐懼，並且成功地把手中長長的“火炬”引燃。
在彼端的世界裏，這些小人第一次掌握了一種非自然的力量。這種力量也讓它們在凶惡的怪獸麵前，第一次擁有了一絲與之相抗的勇氣。
火種已經點燃，接下來，它將會燃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