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爆炸

文/王晉康

對一個人的了解,也許兩年的相處比不上一次長談。在去特拉維夫的飛機上,以及在特拉維夫的伯塞爾飯店裏,一向冷漠寡言的司馬完與史林有過一次長談。這次談話在史林心中樹起了對司馬老師深深的敬畏。他有點兒後悔不該向國家安全部告發自己的老師——說告發其實是過分的自責,不大恰當的。史林並沒有(主動)告密,而是在國安部相關人員向他了解司馬完的近情時,他絲毫沒有隱瞞自己對司馬完的懷疑。不過他的陳述不帶任何個人成見和私利,完全出於對國家對民族的忠誠。對此他沒有任何良心上的負擔。

但在此次長談後,史林想,也許自己對司馬老師的懷疑是完全錯誤的。這麽一位完全醉心於“宇宙閃閃發光的核心機製”的科學家,絕不可能成為敵國的間諜。

當然,國安部對司馬完的懷疑也有非常過硬的理由。單是他們向史林透露的隻言片語,就夠可怕的了。史林想來想去,始終無法得出確定的結論。

史林來到北方研究所後就分到司馬完手下,研究以“核同質異能素”為能源的靈巧型電磁脈衝炸彈,至今已經兩年半了。當年史林以優異成績從北大物理係畢業,可沒想到會舍棄“科學之神”而為“戰神”效勞。史林一心想做個超一流的理論物理學家,這個誌願從少年時代就深植於他的心中,成了他畢生的追求。初中一年級時他看過一本科普著作《可怕的對稱》,作者是美國理論物理學家阿維·熱。阿維·熱也許算不上一流的科學大師,但絕對是一流的“傳教者”,他以生花妙筆傳布了對科學之神的虔誠信仰。

阿維·熱在書中說,宇宙是由一位最高明的設計師設計的,基於簡單和統一的規則,基於美和對稱性。宇宙的運行規則更像規則簡約的圍棋,而不像規則複雜的橄欖球。他說,物理學家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規則的觀棋者,經過長時期的觀察、思考、摸索、失敗,已經敢小小地吹一點兒牛了,已經敢說他們大致猜到了上帝設計宇宙的規則,即破解宇宙的終極定律,或終極公式。

這本書強烈地撥動了史林的心弦。他很想由自己來踢出這製勝的一腳。

按阿維·熱的觀點,對宇宙運行規則的研究現在大致到瓜熟蒂落的時候了。那麽,如果能由一個中國人來完成宇宙終極理論,倒也不錯,算得上有始有終。宇宙誕生的理論,馬虎一點兒,可以說是由一位中國人——老子——在兩千年前最早提出。老子在《道德經》第四十二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翻譯成現代語言就是:宇宙萬物是按某種確定的規律生成的,並且是單源的。他還寫道:“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正是今天宇宙學家的觀點——宇宙從“無”中爆炸出來。真是匪夷所思啊!一個兩千年前的老人,在科學幾乎尚未啟蒙之時,他怎麽能有這樣的奇想?

史林的誌向是狂了一點兒,但也不算太離譜。可惜他生不逢時,畢業時,第三次世界大戰,或者如後代曆史學家命名的“2.5次世界大戰”,已經越來越近了。國家正在為戰爭而全力衝刺,所有的基礎研究被暫時束之高閣。史林因此沒能去科學院,而是被招聘到了這家一流的武器研究所。

對此,史林倒沒有什麽怨言。在他醉心於宇宙終極理論時,他的精神無疑是屬於全人類的。但這個精神得有一個物質載體,而這個肉體是生活在塵世之中,隸屬某個特定的國家和民族。既然如此,他就會誠心誠意地履行一個公民的義務。

他向國家安全部如實陳述自己對司馬老師的懷疑,也正是基於這種義務(社會屬性),而不是緣於他的本性(人格屬性)。

司馬完是一位造詣極深的高能物理學家,專攻能破壞信息係統的電磁脈衝炸彈。在此領域,他是中國乃至世界的一流高手。中國已經為這場無法避免的戰爭做了一些準備。鑒於美國在軍事上的絕對優勢和中國相對薄弱的軍工基礎,中國的對策是大力發展不對稱戰力,比如信息戰戰力。在這些特定領域,中國已經趕上甚至超過了美國。而在這個領域中執牛耳的司馬完,自然是一個國寶級的人物。

司馬完今年五十歲,小個子,比較瘦,外貌毫不驚人。他的妻子卓君慧個子比丈夫高一些,非常漂亮,高雅雍容,具有大家風範。她今年四十五歲,但保養得很好,隻像三十幾歲的人。與她交往,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卓君慧是位一流的腦科學家。現代腦科學大致上有兩個分支,一個分支偏重於哲理性,研究神經元如何形成智慧,如何出現自我,或者探討人類作為觀察者能否最終洞悉自身的秘密(不少科學家認為:人類絕不能完全認識自身,從理論上說也不行,因為“自指”就會產生悖逆和不決),等等。另一個分支則偏重實用性,研究如何開發深度智力,加強左右腦聯係,增強記憶力,研究老年癡呆症的防治等。兩個分支的距離不亞於牛郎星與織女星,但卓君慧在兩個分支中都遊刃有餘,她甚至在腦外科手術中也是一把好刀。

他們有一個十九歲的兒子,那小子是他父母的“不肖子”,一個狂熱的新嬉皮士,崇尚自由、愛與和平。他很聰明,雖然從不怎麽用功,但還是輕鬆地考進了北大數學係。他與史林是相差五屆的係友。這小子在大學裏仍不怎麽愛學習,隻要考試能上六十分,絕不願在課堂上多待一分鍾。司馬夫婦對他比較頭疼,這算是這個美滿家庭中唯一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吧!

中航的A380起飛了,這是二十年前正式投入運營的超大型客機,雙層,標準載客五百五十五人。現在飛機在平流層飛行,非常平穩。透過飛機舷窗能看到很遠的雲層、連綿的群山,還有在山嶺中蜿蜒的長城。他們這次一行三人,司馬夫婦和史林。司馬完和史林是去以色列兩個武器研究所進行例行工作訪問。這些年來,他們和以色列同行保持著融洽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越了政治。卓師母則是去特拉維夫的魏茨曼研究所,那兒是世界上腦科學的重鎮,有一台運算速度為每秒百萬億次的超大型計算機,專門用於模擬一百四十億人腦神經原的締合方式。據說愛因斯坦的大腦現在已經“回歸故裏”(指他的猶太人族籍而不是他的瑞士國籍),在這個研究所得到精心的研究。卓師母常來這裏訪問,史林三次來以色列都是和司馬老師、卓師母同行。

史林走前,國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又約見了他。他們這次會見沒什麽實質性內容,洪先生隻是再三告誡他不要露出什麽破綻,仍要像過去一樣與司馬相處。

“司馬先生是國寶級的人物,對他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當然,”洪先生轉了口氣,“也應該時刻豎起耳朵,注意他的行動。如果能洗脫他的嫌疑,無論對他個人還是對國家都是幸事。”

洪先生希望在此行中,史林能以適當的借口,始終把司馬“罩在視野裏”,但前提是不能引起司馬的懷疑。史林答應盡量做到。

司馬夫婦坐在頭等艙,史林在普通艙下層,不能時刻把司馬完“罩在視野裏”,他有點兒擔心——也許就在那道帷幕之後,司馬完正和某個神秘人物接頭?當他正在想辦法接近司馬完時,卓師母從頭等艙出來了,走到史林的座位前,輕聲說:

“你這會兒沒有事吧?老馬(她總是這樣稱呼丈夫)想請你過去,談一點工作之外的話題。你去吧,咱倆換換座位。”

史林過去了。司馬完用目光示意史林在卓君慧的座位上坐下,又喚空姐為史林斟上一杯熱咖啡。史林忖度著司馬老師今天會談什麽“工作之外的話題”。司馬完開門見山地問:

“聽說你有誌於理論物理——宇宙學研究?”“對。我搞武器研究是角色反串,是暫時的。戰事結束後我肯定會幹回本行。”司馬完有點兒突兀地問:“你是否相信有宇宙終極定律?”史林謹慎地說:“我想,在地球所在的‘這個’宇宙中,如果它在時間和空間上是有限的——這已經是大多數理論物理學家的共識——那麽,關於它的理論也就應該有終極。”司馬完點點頭,說:“還應該加一個條件:如果宇宙確實是外國人所說的——基於簡單、質樸和優美的原則建造的。”

史林激動地說:“對這一點我絕對相信!但我相信兩點:一是宇宙隻有一個單一的起源;二是它的自我建構一定天然地遵循一個最簡單的規則。有了這兩點,就能保證你說的那種質樸和優美。”

司馬完讚賞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史林也沉默著,不知道司馬完還會談什麽。司馬完忽然問:“你的IQ(智商)值是一百六十?”

史林不想炫耀自己,有點兒難為情地說:“對,我做過一次測定,一百六十。不過,我不大相信它,至少是不大看重它。”

司馬完皺著眉頭問:“不相信什麽?是IQ測定的準確性,還是不相信人的智力有差異?”

“我指的是前者。智商測定標準不會是普遍適用的。一個智商為六十的人也可能是個音樂天才。至於人與人之間的智力差異,那是絕對存在的,誰說沒有差異反倒不可思議。”

“IQ的準確與否是小事情,不必管它。關鍵是——是否承認天才。我就承認自己是天才,在理論物理領域的天才。承認天才並不是為了炫耀,而是認識到自己的責任。老天既然生下愛因斯坦,他就有責任發現相對論,否則他就是失職,是對人類犯了瀆職罪。”

史林聽了一愣。他從來沒有聽過對愛因斯坦如此“嚴厲”的評判,或者說是如此深刻的讚美,他覺得很新鮮。從這番話中,他感受到司馬完思維的鋒利,也多少聽出一些偏激。他想,天才大概都這樣吧!

“我知道你也是個天才。我觀察你兩年多了。”司馬完說得很平靜,不是讚賞,而是就事論事,就像說“我知道你的體重是一百六十斤”一樣,“也知道你一直沒放棄對終極理論的研究,並用業餘時間一直在進行這方麵的研究。你想由一個中國人來揭開上帝檔案櫃上的最後一張封條。我沒說錯吧?”

史林感動地默默點頭。他沒想到司馬老師一直在悄悄觀察他。對他而言,探索宇宙終極理論已經成了此生的終極目的,這種忠誠已融入他的血液中,今生都不會改變。所以,司馬老師的話讓他覺得親切,有一種天涯知己的感覺——不過他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國家安全部的囑咐,對司馬老師時刻都得睜著“第三隻眼睛”。

“其實我也一直致力於此,大概比你早了二十年吧。你不妨說說近來的思考、進展或者疑難,也許我能對你有所幫助。”

司馬老師說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聲張的自信。史林思考片刻,說:“我想,要解決終極理論,還得走阿維·熱所說的對稱性的路子。德國女數學家艾米·諾特爾以極敏銳的靈感,指出在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與某種對稱相關,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隨時間變化(相對於時間對稱),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隨空間平移而變化,動量就守恒;如果不隨空間旋轉而變化,角動量就守恒。司馬老師,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學過了,但從來沒想到它們的對稱本質!諾特爾的洞察力是人類智慧的一個極好的例子,簡直有如神示,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讓我敬畏和動情。我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史林說得很動情。司馬完沒有插話,隻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愛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這一點——上帝對宇宙的設計必定由對稱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對論,就是因為他善於從浩繁雜亂的實驗事實中抽取對稱性,比如在那麽多有關引力的事實中,他隻抽取了最關鍵的一個守恒量,就是所有物體,不管輕重,不管它是什麽元素,都以同樣的速度下落。這就導致他發現了一種對稱:均勻引力場與某個數值的加速運動完全等效。愛因斯坦稱,這對他來說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從那之後廣義相對論就呼之欲出了。”史林說著說著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在司馬老師麵前說這些無疑是班門弄斧,“這些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對它們進行回溯,隻是想說明,我對終極理論的研究一直是走這條對稱性的路子。”

司馬完微微點頭:“我想你的路子不錯。有進展嗎?”

“還沒有。引力還是沒法進行重整,不能與其他三種力合並到一個公式中。”

司馬完沉默了一會兒,說:“對稱性的路子肯定不會錯的,但你是否可以換一個角度?當年愛因斯坦沒能完成統一場論,是因為那時弱力和強力還沒有被發現。那麽,今天物理學界在終極理論上舉步維艱,是不是因為仍然有未知力隱藏於時空深處?我相信物質層級不會到誇克和膠子這兒就戛然而止,應該有更深的層級。當然,隨著粒子的尺度愈接近普朗克長度(1.6×10-33厘米,誇克是10-21厘米),粒子實體或物質層級就會愈模糊、虛浮,互相粘連,研究它們就會越來越困難,最終幹脆不可知。不過,我們並不需要完全了解。門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後才建立周期律的。他隻推斷出元素性質跟重量有關,並呈周期性變化就行了,這是個比較複雜的周期,取決於最外電子層可容納的電子數。但隻要發現這個‘定律之核’,周期律就成功了。”

這番見解讓史林受到震動。他說:“老師你說得很對,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脈絡。不過我一直沒能發現有關宇宙力的那個‘核’。隻要抓住這個核,終極理論就會在地平線上露頭了。”

史林企盼地看著司馬完。直覺告訴他,也許司馬老師手裏就握著這把鑰匙。不過他同時又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馬老師已經有所突破,絕對不會藏在心裏而不去發表,更不會在這樣的閑聊中輕易披露,要知道,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成功!對這樣的成功來說,諾貝爾獎是太輕太輕的獎賞。不會的,司馬老師不會握有這把鑰匙。不過,他無法排除這種奇怪的感覺——對於宇宙終極真理,司馬老師的神情完全是成竹在胸。

司馬完看著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說:“以往的終極研究都是瞄著把宇宙幾種力統一。實際上,力的本質是信使粒子的交換,像光子的交換形成電磁力,引力子的交換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換形成弱力等。所以,力的本質就是物質,隻不過是換一個說法而已。而物質呢,不過是空間由於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變。這麽說吧,力、物質、能量這些都是中間量,是可以撇開的。宇宙的生命史從本質上說隻是兩個相逆的過程:空間從大褶皺(如黑洞)轉換為小褶皺,冒出無數小泡泡,又自發地有序組合;然後,又被自發地抹平。其中,空間形成褶皺是負熵過程(這點不難理解,按質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間被抹平則是熵增。你看,這又是艾米·諾特爾式的一個對應:宇宙運行相對於時間的對稱性,對應於空間畸變度的守恒。”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看史林,“你試試吧。沿著這個思路——拋開一切中間量,直接考慮空間的褶皺與抹平——也許能比較容易地得出宇宙的終極公式。”

司馬完朝史林點點頭,結束了談話,閉目靠在座椅上養神。他已經看見了史林的激動,甚至可以說是狂熱。史林感覺到了“幸福的思考”,就像愛因斯坦坐電梯時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與加速度的等效,像麥克斯韋僅用數學方法就推導出電磁波恰恰等於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餘解中預言了反粒子……所有的頓悟對科學家來說都是最幸福的,而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終極,是對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衝。

史林的目光在燃燒,血液沸騰了。眼前是奇特優美的宇宙圖景,是宇宙的生死圖像:

一個極度畸變的空間,光線被鎖閉在內部,無法向外逃逸;連時間也被鎖死,永久地停滯在零點零分零秒。然後,它因偶然的量子漲落爆炸了,時間由此開始。空間暴漲,單一的畸變在暴漲中被迅速抹平,但同時轉變為無數的微觀畸變。在空間撕裂出一個個“小泡泡”,它們就是最初層麵的粒子。泡泡以自組織的方式排列組合,形成誇克和膠子,再粘結成輕子、重子、原子、分子、星雲、星體、星係。星體在核反應中拋出廢料,形成行星,某些行星上的“太初湯”再進行自組織,生成有機物、有機物團聚體、第一個DNA、簡單生物等等。這個負熵過程的高級產物之一就是人,是人的智慧和意識……

與此同時,隨著氫原子聚合,隨著恒星向太空傾倒光和熱,一隻看不見的手又在輕輕抹去物質的褶皺,回歸平滑空間。這個熵增過程是在多個層級上進行的;不過,局部的抹平又會導致空間的整體畸變,於是黑洞(奇點)又形成了。空間的畸變和抹平最終構成了宇宙史。

史林完全相信,隻要抽出這個艾米·諾特爾對稱,自己離宇宙終極公式也就不遠了。它一定非常簡約質樸,像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一樣優美。一激動,他竟然有些氣喘籲籲。這會兒他把國安部洪先生交代的任務完全拋到了腦後。他虔誠地看著司馬老師,等他往下說,但司馬完似乎已經把話說完了。

過了一會兒,史林不得不輕聲喚道:“老師!”

司馬完睜開眼看看他。

“老師,你的見解極有啟發性。我想,你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了,為什麽還沒得出最終結果?”

司馬完淡然地說:“也許是我的才智不夠。這也是個悖論吧——要想破解這個最簡約的宇宙公式,可能需要超出我這種小天才的超級天才。”

史林有些失望,也免不了有些興奮(帶點兒自私的興奮)——如果司馬老師沒有完成,那自己還有戲。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惜,這樣的公式即使被破譯,恐怕也很難檢驗。物理學家和玄學家的區別,是物理學家有實驗室,而且所做的實驗必須具有可重複性。唯獨物理學中的宇宙學例外:宇宙學家倒是有一個天然的大實驗室——宇宙,但沒人能看到實驗的終點,更無法把宇宙的時間撥到零點,反複運行,以驗證它的可重複性。”

“誰說不能驗證?隻要是真理,就應該得到驗證,也必然能驗證。”司馬完不屑地說,“我知道有類似的論調,說宇宙學是唯一不能驗證的科學。不要信它!總有辦法驗證的,即使不是直接驗證,也是很有說服力的間接驗證。”

史林渴望地看著司馬完,依他的感覺,司馬老師不但對終極定律成竹在胸,而且對如何驗證也早有定論。他真希望老師能把這個“包袱”徹底抖出來。非常不巧,飛機馬上要降落了,空姐走出來,讓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係好安全帶。卓君慧從普通艙回來了,她看出這次談話對史林的觸動很大,因為史林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頭等艙,並一直陷在沉思中。

地中海的海麵在舷窗外閃過,特拉維夫機場的燈光向他們迎來,飛機降落了。他們出了機場,隨即坐出租車來到伯塞爾飯店。飯店依海而建,窗戶中嵌著地中海的風光,非常美麗;位置又比較適中,離他們要去的三個研究所都不遠。前兩次史林陪司馬老師和師母來時,也下榻在這個飯店。

在前兩次同行中,史林對司馬老師產生過懷疑,因為老師在特拉維夫的行為多少透著些古怪。史林的懷疑不大清晰,隻是感覺而已。不過,國家安全部官員的那次到來,把這些懷疑明朗化了,也強化了。所以,即使史林因這次長談而對司馬老師相當敬畏,也不能完全抵消他內心對司馬老師的懷疑。從住進伯塞爾飯店起,史林就時刻“豎著耳朵”注意老師的動靜。

半個月前的一天,北方研究所呂所長(他的軍銜是少將,在國內外軍工界是一個大人物)讓秘書把史林喚到辦公室。屋裏還坐著一個人,穿便衣,但有明顯的軍人氣質,四方臉不怒而威,打眼一看就是個相當級別的大人物。那人迎上來和史林握手,請他在沙發上落座。呂所長介紹:“這是國家安全部的領導,姓洪,想找你問一些情況,你要全力配合。”呂所長說完就走了,臨走還小心地帶上門。

史林心中免不了忐忑,單看呂所長的態度,就知道今天的談話一定相當重要。洪先生先和顏悅色地扯了幾句家常,問史林哪個學校畢業,來所裏幾年了,一直跟誰當助手,等等。史林知道這些話隻是引子,既然國安部找到自己,自己的情況他一定事先調查清楚了。然後洪先生慢慢把談話引到了司馬完身上。史林謹慎地回答說:他來這兒時間不長,對司馬老師非常敬佩,老師專業造詣極深,也非常敬業。不過他們沒有多少工作之外的接觸,隻是應卓師母之邀去赴過兩次家宴。

洪先生不停地點頭,他說這位司馬老師可是國寶啊,是列在國家安全部重點保護名單上的。我們的保護是百倍小心,不容出任何差錯的,所以想找你來了解一下,看他有沒有什麽心理或身體上的問題,等等。你不要有什麽顧慮,盡可直言不諱。

雖然洪先生的話很委婉,但史林也不會聽不出話外之音。史林斷定,洪先生既然來找他了解司馬完,肯定有什麽重要原因。他躊躇片刻,覺得對國安部應該實話實說:

“我沒發現什麽問題,隻有一點,不知道算不算異常。他在以色列進行工作訪問時,總有兩三天不見蹤影。我陪他去過兩次特拉維夫,都是這樣。據他說是陪妻子去魏茨曼研究所,那是個綜合性的研究所,腦科學研究是強項,所以,卓師母去那裏很正常,但司馬老師去幹什麽,我就不清楚了。我原來以為,也許這牽涉到什麽秘密工作,是我這樣級別的人不該了解的,所以我一直沒有打探過。”

洪先生聽得很認真:“還有什麽情況嗎?”

“沒有了。”史林想想又補充道,“我們去特拉維夫的工作訪問一般不會超過一星期,所以,單單為了陪妻子而耽誤兩三天時間,這不符合司馬老師的行事風格。”

洪先生讚賞地點點頭,這才說出來這兒的用意:“謝謝你,小史。我來之前對你做過深入了解,呂所長說你是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年輕人。今天我找你來,有一個重擔要交給你。”史林聽出了問題的嚴重性,屏息聆聽。“我們對司馬先生非常信任、非常器重,他對國家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但在不久前的一次例行體檢中,發現他腦中有異物。”

史林極為震驚!他瞪大眼睛看著洪先生。對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確定有異物,是在頭部正上方,穿透頭蓋骨,向下延伸到胼胝體。異物的材質看來是某種芯片,或其他電子元件,我們還沒機會確認。”

史林張口結舌。說震驚是太輕了,完全是驚駭欲絕。有異物!在一個國寶級的武器科學家腦中!在戰爭陰雲越來越濃的特殊時刻!他覺得,洪先生宣布的事實,就像是陰河裏的水,漫地而來,讓他不寒而栗。他說:

“你是說他被……”

“對,我們擔心他被別人控製,被敵人控製,在他本人並不知情的情況下。所以……”洪先生搖搖頭,沒把這句話說完。

史林下意識地輕輕搖頭。這事太不可思議了,他實在不願相信。他想勸洪先生再去認真複核,不要搞錯。當然,他知道這個想法太幼稚。對一個國寶級的人物,來人又是國安部的重要官員,肯定不會貿然行事的。但……腦中有異物!受人控製!這實在太詭異。洪先生問:

“你是否知道,司馬先生在魏茨曼研究所接觸的是什麽人?”“不清楚,他從不在我麵前談論那邊的事,卓師母也不談。”“那麽,司馬先生的行為是否有異常?比如偶然的動作僵硬、表情怔忡、無名煩躁等等。如果他真受到外來力量的控製,應該會表現出一些異常的。”史林認真回憶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從來沒發現過。”“那好吧,今天就談到這兒,以後請你注意觀察,但不要緊張,不要在他麵前露出什麽跡象。現在,既然知道司馬腦中有異物,那麽一切都已在控製之中了,不會出大婁子。”洪先生說得輕描淡寫,但史林清楚,這些安慰恐怕言不由衷。史林突然問:“你說是在對他進行例行體檢時發現的,那麽上一次體檢是在什麽時候?”洪先生看看史林,心想這年輕人確實思維敏捷,糊弄不住的。他歎口氣:“是去年二月十號。你說得對,這個異物可能是去年二月十號以後就植入了,而我們到今年二月才發現。如果是那樣,他就有近一年的時間處於我們的控製之外。如果真的……能泄露的軍事機密也該泄露完了。”他搖搖頭,“不管怎樣,我們要盡快查個水落石出,這也是對他本人負責。”

到達特拉維夫後,他們三人照例訪問了以色列軍事技術公司(IMI),第二天又訪問了迪莫納核研究所。訪問中明顯感到戰爭陰雲的影響。以色列同行們雖然還是談笑自若,但能看出他們內心深處的疏遠和提防。畢竟以色列一直是美國的忠實盟國,在即將來臨的戰爭中,以色列不一定會直接參戰,但至少是傾向於“自家大哥”的。

卓師母這兩天一直陪著他們,她的美貌高雅、雍容大度是有效的潤滑劑,讓雙方已經生澀的交往變得融洽了一些。那些研究殺人武器的男人都願意和她交談。但史林卻心情複雜。在和國安部洪先生的那次談話中,有一點洪先生避而不提,史林當時也沒想到。但隨後他想到了,那就是:卓師母是否知道丈夫腦袋中的異物。作為夫妻,終日耳鬢廝磨、同床共枕,她應該能發現丈夫腦袋上的異常吧?如果知道——她在其中扮演著什麽角色?是同謀還是包庇犯?如果不知道——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是個受他人控製的“機器人”,而她卻一無所知?

史林對師母很尊敬,無論哪種情況,史林都覺得恐怖,並且為她感到心痛。

第三天正好是猶太新年,即逾越節,司馬夫婦的一位老朋友,IMI一位高層主管胡沃德·卡斯皮邀三人去他的私人農場玩。卡斯皮二十年前曾任以色列軍工司司長,是一個公認的親華派。在這樣一個相對微妙的時刻,這種邀請顯然不是純粹的私誼。四人乘坐卡斯皮的大奔出城。他的私人農場相當遠,已經接近加沙了。快中午時到達農場,卡斯皮夫人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她笑著說:

“歡迎來到我的農場。能在逾越節招待尊貴的客人,我非常高興。”

餐桌上堆著烤羊肉、苦菜和未發酵的麵包,這是逾越節的傳統食品,是為了紀念當年猶太民族逃離埃及的曆史。午飯中大家有意識地“不談國事”,高高興興地閑聊著。

飯後,卡斯皮帶客人們參觀了他的農場,隨後他領客人回到客廳,他夫人斟上咖啡後就退出去了。客人們知道,真正的談話就要開始了。卡斯皮臉色凝重地說:

“恐怕咱們之間的交往不得不中斷了。原因你們都知道的:戰爭。美國的壓力。關於戰爭的正義性我不想多說,各國政治家都有非常雄辯的詮釋,但我想倒不如用一個淺顯的比喻更為實在。這是一場資源之戰,就像一群海豹爭奪唯一的可以換氣的冰窟窿。先來的海豹要求維持舊有秩序,後來的說,你們占了這麽久,輪也該輪到我們了!誰對?可能後來者的要求多一些正義,但考慮到換氣口對先來者同樣生死攸關,他們的強占也是可以原諒的。尤其是,如果換氣口太小而海豹個數太多,即使達成完全公平的分配辦法,也不能保證所有海豹的最基本需求,那就隻有靠戰爭來解決了。如果你們最終走進戰爭,那是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我敬重你們,至少是理解你們的。”

司馬完說:“謝謝。戰爭確非我們所願,甚至當一個武器科學家也違反我的本性。我總忘不了美國科學家班布裏奇的話。他在參與完成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成功爆炸後,痛心疾首地對奧本海默說:‘現在,我們都是罪人了!’”他搖搖頭,“可是,總得有人幹這種事。”

卡斯皮用力點點頭,重複道:“我能夠理解,非常理解,甚至在道義上對你們的同情更多一些。但戰爭一旦爆發,以色列勢必站在另一方。你們知道的,多年的政治同盟,以色列人對美國的感恩心理。而且,即使沒有這些因素,”他盯著司馬完,加重語氣說,“我們也不能把寶押在注定失敗的一方。”

這句話非常刺耳,史林有倒噎一口氣的感覺——看看司馬完夫婦,他們依然神色不為所動。司馬完平靜地說:“看來你已經預判到了戰爭的輸贏。”

卡斯皮的話毫不留情:“我知道這些話很不中聽,但我還是要說,作為朋友我不得不說。這些年中國國力大增,按GDP(以平價購買力計算)來說已經是世界第一經濟體了。但你們的軍事力量大大滯後。當然,你們也大力發展了不對稱戰法,在某些領域,比如你主持的電磁脈衝武器就不亞於美國。但這改變不了整體的劣勢。我曾接觸過一些中國軍方人士,他們說,中國十四億民眾和廣袤的國土,足以讓任何侵略者深陷戰爭的泥沼。我絕對相信這一點,但問題是美國軍方也絕對相信這一點!經曆了多次局部戰爭後,他們變得足夠精明。所以,我估計,這次戰爭不會以占領土地和消滅有生力量為主,而是通過遠程絞殺戰和精確點穴戰,重點破壞你們的石油運輸、電力、通信、交通等設施,直到中國經濟被慢慢扼死。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是2.5次世界大戰。”

這是史林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後來它成了曆史學家公認的名稱,雖然並不是卡斯皮所說的理由。

司馬夫婦沉默著,不做任何表態,但聽得很用心。卡斯皮繼續說:“坦率地講,你們大力發展的不對稱戰法恐怕難以奏效。關鍵是在這些領域你們也並不占絕對優勢,因而改變不了你們的整體劣勢。據我估計,戰爭中真正能實現的,反倒是對方的不對稱戰法,即在信息戰、地麵戰、岸基海戰等你們有均勢或優勢的領域,對方將隻使用遠洋打擊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擊力量等你們處於絕對劣勢的領域,實行遠程絞殺和精確點穴。你們對這種戰法將毫無辦法。”

司馬完平靜地聽著,點點頭:“你的分析很精辟。”

“一定要避免這場戰爭!請務必把我的話轉達給貴國的高層。我算不上虔誠的和平主義者,以色列是從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我們不會迂腐到反對一切戰爭,但至少要避免必敗的戰爭。說句我不該說的話吧,即使這場戰爭實在不可避免,也要盡量推遲。推遲十年、二十年,那才符合你們的利益。”

“謝謝你的諍言。我會轉達的。”

卡斯皮搖搖頭:“你剛才說到班布裏奇的自責,使我想起俄國和美國兩大槍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納。兩人七十多歲時在美國第一次會麵,見麵時說:我們都是罪人,上帝的兩群子孫拿著我倆發明的武器互相殘殺。”

司馬完歎息著,重複道:“武器科學家就像是令人憎厭的行刑手,偏偏又是社會不可或缺的。不過,現在不少國家已經進步了,廢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願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學家。咱們等著那一天吧。”

私人訪問結束後,卡斯皮把他們三人送回了特拉維夫。三個中國人很清楚,卡斯皮實際上是按照以色列政府授意,向他們宣布了非正式的斷交。當然,以色列政府是為了自己的國家利益,雖然斷交但做得很有人情味,也很義氣。

回到伯塞爾飯店後,史林心情相當抑鬱。他太年輕了,雖然對雙方的軍力有基本的了解,但難免被偏見蒙蔽。現在,卡斯皮為他們指出了一座陰森森的冰山,它橫亙在必走的航線上,正緩慢地、不可阻擋地向這邊逼近。它是真實的威脅,不是海市蜃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躲開它。

史林也注意觀察著司馬夫婦的反應。不知道他們內心如何,至少表麵上相當平靜。也許他們對卡斯皮的談話內容並不意外,他們早就認識到形勢的嚴峻。晚上洗浴後,史林來到司馬夫婦住的套房,卓君慧洗浴過後正在內室梳妝,衝著外邊大聲說:是小史嗎?你先和老馬聊,我馬上就出來。司馬完向史林點點頭,仍自顧翻閱猶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的飯店中經常放有猶太教的典籍,以供客人們翻閱或帶走。司馬完的翻閱顯得心不在焉,史林想,原來他並非心靜如水啊。史林坐下來,不服氣地說:

“司馬老師,今天卡斯皮說得未免太武斷了。”

司馬完淡淡地說:“一家之言罷了。不過,他的分析確實很有見地。”

“那我們怎麽辦?”

“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個表態未免過於消極。史林心裏不太舒服,他沉默著。這會兒卓師母走出來說:“明天咱們到魏茨曼研究所去,這恐怕是戰前最後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

史林非常意外,因為過去兩次陪司馬夫婦來以色列,他們從不提讓史林去那個研究所,甚至在閑談中也從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種感覺:司馬夫婦總是小心地捂著那邊的一切。今天的變化未免有些太突然。他看看司馬完,後者點頭認可。卓君慧對丈夫說:“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點休息,要連著絞兩三天腦汁呢!”

司馬完嗯了一聲,起身去了衛生間。史林有點兒納悶:她所說的“絞兩三天腦汁”是什麽意思?按說,在魏茨曼研究所應該是卓師母去絞腦汁吧?那是她的本職工作。卓師母坐到沙發上,和史林聊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她去接了電話,聽見她聲音柔柔地說了很久,最後說:

等卓師母放下電話走過來,史林發現她神情有些黯然。

“兒子的電話。”卓師母說,“軍隊在大學征兵,他辦了休學,參軍了。他說,中國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他很多同學都參軍了。”

史林在老師家裏見過這位晚五屆的係友,印象不是太佳。但他沒想到,這個表麵上玩世不恭的小夥子原來是性情中人,一個熱血青年。他欽佩地說:“師母,他是好樣的。如果我不是在搞武器,也會報名參軍的。”

卓師母歎了口氣,說:“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決定。當然,擔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紀太小。”

“他到什麽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