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郭守敬基地,月球

張儀哈了口氣,霧蒙蒙的冷氣瞬間貼到基地玻璃上,氤氳一片。

“溫度還在降。”張儀苦笑。

“已經到-3℃了,總工,”副工程師哆哆嗦嗦,不住地跺腳,“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了12個小時……也許,6個小時都夠嗆!”

張儀回頭看了眼,十幾個研究員蜷縮在基地角落,臉色蒼白,他們抱作一團,不說話,也不移動,盡量在減少熱量消耗。

“看來我得去試試。”張儀回過身,盯著黑漆漆的月麵,歎口氣道。

“您知道,風險會很大!”副工程師勸阻道。

“可留在這兒,十幾條人命都得沒啊!”

“如果您執意要這麽做,那我代替您去。”

“你應該清楚,”張儀神情嚴肅,說道,“在郭守敬基地,沒人比我更懂核電站,我必須親自過去!”

2030年中秋節前夕,中國人順利地在月球埋下了第一塊建築基石,成為建設外太空基地的首個國家。經過19年的發展,郭守敬基地已經成為集實驗、生活、中轉於一體的綜合基地。它可容納15名研究員,靠25公裏外的小型核電機組供能。

基地以兩年為期限和地球進行人員值班輪換,19年來張儀在月球任勞任怨,勤勉研究,其間僅回過地球四次。作為總工程師,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基地建設和發展上,甚至忽略了地球上的家庭。

對張儀來說,月球儼然成了他的第二故鄉。

但就在3個小時前,主核電站被隕石意外擊中,備用核電站隨即啟動。可禍不單行,老天爺似乎故意要跟基地作對,兩個小時後,備用電站也因某種未知原因過載而陷入宕機。兩座核電站先後停擺,在月球真空中,生存危機緊隨其後,猶豫不得。沒了動能,基地就無法進行水氧循環和供暖供電,他們甚至和地麵失去了聯係,至少在24小時內,地球救援隊伍無法及時趕到。

“還有個很嚴峻的問題,”副工程師麵露難色,說,“失去了動力,我們也沒法給氧氣瓶充氧,現在基地僅剩一個滿裝小容量的氧氣瓶,使用時長隻有1小時。”

“掛上吧。”張儀穿上宇航服,毫不遲疑。

“去備用電站需要15分鍾,回程還要15分鍾,所以你隻有半小時維修窗口!”副工程師從旁邊取下氧氣瓶,掛在宇航服後麵,囑咐道。

“半小時夠了,”張儀按下第一道氣閘門開關,向外走去,“我會盡快趕回來的。”

他走出基地,身後的氣閘門緩緩關閉。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張儀定了定神,向兩米外的月球車緩步跳去。月球車很快就發動起來,張儀看了眼導航,確定方向,向西南方21公裏處的備用核電站開去。

路上要繞過一座環形山,但好在張儀熟悉地形,並且有幾百次月球車駕駛經驗。一路無險,15分鍾內,張儀順利趕到備用核電站。

“我已到達,準備作業。”通過無線電,張儀向基地匯報。

“注意安全,總工。”副工程師應答完,又勸誡道,“不管能不能修好,半小時後你一定要往回趕!”

張儀沒有答話,他下了車,跳行著鑽進核電站機組,開始檢查。

從一個機組到另一個機組,從一條線纜到另一條線纜,張儀埋首其中,認真檢查,汗水從兩鬢滲出,滴在宇航服裏,浸濕內襯。時間隨著張儀的穿行移動,悄然溜走。

很快又過去了15分鍾,無線電響起副工程師焦急的聲音。

“總工,快到時間了,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還在檢查,就快有眉目了……”張儀把探測器放在最後一個機組前,突然,“嘀嘀嘀”,耳機中響起提示音,“找到問題根源了!”張儀欣喜道。

他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裏迅速更換下損毀的元件,張儀深吸一口氣,打開總控麵板。

“上麵顯示……”張儀看了看那行閃動的數字,他先是一愣,隨即平靜下來,對副工程師說,“係統需要20分鍾自檢,那之後,需要我手動輸入秘鑰,才能重新啟動核電站機組。”

“20分鍾!”副工程師驚呼,“總工,20分鍾後可就隻剩下10分鍾了,你趕不回來呀!”

“嗯,”沉默數秒,張儀回複道,“我知道。”

“那!——”

“我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張儀語調十分平靜,隨後關掉無線電,不再去理會副工程師的勸阻,他安然坐下,倚在電站金屬支架旁,靜靜等待著。

一條命救下十四條命,早在離開基地前,張儀就已經在心裏麵做好了選擇。

人生中從未有過的20分鍾,張儀覺得空前的平靜,他的心髒平緩而有力,他的大腦清晰地回憶著過去,同時,他也思考著該對未來留下些什麽話。

隨著一聲長久的“嘀”聲傳進耳機,係統自檢完成。張儀回過神來,輕飄飄站起身,抖落月塵,然後他一字一頓,帶著神聖的儀式感,輸入係統秘鑰。

轟然震動感,從腳底板傳來,備用核電站成功啟動!

離氧氣耗盡,隻剩下8分鍾時間。

張儀再次打開了無線電,耳機中是副工程師近似絕望的呼叫,“總工,你能聽到嗎?總工……”

“我聽著呢。”

“動力恢複,基地各係統開始正常工作,我們也和地球取得了聯係。”

“嗯。”

“我這就充好氧氣瓶,去接你!”

“別徒勞了,你趕不到的。”

“可——”

“給我留點兒時間告別吧。”張儀走出電站,在一個月坑旁坐下,又問:“能直接和地麵通話嗎?”

“可以。”

幾秒的轉接程序後,張儀的耳機中響起中國國家航天局局長的聲音。

“張儀同誌,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的選擇,”局長聲音沉重而緩慢,“我代表全體航天人員,對你表示由衷的敬意。”

“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張儀問。

“我們偉大的新中國成立百周年紀念日。”局長答,“慶典就要開始了,真希望你能看到。”

“不止如此,今天還是我的曾祖父100周年忌日。”張儀盯著夜空,看向遙遠的黑色中那抹藍色,那是地球,寧靜而優雅。

“我的曾祖父,犧牲在了1949年10月1日的深夜。那晚,他的連部被敵軍偷襲,他再也沒有看到他所期待的未來。”

張儀似有哽咽,自言自語。短短幾分鍾,他給基地和地麵控製中心講了幾個故事,他講曾祖父在開國大典那個下午,怎樣向部下期許未來;他講曾祖母如何把他祖父養大,度過艱難歲月;他講起許多家族事跡。最後,他講起自己對20歲的兒子充滿多少愧疚,如果有來生,他想多陪陪兒子……

所有人都不忍打斷他,耐心地聽他喃喃。

終於,氧氣即將耗盡,張儀感覺喘息變得異常艱難,他躺下來,注視著夜空。

“我們該給子孫締造怎樣的未來呢?”他悄然自語。突然,他用盡全身氣力,擠出一句微弱但清晰的話語:“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麽?”

“什麽?”兩秒的延遲後,局長問。

“未來……”緩緩地、輕輕地,張儀吐出遺言,“未來,我們在火星。”