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爆炸1

“南方一個長波雷達站。在那兒他學的專業知識多少有點兒用處。”

司馬完在浴室裏喊妻子,讓她把行李箱中的電動刮胡刀拿過去。史林覺得自己留在這兒不合適,立即起身告辭。臨走,那個念頭又冒出來:終日與丈夫耳鬢廝磨的卓師母是否知道他腦中的異物?她不可能毫無覺察吧?史林想,國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難為自己了。現在,麵對一向敬重的司馬老師,春風般溫暖的師母,還有他們滿腔熱血、投筆從戎的兒子,他真不願意再扮演監視者的角色。

第二天,他們三人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師母開著去魏茨曼研究所。途中史林有一個明顯的感覺:睡過一覺之後,司馬夫婦已經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談話,以及對戰爭前景的擔心完全拋在了腦後,現在他們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後的工作,有一種臨戰前的緊張和企盼,一種隱約的興奮。一路上,夫婦兩人一直在進行簡短的交談,如:“肯定是戰前最後一次衝刺了。”或者:“我估計這次會有突破。”他們的談話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突然也成了“圈內人”。史林沒有多問,隻是默默地聽著,揣摩著。

研究所位於海邊,是一幢不大的灰色四層小樓。門口沒有設警衛,汽車**地開了進去,停在長有棕櫚樹的院內。小樓內部的建築和裝修相當高檔,過往的工作人員都熱情地和司馬夫婦打著招呼,看來他們跟這兒的人很熟絡。三人來到一間地下室內,屋子比較封閉,裏麵有七張椅子,類似於牙科病人坐的那種可調節的手術椅,南牆上有一個相當大的電腦屏幕。屋裏已經有五個人,司馬完夫婦同他們依次握手,同時向史林介紹他們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經早聞其名。那個黃麵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鬆本清智,是日本東京大學物理係的主任。那個俄羅斯人叫格拉祖諾夫,長得虎背熊腰,胡須茂密,堪稱“北極熊”這個綽號的最好標本。他是俄羅斯實驗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那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是東道主,以色列人西爾曼。這位叫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著粗劣,令人想起印度電影中的耍蛇藝人。年紀最大的高個子是美國人肯尼思·貝利茨,滿頭白發,粉紅色的手背上長滿了老人斑。卓君慧說,貝利茨是這個“一六○小組”的組長。

一六○小組?史林疑惑地看著卓師母。卓師母笑著解釋,這個研究小組完全是民間性質,一直沒有正式名稱,他們常被圈內人戲稱為一六○小組,後來就這麽固定下來了。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小組成員的IQ一般都不低於一百六十,都是世界上最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不一定是最著名的,但卻是最傑出的,比如那個印度人,是一個無正式職業的賤民,完全靠自學成才,在物理學界沒有名望,但他的實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補充說。

這句介紹讓史林掂出了這個小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這幾個人的集合與“腦科學”有什麽關聯。卓師母還介紹了第六位:電腦屏幕上一個不斷變換著的麵孔。她說這是電腦亞伯拉罕,算是一六○小組的第八個成員吧。

幾個人都麵帶微笑看著第一次與會的史林。司馬完向大家介紹說,這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年輕人,專業是理論物理,智商一百六十,是一個不錯的候補人選。“我因個人原因即將退出一六○小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薦他,彼此先接觸一下。當然,是否接納他還要等正式的投票。”司馬完轉向吃驚的史林,“小史,請原諒我事先沒有征求你的意見。反正是非正式見麵,究竟參加與否完全由你自己決定。不過我想你肯定會參加的,因為,”他難得地微微一笑,“這是向宇宙終極堡壘進攻的敢死隊。”

宇宙終極堡壘!史林確實有些吃驚,沒有想到司馬老師會這麽突然地把他推到這個陌生的組織。他內心已經升騰起強烈的欲望。這些人中凡是史林已聞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學家或量子物理學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沒關係,正如阿維·熱所說,在向宇宙終極定律的進攻中,科學的各個分支已經快會師了。

鑒於自己多年的追求,以及深植於心中的宇宙終極情結,他當然十分樂意參加,甚至可以說,這是司馬完老師對他的莫大恩惠。當然,想到國安部洪先生的話,他心中也免不了有些疑慮。也許司馬完突然給他的恩惠是別有用心?司馬完隨後的話加重了他的疑慮,司馬完說:“依照一六○小組的慣例,你需要首先起誓,絕不向外界透露有關一六○小組的任何情況。無論最終是否決定參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對新來者點點頭,表示是有這樣的程序。史林遲疑地說:“隻要這兒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國家。”

貝利茨搖搖頭:“一六○小組沒有國家的概念。我們的工作是以整個人類為基點的。”

史林猶豫著。人類——這當然是個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類利益和國家利益並非完全一致。很顯然,人類內部有過多次戰爭,包括將要發生的戰爭,一直在互相殘殺。在這樣的情形下,怎能去奢談什麽單一的人類?司馬完看看他,冷靜地說:

“你可以不起誓的,這樣你就不會知道一六○小組的內情;你也可以起誓,這樣你就能了解一六○小組的內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對於國家安全部來說,這兩種情況的最終結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選擇吧。”

司馬完似不經意地點出了國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轉過目光看著他。司馬完麵無表情,卓師母安詳地微笑著。史林想,看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國家安全部與自己的那次談話。史林飛快地盤算了一下,果斷地做出了選擇。他想,如果一六○小組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他們不會把寶押在一個新人的誓言上的。他鄭重地說:

“我以生命起誓,絕不向任何人透露有關一六○小組的內情。”

屋裏的人都滿意地點點頭。貝利茨說:“好的,現在進入陣地吧。這可能是戰前最後一次衝刺,希望這次能得到確定的結論。”格拉祖諾夫笑著說:“沒關係,這次一定能撬開上帝的嘴巴。”

“開始吧!”

以下的進程讓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諾夫坐到可調節座椅上,卓君慧過去,熟練地揭開他的一片頭骨,裏邊彈出兩個插孔,她拉過座椅旁的兩根帶插頭的電纜,分別與兩個插孔相連。計算機屏幕上,在亞伯拉罕的模擬人臉旁邊,立時閃出格拉祖諾夫的麵孔,不,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兩副麵孔與“原件”相比有些人為的變形,而且變形後也都左右對稱,比如一個人左耳大而另一個人右耳大,這大概是用來區分格拉祖諾夫的左右分身吧。它們在屏幕上對著大家做鬼臉。卓君慧依次為六個人做好同樣的連接,更準確地說是聯機,十二副麵孔依次閃現在屏幕上。

雖然很震驚,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這是一種集體智力。六個大腦的胼胝體被斷開,每人的左右腦獨立,變成十二個相對獨立的思維場,再分別與計算機聯機,建成一個大一統的思維場。胼胝體是人腦左右大腦的連接,有大約兩億條通路。早期治療癲癇時曾有過割斷胼胝體的治療方法,可以防止一側大腦的病變影響到另一側。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過設想,說人腦的胼胝體實際是很好的對外通道,可以實現人腦之間,或人腦與電腦的聯機,並戲言它是“上帝造人時預留的電腦接口”。

非常可喜的是:這種聯機的結果並不是加法,大致說來,n個人腦的聯機,其聯合智力大約是單個人腦的10的n次方的數量級。所以,這是一種非常誘人的技術。但因為它牽涉到太多倫理方麵的問題,所以沒有了下文。沒想到,一六○小組已經不聲不響地實行起來。現在,六個人腦的聯機(先不算卓師母和電腦亞伯拉罕),其綜合智力大致相當於106個人腦——也就是說,相當於一百萬個一流的理論物理學家!在這麽一個強大的思維機器前,還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呢?

史林苦笑著想,這就是國家安全部所懷疑的“腦中異物”啊!他們在大腦中插入異物,原來並不是為了當間諜,而完全是為了非功利的思維。他佩服這六個人的勇敢,因為不管怎麽說,這有點兒“自我摧殘”“非人”的味道。

這會兒是司馬完在進行聯機,他不動聲色地說:“我的神經插頭在上次體檢時被外人發現了。我推測,國安部一定找你了解過我的情況。關於這一點你回國後盡可以向他們匯報,不算你違誓。”

原來司馬完和卓師母心裏早就明鏡似的,非常清楚別人對他們的監視。一時間,史林有被剝光衣服的感覺。不過,這會兒他已經把什麽“監視”拋到了腦後。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現在他已經到了天國,麵前是六個主管宇宙運行機製的天界大臣,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終設計。這也正是他畢生的追求,現在他哪裏還有閑心去管塵世中的瑣事!

六人已經進入禪定狀態,屏幕上的十三副麵孔(包括電腦亞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狀的曲線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現在屋裏隻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師母幫六個人聯完機,這才有時間向他解釋。她說,這樣的人腦聯機,或者說集體智慧,是由貝利茨先生最先提議的,由她幫助完成的,唯一的目的,就是探求宇宙終極定律。正如司馬完曾說的:為了探求那個最簡約的宇宙終極公式,需要使用超出人類天才的超級智慧。

“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也要進去了,是例行的巡視。”卓師母有點兒得意地說,“我可以說是這個智力網絡的版主,負責它的健康運行。你耐心等一會兒,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小史,等我回來,也許我會有話跟你說。”

卓師母坐到第七張手術椅上,散開長發,把兩手舉到頭頂,熟練地做好與計算機的聯機,然後閉上眼睛。她的麵部表情也被割裂,變得和其他六個男人一樣怪異。史林看著她自我聯機,感情上再度受到強烈的衝擊。原來,卓師母不僅知道丈夫的“異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奇怪的是,史林可以接受六個男人的現實,卻不願相信卓師母也這樣。這位慈和明朗、春風沐人的女性,不應該和“腦中異物”扯到一塊兒。

其實史林對這種異物並無敵意,如果一六○小組同意,他會很樂意地照樣辦理,隻要能參與到對宇宙終極定律的衝刺中。所以,他對師母的憐惜就顯得有些違反邏輯。

屋裏很靜,隻有計算機運行時發出的輕輕的嗡嗡聲。六個男人都處於非常亢奮的作戰狀態,麵部變換著怪異的表情。大部分時間他們都閉著眼,有時他們會突然睜開眼(一般隻睜一隻),但此時他們的目光中是無物的,對焦在無限遠處。他們麵頰肌肉抖動著,嘴角也常輕輕**,左手或右手神經質地敲擊著手術椅的不鏽鋼扶手。大屏幕上翻滾著繁雜怪異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變化毫無規則,非常強勁。六道思維的光流頻繁地向終極堡壘衝擊,從繁複難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脈絡,這些脈絡逐漸合並,並成一條,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點。然後,洶湧拍擊的思維波濤湧動於整個宇宙。

史林貪婪地盯著屏幕,盯著他們。此時他無緣體會對宇宙深層機理的頓悟,那種愛因斯坦所稱的“幸福思考”。不過,透過六個人的表情,他已經充分感受到了這個思維場的張力。而他暫時隻能作壁上觀,他簡直急不可耐了。

隻有卓師母的麵容相對平和,基本上閉著眼,表情一直很恬靜,不大顯出那種怪異的割裂。當然這與她的工作性質有關。她並不是和其他人一樣衝鋒陷陣,而是充當在戰線之後巡回服務的衛生兵。屋中長久地保持著安靜,和宇宙一樣漫無盡頭。一直到吃中午飯時,卓師母才睜開眼睛,伸手去取自己頭頂的插頭。

卓師母取下插頭後仍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她的表情現在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憂慮中,眉頭緊蹙,默默地望著屋頂。史林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憂慮,但卻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想,是否因為這個智力網絡有什麽問題?或者他們的集體思維沒有效果?

卓師母起來了,她從櫃子中取出早就備好的食物,是裝在軟包裝袋中的糊狀物,類似於早期的太空食品(後來的太空食品也講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這種糊狀物),讓史林幫她分發給其他人。六個男人都機械地接過食品,擠到嘴中。在做這些動作時,明顯沒有中斷他們的思維。六個人都吃完了,卓師母把食品袋收回,從微波爐中取出兩份快餐,遞給史林一份。兩人吃飯時,史林有數不清的問題想問卓師母,但一時又不知道該問哪個;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師母會不會向他透露核心秘密,畢竟他還沒有被一六○小組成員接納。他問:

“師母,他們的探索到了哪個階段?如果可以對我透露的話。”

卓師母平靜地,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地說:“宇宙公式已經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史林瞪大眼睛,驚駭地望著師母。“非常簡約、非常優美的公式。如果你看到它,一定會說:噢,它原來是這樣啊,它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她看看史林,“不過,在你正式加入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詳情。它對一六○小組之外是嚴格保密的,極其嚴格的保密。”

這個消息太驚人了,令史林難以置信。當然,卓師母是不會騙他的。但令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經取得這樣驚人的成功,換作他,睡夢中都會笑醒,卓師母今天的憂慮又因何而來?小組又為什麽不公布?沉思很久後,史林委婉地說:

“我上次對司馬老師說過,宇宙學研究的最大難點是對於它的驗證。這個終極公式一定難以驗證吧?不過我認為,再難也必須通過某種驗證,超越於邏輯思維之外的驗證。”

卓師母輕鬆地說:“誰說難以驗證?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經驗證過了。”

“真——的?”

“當然。你想,在沒有確鑿的驗證之前,一六○小組會貿然喝慶功酒嗎?”卓師母說,“雖然我不能向你披露這個公式,但講講對它的驗證倒也無妨。這會兒沒事,我大略講講吧。”

史林已經急不可耐了,忘記了吃飯:“請講吧,師母,快講吧。”

卓師母見史林猴急,笑了:“別急,你邊吃邊聽。這得先從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說起,不少教科書上說,質能公式的發現打開了利用核能的大門,其實這純屬誤解,是一個沿襲已久的誤解。”

史林接過話頭:“對,你說得很對。質能公式是從分析物體的運動推導出來的,隻涉及物體的質量(動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實和化學能一樣,都是某種特定物質的特定性質,隻有少量元素才能通過分裂或聚變釋放能量,大部分物質不行,比如鐵原子是最穩定的,可以說它是宇宙核熔爐進行到最終結果時的廢料,它的原子核內沒有能量可以釋放。總歸一句話:具有能釋放的核能,並不是物質的普適性質。但根據質能公式,任何物質,包括鐵、岩石、水、惰性氣體,甚至我們的肉體,都應該具有極大的能量。”他又補充道:“核能在釋放時確實伴隨著質能轉換(鈾裂變時大約有百分之一的質量湮滅),但那隻能看作質能公式的一個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實,化學反應中同樣有質量的損失,隻是為數極微。”

“對,是這樣的。質能公式隻是指出質量與能量的等效性,但並不涉及‘如何釋放能量’。那麽你是否知道,有哪種辦法可以釋放普通物質中所含的、符合質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稱它為物質的終極能量?”卓師母補充道,“正反物質的湮滅不算,因為咱們的宇宙中並沒有反物質,要想取得反物質首先要耗費更多的能量。”

史林好笑地搖搖頭:“哪有這種方法啊,沒有,絕對沒有,連最基本的技術設想也沒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變樣啦!噢,對了,我想起來了,某個理論物理學家倒是提出過一個設想:假設地球旁邊有一個黑洞,我們把重物投進黑洞,使用某種機械方法控製其勻速下落(從理論上說這可以做到),那麽這個物體的勢能就能轉變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論值正好符合質能公式的計算結果。”他笑著補充道,“當然,這隻是一個思維遊戲,不可能轉變為實用技術。”

“是否實用並不重要,關鍵得看這個設想在理論上是否正確。我想它是正確的。這個設想中有兩個重要特點,你能指出來嗎?”

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說:“我試試吧。我想一個特點是,這種能量釋放和物質的種類無關,隻和質量有關,所以它對所有物質都是普適的。對垃圾也適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將全部轉換為終極能量,那位物理學家開玩笑說,這是世界上最徹底、最經濟的垃圾處理方式。”

“還有什麽特點?”卓師母提示道,“想想老馬曾說過的:抹平空間褶皺。”

史林的反應非常敏捷,立即說:“第二個特點是,它是借助於宇宙最極端的畸變空間實現的,物質釋放出了終極能量,然後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皺’,消失在黑洞中。”

卓師母讚許地點頭:“不錯,你的思維很敏銳,善於抓關鍵,你的老師沒看錯你。”

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閱讀到這個設想時,隻是把它當成智力遊戲,一點兒也沒有引起重視。但此刻在卓師母的提示下,他意識到這個簡單的思想實驗也許正好顯示了終極能量的本質。被投入黑洞的物質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終輪回,被剃去所有毛發(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麽元素,不管它是什麽狀態(固態、液態、氣態、離子態,甚至是單獨的誇克),都將釋放出終極能量,被黑洞一視同仁地抹平褶皺,化為烏有。但這和卓師母所說的“對宇宙終極公式的驗證”有什麽關係?卓師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動,隨即說道:

“一六○小組發現的宇宙終極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間‘褶皺’與‘抹平’的關係。利用這個公式,就有辦法讓物質‘抹平褶皺’,釋放出它的終極能量。所有的物質都可以,而且技術方法相當簡單,比冷聚變簡單多了。我們稱它為終極技術。”

卓師母說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驚呆了。他激動地看著卓師母,生怕她是在開玩笑。他忽然脫口而出:

“這麽說,冰窟窿可以擴大了,甚至可以無限擴大!卓師母,那你們為什麽還要保密?”他說的話沒頭沒腦,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將開始的資源之戰就像一群海豹在爭奪冰麵上的換氣口。是啊,現在冰窟窿可以無限擴大了,因為對資源的爭奪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質的終極能量能輕易釋放,那麽,人類麵臨的能源問題可以說得到了徹底解決,以後隻要把社會運行中產生的垃圾、核廢料等轉換一下就行了。哪裏還用得著打仗呢?

史林非常亢奮,情動於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這個大男孩:他還是年輕啊,一腔熱血,但未免太理想化了。她搖搖頭:

“不行的,終極公式絕不能向外宣布。這是小組全體成員的決定。”

史林的亢奮被潑了冷水,不滿地追問:“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

卓師母歎了口氣,說道:“我這就告訴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發展的一個潛規則,雖然它並沒有什麽內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很管用。那就是當技術之威力發展到某種程度時,它的掌握者必然會具有相應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說,就是不允許小孩得到危險玩具。這麽說吧,‘二戰’時核爆炸技術沒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人手裏,看似出於偶然,實則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說它絕不會落在成吉思汗手裏。大自然能有這條潛規則實在是人類的幸運,否則就太危險了。但一六○小組的出現打破了這種潛規則。由於智力聯網,小組所達到的科技水平遠遠超越了時代,至少超越五個世紀。也就是說,今天的人類還不具備與終極技術相應的成熟度。”她又強調:“不,絕不能讓他們得到這個危險的玩具。”

史林悟到這個結論的分量,但並不完全信服。但他不好意思反駁,沉默著。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這條潛規則,是不是?我們並不願意隱瞞終極技術,不過很可惜,它還有一個……怎麽說呢,相當怪異的、善惡難辨的特點,它使我剛才說的危險性大大增加了。”

“什麽特點?”

“量子力學揭示,一個觀察者會造成觀察對象量子態的塌縮,也就是說,精神可以影響實在。這個觀點有點神神鬼鬼的味道,愛因斯坦就堅決反對,但一百多年的科學發展完全證實了它。而且,這種精神作用並不是永遠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樣給人的感覺還安全些——通過某種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響到宏觀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諤貓佯謬。這些觀點你當然了解。”

“是的,我了解,我一點兒都不懷疑。”

“問題是這種精神作用中的一個特例:當觀察者的觀察對象就是他本身時,這種‘自指’會產生一種自激反應。把它應用到終極技術上,會得出這樣一個結果:如果一個人想引爆自身會特別容易,他可以借助裝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種器具去實現。而普通物質終極能量的釋放相對要複雜一些。”她看著史林,說,“你當然能想象得到,這意味著什麽。”

史林當然能想象得到,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就意味著,一旦終極技術被散播到公眾中去,那對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們今後甚至不用腰纏炸藥,隻需在上衣口袋中裝上某種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後微笑著引爆自身。而且……這是怎樣威力的人體炸彈啊!按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E=mc2推導,一個體重六十公斤的人所產生的爆炸威力相當於1億噸TNT炸藥的威力!而美國扔在廣島的原子彈才1.3萬噸!太可怕了,確實太可怕了。現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組對終極公式嚴格保密的苦心。卓君慧說:

“迄今為止,世界上隻有七個人了解這件事。你是第八個。”

史林沉重地點點頭,他已經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他也會死死守住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國家安全部。隨後他想到,卓師母今天主動向他透露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慮的,也許是一六○小組的授意吧!這些秘密不會向一個“外人”輕易泄露,那麽,一六○小組可能已經決定接納自己。

對此,史林沒什麽可猶豫的,雖然“腦中植入異物”難免引起一些恐怖的聯想,有可能會毀了他作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馬夫婦照舊生活得很好),但為了他從少年時代就深植於心中的宇宙終極情結,為了滿足自己的探索欲,他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

卓師母又要進去巡回檢查了。史林幫她插好神經插頭。等她沉入那個思維場後,史林一個人坐在旁邊發呆。卓師母指出的終極武器的前景太可怕,與之相比,今天的核彈簡直是兒童玩具了。因為人類所珍視、所保護、所信賴的一切——建築、文物、書籍、野花、綠草、白雲、空氣、清水,甚至你的親人、你自身,都會變成超級炸彈。也許一連串的終極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徑6000公裏的物質球在一瞬間能被抹平,變成強光和高熱,人類的挪亞方舟從此化為沒有褶皺的空間,不留下任何痕跡。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終極能量完全用於高尚的目的,那時人類文明的前景該是何等光明!這是最幹淨、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會在係統內引起熵增,人類社會不但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能源問題,連帶著把最頭疼的環境汙染(本質是熵增)也解決了。

但誰能保證人類中沒有一個惡人?沒有一個談笑間在學生教室裏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萬年後也不敢保證。由於人性之惡,技術之“善”與“惡”被交織在一起,永遠拆分不開。於是,一六○小組的成員們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已經到手的偉大發現而不能用,甚至還要想方設法把它掩蓋起來。

史林沮喪地想,看來人之善惡比宇宙終極定律更為複雜難解。也許這就是一六○小組的下一個終極目標吧——致力於人類靈魂的淨化。

六個人的“智力攻堅”整整進行了兩天。在這兩天中,卓師母曾四次進入思維場。那裏一切正常,後來她就不再進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談,一直沉思著,眉間鎖著很深重的愁雲。但究竟是為什麽,史林不敢問。晚上她和史林沒去睡覺,倚在椅子上斷斷續續眯了幾次。那六個人則顯然沒有片刻休息,一直處於極為亢奮的搏殺狀態。第二天晚上七點,卓師母最後一次“進入”,半個小時後返回,對史林簡短地說:

“快要結束了,他們已經太疲累了。這次不大順利,看來仍然得不出結論。”

史林試探著問:“他們在思考什麽問題?終極公式不是已經得出了嗎?”

“終極公式可不代表終極問題。現在他們的進攻目標,其實是探究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真正感興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別的方法來建造世界。換言之,如果我們這個宇宙滅亡後還會有‘下一個’宇宙,或者在我們這個宇宙‘之外’還有另外的宇宙——隻是象征性的說法,實際宇宙滅亡後連時間、空間都不存在——我們的公式在那兒是否還管用。”卓師母微笑著說道。

“你一直強調對真理的驗證,但這一個問題能否驗證,還真的很難說。因為,對它的研究很難跳出純粹的邏輯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組的超級智力,提出幾種能夠自洽的假說並不難,難的是設計出驗證辦法。”她補充道,“而且必須要在‘這個宇宙’之內對‘宇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驗證。這個問題甚至比破解終極公式更難一些。他們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你說他們這次的進攻沒有成功?”

“嗯。”

史林笑了:“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件好事,總不能把事都做完了,至少得給我留一件吧!”

卓師母會心地笑了,但她沒有往下說,因為貝利茨先生已經舉手示意要結束了。卓師母走過去,動作輕柔地為他們拔下神經插頭,再互相對接,把那塊頭骨按平。六個人依次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們表情割裂的麵容都恢複了正常,但都顯得非常疲憊,入骨的疲憊。看來,連續兩天的絞腦汁把他們累慘了。他們略定定神,貝利茨笑著說:

“別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億年才完成的東西,咱們想撬開它,不能太性急。”

這邊茶幾上卓君慧已經擺好了食物,這次不是瓶裝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雞肉、飲料等,六個餓壞的人立即圍上去,大吃大嚼起來。

盡管今天的探索失敗了,但是他們絲毫不覺得沮喪,餐桌上反倒有美食帶來的歡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許其過程比結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這一點。他真想立即加入這個小組中去——當然,與渴望伴隨的還有對終極武器的恐懼,同卓師母談話後,這樣的恐懼已經如附骨之疽,擺脫不掉了。司馬完看看史林,對妻子說:

“你向小史介紹了吧?”

“嗯,該說的我都說了。”

貝利茨溫和地說:“史先生,你考慮一下,如果願意加入一六○小組,就提出一個正式申請,我們將在下次聚會時表決。”“謝謝,我會馬上提出申請。”貝利茨沒有問司馬完為什麽要退出一六○小組,史林對此有點兒困惑。因為凡是加入一六○小組的人,都把這種無損耗的智力合作、這種對終極真理的孜孜探索,當成了人生第一需要,當成了人生快樂的極致。所以,不是非常重大的原因,沒有人願意退出小組。當然他沒有問,其他人也都沒有問,這屬於個人的隱私和自由。

七個人中間,隻有卓君慧知道丈夫這個決定的深層原因。並不是丈夫告訴她的,司馬完甚至對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發現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發現了。在剛才的巡回檢查中,當七個人的思維形成無邊界的共同體時,卓君慧曾悄悄叩問了丈夫的潛意識。她的叩問非常小心,正致力於智力搏殺的司馬完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她甚至還悄悄叩問了其他幾個人的潛意識,他們同樣沒發現。當六道思維大潮匯聚到一起,洶湧拍擊宇宙終極堡壘的圍牆時,他們不會注意到大潮下麵是否有一道細細的潛流。

這種思維潛入在一六○小組中並沒有明令禁止,但從公共道德層麵來說,這種做法肯定是違規的。但卓師母還是做了。她要去驗證一些重要的東西,非常重要,重要到足以讓她有勇氣違背平時的做人原則。現在她已經完成了驗證,但驗證的結果使她倍感憂慮。

夜裏九點,八個人互相握別,也沒忘了同電腦亞伯拉罕告別。他們依次同電腦中的那個麵孔碰了碰額頭,亞伯拉罕對每一個人說:

“再見,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

他們預定的聚會被無限期地推遲了。

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