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爆炸2

在隨後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國家進行了最後的排列組合,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陣營是“老海豹”,包括美國、日本、英國、澳大利亞等;另一個陣營是“新海豹”,包括中國、印度、韓國、巴西等。不用說,這種分組取決於各國在舊的世界資源分配體係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後人所稱的“2.5次世界大戰”終於打響了第一槍。戰爭的進程一如那位以色列軍事專家卡斯皮的預期,是典型的遠程絞殺戰和精確點穴戰。“老海豹”們宣布了對“新海豹”陣營絕對的石油禁運,所有通往這些國家的油船都被攔截。中國“鄭和號”五十萬噸油輪沒能回國,被“暫時”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術原因”無限期關閉。中國西氣東輸管道以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擲的動能武器炸毀了,而且從此沒能得到有效修複,因為這種天基打擊是不可抵禦的。中國和美國開始了對敵方衛星的絞殺戰,一夜之間雙方都損失了二分之一的衛星,然後又突然同時中止,原因不明。各國的核力量(陸基和海基)都繃緊了弦,但卻一直引而不發。直到戰爭結束,誰都不敢首先啟用。所以,最危險的核力量反倒毫發無傷。

最激烈的戰事發生在對各重要海峽的爭奪上,這是沒有懸念的戰鬥,因為美、日、英的遠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處於絕對優勢。然後,戰火蔓延到“新海豹”國家的海港、鐵路樞紐、通信光纜會聚點等,但多是電磁脈衝轟炸或精確轟炸,是以破壞交通、電力、通信為目的,人員傷亡並不大。人們譏諷地說,看來社會確實進步了,連戰爭也變得“文明”了。

這種慢性扼殺戰術的效果逐漸顯現。司馬完夫婦“透不過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北京城裏,那曾經川流不息、似乎永不會中斷的車流幾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車全部趴在車庫裏,因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來,確保軍隊的需要。鐵路交通處於半癱瘓狀態。電信通信經常中斷,社會不得不回過頭來依靠郵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為空防和經常斷電變得漆黑一團。社會越來越難以正常運行了。

失敗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緩慢地、無可逆轉地向“新海豹”陣營逼來,伴隨著砭人骨髓的寒意。

戰爭開始前兩星期,史林到日本探親(他一個叔爺定居在日本),隨後兩國斷交,史林沒有回國。其實兩國斷交後都遣返了滯留在自己國家的對方公民,但據說是史林自己堅決拒絕回國,他的叔爺便為他辦了暫居證。

史林從以色列返回後,向國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匯報了在特拉維夫的見聞,主要說明了司馬完(還有他妻子)腦中的異物是怎麽回事,但對終極公式和終極能量的情況則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對一六○小組的承諾。他對洪先生說:

“我可以保證,他倆裝上這個插頭是為了科學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別人控製的情況。”

洪先生沒想到一樁大案最終是這麽一個結果,一下子輕鬆了。從他內心講,他實在不願意這個重量級的武器專家成為敵國間諜。同時他也非常不理解:一個人會僅僅為了強化智力而摧殘自身,把自己變成“半機器人”?聽完匯報後他搖搖頭,沒有多加評論,隻是向史林表示了感謝。隨後他和呂所長通了電話,氣惱地說:

“太輕率了。司馬完這種做法至少是太輕率了。要知道,他的腦袋不光是他個人的,還是國家的。”

呂所長感歎道:“是的,他的輕率做法使我非常為難。以後我該怎樣對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個大腦裏裝著神經外插頭的人?盡管他不會是間諜——你知道,我對這一點一直敢肯定,從一開始就敢肯定——但有了這麽一個大腦外插頭,就存在著向外泄密的可能,盡管泄密並非他本人的意願。”

這麽一來,戰爭開始後司馬完反倒非常清閑。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禮地把他束之高閣,不再讓他參與具體的研究工作。對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絲毫不加解釋。他研製的電磁脈衝彈在戰爭中也沒派上太大的用場。對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幾個城市、海港進行了飽和電磁轟炸,對其信息係統造成了很大破壞。但對遠隔重洋的美、英、澳則有力使不上,畢竟中國的遠程投擲能力有限。

司馬完和妻子賦閑在家,散步、打太極拳,盼著兒子寄來的軍郵。兒子來過幾封信,信中情緒很不好,一再說這場戰爭打得太窩囊,與其這樣熬下去,不如駕一隻裝滿炸藥的小船去撞美國軍艦,畢竟在幾十年前,在南也門的亞丁港就有人這麽成功地實施過。卓君慧很擔心兒子的情緒,回了一封很長的信,盡量勸慰他,但她知道這些空洞的安慰不會起多大作用。

這是戰爭開始一年半後的事。兒子沒能見到媽媽的信——幾乎在發走這封信的同時,家裏就接到了軍隊送來的陣亡通知書。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確打擊,美國的武裝衛星向兒子所在的長波雷達站投擲了一枚鎢棒,以每秒六公裏的極高速度打擊地麵,其威力相當於一枚小型核彈。雷達站被完全抹去了,裏麵的人屍骨無存,甚至連一件遺物都找不到。

辦完兒子的喪事後,司馬完便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並不僅僅是因為兒子的死,不是的,這個計劃他早就籌劃好了,自從確認中國在這場準備不足的戰爭中必然失利後,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談話半年之前,他就開始了秘密籌劃。但兒子的犧牲無疑也是一種推動力,在道義上為他解去了最後的束縛。他辦妥了去中立國瑞士的護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訪問,然後準備從那兒到美國,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質量的身體變為一個絢麗的巨大火球。

妻子因愛子的死而悲痛欲絕,終日以淚洗麵。他在出發前一直盡量抽時間安慰妻子。在這樣的時刻,語言的力量太過蒼白。他隻是默默地陪著她,摟著她的腰,看著她的眼睛,或者輕柔地撫著她的手背。其實他的悲痛並不比妻子輕。妻子睡熟後,他睡不著,一個人來到陽台,躺到搖椅上,望著深邃的夜空,思念著兒子,心疼著妻子,也梳理著自己的一生。他常說自己當一個武器科學家純屬角色反串,他的一生隻是為了探索宇宙終極真理,享受思維的快樂。他們(一六○小組的夥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屬於全人類的。他也曾真誠地發誓,不會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但他終究是塵世中人,當他的思維翱翔於宇宙深處時,思維的載體還得站在一個被稱作中國的黃土地上。這兒有流淌了五千年的血脈之河、文化之河,這兒的人都是黃皮膚,眼角有褶皺,有相同的基因譜係。他必須為這兒、為這些人,盡一分力,做一些事情。雖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於一個終極科學家的道德觀,有悖於他的本性。

他在無盡的思考中逐漸淬硬自己的決心。他並非沒有遲疑和反複,不過他最終確認隻能這樣做。

他一直沒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妻子,但妻子也許早已洞察到了。娶了這麽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這點不便——他一般無法在妻子麵前隱藏自己的內心活動。不過,這些天來,兒子之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離愁,甚至沒為他準備出門的衣物。

晚飯後,兩人麵對麵地坐在沙發上。司馬完發現妻子的眼神像秋水一樣清明。妻子冷靜地、開門見山地說:

“老馬,後天你就要走了,去做那件事了吧?”

“對。我要走了。”

“你打算在哪兒引爆自身?”

司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著,不加解釋,等著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隱瞞,直言道:“還沒定,到美國後我會選一個合適的地點。我之意在於威懾,不願造成過多的人員傷亡。”

妻子歎息道:“即使這樣,恐怕死者也是數萬之眾了。”

司馬完沉重地點點頭:“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願這樣做……”

妻子歎息一聲:“我沒打算勸你。你已決定的事,別人沒法改變的。其實我早知道你在籌劃,大約半年前就開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談話後最後定型的。你決定赴死後,開始推薦史林接替你的空缺。我對這些很清楚,因為……”她向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聯網中,我曾悄悄叩問過你的潛意識。”

司馬完驚訝地看著妻子,認真回憶了一下,沒能回憶到那次聯網時妻子對他的思維入侵。他素來佩服妻子的智商,這會兒更佩服了。雖然那時他盡量做得不動聲色,但還是沒能瞞過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裏。卓君慧接著說:

“那次我還同時叩問了其他五個人。他們大都會恪守一六○小組製定的道德紅線,即在任何情況下,絕不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

司馬完誠心誠意地說:“我敬重他們,也羨慕他們——如果我也能堅持那樣的決定就太幸福了。他們的心地比我純淨。”

卓君慧仍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除了一個人。我是說,有可能背離這條紅線的,除你之外還有一個人。當然他現在不會這樣幹,但一旦你用終極能量改變了戰爭的均勢,他也會背離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說名字,你大概也能猜出他是誰吧?”

司馬完遲疑了一會兒,不大肯定地說:“鬆本清智?”

“對,是他。你——想想吧!”

卓君慧沒有深談,但司馬完明白她的意思。一個可怕的前景。敵我雙方都握著這種撒旦的力量,戰爭最終會變成終極能量的對決,雙方將同歸於盡,沒有勝利者——如果不說地球毀滅的話。

不過,在這一瞬間,司馬完馬上想到了史林。從以色列回來後,妻子曾經同那個年輕人有過一次秘密談話,然後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戰爭爆發後拒絕回國。司馬完對此一直懷疑,他了解那個青年,他和兒子一樣,血是熱的,在戰爭來臨時拒絕回國不符合他的為人。這麽說,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著妻子的眼睛,輕聲問:

“但你事先已經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點點頭:“對,史林。昨天我已經通知他開始行動。咱們等一等,看看那邊的結果再說吧。”

此時,史林正待在日本千葉縣一家拉麵館裏。戰爭爆發後他拒絕回國,求他的叔爺為他辦了暫居證,但此後他堅決拒絕了叔爺的挽留,離開叔爺在東京的家,在千葉縣這家“和愛屋”拉麵館找到了工作,並住在這裏。其實離開北京前他已經提前做了準備,用一千元的學費,花費一天時間,在一家蘭州拉麵館中學會了拉麵手藝。他那高達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虛的,在體力活上也表現得遊刃有餘。到“和愛屋”半個月後,他的拉麵技術已經爐火純青,可以把手中的麵拉得比頭發絲還細,是這裏掛頭牌的拉麵師了。

千葉縣在日本的東麵,離東京不遠。這兒受戰爭影響不大,拉麵館生意相當紅火,每天晚上到十一點後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兩條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但他在睡覺前總要抽點兒時間看看專業書。戰爭終歸是要結束的,而自己也終歸會卸掉戲裝(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歸自我。他不能讓自己的腦子在這段時間鏽死,至少要讓它保持怠速運轉吧。

他所看的專業書就包括鬆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計算》《楊-米爾斯理論中的非規範對稱》《物質前誇克層級的自發破缺》《奇點內的高熵和有序》等。這些著作寫得極為出色,淺中見深,舉重若輕,邏輯非常清晰,給人的感覺是數學博士到小學講加減法。如果是過去,閱讀之後史林隻會空泛地稱讚一番,但現在他知道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內在原因——鬆本清智已經知道了宇宙終極定律,雖然他在自己的著作中隻字未提,但以已經破解的終極定律來統攝這些前期的理論探討,那就像登山者到達山頂後再回頭看走過的路,當然是條分縷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鬆本清智教授,所以對自己將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從以色列回來後,卓師母和他有過一次深談。那時他才知道,自他們到達以色列之後的一切舉動,包括讓史林走進一六○小組的圈子內,包括卓師母主動向他透露有關終極武器的情報,實際上都屬於一次周密的策劃——不,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交織在一起的計劃。司馬老師是第一個計劃的策劃者,他決心背離一六○小組的道德紅線,用終極武器來改變戰爭的結局,於是推薦史林來接替自己死後留下的空缺;卓師母敏銳地發現了丈夫的秘密計劃,不動聲色地做了補救,並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腦聯網查清了各人的潛意識。

在從以色列回國後的那次深談中,她對史林堅決地說:“絕不能讓終極能量用於戰爭!一定要避免這一點,對於準備背離那條道德紅線的人,無論是誰,不管是我丈夫還是鬆本清智,都不得不對其采取斷然措施!”

史林開始並不同意她的做法,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從感情上說,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馬老師這一邊。但卓師母用一個深刻的比喻把他說服了。卓師母說:

“假如一群二十世紀的文明人在海島上發現了一個野蠻人部落,他們還盛行部族仇殺,甚至吃掉俘虜。這當然是很醜惡的行為,文明人會憐憫他們、勸阻他們,但並不會仇視他們,因為他們的社會心智還沒進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時勸阻不住,文明人會寄希望於時間,期待他們的心智逐漸開化。不過,如果因為痛恨他們的醜惡而大開殺戒,用原子彈或艾滋病毒把他們滅族,那這樣的文明人就比野蠻人更醜惡!

“相對於一六○小組的成員來說,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也處於蒙昧階段。想想吧,他們仍然那麽迷戀危險的武器玩具,熱衷於用戰爭來解決人類內部的爭端。但這是現實,沒辦法,無法讓他們在一夕之間來個道德躍升,也隻能寄希望於時間。可是,如果我們也頭腦發熱,甚至把‘五百年後的技術’用於今天的戰爭,幫助一部分人去屠殺另一部分人,那我們就比他們更醜惡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懷完全征服了,心悅誠服地執行師母給他布置的任務。他在日本住下來,老老實實地做他的拉麵師傅,每星期按時到警察廳報告自己的行蹤(這是日本警方對敵國僑民的要求),其餘時間就窩在“和愛屋”拉麵館裏。日本本來就有濃厚的軍國主義思想,戰爭更強化了它。在拉麵館裏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刺耳的言論,甚至有狂熱的右翼分子知道這位拉麵師傅是中國人後,常常來挑釁。但史林對這些挑釁安之若素。

轉眼一年半過去了。

這天,他正在操作間拉麵,服務員惠子小姐過來喊他,說一位客人要見中國的拉麵師傅。順著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裏,安靜地吃著醬油拉麵。史林走過去,那人抬起頭,微笑著問:

“你是史林君?從中國來的?”

“對。”

“聽說你曾是物理學碩士?”

“對。”

“你認識卓君慧女士嗎?”

“認識的,她是我的師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漢語說:“卓女士托我捎來一樣東西。”他把一個很小的紙包遞過來,裏麵硬硬的像是一把鑰匙,然後他喚服務員結賬,就走了。

當天晚上,史林向拉麵館老板告別,說他的叔爺讓他立即回東京,家裏有要事。老板舍不得這個幹活賣力、技術又好的拉麵師傅,誠心誠意地進行挽留,留不住,便為他結清了工資。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經到了東京大學物理係辦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東京車站,用那位信使交給他的鑰匙,打開車站寄存處第二十三號寄存箱,從裏麵取出一個皮包。包內是一支電擊槍,美國XADS公司研製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強大的紫外線激光脈衝將空氣離子化,產生長長的、閃閃發光的等離子體絲,電流再通過這一通路擊向目標。為了將人擊暈而又不造成致命傷害,所用的電脈衝必須極強,但持續時間又極短,每次隻有零點四皮秒(一皮秒等於一萬億分之一秒),這相當於瞬間作用能量達到一萬兆千瓦。

這是一種非殺傷性武器,一般用於警察行動。但史林手中這種型號的震擊槍強度可調,在最強擋使用,可以使目標的大腦受到不可逆的損傷,變成植物人,無論是催蘇醒藥物還是高壓氧艙都無能為力。這種武器的致殘效果非常可靠,美國XADS公司對其做過縝密的研究並用動物做過實驗,史林閱讀過有關的實驗數據。現在,裝有武器的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秘書去喊鬆本先生,在這段時間裏史林打量著鬆本的辦公室。原來鬆本是很有性格特點的,大學物理係主任的辦公室應該很嚴肅,但這兒貼滿了漫畫,似乎都是從科普著作或科幻讀物中摘錄並由他重新繪製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終極定律暗暗相合。這張畫上是一個麻衣跣足、長發遮麵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揮手下令:我要空間有褶皺,於是就有了褶皺。那兒仍是這位上帝,右手托著下巴在苦苦思索:我該不該用另外的辦法來造出下一個宇宙?後牆上的畫更讓他感到親切,那是一群小人,推著小車,排成長隊,向地球之外的一個桶裏傾倒垃圾,而這個桶則連著繩索和種種可笑的滑輪,控製其速度後墜向下麵的黑洞。這正是他向卓師母提及的那個“釋放物質的終極能量”的設想。

他欣賞著這些漫畫,從中感受到鬆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後他用手捏了捏皮包,裏麵硬硬的,是那件殺人武器。他不由得歎息一聲。

鬆本先生進來了,一眼就認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們曾在以色列見過一麵。你怎麽這會兒來日本了?”史林起身,恭謹地說:“我已經在日本停留了一年多時間,戰前我來日本探親,戰爭爆發後我沒有回去。”

鬆本看看他,沒有說話。鬆本不讚成戰爭,但也不讚成一個年輕人逃避對國家的責任。這兩種觀點是相悖的,用物理學家的直覺或形式邏輯都無法厘清它。但不管怎麽說,這種不明不白的感覺讓他對史林心存芥蒂。不過他沒有把心中的芥蒂表達出來,而是親切地問: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嗎?有難處盡管說,我同你的老師、師母都是很好的朋友。”“謝謝鬆本先生。我沒有什麽難處。我來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請你回答一個問題。”鬆本揚揚眉毛:“是嗎,受卓女士所托?請問吧!”“請問鬆本先生,你會把終極能量用於這場戰事嗎?”鬆本愣了一下,沒想到史林會直率地問這個問題。一般來說,一六○小組的組員們都不在那間地下室之外談論與終極定律有關的話題。他簡單地說:“不會。這是所有組員的共識。”“但如果某個人,比如我的老師司馬完,首先使用了它,從而改變了戰爭的均勢,那時你會使用它嗎?”鬆本感受到了這個問題的分量,認真地思考著史林的這個問題不會是隨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馬完的某個重要決定。在他思考時,史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鬆本坦率地說:“如果是在那樣的情勢下,我會考慮的。”

史林從皮包中拿出那支電擊槍,苦澀地說:“鬆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師母說,絕不能讓終極能量變成殺人武器,那對人類太危險了。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須事先對你和司馬完先生采取行動。我真的很抱歉,我是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傷害你。但我不得不這樣做。”

在鬆本先生吃驚的盯視中,他扣動了扳機。鬆本身體猛然抽搐,臉朝後跌了下去。史林搶先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間的女秘書透過玻璃看見屋裏發生的事,尖叫一聲,向外麵跑去。史林沒有跑,他把鬆本先生抱到沙發上,仔細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詳著他。鬆本臉上凍結著驚訝的表情,不再對外界的刺激發生反應,他已經成為植物人了。史林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用辦公室的電話機撥了兩個外線,一個給那位送鑰匙的信使,另一個給東京警視廳。然後他就端坐在鬆本先生身邊,等著警察的到來。

在妻子扣動XADS電擊槍扳機的那一瞬間,司馬完沒有恐懼隻有輕鬆。妻子把他身上這副擔子卸下來了,他相信妻子隨後會把這副擔子背起來,肯定會背起來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閃閃發光的細線從槍口射向他的頭部,然後,強勁的電脈衝順著這個離子通道射過來。司馬完仰麵倒下去,妻子搶先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發上,苦澀地看著丈夫。她沒有哭,隻是長長地歎息著。

戰爭沒有改變貝利茨閑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華半島上的奧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與妻子帶著愛犬巴比步行到海濱,駕著私人遊艇在海上徜徉一上午。這天他們照舊去了,他扶著妻子上了遊艇,巴比也跳上來了,他開始解纜繩。忽然,海濱路上一輛警車風馳電掣般駛來,很遠就聽見有人在喊:

“是貝利茨先生嗎?請等一等,請等一等!”

貝利茨站直了,手搭涼棚,狐疑地看著來人。一個警官下來,向他行禮:“你是斯坦福大學的終身教授肯尼思·貝利茨先生嗎?”

“對,我是。”“請即刻跟我們走,總統派來的直升機在等你。”他十分納悶,想不通總統突然請他幹什麽。但他沒有猶豫,立即跳到岸上,向妻子簡單地道別。他說:“琳達,你不要出海了,你自己駕遊艇我不放心。”琳達說:“你快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他同妻子揚手告別,坐上警車。那時他不知道,這是他同妻子最後一次見麵了。兩個小時後,他來到白宮的總統辦公室。會議室中坐著一群人,有總統、副總統、國務卿、國防部長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單從陣勢看,總統一會兒要談的問題必定非同小可。屋裏,橢圓形辦公桌上插著國旗、總統旗及陸、海、空、海軍陸戰隊四個軍種的軍旗,天花板上印著總統印記,灰綠色的地毯上則嵌有美國鷹徽。他進去時,總統起身迎接,握手,沒有寒暄,簡潔地說:

“謝謝你能及時趕來。貝利茨先生,有一位中國人——卓君慧女士——要立即同你通話。她是通過元首熱線打來的。你去吧!”

白宮辦公室主任領他來到熱線電話的保密間,總統和國務卿跟著他進來。貝利茨拿起話機,對方馬上說:“是老貝嗎(卓君慧常這樣稱呼他),我是卓君慧。”

“對,是我。”

“我有極緊要的情況向你通報。請把我的話傳達給貴國決策者,並請充分運用你的影響力,務必使他們了解情況的嚴重性。因為……”她冷峻地說,“據我估計,他們的理解力不一定夠用的。”

“我會盡力的。請講。”

卓君慧言簡意賅地講了事情的整個經過:卡斯皮的談話,她丈夫司馬完的打算,她對一六○小組其他六個成員意識的秘密探查……

“我很歉疚,我的秘密探問是越權的。我……”

“你的道歉以後再說,說主要的。”

“我確認,小組中有兩個人,即我的丈夫和鬆本清智先生,會把終極能量用於當前的戰爭。我隨後又用其他方法,對兩人的態度做了直接驗證。驗證後我采取了斷然行動,使用美國XADS電擊槍將他們變成了植物人。關於鬆本先生的情況,你們可以通過日本政府得到驗證;關於我丈夫的情況,你是否需要親自來驗證一下?這一點很重要,你可以帶上一個官方代表。”

貝利茨已經猜到了卓君慧以下要談的事。他略微猶豫一會兒後,說:“不需要了,我信得過你。你繼續說吧。”

她加重語氣說道:“我們已經做出了足夠的自我克製,希望這種克製能得到善意的回應。”她重複道,“希望你能把這些話傳達給貴國決策者,挪亞方舟的存亡在他們的一念之間。我希望在三天內聽到回音,可以嗎?”

“可以的,三天時間夠了。再見。”

“再見。”她說了一句美國人愛說的話,“願上帝保佑美利堅,也保佑整個挪亞方舟。”

貝利茨掛上電話,陷入沉思。總統一行人一聲不響地等著他說話。等了一會兒,國務卿忍不住問:“貝利茨先生,那位中國女人所說的終極能量是怎麽回事?”

貝利茨笑著說:“我是個機能主義者,我認為電子元件同樣能承載一個人的智慧,說不定,那樣的智慧會更純淨呢,因為人性中很多的‘惡’與我們的肉體欲望有關。”

在場的幾個人都不明白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心想也許貝利茨先生是老糊塗了,不過他們都禮貌地保持著安靜。但貝利茨顯然沒有糊塗,他目光灼灼地掃視著眾位首腦,有條不紊地吩咐著:

“請立即給我安排一架專機,我要盡快趕到特拉維夫,在那兒查證一樣東西。明天晚上我會返回白宮,那時請今天在座的各位再次聚在這兒,我們再詳談吧。”

第三天上午,貝利茨和國防部副部長拉弗裏來到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三一”核試驗場。這是美國進行第一次核試驗的地方,後來的核試驗改在內華達地下核試驗場。不過,這次貝利茨要求在這兒做地上實驗,他說:

“在地上做這件事更直觀一些,我知道有些人的IQ有限,直觀教具對他們更適用。”

前天他趕到特拉維夫,在亞伯拉罕電腦的資料庫中仔細查閱了上次智力聯網的記錄。他十分相信卓君慧,相信她說的事實都是可靠的,但對於如此重大的事情,他當然還要再親自落實一下。結果正如卓君慧所說,她確實在做智力聯網巡回時悄悄叩問了幾個人的潛意識,包括貝利茨的。她的叩問很小心,被問的六個人當時正致力於向“終極堡壘”進攻,都沒有覺察,但都以潛意識的反應做出了不加粉飾的回答。有四個人堅決拒絕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貝利茨是其中一個,他的回答是:

“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把終極技術用於戰爭。”

但司馬完的回答是:“除非我的國家和民族處於危亡時刻。”

鬆本清智的回答模糊一些:“隻要別人不首先使用。”

卓君慧的思維潛入這件事本身是不光彩的,但此刻貝利茨反而很感激她。作為一六○小組的組長,他是大大失職了。他太相信六個人的誓言、相信他們的高尚,卻沒考慮到在事關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刻,這樣的誓言是不可靠的。這是因為準備違背誓言的兩個人都不是為了私利,而是為了大義,他們自認為動機是完全純潔的,因而就具備了違背誓言的必要勇氣。這樣看來,自己太書生氣了,也許——他很不願意這樣想,但此刻他無法否定這個想法——他當時提議創建這個超智力網絡,發展出“五百年後”的科技,本身就欠斟酌。潘多拉魔盒不該被提前造好,因為隻要它造好就有被提前打開的可能,再嚴密的防範也不行。

坐實了卓君慧說的事實之後,他又在這兒停了一夜,在亞伯拉罕的幫助下,他把自己的思維全部輸到電腦中去。嚴格來說不是全部,在輸入時他設了一個嚴格的過濾程序,把藏在自己思維深處的肮髒東西,那些披著聖潔外衣的肮髒——對暴力的迷戀、嫉妒、自私、沙文主義、種族優越感等,全都仔細剔除。這種輸入很費時,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才完成。他同亞伯拉罕匆匆告別,坐專機返回了美國。

回到白宮之後,他向橢圓形辦公桌後邊的那些首腦講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客觀而坦率。他講了終極能量的可怕威力,尤其是人體自我引爆的便於實現。他說,卓女士說得很對,她和她的國家已經做出了足夠的克製。現在,那兩個打算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的人都被封了口,其中一個甚至是卓的丈夫,是她親自對丈夫下的手。但世界上還有五個人會使用它,包括中國的卓,她在做出“足夠的克製”後,正在等著我們的“善意回應”呢。她隻給了我們三天時間。萬一終極能量被使用,萬一有十個八個因絕望而憤怒的人(說不定他們還有美國公民身份呢)來到華盛頓、紐約或東京引爆自身,那將是何等可怕。

他說:也許你們都不相信終極能量可以輕易釋放,也想象不到它的威力,所以我準備做一個公開的試驗。咱們到阿拉莫戈多試驗場,我削下一截六克重的指尖並把它引爆——這大約就相當於1945年在廣島扔下的那顆“小男孩”的爆炸當量,一點三萬噸TNT。你們睜大眼睛看看吧!

現在,具體操辦此事的國防部副部長拉弗裏帶貝利茨來到試驗場中心。送他們來的黑鷹直升機沒有熄火,時刻準備著接他倆返回。這兒非常荒涼,渺無人跡。當年第一次核試驗的“大男孩”鈈裝藥六點一千克,TNT當量二點二萬噸,核爆時產生了上千萬攝氏度的高溫和數百億個大氣壓。三十米高的鐵塔被瞬間氣化,屍骨無存。地麵上有一個巨大的彈坑,沙石被熔化成黃綠色的玻璃狀物質。現在,彈坑旁新搭了一個帳篷,這是應貝利茨的要求搭建的,目的是防止衛星拍照,因為——那老家夥說,他會絕對小心,絕不讓人體引爆的操作方法被人竊去。他對總統斬釘截鐵地說:

“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把可怕的終極能量用於戰爭。關於這一點,請不要抱任何幻想。”

他還說,隻需使用能裝在上衣口袋裏的某種器具,就能引爆自己“削下的指尖”。現在,在他的上衣口袋裏確實裝著一個硬硬的家夥,但扣子扣得嚴嚴實實,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拉弗裏真想把那東西搶過來,然後變成美國軍隊的製式武器——這個前景該是何等誘人啊!當然,隻能想想而已,這會兒他絕不敢得罪這個老家夥。

貝利茨把周圍查看了一番,表示滿意,用手中的手術刀指指直升機,對拉弗裏說:“行了,以下的操作隻能我一個人在場,你先乘直升機離開吧,把軍用對講機給我留下就行。等我該離開時,我再召喚直升機。”

拉弗裏不情願地離開了,直升機來到十七公裏外的地下觀察所。這是當年第一次核試驗時的老觀察所,已經破敗不堪,隻是被草草地打掃了一遍。十幾個情報人員正在裏麵忙碌著,布置和操作各種儀器——昨天他們已經抓緊時間在那座帳篷裏布下了針孔攝像頭和竊聽裝置。拉弗裏一下直升機立即趕到屏幕前,屏幕前的情報官看見拉弗裏來了,回過頭懊惱地說:

“副部長先生,情況非常糟糕,貝利茨肯定正在找咱們的秘密攝像頭。”

他沒說錯。從屏幕上看,貝利茨正在帳篷內仔細地檢查,而且很快找到了目標。現在屏幕中現出他的笑臉,因為太近而嚴重變形,幾乎把鏡頭完全遮蓋了。貝利茨微笑著,在對講機裏說:“拉弗裏,我想這會兒你已經趕到監視屏幕前了吧。這個攝像頭的效果如何?”

拉弗裏隻有摁下對講機的通話鍵,硬著頭皮回答:“不錯,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那就對不起了,我往下操作之前,首先要把這個鏡頭蓋上。請通知總統,我不能回去了。我曾說,我會引爆自己削下的一個指尖,實際上指尖削下後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而是變成了普通物質。普通物質終極能量的釋放要相對困難一些,需要若幹比較複雜的設備,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我不得不留在這兒引爆自身——目前我無法控製隻讓一個指尖起爆——它大致相當於一億噸TNT。你目前所處的觀察所還太近,請立即後撤,至少到八十公裏以外。另外,爆炸將造成強大的電磁脈衝,請通知五百公裏以內的飛機停飛,以免造成意外事故。我給你三個小時做準備,請按我的吩咐做吧!”

拉弗裏十分吃驚,他在心裏狠狠罵著這個自行其是的老家夥。這些變化超出了上頭事先擬好的應急計劃,他不敢擅自做主。這時總統及時插話了,他和有關首腦一直在白宮監控著這兒的局麵。他說:

“貝利茨先生,既然這樣,請你改變計劃,不必引爆自身了。你的生命比什麽都貴重。請立即停止,我們再從長計議。”

貝利茨譏諷道:“我的生命比戰爭勝利更重要嗎?或者說,美國人的生命比敵國已經死去的二十萬條生命的價值高一些?謝謝你的關心,但我不打算停下來。我知道某些人,比如此時在屏幕前的拉弗裏先生,不見到棺材是不會落淚的。我必須把終極能量變成他能看見的現實。另外,我還有點兒私人的打算,”他微微一笑,“我想同中國的老朋友,司馬完先生,來場小小的賭賽,那家夥為了信仰不惜把自身變成一個巨大火球,我想讓他知道,美國人也不缺少這樣的勇氣。不要多說了,請開始準備吧。三個小時後,即十二點十五分,我將準時起爆,不再另行通知。現在,請設法接通我家的電話,我要和妻子告別。”

貝利茨夫人剛剛從總統辦公廳主任那兒知道了真情,頓時驚呆了。丈夫三天前被總統召見時,她絕對想不到會出現這種結局!更想不到那天的匆匆告別會是他們的永別!她哽咽著說:

“親愛的……”

貝利茨笑著說:“不必傷心,琳達,我愛你,正因為愛你我才這樣做。如果我的死能讓人類從此遠離戰爭,那我的六十四公斤體重可就是宇宙中價值最高的物質啦!再說,世界上有哪個人能像我死得這樣壯麗?在一瞬間抹平肉體的褶皺,回歸平坦空間,同時放出終極能量,變成絢麗的火球。琳達,不要哭了,當命運不可逆轉時就要笑著迎接它。”

琳達忍住眼淚,不哭了,兩人平靜地(表麵平靜地)閑聊著。這邊州政府宣布全州進入緊急狀態,警察、軍隊和準軍事力量全部被動員起來,進行著緊張的撤離。這對老夫妻一直聊到中午十二點,貝利茨溫和地說:

“再見,琳達。替我同孩子們說聲再見,同巴比說聲再見。我該去做準備了。”

琳達強忍住淚水說:“你去吧,我愛你。我為你感到自豪。”

那邊的對講機關上了。一片寂靜。安全線外,幾百台攝像機從四麵八方對準了爆心,記者們屏住氣息等待著。這些鏡頭向全世界做直播,所以,此刻至少有十億雙眼睛盯著屏幕。十五分鍾後,一團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躥上了天空,火球迅速擴大,把整個沙漠和叢林映照得雪亮,天空中原來那個正午的太陽被強光熔化了。那景象正如印度經典《摩訶婆羅多》中所說:“漫天奇光異彩,有如聖靈呈威,隻有一千個太陽,才能與之爭輝。”

爆炸點上空那洶湧翻騰、色彩混沌的煙雲慢慢散開,在爆心處留下一個巨大的岩漿坑。岩漿在凝結過程中因表麵張力而把表麵抹平了,變成了一個近乎拋物體的光滑鏡麵。

安全線外的觀察者們通過護目鏡看到了這一切,而通過實況轉播觀看的十億人隻能看到電視屏幕上劇烈扭動的曲線,因為在那一瞬間,看不見的巨量電磁脈衝狂暴地衝擊著這片空間,造成了電磁場的畸變。不過,電磁脈衝是不能久留的,它很快就越過這兒,消失在了太空深處。屏幕上的圖像逐漸還原。這次非核物質的爆炸景象和當年的第一次核爆一樣,隻是威力大了八千倍。這不奇怪,按照終極公式,在更深的物質層級中並沒有鈾、鈈和碳水化合物的區別,沒有所謂“核物質”和“非核物質”的區別。它們全都是因畸變而富集著能量的空間,也都能在一瞬間抹平空間的褶皺,釋放出相等的終極能量。

但不管怎樣爭吵、怎樣謾罵,妥協還是達成了。因為有一件東西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誰也別想忽視它:那種可怕的終極武器。如果它被普遍使用,即使不會毀滅地球,至少也能毀滅人類文明。沒人敢和它較勁。另外,人們還普遍存在著隱秘的,但又是非常強烈的希望:既然終極能量已經可以掌握,那能源之爭就沒有必要了。

於是,這場蓄勢已久的戰爭,在尚未爬到峰值時就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了。後世曆史學家把它命名為“2.5次世界大戰”。以色列的卡斯皮先生在兩年前就造出了這個名稱,因而在媒體上大出風頭。當然,他當時所持的觀點並不正確(他認為雙方力量的懸殊將造成一場非對稱戰,而不是說大戰將因終極武器而半途結束),但這並不影響他擁有“2.5次世界大戰”的命名權。人類的曆史往往就是由這樣的陰差陽錯構成的。

世界在狂歡。各交戰國,各非交戰國,華盛頓、東京、倫敦、新德裏、首爾、北京……北京是用爆竹來慶賀的。爆竹聲傳到了司馬完的私寓。卓君慧正在為丈夫喂飯,是用鼻飼的辦法,把丈夫愛吃的食物打成糊糊,通過導管送到胃裏。每天她還要不停地給丈夫翻身,防止因局部受壓而形成褥瘡;要把他扶起來拍打胸部,防止肺部積水造成肺炎;等等。這些工作又吃力又瑣碎,研究所為他聘請了專職護士。但隻要有可能,卓君慧還是喜歡親自去做,她想通過親身的操勞來彌補對丈夫的歉意。

近一個月的勞累讓她顯得有點兒憔悴。狂歡聲傳進屋裏時,她微微笑了。這個結局是她早就預料到的,或者說是她努力促成的,為此她不得不做了一些違心的事,也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把她丈夫還有鬆本先生變成了植物人。還有一個重大犧牲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朋友“老貝”也為此獻出了生命。

她附在丈夫耳邊輕聲地說:“老馬,戰爭停止了,沒有戰敗國。你的心願達成了,你該高興啊!”

丈夫麵無表情,他現在連饑飽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為戰事停止而喜悅了。牆上是兒子的遺照,穿著戎裝,英姿颯爽,從黑鏡框中平靜地看著她,似乎對這個結局並不吃驚。卓君慧看著兒子的眼睛,說了同樣一番話。忽然,電話鈴急驟地響了,她拿起話筒,液晶屏上顯示的是日本的區號。電話那邊史林興奮地說:

“小史你辛苦了,快點兒回來吧,我和司馬老師都盼著你早點兒回來呢。”

“我是否帶著鬆本先生一塊兒回來?你說過的,他,還有司馬老師,你都能治好的,是不是?”

卓君慧笑了:“當然。普通醫學手段對這種植物人狀態無能為力,但你不要忘了,這兩個病人的大腦都有神經插頭啊!通過思維聯網,由其他小組成員‘走進去’喚醒他們,一定能成功的。小史,我已經通過外交途徑和日本政府聯係過,你直接去找他們,請求派一架專機將鬆本先生送到北京,再帶上司馬老師,飛到特拉維夫。我已經通知一六○小組其他成員在那裏集合,我們將合力對他倆進行治療,另外還有亞伯拉罕的幫助呢!”

“太好了,師母,隻有把他們兩人治好,我才多少能減少一點兒自己的負罪感。我這就去聯係。”

第二天上午,一架波音787停在北京首都機場,一架舷梯車迅速開來,與機門對接。機門打開,滿臉放光的史林在門口向下麵招手。早就在機場等候的卓君慧讓兩個助手抬著丈夫,沿舷梯上了飛機。飛機內部進行過改裝,幾十張椅子被拆掉,騰出很大一片空場,在空場中擺了三張床,其中一張**睡著鬆本。護士們把司馬完小心地放在另一張**,與鬆本先生並肩。卓君慧走過去,端詳著鬆本的麵容,輕聲問候著:

“鬆本,你好!不要急,你馬上就會醒來的。”

飛機沒有耽擱,立即起飛。機艙內還有第三張床,是手術床,周圍已經裝好相應的照明設備、手術器械架等,這是按卓君慧的吩咐安裝的。她拍拍史林的肩膀,微笑著說:

“小史,我已經口頭征求了一六○小組其他組員的意見,他們同意你加入小組,到特拉維夫後會履行正式手續。所以,你是否願意讓我現在給你做手術?這種激光手術的刀口複原很快,明天你就能加入思維共同體中,和大家一起喚醒這兩位沉睡者。手術的安全性你不用擔心,飛機在平流層時飛行平穩,完全可以實施手術。你願意做嗎?”

史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那是他事先已經簽字的加入小組的申請:“我當然願意,這是我的書麵申請。謝謝師母。”

“好的,那就開始吧。”

史林躺在手術**,卓君慧的助手先為他剃光了頭發,然後進行麻醉。在他還未進入深度麻醉時,手術就已經開始了,由卓君慧親自操刀。史林的頭骨被鑽開,一束細細的“無厚度激光”向顱腔內深入,輕輕地割開了他左右腦之間的胼胝體。不過史林沒有感覺到疼痛,更感覺不到激光的亮度。說來很奇怪,大腦是人體感覺中樞,所有感覺信號都在這裏被最終感知,但它本身卻沒有痛覺和其他任何感覺。胼胝體被切開後,一個極精巧的神經接頭板被準確地插入,它是雙麵的,左右兩麵互相絕緣,分別與被切開的胼胝體兩個斷麵緊密貼合,斷麵上原有的兩億條神經通路各自對應著一個觸點。這些神經觸點的材質是有機材料,與人腦神經原有很好的生物相容性,所以,當觸點與某一條神經通路相接觸時,會形成永久性聯結。由於切口極光滑,這種聯結是在分子範圍內進行的,所以速度非常快,二十四小時內就可以完成。手術後,左右腦半球彼此獨立,分別通過胼胝體的兩億條神經通路,再經相應電路傳到腦腔外的左右接口。左右接口可以彼此對接(此時就恢複了大腦的原始狀態),也可以與電腦或其他大腦相連。

手術順利完成了,而此時史林才逐漸進入深度麻醉。他的意識沉入非常舒適的甜夢中,聽見卓師母輕聲說:

“好了,讓他安靜地休息吧。明天他就能正常活動了。”

史林睡了一個很長的甜覺。等他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了,睜開眼,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地下室,聽見卓師母欣喜地說:“好了,醒過來了。小史,你感覺怎麽樣?”

史林坐起身,晃動一下腦袋,說:“一切正常,就像沒做手術一樣。”

“那就好。這兒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你醒來。現在開機吧。”

一六○小組的其他成員走過來,依次同他握手。鬆本和司馬睡在他身邊的兩張**,仍然沒有知覺。隨著低微的嗡嗡聲,電腦屏幕亮了,亞伯拉罕的麵孔像往常一樣閃出來。不過今天屏幕上又出現了另一副麵孔,是貝利茨先生的。電腦的相貌生成程序非常逼真。屏幕上,老人慢慢睜開眼,迷茫的目光逐漸聚焦,定到卓君慧的臉上,他高興地說:

“哈,既然你們喚我醒來,估計戰事已經結束了吧?”

卓君慧素來以安詳的微笑應對一切事變,即使丈夫倒下她也沒有流淚,但這時她卻忍不住哽咽了:“老貝,你好,你說得對,各國已經達成妥協,戰爭結束了。”

貝利茨大笑:“那麽我的演技如何?我想我能贏得國會大劇院的表演獎。親愛的卓,那會兒我決定配合你演一場逼真的戲,不過我知道,不,我確信,即使我最終未能說服我國的當權者停戰,你也不會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和殺人。我說得對嗎?”

卓君慧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猛烈地啜泣著,斷斷續續地說:“是的,是的……我絕不會使用……謝謝你的信任……謝謝你所做的一切……”說到最後她的感情失控了,失聲痛哭著,“可是我沒有料到你會那樣啊,你完全不必那樣啊……”

貝利茨安慰她道:“傻女人,幹嗎哭啊,你應該高興呀。我不過是失去了肉體,對,還失去了我頭腦中肮髒的東西,現在,一個良心清白的我,在智力網絡中得到了永生,有什麽不好嗎?喂,”他把目光轉到其他成員身上,“你們這些反應遲鈍的男人,快點過來,安慰安慰那個小女人呀!”

格拉祖諾夫笑著,首先過來,把卓君慧摟到懷裏,在他兩米高的身體旁,卓君慧真成了一個小女人。然後西爾曼和史林也過來擁抱她,吉斯特那莫提不大習慣這樣的擁抱,走過來,向卓合手致意。她的淚水還在淌著,不過臉上已經綻放出笑容。貝利茨說:

“好了,進入正題吧,今天是什麽日程?”

卓君慧說:“請你首先主持投票,決定是否接納史林加入小組。然後大家聯網,合力喚醒鬆本和司馬完。我想喚醒是沒問題的,我對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大家同意,於是首先對一六○小組章程的修正案進行表決,五票讚成,兩票棄權,剛好超過三分之二票數,修正案通過;再對接納史林的動議進行表決,仍是相同的票數通過。貝利茨說:

“史林先生,祝賀你。你已經成為一六○小組的正式成員了。”

史林激動地說:“謝謝大家的信任。我會努力去做。”

他隨即在小組成員保密誓約上簽了字。貝利茨提出第三項動議:重新選舉一六○小組的組長。“我將永遠是一六○小組的成員,但仍由我擔任小組長就不合適了。顯然,我以後出門不大方便。”他開著玩笑,“因此我建議大家新選一個組長。作為原組長,我推薦卓君慧繼任,因為,經過這場驚天大事變,她的睿智、果斷、處事周詳,更不用說品行的高尚,都是有目共睹的。請大家發表意見。”

四個成員都表示同意。卓君慧沒有客氣:“那我也投自己一票吧。謝謝大家,我會努力去做,不讓老貝落個‘薦人不當’的罪名。”

“我相信自己絕不會走眼。那麽,我現在正式交棒,請新組長主持以下的議程吧。”

卓君慧為其他四人連接了神經插頭。當史林頭上對接的插頭被打開,又和大家聯網後,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奇特的經曆。首先,他的自我被突然劈開,變成史林A和史林B。兩個獨立的意識在空中飄浮著,像是由等離子體組成的兩團球形閃電。然後,兩“人”同時進入一個大的智力網,或者說他的大腦突然擴容,這兩種說法是等效的。現在這兒包含了史林A和史林B、西爾曼A和西爾曼B、格拉祖諾夫A和格拉祖諾夫B、吉斯特那莫提A和吉斯特那莫提B、老貝利茨(他是以整體存在的),以及一個非常大的團聚體——那是從電腦亞伯拉罕的電子元件中抽出來的意識,它向集體智力主要提供後勤支持(巨量信息)。這些智力場相對獨立,各自有自己的邊界,但同時它們又是互相“透明”的,每個個體都能在瞬間了解其他個體的思維。這些思維互相疊加,每一點神經火花的閃亮都以指數速率加強、擴展,形成強大的思維波。

史林(史林A和史林B)在第一時刻就感受到了合力思維的快樂。那簡直是一種“痛徹心脾”的快樂,其奇妙無法向外人描述。

現在這個共同體開始了它的第一項工作——喚醒沉睡者。在智力網絡中還有四個黑暗的聚合體,隻能隱約見到它們的邊界。它們沉睡著,其內部沒有任何思維的火花。其他團聚體向這兒集中,向它們發出柔和的電脈衝,那是在呼喚:

沒有回應。於是喚醒的電脈衝越來越強,像漫天飛舞的焰火。但那四個黑暗的團聚體仍執拗地保持沉睡狀態。這時,又有兩個球形亮團加入進來,是卓君慧(A和B)。她鎮靜地對大家說:

“不要急。如果一時喚不醒,就撇下他們,開始你們對終極理論的進攻吧!也許這樣更容易喚醒他們,因為,對終極理論的思考已經成了他倆最本能的衝動,比生存欲望還要強勁。”

於是所有球形亮團掉轉頭,開始合力對終極理論進行思考。史林(A和B)乍然參與進來,一時還不能適應。或者說,他還不能貢獻出有效的思維,隻能慢慢熟悉四周的環境。他很快消除了與其他智力團聚體進行交流的障礙,建立了關於共同思維的直觀圖像。那是宇宙的生死圖像,是空間的褶皺和抹平。幾百秒的人類思維重演了幾百億年的宇宙生命。

這個“褶皺與抹平”的過程,在宇宙公式中已經得到圓滿的解釋,所以思維共同體沒在這兒多做停留。它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奇點內部。奇點內部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處於絕對的高熵或者混沌狀態,沒有任何有序結構。但超級智力仔細探索著,在極度畸變的奇點之壁上發現了一種悖論式的潛結構——它們是不存在的,絕對不會有任何信息顯露於奇點之外;但它們又是潛存在的,一旦奇點因量子漲落而爆炸,“下一個”宇宙仍將以同樣的方式從空間中撕裂出同樣的粒子。

也就是說,一個獨立於宇宙之外的力量,仍將以同樣的方式創造另一個宇宙。

關於這一點也許大家已經形成共識,所以合力思考的重點是:如何在“奇點之外”的宇宙中設法驗證這種悖論式潛結構;或者說,如何在宇宙之內驗證宇宙之外的潛結構。按照拓撲學理論,這兩種說法也是完全等效的。

思考非常艱難,即使對這樣的超級智力而言也是如此。一個想法在某個團聚體中產生,立即變成洶湧的光波漫向全域。隨後,更多的光脈衝被激發,對原來的光波進行加強,產生正反饋,使它變得極度輝煌。但這時常常有異相的光脈衝開始閃現,隨後慢慢加強,衝銷了原來光團的亮度。於是一個靈感就被集體思維否決。然後是下一個靈感。

思維之大潮就這樣輪番拍擊著。在思考中,史林(A和B)感受到強烈的歡快感,比任何快感都強烈。他迷醉於其中,盡情享受著思維的幸福。不過,今天的智力合擊注定得不到結果。因為,在周圍輝煌光亮的**下,那四個黑暗的團聚體中,忽然迸出一個微弱的火花。火花一閃即逝,在漫長的中斷後,在另一個團聚體中再次出現。火花慢慢變多了,變得有序,自我激勵著,明明暗暗,不再徹底熄滅了。忽然,嘩的一下,一個團聚體整體閃亮,並且保持下去。接著是另一個,又一個,再一個,四個團聚體全部變得輝煌。

她從智力共同體中退出,並且斷開了其他人的神經聯結,最後再斷開那兩個原植物人的。在未斷開前,鬆本和司馬完已經醒了,他們睜開一隻眼,再睜開另一隻眼,生命的靈光在半邊臉上掠過,再在另外半邊臉上掠過。等卓君慧把他們的左右神經接頭各自對接,他們才完全恢複正常。他們艱難地仰起頭,司馬完微微笑著:“是不是……戰爭……已經結束了?”他的話音顯得很滯澀,那是沉睡太久的緣故。鬆本也用滯澀的語調說:“肯定……結束了,我剛才……已經感受到……共同體內的……喜悅。”

卓君慧同鬆本擁抱,又同丈夫擁吻。“對,戰爭已經結束了,而且,沒人使用終極能量。也沒有戰敗國。”她喜悅地說,“我也沒有打敗仗啊,在喚醒手術中我總算成功了。鬆本、老馬,我為當時的行為向你們道歉。”

兩人都很喜悅,也有些赧然,司馬完自嘲地說:“應該道歉的是我。很慶幸,我的激憤之念沒有變成現實。”鬆本也說:“我和你彼此彼此吧!卓女士,謝謝你。”其他成員都過來同兩人擁抱。貝利茨在屏幕內說:“別忘了還有我呢!你們向屏幕走過來吧,原諒我行動不便。”兩人還不知道貝利茨的死亡,疑惑地看著卓君慧。卓難過地說:“非常不幸,老貝犧牲了,為了配合我……”

她沒有往下說,因為兩人已經完全理解了。他們立即向屏幕走過去。剛剛從一個月的沉睡中醒來,他們的步履顯得僵硬和遲緩。兩人同屏幕中的老人碰碰額頭,心情既沉重又充滿敬意。貝利茨很理解他們的心情,笑道:

“我在這兒非常舒適,你們不必為我難過。司馬,”他坦率地說,“多學學你的妻子,她比你更睿智。”“我已經知道了。我會學她的。”卓君慧說:“我剛才和老貝交換了看法。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我們一六○小組是現存世界上最大的危險。我們創造了遠遠超過時代的科技,對於還未達到相應成熟度的人類來說,它其實是一個時刻想逃出魔瓶的撒旦。當然,我們也不能因噎廢食,把小組解散。但要做更周密的防範。我想再次重申和強化小組的道德公約。第一條:一六○小組任何成果均屬於全人類,小組各成員不得以任何借口為人類中某一特殊群體服務。第二條:鑒於我們工作的危險性,小組成員主動放棄隱私權,在大腦聯網時每個人都有義務接受別人的探查,也可以對其他人進行探查。你們同意嗎?如果同意,就請起誓。”

每一個人依次說:“我發誓。”司馬完又加了一句:“我再也不會重複過去的錯誤。”他們在誓約上鄭重簽字。史林急急地說:“我能不能提一項動議?”大家說當然可以。“我想,我們的下一步工作是把終極能量用於全世界,當然是和平目的。能源這樣緊張,把這麽巨量的幹淨能源束之高閣,那我們就太狠心了!如果這個冰窟窿不擴大,戰爭早晚還會被催生出來的。當然,把終極能量投入使用前,要先對人性進行徹底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